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不知道纽约的路径和方向,搭乘一条去德斯布罗色斯街的渡船来到西街,沿着这条新奇的大路徘徊,一面睁大眼睛望着码头的入口。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曼哈顿岛①似乎有点儿破破烂烂,不过他认为它外表上虽然并不出色,准有些别的了不起的地方。后来,当他瞧见它的稠密、丛集的房屋,鱼贯的人流,杂沓的交通的时候,他明白了,单是拥挤的人群就构成了一种伟大的景象,这就是这个岛屿的第一个特点。还有些别的叫他觉得古怪或沮丧的事情,象老地区里残存的矮房子、某些区域里的狭窄的街道、经过了百年来风吹日晒的破旧的砖石。尤金是很容易给外表的情况触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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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曼哈顿岛,美国哈得逊河口的一座岛屿,是纽约市的商业和金融中心。
他一面徘徊,一面不断地寻找一个他或许会欢喜住的地方,一所有个院子或者有棵树木的房屋。最后,他在第七街那头找着一排房子,前面有排铁阳台,很合他的心意。他便进去接洽,在一所屋子里找着一间租金四块钱的房间。他认为目前最好就租下来。这比任何旅馆都便宜。女房东是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鄙俗的女人,压根儿没叫他觉得有什么不同于一般,只叫他想到留人寄宿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房间本身也极普通,一无可取,不过他眼前有一个新世界,他的全部兴趣都在外边。他要见识一下这座都市。他放下他的皮包,派人去拿他的衣箱,然后便上街去了。他是来看看和听听对他有利的事情的。
他兴致勃勃地第一次观光了一下这座大都市。有一会儿,他没有去想自己要做点儿什么,只是到处逛逛,在这第一天他从下百老汇到了市政厅,那一晚,又沿上百老汇从第十四街走到第四十二街。不久,他就知道了第三街和巴华丽街①的一切,第五街和河滨大道的奇观,东河、炮台湾、中央公园和下东区的美景。他很快便找出了都市生活的新鲜事——吃饭和看戏时百老汇的拥挤人群,早晨和下午商业区丛集的人们,以及第五街和中央公园那儿多得惊人的马车。在芝加哥,他已经对人们的富裕和奢华感觉惊奇了,可是这儿简直叫他怔得透不过气来。它显然有条理得多,而且那么确切和易于理解。这儿,一个人直觉地感到普通人和富家子弟的那种天渊之别。这件事使他象片冻萎了的树叶一般卷缩起来,满心感到忧郁,同时还使他明白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他上这儿来,原先对自己有一个相当高的评价,可是一天天,在他看着时,他觉得自己就要化为乌有了。他是干什么的?美术是什么?都市管点儿什么?它对于其他的事情,对于服装、吃食、游览和骑马上郊外去感觉兴趣得多。岛上的南部充满了冷酷的商业气氛,这使他很吃惊。北部——那儿只跟妇女和装饰有关——一种酒色方面的奢侈享乐引起了他的妒嫉。他只有两百块钱用来打开一条生路,而这竟是他非得征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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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华丽街,纽约市旧日的一条繁华街道,和百老汇平行。
象尤金这种性格的男人是容易沮丧的。他先是狼吞虎咽地吸收够了生活的景象,接着就患上了心理上的消化不良症。他过分快地观看得太多了。他徘徊了几星期,望着橱窗、图书馆、博物馆、大街,一面却愈来愈丧气。晚上,他就回到他的空房间去,给安琪拉写些长信,叙述他所看见的景象,并且把自己对她的不渝的爱情倾吐一番——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别的方法来发泄自己那过于丰富的活力与感情。这些都是很美的信,充满了色彩和情趣,但是对于安琪拉,这些信却造成了一种错误的真情挚意的印象,因为它们似乎是由于她不在身旁所惹起的。当然,一部分是这样,不过主要是出于孤独寂寞以及要表达这幅庞大的生活图景的渴望。他还把他的印象试着画了几幅速写寄给她——第三十四街上黑暗中的一大群人、第八十六街东河上大雨中的一条小船、拖轮拖着一条载有车辆的驳船。那时,他还不能确切地想出来怎样安排这些东西,不过他想试着给杂志画插画。然而他却又有点儿怕那些大刊物,因为现在,他跟它们呆在一地,他的艺术并不显得那么了不起了。
就在最初的那几星期里,他收到璐碧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他抵达纽约后写给她的那封告别的信,是冷落下去的热情所做的一件敷衍的事。他说他觉得非常抱歉,临走都没有去看她一下。他原先想去的,但是临走时的匆促准备等等使他没有去成;他希望有一天回到芝加哥去,那末就可以去探望她一下了。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必须离开——到最有希望的地方去。“我记得初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多么天真可爱,”他加上一句。“我一定永远不忘却我最初的印象,小璐碧。”
这一句回溯往事的话,加上去的确是冷酷的,不过他的那点艺术家气息竟然管束不住自己。这句话刺痛了璐碧,就象一柄两刃宝剑一般,因为她明白,他对那方面——审美方面——是很在意的。他爱的不是她,而是美色,她的美色已经失去魅力了。
过了一阵子,她写了一封回信,想表示傲慢、淡漠,但是实际上却办不到。她竭力想说些尖刻的话,可是最后竟写下了真挚的实情。她写道:
亲爱的尤金:几星期前,我就收到你的来信了,可
是我始终不能定下来写回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算过去了。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以为这是必然的。我想你对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爱上多久。我知道你所说的非得上纽约去扩大你的活动范围是对的。你应当去,只是我很难受,你没有来一趟。你是可以来的。不过我并不怪你,尤金。这和已经存在了一阵子的情况没有多大分别。我是相当想念的,但是我会平淡下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分惦记着你。请你还给我以前不时寄给你的信和照片,可以吗?你现在不会需要这些了。
璐碧。
信纸上有一小块空白,接着是:——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莹;那些枯槁的树木正在风中舞动。我从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见了月色。它显得象白银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经死了。
他看到这些话的时候,跳了起来,把信紧捏在手里。这些悲伤缠绵的话使他非常痛心,提高了他对她的评价,使他觉得离开她仿佛是犯了错误。他毕竟真的很喜欢她。她非常天真可爱。如果她现在在这儿,他可以跟她住在一块儿。她在纽约或许也可以象在芝加哥那样,做个模特儿。他差一点就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她,那时,安琪拉几乎天天寄来的一封长信恰巧到了,这改变了他的心思。他瞧不出来,面对着安琪拉那样高超纯洁的爱情,他怎么可以跟璐碧继续下去。他的感情显然已经在逐渐淡漠。他现在应该再恢复它吗?
这种情感上的矛盾,在尤金的个性里是非常特出的。如果他能好好地反躬自省一下,他就会看出来,他在性格方面是个理想家,爱慕美的一切,爱慕爱情,而且对随便什么人都没有永久的信念——只有个不可能有的“她”。
事实就是如此,他写了一封信给璐碧,表示惋惜和难受,可是并没有邀请她来。他认为如果她来了,他不能养活她多久的。此外,他急于想娶安琪拉。因而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同时,他光顾了一下各杂志社。离开芝加哥的时候,他在衣箱底下放了许多张自己替《地球报》画的速写——芝加哥河、他一度把它作为一条街道来加以研究的蓝岛大街、鹅岛和湖滨大道。还有些街景,全都在特别浓厚的黑色上,在那种有时是意想不到的、几乎是闪烁的一线白色的运用上,富有魄力。它们里面有情感,有一种生活气息。他应该立刻就受到人家赏识,可是够奇怪的,他的画里却有一种全然特殊的地方,使他的作品显得有点儿生硬,几乎有点儿粗犷。他用笔一挥便画成一件男子的上衣,画一个圆点来表示一张脸。假如你仔细看的话,很难看得出细微的工笔,往往压根儿一点儿都没有。从他在美术学校所博得的赞扬上,从马修士和哥德法布对他的称赞上,他渐渐得出一个结论,他自成一派。既然这样很独特,他就想坚持下去。他带着一种自信的神气来来去去。这只仗着满怀的自信心来加以支持,然而这不是一种使别人高兴来接近他的神气。当他把图画在《世纪》杂志社、《哈柏》杂志社、《斯克里布勒》杂志社拿出来给人看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出一种不屑加以考虑的神气。在他们墙上,悬挂着许多精妙的图画,尤金现在知道,署名的人都是插画界的领袖人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深信自己根本就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准熟悉一些比他好上百倍的艺术家。
事实上,尤金只是给事情的物质外表吓唬倒了。他看见那些人的画悬挂在杂志社的美术室和编辑室墙上,可是说实在的,那些人往往并不比他画得好多少,顶多也不过和他一样。他们占便宜的是,有立体的木框和艺术界的公认。这时候,他离开在杂志上露头角的时刻还差上一大截,可是他后来的作品在热情方面并不比这些早期作品来得强点。它在手法上是稍许放开了些、稍许注意到细微末节,可是并不见得更为遒劲有力,顶多也和现在一样。各个美术主任都懒得去看漂亮、年轻的艺术家拿出来的绘画。开始的时候,受点儿小挫折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因此尤金老是听上两句没有道理的含混的称赞,就给人打发出来了。这比不以为然还糟。他精神上变得非常消沉。
可是还有些较小的杂志和报纸他没有去试呢。他坚定地四处寻找,竭力想找点工作做做。过了一阵子,他受一、两家较小的杂志社委托,画了三、四张画,拿到了三十五块钱,从这上面还得把模特儿的费用扣除。他必须有一间房,可以以画家的身份在那儿工作,请模特儿来作姿势。他终于在西第十四街找着一间后房,望出去是一个空院子,有一个公共楼梯,出入自由。这花了他二十五块钱一个月,但是他认为最好还是冒一下险。如果他能够弄到几笔生意,他就可以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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