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在尤金的热诚请求下,安琪拉·白露终于在那年秋季第一次到芝加哥来了。尤金能够把随便什么思想都表达得极为强烈,尤其当它涉及到他的欲念的时候。安琪拉被他热情的话迷住了,煞费了一番心思跑来。除了绘画的艺术外,尤金还有写作的才能——从结构和表达方面看来,它发展得很慢,可是在描写方面已经很有魄力了。他可以描写随便什么东西,人、房屋、马匹、狗、风景,就和画它们一样,并且还可以给它们注入一种动人的柔情与伤感。他可以极为生动地描写出他四周的都市景象和个人气氛。他写作的时间很少,不过这一次,他开始告诉这个姑娘自己在做些什么和怎么做法。尽管他只不过间接地表达出他的个性,她却被他的显著个性和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境界的性质媚惑住了。相形之下,她自己的小天地开始显得非常浅陋。
她是在尤金开始学画后不久来的。在她的邀请下,他上北区她姑母的住宅去——一条寂静的小街上的一所精致、怡适的砖房,具有中产阶级的一切宁静舒适气氛。他对于这种他认为是恬静、保守的气氛获得了深刻的印象——这正是安琪拉那样一个优雅的姑娘的恰当住所。尤金在星期日清晨去拜访她,因为她住的地方恰巧在他去工作的那一带。
她为他弹琴——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弹得好。他觉得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艺。她的性情使她对情趣高超的音乐和轻灵美妙的歌曲与乐曲很感兴趣。在他呆的半小时里,她弹了几支曲子;他带着一种新的快意,看着她那娇小苗条的身体穿着一件朴素合身的衣服,头发编成两大绺,一直垂到腰下面。他觉得她稍微有点象《浮士德》里的玛格兰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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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格兰特,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晚上,他又去了,穿着最好的衣服,显得英俊、热切,完全是一种未来艺术家的风度。他很高兴又看见她,因为他深信自己会爱上她的。她有一种坚强的、同情的态度,这诱惑着他。她想对这个青年表示亲切——希望他喜欢她——所以气氛恰巧合拍。
那天晚上,他领她上芝加哥歌剧院去,那儿正在上演一部幻想曲。这部幻想曲的表演手法非常美妙,服装和美女非常华丽优雅,意境非常悠闲,而情歌又极其动听,因此尤金和安琪拉都看出了神。他们俩都很久没有上戏院了;两人被这种异想天开的表演深深吸引。在亚历山大短时间的会晤以后,这次又聚在一块儿,真够好的。这使他们的重逢有了意义。
散场以后,他领她穿过蜂拥的人群,上了一辆北区电车——从他来到以后,这里已经架起了电线。他们一块儿重温了一下他们刚看过的美妙而幽默的故事。他要求第二天再去看她。跟她消磨了一下午以后,他提议去听一个著名的布道师布道。那个布道师晚上在中央音乐厅主讲。
安琪拉很喜欢尤金这么富有机智。她喜欢跟他呆在一块儿;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他们去得非常早,很欣赏这次讲道。尤金喜欢这次讲道,把它看作青春、美和支配力的表示。他倒愿意做一个那样的演说家,他把这件事也告诉了安琪拉。他把自己的事情向她越说越多。他对生活的强烈兴趣和他的选择力,给了她深刻的印象,她觉得他注定该是一个出色的人物。
还有几次其他的聚会。她在十一月初和圣诞节前又来过。尤金很快就堕入了情网。虽然他在十一月里遇见了璐碧,并且在一种不纯是精神性的基础上,开始了一种试探性的关系——象他在当时所说的——可是他内心里却把安琪拉的友谊看得更优越、更意味深长。她比璐碧纯洁;内心里的确也具有一种较深的情感,这从她的思想和她弹奏的乐曲里就显现出来了。她生长在一个乡村人家,这个人家多少和他自己的家庭一样,他们住在一座很好的朴实的乡镇上,都是些很好的人。他干吗要和她分手,或是告诉她点儿他接触到的这另一个境界呢?他认为自己用不着这样。他怕自己会失去她;他知道她嫁给任何男人,都会成为一个理想的好妻子。十二月,她又来了;他差点就向她求婚——他跟她不能太随便,也不能接近得太快。她使他感到恋爱和婚姻是神圣的。但是在一月里,他终于向她求婚了。
这个艺术家是个感情细腻而复杂的人物,他的感情是无法加以分析的。那时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满足尤金性格上的各个方面。他最重视的是美。随便哪一个姑娘,只要年轻、有着适度的情感和同情心,并且美貌,就会吸引住他一个时期。他爱美——可是并不把它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他只对艺术的生涯感觉兴趣,但是对于成立家庭并不感觉兴趣。少女时期——青春的美——是有艺术性的,因此他渴望它。
安琪拉在理智方面和情感方面都很坚定。她从小就听说,婚姻是一件一成不变的事。她相信一生只有一次恋爱。当你找着它的时候,一切其他没有促成恋爱的友谊就全都结束了。如果有了孩子,很好;如果没有,那也好;无论怎样,婚姻总是永久的。如果你的婚姻不幸福,你还是应当含辛茹苦地去承受存在着的那一点儿幸福。在这样一个结合里,你或许会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是破坏它是危险而可耻的。如果你实在忍受不下去,你的一生就是一场失败。
当然,尤金可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他并没有想到他在建立起来的关系的性质。他继续盲目地把这个姑娘梦想成一个理想的人物,指望最后和她结婚。什么时候结婚,他可说不上来,因为他的薪水虽然在圣诞节前已经提高了,可是他每周只拿十八块钱,不过他认为在短时期内总是要结婚的。
同时,他几次三番去找璐碧,这也造成了那种不可避免的结果。一切情形似乎都促成了它。她很年轻,对于冒险行为热情洋溢,又爱慕男子的青春和强健。尤金那张稍稍带有忧郁意味的苍白的脸、他在情欲上所具有的魅力,以及他对美的爱好,都逗引着她。开始时,奔放的热情或许是压倒一切的;不久以后,它便和爱情混淆起来了,因为这个姑娘是懂得恋爱的。她是温柔的、和蔼的,从多方面看来,对人生茫无所知。在她见到的人当中,尤金最合乎她的生动的幻想了。她把她的养父母的性格讲给他听,说他们脑筋多么单纯,说她怎样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并不知道她在做模特儿。她向他吐露出自己跟某些艺术家的特殊友谊,并且否认目前还有什么亲昵的事。她承认过去是有的,但是坚决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尤金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他怀疑她也是以接纳自己的这种心态接纳别人的亲昵的。这引起了他的妒嫉,他立刻希望她不是一个模特儿。他就这样说了,惹得她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这样的,这是他对她真心诚意、一往情深的第一个证据。
从那时起,他跟她一块儿消磨了许多美好的白昼和夜晚。在聚餐之前有一个星期日,她邀他去吃早饭。她的养父母都要出去,她独自留在家里。她想给尤金烧一顿早饭——主要是让他看看她会烧饭——而且这也很新鲜。她等到九点钟他来了以后才动手,接着穿上一件整洁的、狭小合身的浅紫色家常衣服,系上一条打褶的白围裙,忙着预备饭菜、把桌子安放好、做面包、煮咖啡、用烈性的酒烧腰子炖肉。
尤金非常高兴。他跟在她后面,把她搂在怀里,和她接吻,一再打断她的工作。她鼻子上沾了面粉。他用嘴唇把它舐掉。
就在这一次,她跳给他看一种她会跳的可爱的舞蹈——一种木屐舞,有一个连续不断的斜向动作,时常要很快地把脚跟啪的并在一起。她把裙子提到足踝上边,跳出各种复杂的步法,忽隐忽现。尤金爱慕得了不得。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姑娘——姿势、弹琴、跳舞,样样都这样聪明伶俐,而且这么年轻。他认为她是一个可以共同生活的可爱的人儿。那会儿,他真希望自己有足够的钱可以这么办。在这个情绪高涨的时刻,以及在某些其他的时刻,他几乎认为他可以和她结婚。
在聚餐的那天晚上,他带她上苏夫龙尼饭店去。她穿上一件红衣服,一排黑皮大钮扣斜缀在胸前,这使他看了很惊奇。她穿着红鞋、红袜,头发上戴了一朵红康乃馨,紧身上衣的衣领裁剪得很低,袖子很短。尤金觉得她样子简直艳丽惊人,就把这话向她说了。她大笑起来。他们乘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去,因为她预先就告诉过他,他们得这么办。来去都花了他两块钱,但是他以需要为理由,原谅了自己的浪费。就是这样的小事情,使他开始强烈地想到自己的发展问题。
参加这次聚餐的学生各个美术班都有,有日班的,也有夜班的。他们总共有二百多人,全体都很年轻,还夹杂着一大群美术学校的女生、艺术家的模特儿和各种不同思想、不同情况的女朋友。她们都是给邀来作伴的。那间大餐厅里闹哄哄地响着碟子的玎珰声、玩笑的喧哗声、歌唱声和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尤金认识几个别班的人。这就够给他一个机会来显得很善于交际,而不显得孤独寂寞了。
一开始就很明白,她,璐碧,是大伙都认识、都喜欢的。她的服装——式样显得大胆了一点——使她非常显眼。各方面都听见有人喊道:“嘿!璐儿!”这是对她名字璐碧的一种亲密的喊法。
这件事叫尤金觉得很奇怪——使他微微有点惊讶。他不认识的形形色色的小伙子都来跟她说话,互相亲密地闲谈。在十多分钟内,她从他身旁给叫开了十几次。他瞧见她在大厅另一头又说又笑,给六七个学生围着。这使他妒嫉起来。
夜色渐深的时候,大伙的态度都变得愈来愈随便、愈亲切。吃完饭后,饭厅一头腾出了一块空地方,角落里放了一架绿绒屏风,作为技巧表演人的化装室。尤金看见有人拼命鼓掌唤一个学生演一出爱尔兰独脚戏。他戴上绿胡子,当着人们把它整整好。还有一个青年假装带了一大卷诗——不外是一首史诗——卷得那么紧,看起来仿佛要念上一整夜似的。人们发出了一片啧啧声。他以惊人的圆滑态度举起一只手来要求大家安静,然后把纸卷垂下,当然抓住外面的那一头,开始朗颂。诗可真不错,不过有意思的是,它实际上很短,只不过二十行。纸上其余的部分都给乱涂满了字迹来欺骗大伙。这获得了一阵掌声。有个二年级的学生唱了一支歌——《在利亥河畔》——另一个模仿了泰普尔·波耳和别的导师在上课时批评和绘画的那副神气。这些都很受人欢迎。最后,一个模特儿,在大伙喊了半天“德丝蒙!德丝蒙!”——她的名字——之后,跑到绿绒屏风后面去了。一刹那后,她走出来,穿着西班牙舞蹈演员的短裙,上面有黑色和银色的亮晶晶片子,手里拿着一副响板。一些跟她很亲密的学生带来了一只曼陀林,于是大跳起鸽子舞来。
在这些节目表演着的时候,璐碧很少跟尤金呆在一块儿。找她的人太多啦。在那个姑娘跳完之后,他听见有人喊道,“嘿,璐碧!你干吗不来表演一下?”另外一个人,急于想看她跳舞,喊道,“来表演一下,璐碧!”房间里其余的人,几乎都贸然地跟着喊了起来。有些围着她的小伙子开始把她推向那块跳舞的场地。在尤金还没有觉察到之前,她已经给一个人抱到了怀里,从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作为一种戏耍。大伙欢呼起来。可是尤金因为跟她已经那样亲近,所以对这种狎昵行为大为生气。她似乎并不单属于他,而是属于全体美术学生的。她竟然还在笑着。当她给放在空场上的时候,她提起裙子,象跳给他看的那样舞蹈起来。一群学生挤得很近。他要看她就非得挤向前不可。她在那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跳着愉快的木屐舞。等她停下的时候,三四个比较大胆的青年握住她的胳膊和手,怂恿她再表演什么别的。有人理清了一张桌子,另一个人抱起她来,把她放在那上边。她又表演了另外几种舞蹈。有人喊道,“喂,堪尼,你需要这件红衣服吗?”那末这就是他的临时情人。
当她最后在清晨四点钟打算回家的时候,也就是当别人同意放她走的时候,她差点儿忘了有个尤金跟她呆在一起。在两个学生要求取得送她回家的“权利”时,她才看见他在等候。
“不,”她瞧见他的时候,大声说,一面向他走来,“有人送我。我现在去啦。再会。”他觉得相当冷淡和寂寞。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他阴郁地、嗔怪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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