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闷的仲夏之夜,正在细读渡边淳一新著《异恋》(一九九八年直木赏作品)时,一位男性朋友跑来找我告解:他受不了女友的“暖昧”、“淫乱” ,更害怕失去她。
他对女友“罄竹难书”的爱情履历感到担心,对女友蛮不在乎的生命态度忧心,对两人的未来没有信心……更惨的是,他出现一种强迫性行为的症状:在亲热时一直追问女友和前任、前前任男友亲热的情形。
可怜的家伙,做爱的同时还得作战,和一群看不见的影子敌人。也就是说,享受高潮之余,也要分神体会沮丧、嫉妒、憎恨的感受。
那时,我沉溺于渡边淳一笔下的淫乱、颓废,只用一句话打发朋友:“你的一心如此多用,要担心、忧心,还得忙着没信心,你们的‘恋’怎么会不‘变’?”
想要了解淫与乱,变或不变,人性中无可救赎永不满足的激情与哀伤,不妨打开皮包或口袋,瞧瞧里面那株紫罗兰绽放的样子。
或者,从聆听书中女主角矢野布美子的自白开始:
我后来会做得出那件事,可以说是在那一晚就踏出了第一步……那个晚上,在被窝中,不知有多少次用自己的手抚摸信大郊亲过的额头和脸颊,还有雏子作爱的情景,沉醉在飘散出甜美气味的情境中。
“那件事”是指矢野布美子枪杀了有夫之妇雏子的情人大久保,并误伤布美子最亲爱的老师信太郎。
为什么行凶?嫉妒?仇恨?不为人知的疯狂?媒体忽略了(因为同时进行的“浅间山庄事件”占据了重要版面),检察官也不察真正原因,直到布美子出狱后、临终前,才由写实小说家乌饲因为好奇而挖掘出早巳尘封记忆深处的情欲档案。
一桩秘密,债太郎就是亚当,雏子宛如夏娃,两人是男女的原型,完美的结合。虽然身为学生的布美子(担任信太郎的翻译助手)与老师有染,却暗藏了透过雏子体会到信太郎的肌肤的倒错的快感。虽然,信太即夫妇的世界不是一对一的天地,而是和众多性对象(雏子同时又和另一学生半田、咖啡店老板副岛维持性关系)谱出交错缠绕的情欲关系网,一出肉欲的缎宴。分享式的性爱观。(试着想像那种省略了忠诚与占有的单纯的性)
或许,世俗礼教所定义的“滥交”,反映了人性(至少是某些人的性)深层的“向往”:
我感到信太郎和雏子的行为就等于象征着我自身的性以及快乐。或许一开始我就是异常。所以才会忘我地犯下那样可怕、那样可耻的罪。
如布美子和信太郎合作翻译的《玫瑰沙龙》:一屋男女顺从自然法则不停地交欢、吃喝、嬉戏、笑闹,没有道德、礼教,没有现实,只有窗外看不透的星空,以及缠绕男人颈子寻找他的唇阻止他的悲伤的女孩的脸。
这样的看来,布美子算不上凶手,也不算是感情事件的受害人,而只是位窗外的窥淫者,游戏规则的守门员(她杀大久保是因对方“抢走”雏子,破坏他们的沙龙)。和追究她的故事的鸟饲一样,共同扮演我们的代读者:代理我们一窥异常心理、变态情欲的堂奥。
那真是情欲的乌托邦啊,没有猜忌、独占,只有交流与分享。人皆我妻,人尽可夫。比肉体亲,不及心灵。你向往吗?
我怀疑。至少,我做不到。渡边淳一对这种境界是不是深信不疑呢?
看到雏子被大久保(一个只懂“爱就是独占”的男人)抢走,仙子回到人间,嫉妒复辟,“丑陋的”人性复活,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
布美子责备雏子“偷情”,就说真好,臭男人害他们的性爱小公主变成为爱疯狂的小女人。独占欲一旦挑起,向来从容优雅,“与学生分享妻子身体”的信太郎,也变得猜疑、妒忌、不安、暴怒,也姚起布美于的悲剧:
和信太郎以外上千个人开心地上床的雏子是圣女.但只将自己的灵魂付托给一个男人的雏子却形同娼妇。
我痛恨那样的雏子。搞不好我曾在雏子的背后多么奇异的逻辑,多么虚妄的执迷。原来玫瑰沙龙式的分享是建立在一种独占:情欲的共犯,秘密的同谋,近乎偏执的排他性。(更何况,片濑夫妇之间还有一段骇人听闻的身世秘密。)他们在否定肉体专一之余,又加深了精神的依赖。
读着迟暮的布美子“对着光眯着眼”的微笑(那绝对是一种精神之美),只感到一阵恍惚,进而对原先的“怀疑”怀疑了起来:用分享伪装独占,以平静包装疯狂,拿背叛刺激真心(背德唤起美感)……原来春药不假外求,只在一点欺瞒、一个欲念和一滴想像力之间。
怀疑是为了相信。做不到不等于不想。
忽然想到一九五四年芥川赏作品《骤雨》(作者吉行淳之介),叙述一位忧郁青年和多愁善感的妓女谈恋爱,引发了严重的幻想症:他总是挥不去女友和其它客人交欢的场景。更惨的是,她扬言要为他“守节” :身体当然是守不住了,只好把守灵魂大关,也就是不让自己在做生意时达到高潮,万一忍受不住,就把客人当作是他,于是影子的他不断在生张熟魏之间浴血抗战……。
日本人很坏,专搞这种变态的粉红色心理游戏。
我知道我很坏,居然对忠厚老实、被女人欺负的朋友说:“你一直逼问她,是为了怀疑还是相信?”
“什么意思?”
“你用怀疑她的方式来巩固你们之间不平衡的恋情。老实说,每次吵完你是不是更兴奋?你这个坏蛋,把醋坛子当威而钢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