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奋斗 第32章

 

  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主持的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是个人特性的古怪的解萚与开花,这在商业界是极常见的事,而且这里总有一个出色当行的人。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的思想、热情和精力全部都用在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上。不错,有一大批人在替他工作:拉广告的人、广告撰稿人、会计、美术人员、速记员、簿记员等,可是他们似乎全是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的个性放射出的光辉。萨麦菲尔德先生身材矮小、体格结实,生着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橄榄色的皮肤和整齐的、讨人喜欢的、虽然有时是凶狠的白牙齿,这表示出一种非常贪婪而老不能餍足的个性。

  萨麦菲尔德先生是从赤贫中由最最直接的途径——个人奋斗——达到他目前的富裕或是相当富裕的情况中的。在他出身的那一州——亚拉巴马,他们家(在知道他们的少数人当中)被称作白人中的穷光蛋。他父亲是一个多愁善感、常常挨饿的棉花种植人,在他租来的地上一英亩能出上一包或是一包不到的棉花就很满足了。他赶着一匹年老力衰的瘦骡子在他那比骡子还不如的贫瘠的田畦间来来去去,一面抱怨着心头的“苦闷”。他患着慢性肺病,或是自以为患着,不过这也一样有影响。此外,十二指肠里还有钩虫,虽然那种造成永久性疲劳的寄生物那会儿还没有给人发现和命名呢。

  大儿子丹尼尔·克里斯托弗七岁就给送进一爿纱厂,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受过一点儿教育,可是尽管这样,他不久就显露出来,他是全家最聪明的人。他在纱厂工作了四年,然后,由于他绝顶聪明,他在《威克汉姆报》馆的印刷部找到了一个位置,那儿的那个生性迂缓的老板对他非常中意,所以不久他就成了印刷部的工头,后来成了经理。那会儿,他对印刷和办报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懂,可是他在那儿取得的一点儿小经验,不多久就使他看清楚了一切。他立刻知道新闻业是怎么个情形,于是决定投身进去。后来,等他年纪大些,他认为还没有人懂得怎样做广告,即使有也很少,而他是老天爷差了来改变一下广告方法的人。他心里抱有一种更为广泛地利用广告的想法,于是立刻开始准备起来,阅读各种广告书籍,练习宣传和有力阐述的技术。他经历过不少艰苦,例如亲自跟那些在他手下的人打架,用一个沉重的铸型铁栓打倒了一个人;还有和亲生父母的口角,他坦白地说他们什么都不成,最好让他来教他们该怎样整顿一下他们那没希望的生活。他跟弟弟们都吵过嘴,极力想支使他们,结果只管住了最小的一个,主要是因为他死心眼地喜欢这一个。他随后把这个小兄弟带进了他的广告行业。直到那会儿,他谨慎地存起了他所赚的那一点儿钱,把一部分投资在《威克汉姆报》的进一步发展上,为父亲买了八英亩田,教他怎样耕种,最后决定上纽约来看看自己能不能踏进一家大广告公司,可以在那儿多学点儿叫他最感兴趣的玩意儿。他已经结婚了,把年轻的太太也从南部带了来。

  不久,他就进了一爿大公司做拉广告的人,而且上升得非常快。他很殷勤、很和气、很会招揽、非常有魅力,因此买卖很快都上门来了。他成了这爿纽约商行的要人,那位老板兼经理阿尔佛勒德·库克门不久就在想着,怎样才能挽留住他。不过等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知道自己的能力之后,就没有人,没有哪个商行能够长留住他的。两年中,他学会了阿尔佛勒德·库克门所能教给他的一切,并且比他所能教的还多。他知道他的主顾,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知道库克门先生替他们的服务里有什么缺点。他预见到畅销品依赖艺术表现的趋势,于是决定走向那一方面。他要开创一爿公司,极其完美而灵活地为人服务,使任何利用得起他的劳务的人都可以赚钱。

  当尤金初听到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时候,这爿公司已经开办了六年,正在很快地发展着。它已经很大、很赚钱,和它的主人一样稳妥有力。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高坐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对于人们的算计向来是绝对冷酷无情的。他读过拿破仑的传记,获得结论,认为没有一个人的生命是了不起的。慈悲就是笑话,得从商业中除掉。感情是愚蠢的梦话。该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廉价地雇用人,尽可能有力地驱使他们,并且当他们在紧张之下表现出衰弱的神气时,就很快辞退他们。他五年来换过五个美术主任,曾经“雇用和开掉”——象他所说的——无数拉广告的人、广告撰稿人、簿记员、速记员、美术人员——去掉任何一个稍许表现出无能和不称职的迹象的人。他开设的那个大公司的地板都是清洁、整饬的典型——你几乎可以说是商业化的美,不过它却是一架坚固、光滑、灵活的机器的清洁、整饬和美。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也不过是那样,他早就决定,必须那样才可以不做一个失败的人,不做一个傻子和他所谓的“老好人”,并且他还为自己那样而很得意呢。

  当培克耳·培兹先生在哈得逊·都拉的请求下,为了那个据说是空着的位置(实际上是出了缺)上萨麦菲尔德先生那儿去的时候,萨麦菲尔德的心情正是最容易接受意见的。他刚接下两笔重要的广告生意,正需要极大的想象力和美术技巧才可以办好。为先前一笔买卖的争执,使他失去了他的美术主任。不错,在委托给他的好多笔生意上——事实上在大部分生意上——他的主顾对于要说的话和所说的方法都有明确的设想,可是并不总是那样。他们几乎总肯接受修改的建议;在好多笔很重要的生意上,他们愿意把整个处理的方法交给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来解决。这不仅在设计上,并且在这些广告的安排上,都得有非常好的识见;就在广告的设计上——它们应当具体表现出的那许多显著的概念——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能干的美术主任的识见和帮助,也是大有价值的。

  上文已经说过,在大约五个年头里,萨麦菲尔德先生用过五个美术主任。每一次,他都用那种拿破仑式的方法,把一个有生气的、精神抖擞的人安排在一个困难的缺口上,等他在紧张之下疲乏了、支不住了的时候,又很轻快地把他扔开。这种方法中随便哪一点都跟悔恨与怜悯毫无关系。“我雇用好的人材;我付给他们好的工资,”这就是他最爱发表的意见。“我干吗不希望好的效果呢?”如果他被失败弄得困顿、烦恼,他往往嚷道,“这些混账的畜生艺术家!你能希望从他们那儿得到点儿什么!除了他们那套对事情应有的情形的狭隘的理论外,他们什么玩意儿都不懂。他们对生活什么都不懂。咳,真该死,他们就象一群孩子。人家干吗要去注意他们的想法呢?谁把他们的想法当回事?他们真叫我受不了。”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专爱破口滥骂,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存心粗鄙,可是不穿插几句他喜欢说的话,没有一篇描摹他的文章可以算是完整的。

  当尤金想去见他,申请这个极好的位置时,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正在暗自忖度,对这两笔新买卖应该怎么办。登广告的人急切地等着他的意见。一件是替一种新牌的食糖做全国性的广告;另一件是向国际上吹嘘一下一种法国香水,这种香水的销售主要依靠把它们优美地介绍给世俗的人们看看。后面这一笔不仅要在美国和加拿大做广告,并且还要在墨西哥做,而这两笔买卖的履行,都得看登广告的人对他提出来的报上、车上和广告牌上的图案表示赞同才能作准。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最后的利润总数是二十万块钱。他自然非常焦急,认为主管他的美术部的人应当具有真正的魄力和才干才成——可能的话,是一个天才人物。他应当通过自己的思想,帮助他来得到这笔了不起的收入。

  适当的人自然很难找。以前的那个人只不过相当能干。他是严肃的、沉着的、细心的,对于需要用来加强简单概念的物质情况有着相当的鉴别力和理解,可是对于生活却没有什么富有想象力的领会。事实上,没有一个担任过美术主任的人真正称萨麦菲尔德先生的心的。按照他的看法,他们全是软弱的人。“笨货;骗子;吹牛艺术家,”这就是他形容他们的词句。可是他们应付的问题却是很困难的,因为他们得对随便什么他要销售的东西尽力思考,并且要给他提供没完的意见,认为一个制造商下一步最好该怎么说、怎么做,来给他的商品引起注意。这可能是一句妙语,例如——“这种新肥皂您看见过吗?”或是“您知道索勒斯达吗?——它是红的。”这也可能是需要一幅关于手或是手指,眼睛或是嘴的新奇的图案,附上一些排印的适当的说明。有时,碰到极为实用的商品时,把它们用一种清楚、有趣、逗人的方法切合实际地表现出来也就成啦。不过在大部分情形里,总需要一件绝对新奇的玩意儿,因为萨麦菲尔德所抱的理论是,他的广告不仅要吸住人们的眼睛,并且要牢牢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还要传达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至少要使看见的人觉得似乎非常重要。这是和人类心理学一个最深奥、最有意思的片面去搏斗。

  前一任的那个奥尔得·佛里门对萨麦菲尔德先生是相当有用的。他把许多很能干的艺术家集合在他的周围——都是一些时运不济的人——他们象尤金一样,愿意担任一个这种性质的职务。从他们那儿,凭着恳请、哄骗、指示等等,他吸取了许多很有意思的意见。他们的工作时间是从九点到五点三十分,待遇极其微薄——十八块到三十五块,有几位专家支取到五、六十块钱——而工作却多得不计其数,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完。他们的生产量是用一种列表记录的制度来加以调节的,它记下他们一星期到底完成了多少,以及他们的工作对于公司有多大价值。他们制定这种制度所依据的概念,多少是美术主任和他的上司的脑力的产物,虽然他们偶尔自己也作点儿重要的建议,可是对于适当的处理和在上面花费的时间、遭到的失败,美术主任多少都得负责。他不能把一个概念好而画得差的图案拿给他的雇主去,也不能对一个需要高超思想的东西弄出一个低劣的概念来,这样,他的位置就不要想保得长久。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太精明、太苛刻了。他的精力真是从不倦怠的。他认为,为好的图案给他想出点儿好的概念,然后招呼着把它们适当而迅速地绘画出来,这是他的美术主任的事。

  由萨麦菲尔德先生看来,任何不合乎这种标准的玩意儿,都是一场令人厌恶的失败,他压根儿就不会不好意思来表示这种意见的。事实上,他有时候非常凶狠。“你干吗给我瞧这样的东西?”有一次,他向佛里门嚷着。“妈的,我雇个扫垃圾的还可以有好一点儿的成绩呢。嗐,该死,瞧瞧画上那个女人的胳膊。瞧瞧她的耳朵。谁会接受这样的玩意儿。没有精神!没有价值!简直是笑话!你到底找了些什么样的牲口在那儿替你工作?嗐,如果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不能做得比这好点儿,那我不如关起门来,去钓鱼去。五、六星期内,我们就成了笑话资料了。别把什么这种该死的坏作品拿来给我,佛里门。你知道的该不止这一点儿。你应当知道我们的广告人受不了这样的东西。醒醒吧!我每年给你五千块。这样办事,你怎么能让我赚回我的钱来呢?你干脆就是浪费我的金钱和你的时间,让一个人画出这样的东西来。混蛋!!”

  美术主任,不管是谁,总渐渐陷进这种冷酷无情的境地,并且——由于他被雇用的时间和他的优裕的、以前或许从没拿过的高薪使他享受到的特权——总出卖了自己,受到他那会儿认为必需的物品的束缚,所以在最难堪的火焰下,通常总是卑躬屈节、温和柔顺。凭他的劳力,他上哪儿去一年能挣到五千块钱呢?如果他失去这个位置,他怎么可以过目前这种生活呢?美术主任的职位可不多。能够胜任的人并不是找不到。他又不是一个天生的才子,能够冷静地知道自己天赋的才能;如果他仔细一想,那末他往往就易于踌躇,担心,终于卑躬屈节,极力忍受一下了。大多数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是这样。在他们向着他们的压迫者反唇相稽、回上两句(往往会这样发作起来)之前,他们总先想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再说,在他的指责里,几乎总有不少是实情。通常,暴风雨是为了改进人类的。萨麦菲尔德先生知道这个。他也知道,他用的人如果不是全体就是大多数都受到那种贫穷和恐惧的枷锁的束缚。他毫不后悔地使用着这种武器,就象一个强壮的人使用一根棒子一样。他自己过去生活艰苦。并没有人同情过他。再说,你不能一面同情,一面又想成功。就你的强有力的敌人来说,最好面对事实,只跟有无限能力的人打交道,粗暴地清除掉无能的人,沿着抗拒力最少的路线走。人类或许会一再建立理论,直到世界末日为止,可是这却是办事的方法,而这也就是萨麦菲尔德先生喜欢用来办事的方法。

  尤金从没有听说过一点儿萨麦菲尔德公司的实情。这个主意这么快地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没有时间多去考虑,而且即使有,也不会有什么分别的。一点儿生活经验教给他,就和教给别人一样:别去听信谣言。他一听到,就忙着在谋这个位置,希望能够得到它。在他去见过培克耳·培兹先生后的第二天中午,培兹先生就在替他向萨麦菲尔德先生说话了,不过却说得很随便。

  “喂,”培兹问,显然很突兀,因为他们正在谈论他把产品运到南美洲去有没有把握的问题,“你那儿要过一个美术主任吗?”

  “偶尔需要,”萨麦菲尔德谨慎地回答,因为他觉得培克耳·培兹先生对于美术主任或是什么别的广告美术方面的事,压根儿就不怎么知道。他或许听到他目前需要人,想来塞给他一个朋友,当然是一个不能称职的。“你怎么会想着问这个?”

  “啊,三合石印公司经理哈得逊·都拉跟我提到一个人,他在《世界日报》工作,或许会很合你的意思。我也稍许知道他一点儿。几年前,他在这儿画过一些相当出色的纽约和巴黎风景画。都拉告诉我那些画非常好。”

  “他年轻吗?”萨麦菲尔德一面琢磨着,一面问。

  “哎,相当年轻。三十一、二岁,我想。”

  “他想做美术主任吗?他在哪儿?”

  “他在《世界日报》馆。我知道他想离开那儿。我去年听见你说你要找一个人;我想你或许会对这个人感觉兴趣。”

  “他在《世界日报》做些什么?”

  “他生过病,据我知道,新近刚复原。”

  萨麦菲尔德觉得这个解释听起来是够诚恳的。

  “他姓什么?”他问。

  “威特拉,尤金·威特拉。几年前,他在这儿的一家画廊里举行过一次展览。”

  “我有点儿怕这些真正有修养的艺术家,”萨麦菲尔德游移地说。“他们通常对他们的艺术目空一切,所以我跟他们合不大来。我得要一个对我的工作具有确切、实际意识的人。一个不是普通混蛋的人。他得是个挺好的经理——一个挺好的行政人员,单有绘画才干是不成的——虽然他也得有那个,至少瞧见的时候懂得。如果你认识这家伙,你可以叫他哪天来一趟。我瞧瞧他倒没有关系。可能我不久就需要人。我正想要作点儿调动。”

  “如果我见着他,我就叫他来,”培克耳淡漠地说,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可是,萨麦菲尔德因为某种心理上的原因,对这个姓名倒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哪儿听说过它?明明在哪儿。或许他最好先打听一下他的底细。

  “如果你叫他来,你最好给他一封介绍信,”在培兹没有把这件事忘掉之前,萨麦菲尔德很周到地加上一句。“那么多人要来见我,我或许会忘啦。”

  培克耳立刻知道萨麦菲尔德希望见见威特拉了。那天下午,他向速记员口授了一封信,把它寄给尤金。

  “我觉得萨麦菲尔德先生显然打算见见你,”他写着。“你最好去见他一趟,如果你高兴的话。把这封信交上去。培克耳·培兹谨启。”

  尤金带着惊讶的心情和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预感,望着这封信。命运正在替他把这个安排好。他要得到这个位置了。人生多么奇怪啊!这儿,他在《世界日报》馆工作,一星期拿五十块,突然一个美术主任的职位——一个他想了多年的职位——不知打哪儿落到他面前来啦!他打算打个电话给丹尼尔·萨麦菲尔德先生,说培克耳·培兹先生给了他一封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他。随后,他又决定不浪费时间,不打电话就直接去递那封信。下午三点钟,他取得本尼狄克特的同意,在三点到五点之间离开办事处;三点三十分,他到了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总办事处的接待室里,急煎煎地等待允许,好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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