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往下叙述时,有必要让读者进一步了解我们的主人公。拉乌利·德·阿芒得骑士是内维尔涅省一个有名望的家族的唯一后裔。尽管他的家族在历史上并未起过显赫的作用,却仍然颇有声望,这部分是由于本身,部分也由于联姻。说来话长:骑士的父亲加斯东·阿芒得先生异想天开,想乘坐王室的马车,便于一六七二年来到巴黎,尽管他排除重重障碍,却只能证实自己这一族打一三九九年起——如果相信议会的记载,从并不光彩的纹章沿革史来看——未曾出过一个公爵或者高级的贵族。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的母舅即曾于一六九四年荣获大圣灵勋章的德·多里尼伯爵却指出,根据他这一族十六代的记载,他的血管里流的主要是德·阿芒得家族的血统,因为三百年来他们的祖先一直彼此联姻,这一点就足够符合那个时代成为贵族的要求了。
骑士不穷,也不算富:他的父亲给他在内维尔涅附近留下了一片土地,每年约摸有二万到二万五千里维尔的收益。在外省仗着这笔钱可以过得很宽裕了,但骑士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追求功名心切,因此成年之后,便于一七一一年离开外省,来到了巴黎。
他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德·多里尼伯爵,指望依靠他能被引荐给宫廷。不幸这时候德·多里尼伯爵本人已不常去宫廷了。但是前面已经提到过,他总是关切阿芒得这一家的,便把自己的外甥介绍给德·维勒尔骑士,后者对自己的朋友德·多里尼不便推辞,便将年青人引进德·曼苔侬夫人①的沙龙。
德·曼苔侬夫人有一个美德:同过去的情夫们保持友好的情谊。念及以往和德·维勒索骑士的亲密关系,她特别亲切地接待了阿芒得。几天之后,当德·维勒尔元帅来向她表示敬意时,她十分恳切地向他推荐了这个在自己庇护下的年青人。元帅正庆幸有机会向这位“in parti-bus”②女王献殷勤,答应立即就把德·阿芒得列入他的侍从行列,并尽力给他提供一切机会,让他不辜负他高贵的保护人惠予他的好评。
①德·曼苔侬侯爵夫人:路易十四之情妇,路易十四在第一个妻子玛丽·攀莉莎死后秘她秘密结婚。
②“in Parti bus”:拉丁语,指不在位的权贵。
骑士因为在他的面前展现了这样的锦绣前程而欣喜异常。那时,事先策划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已最后决定。路易十四的统治己进入末期,到了命运的转折关头。塔拉尔和马辛战败于戈什泰脱,维力卢瓦在拉米利亚被击溃,而弗里德的英雄维勒尔则在有名的马里勃拉克战役中败于马力波罗和叶甫盖尼①。一度曾受柯尔柏和卢伏瓦②威镇的整个欧洲都起来反抗法兰西,形势十分险恶。国王好象一个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人几乎每小时都要换医生一样,无日不在更换大臣,而大臣却人人都暴露了自己的平庸无能。法兰西已没有力量进行战争,然而又难以赢得和平。法国徒然向西班牙作出不再进行干涉却仍然不够。向国王提出的要求是:以条约保证放弃坎勃来、麦茨、拉罗舍勒及贝荣纳要塞;放对方部队过境法国到西班牙,倘若国王不保证在一年之内迫使他的孙子放弃西班牙王位,那么这些军队将以武力把路易十四之孙从王位上拉下来。这就是向这位国王提出的议和条件。他当年曾在比利时的沙丘——塞内弗、弗来吕斯、希坦克尔——以及马赛取得辉煌胜利,直至如今操战争与和平之胜券于掌握之中,一向被称为伟大、万岁、集权于一身、威镇全国的统治者,半世纪来人们为之磨琢大理石、浇铸青铜、歌功颂德、顶礼膜拜。
路易十四在议会会议上失声痛哭,这些眼泪产生了一支部队,这次部队由维勒尔率领。
维勒尔直扑驻在德尼的敌人。以为平安无事的联盟军被法国的最后挣扎搞糊涂了,没有一个统帅负责全面指挥,拯救法国就在此一举了。
①塔拉尔,马辛,维力卢瓦,维勒尔:法国统帅,曾参加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一1714),与以英荷为首之欧洲联盟作战。马力波罗:英国统帅,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指挥英国部队。叶甫盖尼:奥地利大元帅,曾屡次击败法军.
②柯尔柏·让·巴蒂斯脱(1619一1683):路易十四之财政大臣。法国在柯尔柏掌管财政期间贸易及工业空前繁荣。卢伏瓦·弗朗索瓦·米歇尔(1641一1691):路易十四之军事大臣,对法国对外政策具有权威性的影响。
联盟军在德尼和马尔西安之间设了一道防线,曾经获胜的阿力勃马利伯爵和叶甫盖尼亲王称这道防线为通向巴黎之路。维勒尔决定以奇袭取德尼并击溃叶甫盖尼。
要使如此大胆的行动得以取胜,不仅需要蒙蔽敌军,同时还要使法军不明真相,所谓“兵不厌诈,出奇制胜”。
维勒尔扬言要取朗德雷西堡,一天夜间在预定时刻全军拔营向朗德雷西城出发。突然传来了向左转的命令。工兵在埃斯卡河架起三座桥,维勒尔驻军渡河直扑沼泽地带,士兵们在水深及腰的泥沼中前进,最先的一组碉堡几乎不战而取,然后一个一个攻克分布在一里约沿途的全部要塞,到达德尼,渡过围城的壕沟,潜入城内。当德·维勒尔到达广场时,发现那个被他保护的年青人——德。阿芒得骑士,后者向他献上刚刚掳获的德·阿力勃马利的剑。
这时候情报传来:叶甫盖尼亲王已率军逼近。维勒尔后退,抢先占领敌军必经的大桥,严阵以待。于是在这里展开了一场真正的搏斗,因为占领德尼只不过是小规模的冲突而已。叶甫盖尼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七次逼近大桥,但是他那些最勇猛的士兵的强攻都被猛烈的炮火和刺刀击溃。最后,他两处受伤,鲜血淋漓,披着那被子弹打得百孔千疮的战袍,跳上了第三匹马。当年戈什泰脱和马里勃拉克的英雄流着泪,狂怒地咬着手套退却了。
六个小时的光阴使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路易十四依然是伟大的君主。
德·阿芒得渴望在第一次战役中便初露头角。当德·维勒尔正伏在战场上的一只战鼓上写捷报时,看见这个浑身上下都是血和尘土的青年人,于是想起是谁把骑士推荐给他的,便把青年人叫到跟前来。
当德·阿芒得走近时,维勒尔抬起头来问道:“您受伤了吗?”
“是,元帅大人,不过很轻,不值一提。”
“您觉得能做到一口气飞奔六十里约,一分一秒都不休息吗?”
“只要为国王和您效劳,我能做到一切,元帅大人。”“那么立刻就出发,到德·曼苔侬夫人那里,用我的名义向她报告您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并告诉她信使立即将正式战报飞马送到。倘若她带您觑见国王,那您就去吧”。
德·阿芒得懂得这次使命的全部重要意义,尽管浑身都是鲜血和尘土,却毫不迟疑地跳上一匹快马上路了。十二个小时后他到达了凡尔赛。
果然不出维勒尔所预料,骑士才开口说话,德·曼苔侬夫人便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国王那里去了。国王这天略微有些不适,穿着睡衣——通常不会如此——正和伏瓦泽在处理公务。德·曼苔侬夫人打开门,把德·阿芒得骑士推到前面,骑士就势跪倒在国王脚下,而她自己则向天举起双手说道:
“皇上,感谢上帝吧,因为您知道,陛下,我们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予的。”
“发生什么了,先生?快说!”路易十四急促地间,他看到脚下这个陌生的年青人,感到十分惊奇。
“皇上,”骑士答道,“德尼阵地已被攻克,德·阿力勃马利伯爵被俘,叶甫盖尼亲王败逃,维勒尔元帅向陛下报告,伏乞皇上明鉴。”
路易十四尽管克制,但他的脸色还是发白了,他感到两腿发软,便靠着桌子以免从安乐椅上栽下来。
“先生,”他说,“请把事情经过的全部细节都告诉我。”
于是德·阿芒得便描述了这一场象奇迹一般拯救了王国的神奇的战斗。
“那么关于您自己呢,先生,”路易十四说,“难道没有什么可说的吗?可是从您身上的血和尘土看来,您没有落在后面。”
“陛下,我做了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德·阿芒得躬身回答,“倘若有什么可讲的话,那么如蒙陛下允许,谨由德·维勒尔元帅报告。”
“很好,年青人,万一他忘记了您,我们自己会记住的。您一定疲劳了,去休息吧。您使我很满意!”
德·阿芒得欣喜若狂。德·曼苔侬夫人把他送到门口,德·阿芒得再次吻了她的手,然后承蒙皇上恩准,赶紧去休息了:他已经整整一昼夜不吃不喝,也没有阖过眼。当他醒来时,收到一纸公文,这是军机部授予他的一张上校委任状。
两个月之后签订了和约。根据和约西班牙丧失了一半的国土,而法国的领土则完整无损。
路易十四驾崩。朝廷存在势不两立的两派:一派是以杜孟公爵为代表的旁系继承人,一派是合法继承的亲王,其代表人物是奥尔良公爵。
假若杜孟公爵察性刚毅,意志坚强,具有他妻子路易莎·贝内琪克塔·德·孔代的勇气,那么依仗先王的遗书,他可能已经获胜。但是对方对他公开进行攻击,这便需要作相应的抵御,然而杜孟公爵却畏缩无能,只会搞阴谋诡计。敌人给他以当实痛击,他那无数的阴谋诡计、诽谤、圈套都无济于事,终于有一天几乎不战而败,从那由于先王盲目恩宠而攀上的显赫高位上被推了下来。这一跤摔得很重而且很丢人,他后退了,狼狈不堪,让摄政大权落到对手掌握之中,而在他沐受的全部恩宠里,只保留了一个教育幼主的太傅称号,同时掌管炮兵以及作为公爵和显贵们的领头人。
议院通过的决定对朝廷旧贵族和所有与杜孟有瓜葛的人都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路易十四的掌玺大臣莱捷利叶·米歇尔神父被驱逐,德·曼苔侬选中圣西尔栖身,而杜孟公爵则把自己关在美丽的索堡,去翻译路克列茨教义了。
德·阿芒得骑士作为一个旁观者,目睹这一切事变。的确,事情也间接涉及到他,他期待着,也许事情会发展到他也能参与其中。如若真开始了公开的武装冲突,那么他就会依附使他怀着感激之情的那一派。他过于年青,还不懂政治,也就是说不会看风使舵,至今对先王和旧贵族还保留着崇敬之情。那时,所有想在政界依旧得到重用的人,都往卢雅尔宫跑,德·阿芒得在那里不露面被解释为持反对的立场,于是一天早上——正象他曾受到那份上校委任状一样突然——他收到了解除委任状的通知。
德·阿芒得具有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人企求功名的渴望。那个时代对贵族来说,唯一有广阔前程的便是军职,他的开头本是光辉灿烂的,而如今,在二十五岁的年华受到了对整个前途的毁灭性的打击,对他来说是痛心疾首的。他奔到当年曾经是他热心的保护人德·维勒尔先生那里,元帅以那种自己情愿忘记往事,也希望别人遗忘的冷漠态度接待了骑士。德·阿芒得明自这位老臣已经换了一张皮了,便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虽说那种时代本是利己主义的时代,然而第一次碰壁对骑士来说是伤心的经历,好在他风华正茂,这时候受挫折的功名心是不会使他长久痛苦的。功名对那些别的事物已经不能引起激情的人来说是一种炽热的欲望,而骑士却具有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所赋有的全部激情,况且忧郁根本不是当时的时代精神,这完全是一种新的感情,乃是由于人们的精神崩溃和无能为力而产生的。十八世纪时很少有人去思考那些抽象的事物,人们追求的就是享乐、名誉和财富,谁要是漂亮、勇敢、或好弄阴谋,便能达到他追求的目标。那时代,谁都不掩饰他的幸运。而如今,人们比父辈重视精神了,并且谁都不敢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应该说,当时甚至连空气里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法兰西好象一条扬帆前进的风船,在寻求《一千零一夜》里的那种宝岛。在路易十四晚年那漫长而阴郁的冬天过去后,突然开始了新王朝快乐而明媚的春天,沐浴着灿烂阳光的和煦的光晖,每个人都容光焕发,无优无虑,象一群蜜蜂和蝴蝶在春日初临时忙忙碌碌、飞来飞去。那些长久不见、早被废除的各种享乐又恢复了,人们象迎接一个以为再难见面的老友那样迎接它们,真心诚意,热情洋溢,而且仿佛怕它重又会销声匿迹,便把每一刻钟都献给了它。德·阿芒得骑士约摸愁苦了一个星期,然后便开始混进这一群人中,象被旋风卷在里面一样,这一阵旋风又把他推倒在漂亮女人的脚下。
曾经有三个月,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三个月他忘记了圣西尔、忘记了杜依勒、忘记了卢雅尔宫;他已经不清楚德·曼苔侬夫人、国王、摄政王是不是还存在,他只知道当爱着一个人时,活着是多么美好,而且根本没有去想,为什么不能永远这样活着而且爱着。
就这样他正在品尝着他甜蜜的梦。当他和他的朋友德·瓦勒夫男爵在圣·向诺尔街那家受人尊敬的酒家吃晚饭时,这个梦突然被德·拉法尔粗暴地惊醒了,对于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突然被惊醒自然是痛苦的,而德·阿芒得在这方面比别人更难忍受。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谅解的,因为骑士认为自己是真诚地爱着,而且年青人的纯真使他以为世界上什么也不能代替他心中的爱情。这或许是他身上还留着从内维尔涅带来的外省人偏见的一些残余吧。所以,正如我们所看见的,达纹夫人的信虽然不同寻常,但至少是坦率的,在那个时代是值得赞赏的,然而骑士首先感到的是深深的痛苦。他的心灵和身体都受过创伤,这些创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而新的打击使它们重又破裂:失去情人使他想起失去的功名。
所以只有收到第二封信——那么意外而神秘——这样的事才使他略微分心。如若在我们这个时代,钟情的人要么轻蔑地把信丢掉,并开始轻视自己,要么是——至少一个星期——把悲痛更深刻地表现为懒散的、富有诗意的忧郁。但是摄政王时代的情人要随和得多了。那时自杀还没有发明,如果不幸落到水里,那么只有在手头抓不到一根赖以救命的小草才会沉下去。
所以德·阿芒得并不刻画自己的伤心事。他真心实意地叹息一声,还是决定去赴大歌剧院的舞会,这对于一个经受了如此意外和冷酷背叛的情夫来说,已经是够可以的了。
不过应当说,使我们可怜的男性感到害羞的,是驱使他作出这样含有哲理性的决定的主要一个情况:那第二封信是由一个女人的笔迹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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