不管赫斯渥这种人在芝加哥是个何等人物,但到了纽约这地方,他显然只是沧海一栗罢了。在还只有大约五十万人口的芝加哥,百万富翁并不多。富人还没有富到能使得有中等收入的人默默无闻的地步。居民们对当地戏剧界、艺术界、社交界和宗教界的名流也还没有着迷到发狂的程度,以至于不把一般地位优越的人放在眼里。在芝加哥,成名的道路有两条,从政和经商。可在纽约,成名的道路却有几十条,任你选择,而每一条路上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勤奋追求,所以有很多的知名人士。大海里已经挤满了鲸鱼,一条普通的小鱼不得不完全销声匿迹,永不露面。换句话说,赫斯渥是微不足道的。
这样的处境还会产生一种更加微妙的后果,它虽然往往不被人注意,但却能酿成世间的悲剧。大人物造就的气氛会对小人物产生恶劣的影响。这种气氛很容易也很快就能被感觉到。当你置身于豪华的住宅、精美的马车和金碧辉煌的店铺、饭馆和各种娱乐场所之中;当你嗅到了花香、绸香和酒香;当你领略了生活奢侈的人发出的心满意足的笑声和似寒矛般闪闪发亮的目空一切的眼光;当你感到像利剑一样刺人的笑容以及那炫耀显赫地位的趾高气扬的步伐时,你就会明白什么是有权有势的人的气派。你也用不着争辩,说这并不是伟人的境界。因为只要世界注重它,人心视它为必须达到的一种理想的境界,那么,对这种人来说,这就将永远是伟人的境界。而且,这种境界造就的气氛也将给人的心灵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这就像是一种化学试剂。在这里过上一天,就像点上了一滴化学试剂,将会影响和改变人的观点、目的和欲望的颜色,使之就此染上这一色彩。这样的一天对于没有经验的心灵就像鸦片对于没有烟瘾的肉体一般。一种欲望由此而生,倘若要得到满足,将永无止境,最终导致梦想和死亡。唉,尚未实现的梦想啊,咬啮着人心,迷惑着人心,那些痴心梦想在召唤和引导着,召唤和引导着,直到死亡和毁灭来化解它们的力量,把我们浑浑噩噩地送回大自然的怀抱。
像赫斯渥这种年龄和性情的人,是不会轻易受年轻人的种种幻想和炽烈的欲望的影响的,但也缺少年轻人心里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的希望的力量。这种气氛不会在他心里激起18岁少年的那种渴望。但是一旦被激起,越是没有希望,就会越加令人痛苦。他不能不注意到来自各方面的富裕和奢侈的种种迹象。他以前来过纽约,了解这里的骄奢淫逸。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来说,纽约是个令人敬畏的地方,因为这里集中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尊重的东西--财富、地位和名声。在他当经理的那些日子里,和他一起饮过酒的大多数名流,就出身于这个以自我为中心、人口稠密的地方。那些最诱人的有关寻欢作乐和奢侈放荡的故事,讲的就是这里的一些地方和人物。他知道自己确实整天都在不知不觉中和有钱人擦肩而过。在如此富裕的地方,10万或50万块钱并不能让人享有过豪华生活的权力。时髦和浮华需要更多的钞票,因此穷人无法生存。现在,当他面对这个城市时,他十分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切。这时的他,朋友来往已经断绝,他的那点财产,甚至连名字,都被剥夺了,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为地位和幸福而奋斗。他还不算老,但他并不迟钝得意识不到自己很快就会变老。于是,眼前这华丽的衣着、地位以及权力,突然间具有了特殊的意义,与他自己的艰难处境相对比,其意义更为重大。
他的处境的确艰难。他很快就发现,消除对被捕的恐惧,并不是他生存的必要条件。这种危险已经消失,但下一个需要却成了令人头疼的事。那区区1300多块钱,要用来对付今后多年的房租、衣食以及娱乐。这样的前景,是不会让一个习惯于一年之内就要花掉5倍于这个数目的钱的人感到心情平静的。他在初到纽约的几天中,就相当积极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决定得赶快行动。因此,他在报纸的广告中寻找着做生意的机会,并开始亲自调查研究。
不过这是在他安居下来之后的事。嘉莉和他按照计划去找一套公寓,在靠近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七十八街上找到了一套。这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他们的房间是在三楼。因为这条街还没有造满房子,所以向东看得见中央公园的绿树梢,向西看得见赫德森河宽阔的水面,从西面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些河上的景象。租用一排六个房间和一个浴室,他们每月得付35块钱--这在当时只是一般住户的房租,但还是高得吓人。嘉莉注意到这里的房间比芝加哥的小并指出了这一点。
“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亲爱的,”赫斯渥说,“除非去找那些老式住宅,不过那样的话,你就没有这些方便的设施了。”嘉莉选中这套新居,是因为它建筑新颖,木建部分色彩鲜亮。这是最新式的建筑之一,装有暖气,这是很大的优点。固定的灶具,冷热水供应,升降送货机,传话筒以及叫门房的铃。
这些她都十分喜欢。她很具有家庭主妇的天性,因而对这些设施非常满意。
赫斯渥和一家分斯付款的家具店商定,由他们提供全套家具,先付50块钱定金,以后每月再付10块钱。然后,他定做了一块小铜牌,刻上“乔·威·惠勒“的姓名,装在过道里他的信箱上。开始嘉莉听到门房叫她惠勒太太时,觉得听起来很怪,但过些时候她听惯了,也就把它当作自己的姓名了。
等这些家庭琐事安排妥当之后,赫斯渥就去拜访一些广告上登的能提供做生意的机会的地方,想在市区某家生意兴隆的酒店里买一部分股权。有了在亚当斯街那家华丽的酒店工作的经历,他无法忍受这些登广告的庸俗酒馆。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去拜访这些酒馆,发现它们都不称心,不过,在交谈中,他倒是学到了不少知识,因为他发现了坦慕尼堂的势力以及和警察拉好关系的重要性。他发现最赚钱、最兴隆的是那些做各种非法生意的场所,而不是费茨杰拉德和莫埃开的那种合法经营的酒店。那些十分赚钱的地方,楼上往往附设优雅的密室和秘密饮酒间。那些大腹便便的店主的衬衫前襟上闪耀着大块的钻石,穿的衣服裁剪合身。他从他们身上看出,这里的卖酒生意和其它地方一样,赢利很高。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沃伦街开有一家酒店,似乎是桩大好买卖。酒店看上去不错,而且还可以加以改进。
店主声称生意极好,当然,看上去也是如此。
“我们这里接待的人都很有教养,”他告诉赫斯渥说,“商人、推销员,还有自由职业者,属于衣冠楚楚的阶层。没有无业游民。我们是不许他们来这里的。”赫斯渥听着现金收入记录机的铃声,观察了一会儿营业状况。
“两个人合营也有钱可赚,是吗?”他问。
“倘若你对卖酒生意很在行的话,你自己可以看嘛,”店主说。“这只是我开的两家酒店之一。另一家在那边的纳索街上。
我一个人照料不了两家。若是能找到一个很懂这行生意的人,我乐意和他合营这一家,让他当经理。”“我有足够的经验,”赫斯渥淡淡地说道,但他没敢提及费莫酒店。
“那么,你看着办吧,惠勒先生。”店主说。
他只愿意出让1A3的股权、设备和信誉,条件是愿意合股的人要出1000块钱,而且还要有经营能力。这中间不涉及房产问题,因为这是酒店主人从一个房地产商那里租来用的。
这笔交易倒是货真价实。但对赫斯渥来说还有个问题,那就是这种地方的1A3股权,能否每月赢利150块钱。他估计他必须要有这个数目,才能维持日常开支并且不显得拮据。可是,为了找到他喜欢的地方,他已经失败了很多次,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看起来1A3股权目前似乎能每月赢利100块钱。只要经营得当,并加以改进,可能还会多赚一些。因此,他同意合股,并交出他那1000块钱,准备第二天就职。
他起初觉得很是得意,向嘉莉吐露说,他认为自己作出了最好的安排。然而,烦恼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了。他发现这位合股人很难相处。他常常喝醉酒,酒后脾气很坏。这是生意场上赫斯渥最看不惯的事。此外,生意也变味了。这里的主顾完全不像他在芝加哥时所乐于结交的那一类人。他发现在这里交朋友要花上很长的时间。这些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并不寻求友情的乐趣。这里根本不是聚会或休息的场所。
整整几天、几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听到过一声他在芝加哥时习惯了的、每天都能听到的那种亲切的招呼声。
另外,赫斯渥想念那些知名人士--那些衣冠楚楚,能使普通酒吧显得体面,并且带来远方的消息和圈子内的新闻的社会名流。他一个月里也没有见到过一个这样的人物。晚上,当还没下班时,他偶尔会从晚报上看到有关他认识的那些知名人士的消息--他曾经多次和这些人在一起喝过酒。他们会去像芝加哥的费莫酒店那样的酒吧,或去住宅区的霍夫曼酒家,但他知道,他绝对不会在这里看见他们。
还有,这桩生意也不像他原先想的那样赚钱,赚的钱是稍微多了一点。但是他发现他必须注意节省家庭开支,这很让人难堪。
最初,虽然他总是很晚才回家,但能回家并看到嘉莉是一种快乐。他设法在六七点钟之间赶回去和她一起吃晚饭,然后就呆在家里,直到第二天早晨9点。可是过了些时候,这种新鲜感逐渐消失了。他开始感到他的职责成了累赘。
第一个月刚过,嘉莉就很自然地说:“我想这个星期去市里买一件衣服。”“买什么样的衣服?”赫斯渥问。
“哦,上街穿的。”
“行埃”他笑着回答,虽然他心里想说,按照他的经济状况,她还是别去买为好。
第二天没再说起这事,但是第三天早晨他问道:“你的衣服买了吗?”“还没有,”嘉莉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说:“推迟几天再买好吗?”“不好,”嘉莉回答,她没有听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以前从未想过他会在钱上遇到麻烦。“为什么呀?”“哦,我告诉你吧,”赫斯渥说。“我这次投资刚刚花了一大笔钱。我想我能很快把它赚回来,可眼前手头还比较紧。”“唉呀!”嘉莉回答,“当然可以,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那时不必要嘛,”赫斯渥说。
尽管嘉莉同意了,但是赫斯渥说话的神态,有点使她想起杜洛埃和他总是说就要做成的那笔小生意。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但它却开了一个头。它意味着她对赫斯渥有了新的看法。
此后又不断地发生了其它一些事情,同样性质的小事情,这些事情累积起来,最终的效果是给人以充分的启示。嘉莉一点也不迟钝。两个人在一起住久了,不可能不逐渐了解对方的。一个人心里有了难处,不管他是否主动地吐露,都要表现出来,烦恼影响神态,使人忧郁,是无法掩饰的。赫斯渥的穿着打扮还和往常一样漂亮,但还是在加拿大时穿的那些衣服。嘉莉注意到他并没有购置大量的衣服,虽然他原有的衣服并不多。她还注意到他不大提起什么娱乐,从不谈论食物,似乎在为他的生意犯愁。这已不是芝加哥的那个自由自在的赫斯渥,不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豪放、阔绰的赫斯渥了。变化太明显了,逃不过她的眼睛。
过了一些时候,她开始感到又发生了一种变化,他不再向她吐露心事了。显然他在遮遮掩掩,不愿公开自己的想法。她发现,一些小事都得她开口问他。这种状况对女人来说是不愉快的。有了伟大的爱情,它还能显得合理,有时还似乎是可行的,但绝对不是令人满意的。要是没有伟大的爱情,就会得出一个更加明确、更加不令人满意的结论。
至于赫斯渥,他正在同新的处境所带来的种种困难进行艰苦的斗争。他非常精明,不可能不意识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也知道自己能混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拿他现在的处境和从前相比,每时每刻、日复一日地相比。
此外,他还有着一种不愉快的恐惧感,害怕遇到过去的朋友。自从他刚到这个城市不久,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之后,他就有了这种感觉。那是在百老汇大街上,他看见一个熟人迎面走来。已经来不及假装没看见了。他们已经四目相对,而且显然都认出了对方。于是这位朋友,芝加哥一家批发行的采购员,不得不停了下来。
“你好吗?”他说,伸出手来,明显地露出复杂的表情,连一点装出来的关心都没有。
“很好,”赫斯渥说,同样地尴尬。“你过得怎么样?”“很好,我来这里采购一些东西。你现在住在这里吗?”“是的,”赫斯渥说,“我在沃伦街开了一家店。““真的吗?”这位朋友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我会来看你的。”“欢迎你来,“赫斯渥说。
“再见,”另一位说,友好地笑了笑,继续赶路。
“他连我的门牌号码都不问,”赫斯渥想。“他根本就不想来。”他擦了擦额头,都已经出汗了。他真不希望再遇见其他的熟人。
这些事情影响不他原来像是有的好脾气。他只是希望在经济方面的情况能有所好转。他有了嘉莉。家具钱正在付清。
他已经开始站住了脚。至于嘉莉,他能给她的娱乐不多,但眼前也只能这样了。他也许可以把自己的假象维持很长的时间而不暴露,直至获得成功,然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在此,他没有考虑到人性的种种弱点--夫妻生活的种种难处。嘉莉还年轻。双方往往都会有变化无常的心态。随时都有可能带着绝对不同的心情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在最为协调的家庭里,也常常会发生这种事。在这类情况下产生的小摩擦,需要伟大的爱情事后来消除。要是没有伟大的爱情,双方都斤斤计较,过些时候就会产生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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