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不能永远继续下去。他们一开头就种下了自身毁灭的种子。尤金很伤感。他有时候常会流露出自己的心情来。如果卡萝塔问他为了什么,他总是说:“我们不能把这事情保持上多久的。它迟早总要结束的。”
“你真是个忧郁的哲学家,金尼,”她总责怪他,因为她希望这件事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维持上一个长时期。尤金觉得不管怎么伪装,总逃不掉安琪拉的猜疑。对于他的默默的心情,她太敏感了。不久,她不管怎样总会来的,那末这一切就得结束。事实上,好几件事凑合起来造成了改变和结局。
第一,希伯黛尔太太愈来愈被一件事引起了注意。卡萝塔不仅一心想在这儿长呆下去,并且一来之后,竟然拿定主意不走了。她在市里自己有公寓,显然是关闭起来过夏的,因为在她最初提议上纳拉甘西特去的时候,她曾经坚决地说,住在市里太热了。见着尤金以后,她想出个很不错的办法来利用那地方,虽然这种办法是危险的,因为诺曼·威尔逊随时都可能回来。不过他们有时还是上那儿去——这有双重的作用:欺骗母亲,款待尤金。如果她可以离开丽瓦伍德一会儿工夫——她告诉尤金——那就可以使她的逗留少叫人怀疑,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俩的欢聚。因此,她就这么办啦。同时,她又不能完全离开丽瓦伍德,因为尤金早晚必须呆在那儿。
不过快到八月底的时候,希伯黛尔太太开始怀疑起来。有一次,卡萝塔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头痛不能来的时候,可是她却看见一辆汽车开进中央公园去。她趁着卡萝塔这次不舒服到市内去买东西,并且打了电话给她,说晚上要到公寓去看她。她觉得汽车里好象是尤金和卡萝塔。尤金那天早晨上工去了,这使这种猜疑显得并不可靠,不过看起来的确很象他。但是她也还不能确定那就是他和卡萝塔。当她来到公寓里的时候,卡萝塔在那儿;她说她觉得好些了,可是并没有出去。希伯黛尔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认为自己一定是弄错了。
她的房间是在三层楼上。有几次,在大伙儿安息以后,她下楼来到厨房、饭厅或是书房里去拿东西;她听见一种古怪的声音,就象有人轻轻在走路一样。她认为这只是她的幻觉,因为在她到了二层楼上的时候,一切总是黑暗、寂静的。然而她依然怀疑,不知道尤金和卡萝塔会不会暗下来往。有两次,在吃早饭和尤金出门的时刻之间,她觉得听见尤金和卡萝塔在二层楼上低声说话,可是她并没有证据。卡萝塔欢欢喜喜地在六点半起身,好跟尤金同桌吃饭,这件事非常特别,而她不去纳拉甘西特、留在丽瓦伍德的这件事,简直是大有用意的。现在,只等待一个实际的发现来把她的一切怀疑变成事实,来证明卡萝塔是个最没有良心的骗子了。
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一个星期日上午,戴维斯和希伯黛尔太太决定乘汽车出去兜兜。尤金和卡萝塔都受到邀请,可是都拒绝了,因为卡萝塔在几天前听他们谈到这件事时,就预先告诉过尤金,打算跟情人好好消受一下。她叫他装着要上市内去看朋友。至于她自己,她先说去,到了那天临时又推说身体不舒服。戴维斯和希伯黛尔太太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长岛①。这是一次一整天的游览。可是一小时后,车子坏了。在里边坐了两小时等待修理以后——时间太久,破坏了他们原来的计划——他们乘电车回来了。尤金并没有上市里去。他衣服还没穿上,楼下的门就开了,希伯黛尔太太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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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长岛,纽约港外的一处岛屿。
“喂,卡萝塔,”她喊着,站在楼梯下面,等待卡萝塔从她自己房间里或是从二楼前边她常呆的那间休息兼缝纫的房间里走出来。卡萝塔不巧正跟尤金呆在一块儿,而这间房间的门从希伯黛尔太太站的地方是看得见的。她不敢答应。
“喂,卡萝塔,”母亲又喊道。
她最初想回到厨房里去,在那儿看看,但是又一想,她走上楼梯,向缝纫间走去。卡萝塔以为她已经进去了。她抓住这机会,立刻走进靠着尤金房间的那个浴室,但是她还不够快。母亲并没有走进那间房——只把门打开,向里看看。她没看见卡萝塔走出尤金的房间,不过却看见她穿着睡衣走进浴室,她根本不可能是从什么别处来的。她自己的房门是在尤金的房间和缝纫间的当中,离开有十英尺远。她不可能是打那儿来的:时间上来不及;不管怎么说,她为什么不答应呢?
希伯黛尔太太当时火起来,想立刻叫住她,可是又一想,她决定让这条鬼计显得似乎很成功。她深信尤金是在房间里。一会儿工夫后,他的一声警告性咳嗽——故意咳的——使她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你在浴室里吗,卡萝塔?”她上卡萝塔的房间找过以后,轻声地喊着问。
“唔,”回答来了,这会儿十分安详。“您车子坏了吗?”
母女俩隔着门说了几句话,然后希伯黛尔太太上自己房间去了。她镇定地考虑了一下这种局面,因为这太叫她生气了。这可跟发现一个自己信任的、贞洁的女儿不规矩并不一样。卡萝塔并不是给人带坏的。她是一个大娘们,结了婚,很老练,在各方面对生活都知道得和母亲一样多——在某些方面或许还多点儿。她们之间的差别是在道德的标准上,在常识、端庄、自重等诸方面是坚持跟道德标准一致还是相悖的问题上。卡萝塔有许多事得注意。她的前途操在她自己的手里。还有尤金的前途,他妻子的权利和利害关系,以及她母亲的家,母亲的规范,这都是她应当尊重的事情——应当要尊重的。发觉她撒了这么久的谎,装着冷淡,装着不在意,而事实上却始终在跟尤金来往,这简直是令人憎恨的。她非常生气,并不完全是对尤金生气,而是对卡萝塔生气,虽然她对他的尊敬也大大降低了,他还是个艺术家呢。卡萝塔应当规矩些。她应当自己惭愧,不保护自己去避开一个尤金那样的人,反而去勾引他。这是卡萝塔的过失。她决定要痛骂她一顿,立刻拆散这种肮脏的姘居关系。
第二天早晨,发生了一场激烈而厉害的争吵,因为希伯黛尔太太决定沉住气,等到尤金和戴维斯都不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想单独跟卡萝塔来把这件事解决掉,于是冲突在早餐后那两个人出去不久后便发生了。卡萝塔已经警告过尤金,说这或许要惹出什么事来,不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什么都不要承认,除非她叫他承认。女用人在厨房里,根本听不见。希伯黛尔太太和卡萝塔呆在书房里,第一炮打响了。卡萝塔多少有点儿准备,因为她想母亲或许还看见了些别的事情——什么事、多少事,她可猜不出来。她很具有塞牺①的威严,因为她以前也经历过这种场面。自己丈夫就不止一次指责过她不贞洁,而且还威胁要打她。她这会儿脸色苍白,不过却很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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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栖,荷马所著《奥德赛》长诗中的一个女巫。
“唉,卡萝塔,”母亲着力地说,“昨儿早上我回家来的时候,瞧见了你们的事情。你没有穿好衣服,呆在威特拉先生的房里。我瞧见你走出来。请你别赖。我看见你走出来的。你自己不害臊吗?你答应我不在这儿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怎么可以又对我这样呢?”
“您多会儿瞧见我从他的房里走出来的;我并不在那儿,”卡萝塔厚着脸皮说。她的面色苍白,不过她却装得很好,仿佛真感到惊奇似的。“您干吗说这样的话?”
“嗳,卡萝塔·希伯黛尔,你竟敢反驳我;你竟敢撒谎!你是从那间房出来的。你知道你是打那儿出来的。你明知道你是在那间房里。你明知道我看见了你。我想你自己该觉得惭愧,象个妓女似的在这屋子里溜来溜去,你妈还在这儿。你难道不害臊吗?你难道一点儿规矩正派的意识都没有了吗?哦,卡萝塔,我知道你不好,不过干吗上这儿来这样呢?你干吗不放过这个人呢?他过得挺好。这简直可耻,你干出来的这件事。这简直是污辱。威特拉太太应当上这儿来拿皮鞭把你打个半死。”
“嗳,这是什么话,”卡萝塔生气地说。“您真使我厌烦。您并没有瞧见我。又是老一套——疑心。您老是疑神疑鬼。您并没有瞧见我;我不在那里边。干吗不为什么就大惊小怪呢!”
“大惊小怪!不为什么就大惊小怪——瞧你这好主意,你这坏女人。不为什么就大惊小怪。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竟然敢这样老脸厚皮地对着我。我瞧见你;这会儿你还抵赖。”
希伯黛尔太太并没有看见她,但是她深信自己说的并不错。
卡萝塔厚着脸皮硬赖下去。“您没有,”她坚持说。
希伯黛尔太太瞪着两眼。这样不要脸真把她给气楞住了。
“卡萝塔,”她喊着说,“我可真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了。我不能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你太不要脸啦。你顶坏,因为你有鬼主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干的方法又细密又周到。你心眼儿真够坏的。你明知道自己要什么,于是仔细布置好了来取得它。在这件事上,你办成啦。你来勾搭这个人,你成功了。你简直没有羞耻,没有自尊心,不诚实,不端正,对我、对随便什么别人都不尊重。你并不爱这个人。你知道你并不爱。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这样来损害他的身份、损害你自己的身份和我的身份了。你只是又干了一次坏勾当,因为你要那样。现在,给人捉住了,你还老着脸硬赖。你这祸害,卡萝塔。虽然你是我的女儿,可是你是个不能再下贱的女人了。”
“没这回事,”卡萝塔说。“您只是说给您自己听。”
“有这回事,你知道有这回事,”母亲责骂着。“你说到诺曼。他一生从没有干过一件比你干的更坏的事。就算他是个赌棍,不道德、不顾别人、自私自利。你是个什么呢?你能站在这儿告诉我你稍许好点儿吗?哼!如果你有一点儿廉耻,那还可以救药,可是你一点儿也没有。你只是坏透啦,就是这么回事。”
“瞧您怎么说话,妈,”她镇定地说;“瞧您怎么说下去,而且只是凭着自己的疑心。您并没有瞧见我。我可能在那里边,不过您并没有瞧见,其实我是不在那儿。您乱发脾气,只是因为您爱这样。我喜欢威特拉先生,觉得他挺好,但是我并没有对他感觉兴趣;我没有做什么事来损害他。您乐意的话,把他请出去就结啦。那跟我不相干。您只是象往常一样乱发火,没有一点儿事实根据。”
卡萝塔瞪眼望着母亲,一面心里想着,她并没有觉得太烦恼。事情是相当糟,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她所想到的倒并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多么愚笨,怎么把这件事让人发觉了。母亲的确知道了,虽然她不会向母亲承认她知道这一点的。这一来,夏季的这场美满的风流韵事就会全部结束——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舒适和方便算是结束了。尤金就会被迫搬走。母亲或许会对他说点儿不愉快的话。再说,她知道自己比诺曼好些,因为她并不交结那种坏人。她并不粗俗、拙笨、冷酷,而且她也不说下流话,不吐露下流思想;诺曼有时候倒是那样。她会撒谎,会用心计,不过却不使人吃亏,她只是让热情驱使着才大胆地那样,而且只是被驱使着走向恋爱和罗曼蒂克。“我坏吗?”她时常问自己。母亲说她坏。唉,就一方面讲,她是有点儿,不过母亲生气了,就是这么回事。她说的并不都是真心话。她的气会消掉的。但是卡萝塔还是不打算承认母亲的指责是对的,也不打算不加辩驳地来忍受这种局面。母亲的有些指责是无法抵挡的——有几点是不可宽恕的。
“卡萝塔·希伯黛尔,我从没见过象你这样老脸厚皮的人!你是个大骗子。你知道我都知道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冲着我说这些话?既然干了这一切,干吗还要撒谎呢?嗳,卡萝塔,多么丢人。你要是有点儿廉耻就好啦!你怎么可以这样撒谎?怎么可以?”
“我没有撒谎,”卡萝塔说,“我希望您别瞎嚷嚷。您并没有瞧见我。您知道您并没有瞧见。我从自己房里走出来;您在前房。您干吗说您不在那儿呢?您没有瞧见我。反说我是骗子。我还是您的女儿呢。即使我坏,并不是我自己要这样的。在这一次里,我当然没有做什么。不管我是什么,我总是诚诚实实的。我的生活并不快乐。您干吗要来上一场可笑的争吵呢?除了疑心外,您什么根据也没有,您还要这样乱吵。我可不在乎您认为我怎样。这一次,我可没有过错。您高兴认为怎样就认为怎样。您应当自己难为情,拿一件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情来责骂我。”
她走到窗口,睁大眼睛向外凝视。母亲只是摇头。这么不要脸,她真没有料到。不过这却象她的女儿。她就象她爸爸和她自己。两个人给激起来的时候,都是执拗而坚决的。同时,她又替女儿难受,因为就个性方面讲,卡萝塔是一个能干的女人,而在生活中却很不顺心。
“我倒以为你自己会害臊的,卡萝塔,不管你向不向我承认,”她说下去。“实情总是实情。这该稍许叫你有点儿难受。你是在那间房里。不过我们不去争这个。你开头就存心要干这件事,你已经干啦。我现在要说的就是:你今儿就回你的公寓去;威特拉先生也尽快上别地方找间房搬走。我真要请你别再继续干这个无耻的勾当了。如果我不能做什么别的来拆散你们的话,我至少要写信给他太太,还要写信告诉诺曼。你得丢开这个人。你不可以夹在他和威特拉太太之间。这是个耻辱,只有没有良心的坏女人才会这样。我现在不去跟他说什么,不过他得离开这儿,你也得离开。等事情过了,你可以回来,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替你害臊。我替自己害臊。要不是为了我自己的脸面和戴维斯的脸面,我昨儿立刻就吩咐你们俩离开这屋子了,这你知道。为我自己打算,我才这样尽量遮盖起来。他这坏蛋,我一直待他这么客气。不过我不能象责备你一样地责备他,因为如果你不去勾搭他,他决不会找上你的。我的女儿!我的屋子。哧!哧!哧!”
还有许多话——那种闪电般的、突发的、反复的指责。尤金是不好。可是卡萝塔却坏透啦。希伯黛尔太太要不是亲眼看见,决不会相信这是可能的。如果卡萝塔不悔改,她要告诉诺曼——一遍又一遍,一次恐吓紧接着另一次。
“嗨,”她最后说,“你去把东西收拾好,今儿下午就回市里去。我不要你在这儿再多住上一天。”
“不,我不,”卡萝塔大胆地说,一面细想着讲过的一切话。这是一个大考验,但是她今儿不走。“我明儿早上再走。我收拾不了那么快。这会儿太迟啦。我可不能象个用人似的给轰出去。”
母亲哼了一声,但是终于让步了。没有办法叫卡萝塔做什么她不愿意做的事。她回到自己房里去。一会儿工夫后,希伯黛尔太太听见她唱起歌来。她只是摇头。这样一个人,难怪尤金要向她的媚力屈服了。哪个男人会不屈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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