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反抗 第06章

 

  这一次热情奔放和那么微妙地达到的初步谅解,完全改变了尤金的人生观。他又变得年轻了。虽然他很成功,他却一直在抱怨着光阴的飞逝,因为他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变老,而他到底有什么成就呢?尤金越从他的经历中去观察人生,就越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一个人即使成功了,又怎样呢?到底得到了什么?一个人是不是就为了房子、田地、精美的陈设、朋友等等而奋斗呢?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友谊,而它的果实又是什么呢——极度的满足吗?也许在极少数情况里是这样,可是大多数所谓友谊遮掩着多么可怜的笑话啊!它们大半都跟自私自利连在一块儿,那太常见了!我们总是结交那些社会地位跟我们差不多的人。好朋友,他有一个吗?不济事的朋友呢?他能老容着他吗?生活是由那些会进取、会保持相当外表、能够令人相当尊敬、乐于效劳的人所支配的。科尔法克斯目前是他的朋友。温菲尔德也是。在他周围有几十个、几百个人显然都很高兴跟他握手,可是为了什么呢?他的声望吗?当然啦。他的本领吗?是的。他只能用自己的能力和权势来衡量他的朋友——没有别的。

  至于恋爱——他以前有过什么恋爱呢?当他现在回想一下的时候,以前每一次恋爱似乎都离不了色情和邪念。他能够说以前真的爱过谁吗?当然不是玛格兰·杜佛、璐碧·堪尼、安琪拉——虽然对安琪拉,是最接近真正爱情的——或者克李斯蒂娜·钱宁。他对这几个女人都很喜欢,就象对卡萝塔·威尔逊一样,可是他曾经爱上哪一个吗?始终没有。安琪拉赢得了他,是由于他对她的同情心,他这会儿对自己说。他跟她结婚是出于怜悯。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做了不少事情,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现在,看到灵魂与肉体都十全十美的苏珊·戴尔,他疯狂了——不是为了色情,而是为了爱。他要跟她一块儿,握住她的手,吻她的嘴唇,看着她笑,没有别的。她的身体当然有它的魅力,也会极端吸引着他,可是迷住他的,是她精神和外貌的美。他不得不避开她,这使他伤心极了,但是他看不出有什么把握可以得到她。

  当他等到自己的情况时,他觉得相当可怕和厌恶。他已经尝过这种甜蜜已极的滋味了,现在又得回到单调乏味的世界里去,这太扫兴了!而且联合杂志公司方面的情形也没有什么改进,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为恶化。他对多方面发生了兴趣,尤其是对海岛地产建筑公司方面的投资,所以对跟他有关的杂志有点儿不感兴趣了。他为联合杂志公司那样尽力搜罗人才,可是现在,那些人地位渐渐稳固以后,都不大尊重他,因为他也没有能多照顾他们。他们之中有好多人直接跟怀德和科尔法克斯亲密起来。有的,象海耶斯,广告部经理,发行部经理,《国际评论》的编辑,书籍部编辑,他们都非常能干,所以尤金虽然聘了他们来,现在实际上却动不了他们。科尔法克斯跟怀德渐渐同意,尤金尽管很会物色人才,自己却不能注意着细节。他的脑子无法照顾到实际的小问题。如果他象科尔法克斯那样是老板,或者象怀德那样是一个注重实际的助手,那就没有问题,可是他生来是个领导人,或者说得更恰当点儿,是个组织家,所以除非一开头就独揽大权,否则在组织工作完成后,他就没有多大用处了。对于照顾细节,别人比他来得强。科尔法克斯渐渐跟他手下的人熟识起来,开始喜欢他们。尤金自以为很稳固,又跟温菲尔德搭上了,就常常不去办公。他手下的人有问题起初找科尔法克斯商量,后来,在科尔法克斯不在的时候,就去找怀德。后者正求之不得。他手下的人自己也常常议论尤金,认为他对公司的改组功劳很大,在那期间一年领两万五的薪俸是值得的,可是在那项任务完成之后,他不做什么事情,难道还值那么多钱吗?怀德经常提醒科尔法克斯,暗示尤金没有商业才干,不适合他的工作。“他在试做着你该做的事,”他对他说,“并且你还可以做得比他好。你要记住,你到这儿来之后,学会了不少东西,他当然也学到了不少,只是他比以前有点儿脱离实际,而你却愈来愈注重实际了。他的那些人现在多半仰仗你而不仰仗他。”

  科尔法克斯听了很高兴。他喜欢尤金,但是想到自己的商业利益十分安全,他更喜欢。他不喜欢有人变得势力太大,一离职后,就会使他的事业蒙受损害。尤金初得势的时候,这种想头曾经使他很烦恼了一段时期。那时候,尤金的气派大得不可一世。他以为得让科尔法克斯认识到他的重要性,那末除了工作方面使他完全满意以外,这样摆架子也是一种方式。他的态度不久就使科尔法克斯受不了啦,因为科尔法克斯自己也是一个爱虚荣的人,除了他以外,不愿意别人分享他的威望。相反地,怀德的态度总是卑躬屈节、殷勤献媚的。

  这就有了很大的区别。

  经过种种变化,尤金渐渐失去了势力,不过这情形并不很明显,还不是觉察得出的。假如他没有向别地方分心,没有讨厌琐碎的事务,同时跟科尔法克斯和自己手下的人保持密切的联系,那末他的地位还是很安稳的。可是事实上,他开始忽略了那儿的事情,这样长期下去,当然会招致不良的后果。

  第一,海岛建设公司的前途看上去越来越有希望。这是一个需要许多年才能发展的计划,可是,起初看来,却并不是这样。相反的,它好象已经有了相当实际的成就。第一年,投下了相当大一笔钱,也做了不少挖泥的工作,好多地方都出现了干地——大沙滩后面一长片上好的地上可以建造旅馆和各种娱乐场所。木板走廊根据尤金设计的模型,经过聘请的建筑师的修改、同意之后也动工了。那所设有饭店和跳舞厅的大娱乐场一部分已经完工。那是一所美丽的建筑物,兼采摩尔、西班牙和旧教①各式的风格。这个计划在设计方面有了重要的改进,因为根据尤金的见解,蓝海的颜色应当有红、白、黄、蓝、绿,而图样则要简单、活泼。所以建筑物的墙壁都粉成黄白两色,衬上绿色的格子。屋顶、走廊、门楣、码头、梯阶等全用红、黄、绿、蓝各色。许多房子的内部和院子里都有混凝土做的意大利式圆型浅水池。旅馆都采用西班牙希拉尔塔②的西方改良式,只是一个比一个小,或是一个比一个大。树木方面,则多种长茎绿松和圆锥形白杨来点缀。铁路公司,正如温菲尔德先生所许诺的那样,已经铺设了一条支轨、建造了一座华丽的西班牙式火车站。蓝海看上去真要成为温菲尔德所说的那种情形了——美国独一无二的海滨娱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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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古老的西班牙天主教建筑的式样而言。

  ②西班牙塞维尔市大礼拜堂的一座塔。

  苏珊没有出现以前,尤金对这个计划的实际进展这么感兴趣,在那上面花了不应花的许多时间。他就象最初跟着萨麦菲尔德工作时那样,夜里也忙着他所谓的外部与内部的设计工作——屋宇的正面、场地的布置、岛屿的改良等。他常常跟温菲尔德和他的建筑师坐车子去看看蓝海工程的进展情况,还去拜访对这个事业可能有兴趣的阔人。他还设计广告和小册子,画出动人的草图,写出醒目的词句。

  可是,苏珊出现之后,他的注意力和思想几乎完全转移到她身上去了。她不分昼夜都在他的脑子里;他办公的时候想着她,在家里也想着她,在梦里也想着她。一种奇怪的狂热在他内心里燃烧着,这使他时刻不得安宁。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呢?他只能在游艇俱乐部跳舞的时候,或者在戴尔卢跟她一块儿坐在秋千上的时候看到她。这是一种狂热、痛苦的欲望,使他不能安宁,跟任何其他脑热病没有一点儿差别。

  有一次,他和她在游艇俱乐部跳舞之后不久,她跟着母亲来探望安琪拉。她们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以后了,所以尤金在家,有机会跟她在工作室里讲了几句话。她被他迷住了,大睁着眼睛凝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想法才好。他急切地问她最近在哪儿,还打算上哪儿去。

  “哦,”她张开可爱的嘴唇,从容地说,“我们明儿上布伦特伍德·赫德利那儿去。大概在那儿要呆上一星期,也许还长点儿。”

  “你常想到我吗,苏珊?”

  “常想到,常想到!不过你不可以这样,威特拉先生。不可以,不可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法是好啦。”

  “如果我也到布伦特伍德·赫德利那儿去,你高兴吗?”

  “当然啦,”她迟疑地说,“可是你千万别来。”

  那个周末,尤金上那儿去了。这并不难办。

  “我非常烦闷,”他写信给赫德利太太说。“你干吗不请我来玩玩呢?”

  “来吧!”拍来一份电报,于是他去了。

  这一次,他运气更好。他到达的时候,苏珊上外面骑马去了,不过他从赫德利太太那儿打听到,附近一个乡村俱乐部有跳舞会,苏珊跟一些别人都打算去。戴尔太太也打算去,并且邀请了尤金。他求之不得,因为他知道会有机会跟意中人跳舞的。当他们进去吃晚饭的时候,他在走道里遇到了苏珊。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他热切地说。“留几场舞给我。”

  “好的,”她喘息着说。

  他们去了;他在她卡片的五处地方写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我们一定要小心,”她央告着。“妈妈会不高兴的。”

  从这句话里,他看出来她开始明白了,并且会跟他同心协力的。他干吗继续去引诱她?她干吗也就让他引诱呢?

  当他用胳膊搂住她,跟她跳第一场舞的时候,他说,“到底又和你一块儿了,”然后又说:“我等了这么久。”

  苏珊没有回答。

  “瞧着我,苏珊,”他恳求着。

  “我不能,”她说。

  “哦,瞧着我,”他催促着,“瞧一次,求求你。瞧瞧我的眼睛。”

  “不,不,”她哀求他,“我不能。”

  “哦,苏珊,”他说,“我为你疯狂了。我发疯了。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在我看来,你的脸就象一朵花。你的眼睛——

  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眼睛怎样。瞧着我!”

  “不,”她恳求着。

  “我瞧不见你的日子似乎就永远没有完。我等着、等着。

  苏珊,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吗?”

  “不。”

  “人家认为我精明、能干。他们说我绝顶聪明。你是我所知道的十全十美的人儿了。我醒着想到你,睡着也想到你。我可以把你画成一千张图画。我的艺术才能好象通过你又回来了。只要我活下去,我就要给你画出一百种样子来。你瞧见过罗塞蒂画的女人吗?”

  “没有。”

  “他给她画了一百幅画像。我要给你画一千幅。”

  她被他这种强烈的热情所激动,抬起眼睛,含羞地、惊讶地望着他。他的眼睛象火焰似的盯视着她。“哦,再瞧我一眼,”当她在他那烈火般的目光下垂下眼睛时,他低声说。

  “我不能,”她恳求着。

  “哦,你能的,再瞧一次。”

  她抬起眼睛;他们的心灵好象要融合起来了。他觉得眼花缭乱;苏珊也心旌摇动。

  “你爱我吗?苏珊?”他问。

  “我不知道,”她微微发抖地说。

  “你爱我吗?”

  “这会儿别问我。”

  音乐停住;苏珊去了。

  他隔了好久才又看到她,因为她溜开去细想了。她的心灵给激动起来,象在暴风雨里,就要给扯得粉碎一般。她神魂不定,心慌意乱,颤抖,渴盼,热切。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他们俩又跳起舞来。显然,她镇静了些。他们跳到外边一个阳台上去;他借这机会想在那儿说几句话。

  “你不可以这样,”她央告着。“有人在看着我们。”

  他离开了她。在回去的路上,他在汽车里悄悄地说:“今儿晚上我上西走廊那儿去。你来吗?”

  “我不知道,我试试看。”

  夜里,一切都寂静下来之后,他慢慢地踱到那地方,坐下来等候。那所大房子渐渐沉静下来。一点钟。一点三十分。接着,快到两点钟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人溜了出来,正是可爱的苏珊,仍旧穿着跳舞时的装束,头发上罩着纱网。

  “我真害怕,”她说,“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能确定没有人会看到我们吗?”

  “我们沿着这条小路走到田里去。”这就是春天他们在这儿碰到时所走的那条路。西面低低的挂着一钩淡黄色的残月,镰刀似的,这时候显得很大。

  “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这儿的时候吗?”

  “记得。”

  “我那会儿就爱上你了。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没有。”

  他们牵着手在树下面走。

  “哦,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他说,紧张、强烈的情绪使他感到疲倦。

  他们在小路尽头从树下走出来,空气里有一丝秋爽的气息,又暖和又动人心情。四周都是昆虫的鸣声,轻微的嗡嗡声和呱呱声。一个树蛙唧唧叫着;一只鸟儿啼了起来。

  “上我这儿来,苏珊,”他们走完了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停住时,他终于这么说。“上我这儿来。”他用胳膊搂住她。

  “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瞧瞧我,苏珊,”他恳求着;“我要告诉你我多么爱你。哦,我找不出话来告诉你。这样试着要告诉你,简直太可笑了。告诉我你爱我,苏珊。现在就说。我爱你爱得发疯了。告诉我吧。”

  “不,”她说,“我不能。”

  “吻我!”

  “不!”

  他把她拉到面前,不顾她推拒,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睁开眼睛,”他恳求着。“哦,天啊!我竟然有这福气!现在我死也无怨了。人生不可能比这再令人满意了。哦,花一般的脸蛋儿!玉一般的脚儿!哦,香石榴花!美的火焰!

  你多么美。多么美!想想看你竟然会爱我!”

  他热切地吻她。

  “吻我吧,苏珊。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哦,我多么喜欢‘苏珊’这个名字。轻轻地对我说你爱我。”

  “不。”

  “可是你是爱我的。”

  “不。”

  “瞧瞧我,苏珊。花朵儿。香石榴花。求求你,瞧瞧我!

  你爱我的。”

  “哦,是的,是的,是的,”她突然呜咽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哦,是的,是的。”

  “别哭,”他恳求着。“哦,亲爱的,别哭。我爱你爱得疯狂了,疯狂了。现在吻我吧,吻一次。我把灵魂都压在你的爱情上了。吻我吧!”

  他的嘴唇压着她的,可是她恐慌起来,躲开了。

  “哦,我真害怕,”她忽然喊起来。“哦,我怎么办呢?我真害怕。哦,求求你。有件东西使我害怕。有件东西使我惊慌。哦,我怎么好呢?让我回去吧。”

  她脸色灰白,不住地哆嗦,两手紧张地一会儿捏紧,一会儿又张开。

  尤金抚摸着她的胳膊来安慰她。“镇定一点儿,苏珊,”他说。“镇定一点儿。我不再讲啦。你好好的。是我吓了你。我们回去吧。安静一点儿。你好好的。”

  他看到她显然惊恐起来,便竭力恢复了自己的常态,领她穿过树林走了回去。为了使她放心,他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烟盒来,假装去选一支雪茄。等他看到她镇静下来,他才又把它放回去。

  “你现在好些了吗?亲爱的?”他温柔地问。

  “是的,不过我们回去吧。”

  “听着。我只陪你走到林边,然后你独个儿回去。我看着你平安地走到门口。”

  “好,”她安详地说。

  “你真爱我吗,苏珊?”

  “唉,可是,别提啦。今儿晚上别再提啦。再说又要把我吓坏啦。我们回去吧。”

  他们缓缓向前走去。接下来他说道:“在分别以前,让我再吻一下吧,亲爱的。就这一下。生活在我面前重新展开了。你把我整个人都改变了。我觉得以前好象没有活过。哦,这种经验!能够有这种经历,能够象我这样改变,这多么美妙啊!你把我完全改变了,使我又变成一个艺术家了。从此以后,我又可以画画了。我可以画你。”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他觉得仿佛是在一个启示的幻象中,把自己暴露给自己看。

  她让他吻她,可是又非常害怕,激动得连呼吸都不大正常了。她那么紧张,那么激动,简直不象她自己。她真不明白他在说的到底是些什么话。

  “明天,”他说,“在树林边上。明天。希望你夜里做些甜蜜的梦。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的心永远不会再有安宁了。”

  他热切地、伤感地、难受地、迷离地望着她轻轻从他身旁走去,象影子似的穿过黑森森的、静寂的门口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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