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园艺协会的一个会员

 

  萝莎想到黑郁金香又找到了,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她朝白天鹅旅馆走去,后面仍然跟着那个船夫。那个弗里斯的小伙子,身强力壮,一个人可以干掉十个博克斯戴尔。

  在旅途上,船夫已经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发生冲突,他决不会退缩;不过他受到叮咛,万一真的发生冲突,一定得当心郁金香。

  可是到达大市场的时候,萝莎突然停下来;一个念头骤然攫住她,就像荷马作品中的密涅瓦在阿喀琉斯①怒不可遏的时候攫住阿喀琉斯的头发一样。

  ①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描述他在特洛伊战争中英勇无敌。希腊各城邦的统帅阿伽门农抢走了阿喀琉斯的一个女俘虏,阿喀琉斯一怒之下要去杀死阿伽门农,但被女神密涅截正住。

  “我的上帝!”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犯了个大错;我也许已经毁了高乃里于斯、郁金香和我自己!

  “我引起了注意,引起了怀疑。我只是个女人;这些人很可能合起来对付我,我一定完了。

  “啊!我完了,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高乃里于斯和郁金香呢!”

  她思索了一会儿。

  “如果我去找这个博克斯戴尔,结果并不认识他;如果这个博克斯戴尔不是我那个雅各卜;如果他是另外一个郁金香迷,他也种出了黑郁金香;或者,如果我的郁金香不是我怀疑的那个人偷的,而是别人偷了,或者已经转到别人的手里;如果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只认识我的郁金香,又怎么证明郁金香是我的呢?

  “从另一方面说,即使我认出了这个博克斯戴尔就是化名雅各卜的那个人,谁知道结果又会怎样呢?我们两人一争夺,郁金香就会死掉!哦!圣母,赐给我灵感吧!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命运,关系到那个不幸的犯人,他这一刻也许正在咽最后一口气呢。”

  萝莎祷告完了以后,虔诚地等着她祈求上天赐给她的灵感。

  就在这时候,大市场的那一头传来了喧闹声。人们在奔跑,门一扇扇打开;只有萝莎一个人没有觉察到周围的骚动。

  “我们得回到主席那儿去,”她喃喃地说。

  “那就回去吧,”船夫说。

  他们打一条叫巴依街的小街走,这条小街直接通到望·西斯当先生的住宅。

  望·西斯当先生还在用他那支生花的妙笔和那笔最工整的字继续写报告。

  一路上,萝莎到处都只听到人家谈黑郁金香和十万弗罗林的奖金。消息传遍了全城。

  萝莎没遇到一点困难就又见到了望·西斯当先生,因为,他像第一次一样,一听到黑郁金香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就心动了。可是,他心里已经认为萝莎是个疯子,甚至比疯子还要糟,所以他一看到又是她,就勃然大怒,想把她撵走。

  然而,萝莎合起双手,用感动人心的真诚的声调说:

  “先生,看在老天份上,别撵我走;听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完;即使你不可能对我主持公道,至少你总不会有一天在上帝面前责备自己曾经帮助别人干了一件错事。”

  望·西斯当急得直跺脚;这是萝莎第二次来打断他的文思。他的市长和园艺协会主席的虚荣心都要求他把这篇文章写好。

  “可是,我得写我的报告!”他嚷道,“关于黑郁金香的报告!”

  “先生,”萝莎用天真诚实的坚定口气继续说,“先生,如果你不听我说完,你的报告只会是根据罪行的谎话写出来的。我求求你,先生,派人把我断定是雅各卜先生的这位博克斯戴尔找来,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起誓,如果我不认识郁金香和它的主人,我一定把所有权让给他。”

  “见鬼!那有什么用处,”望·西斯当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即使你认识他和郁金香,又能证明什么呢?”

  “不过,”萝莎失望地说,“你是个正直的人,先生,万一你把奖金给一个人,而这个人不仅没有出过力气,而且还偷了别人的成果,那怎么办呢?”

  萝莎的声调也许使望·西斯当心里多少有点相信了,他也许就要比较温和地回答这个可怜的姑娘了,可是就在这时候街上传来很大的闹声,仿佛就是萝莎刚才在大市场上听到而没有重视的那种闹声,不过刚才声音没有这么响,所以没有打乱她的热切的祈祷。

  喧闹的欢呼声把房子都震动了。

  望·西斯当先生仔细地听了听这片欢呼声,这片欢呼声,萝莎刚才没有注意,现在听见了,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普通的闹声。

  “怎么回事!”市长嚷道,“怎么回事?这可能吗?我没听错吗?”

  他奔到前厅去,不再想到萝莎,让她留在他的书房里。望·西斯当先生刚奔到前厅,就大叫一声,因为他看见楼梯上一直到楼梯顶上都挤满了人。

  数不清的人陪着一个年轻人,说陪着还不如说跟随着来得正确。这个年轻人很朴素,穿的是一件紫天鹅绒绣银花的衣服,很庄重地慢慢走上雪白干净的石梯。

  他后面跟着两个军官,一个是海军军官,另一个是骑兵军官。

  望·西斯当在受惊的仆人中挤过去,朝这位造成这一次轰动的客人鞠躬,几乎可以说是一躬到地。

  “王爷!”他叫道,“王爷!殿下驾临寒舍,给寒舍带来了永垂不朽的无上光荣!”

  “亲爱的望·西斯当先生,”威廉·德·奥兰治带着从容的脸色说,这种从容的脸色在他就算是微笑;“我是个地道的荷兰人;我爱水、啤酒和花,有时候也爱那法国人特别欣赏的干酪;在花中间我最喜爱的当然是郁金香。我在来丁听说:哈勒姆终于有了黑郁金香!这件事尽管叫人难以相信,我知道是真的以后,就来向园艺协会主席打听打听情况。”

  “哦,王爷,王爷,”望·西斯当喜不自胜地说,“园艺协会的工作能使殿下满意,这对园艺协会来说,是多大的光荣啊!”

  “花在你这儿吗了”亲王问,毫无疑问,他已经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唉,不,王爷,不在我这儿。”

  “那么在哪儿呢?”

  “在它主人那儿。”

  “谁是它的主人?”

  “多德雷赫特的一个老实的郁金香培植者。”

  “多德雷赫特人?”

  “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

  “博克斯戴尔。”

  “他住在哪儿?”

  “住在白天鹅;我就派人去叫他,现在,请殿下赏光到我的客厅里去。他知道王爷在这儿,一定会马上把郁金香送来的。”

  “很好,派人去叫他吧。”

  “是,殿下。不过……”

  “什么?”

  “哦!没什么重要,王爷。”

  “世界上什么事都重要,望·西斯当先生。”

  “好吧,王爷,有了一点困难。”

  “什么困难?”

  “已经有人来冒认这棵郁金香。它真的值十万弗罗林哩。”

  “真的吗?”

  “是的,王爷,有人来冒认。”

  “那是犯罪行为,望·西斯当先生。”

  “是的,殿下。”

  “你有罪证么?”

  “没有,王爷,那个女罪人……”

  “女罪人,先生……”

  “我是说那个来要求收回郁金香的女人,亲王,就在隔壁房间里。”

  “就在隔壁?你对她怎么看法,望·西斯当先生?”

  “我想,王爷,也许是十万弗罗林打动了她的心。”

  “她要求收回郁金香?”

  “是的,王爷。”

  “她提出了什么证据?”

  “我刚要问她,殿下就来了。”

  “让我们听听她怎么说,望·西斯当先生,让我们听听她怎么说。我是这个国家的元首;我要听听这个案子,主持公道。”

  “我可找到了我的所罗门王了,”望·西斯当鞠了一个躬说。他给亲王让路,请亲王先走。

  亲王刚走在让路人前面,突然停下来说:

  “你先走,你就称呼我先生好了。”

  于是两个人进了书房。

  萝莎还站在老地方,靠在窗口上,隔着玻璃窗朝花园里张望。

  “啊!啊!是个弗里斯姑娘!”亲王看着萝莎的金帽子和红裙子说。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但是几乎没有看见亲王,因为他坐在房间最暗的一个角落里。

  我们可以了解,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名叫望·西斯当的重要人物身上,而不是在那个跟着主人进来,也许是个无名小卒的普通陌生人身上。

  这个普通的陌生人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做了个手势叫望·西斯当开始盘问。

  望·西斯当又在穿紫衣服的年轻人的邀请下,坐下来,因为自己被看得这么重要,又是快活又是骄傲。

  “我的孩子,”他说,“关于这棵郁金香,你答应我说实话,完全说实话吗?”

  “我答应你。”

  “好吧,就在这位先生面前说吧;这位先生是园艺协会的会员。”

  “先生,”萝莎说,“除了我已经对你说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呢,那就再说说吧。”

  “我要再一次向你请求。”

  “请求什么?”

  “请求你叫博克斯戴尔先生带着他的郁金香上这儿来;如果我认出它不是我的,我会坦白地说;不过,如果我认出它是我的,我就要把它收回来,哪怕要拿着证据去见总督殿下,我也得收回来。”

  “那么,你有证据吗,美丽的姑娘?”

  “上帝知道我的权利是正当的,他会给我证据。”

  望·西斯当和亲王互相递了一个眼色。从萝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起,亲王就在回忆,好像她那甜蜜的声音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似的。

  一个军官去找博克斯戴尔。

  望·西斯当继续盘间。他说:

  “你一口咬定你是黑郁金香的主人,有什么根据呢?”

  “根据一件很简单的事实,就是我在自己的屋里把它栽下去,培植出来。”

  “在你自己的屋里?你的屋子在哪里?”

  “在洛维斯坦因。”

  “你是从洛维斯坦因来的?”

  “我是监狱看守的女儿。”

  亲王心里一动,好像在说:

  “啊!对了,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一边假装看书,一边比以前更注意地看着萝莎。

  “你很爱花吗?”望·西斯当继续说。

  “是的,先生。”

  “那么,你是个博学的园艺家了?”

  萝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说:“先生们,我是跟人格高尚的人说话么?”

  她的声调非常真诚,望·西斯当和亲王两个人都同时点了点头。

  “好吧,不!我不是个博学的园艺家,不是!我只是个可怜的普通女孩子,一个可怜的弗里斯农家姑娘,三个月以前我还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不!黑郁金香不是我自己种出来的。”

  “是谁种出来的呢?”

  “洛维斯坦因的一个可怜的犯人。”

  “洛维斯坦因的一个可怜的犯人?”亲王问。

  萝莎听了他的声音,心里也一动。

  “一个国家要犯,”亲王继续说,“因为洛维斯坦因只有国家要犯。”

  说完了,他又开始看书,至少是装着在看书。

  “是的,”萝莎战战兢兢地低声说,“是的,是一个国家要犯。”

  望·西斯当听见她在这样一个证人面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脸都吓白了。

  “继续问,”威廉冷淡地对园艺协会主席说。

  “啊!先生,”萝莎对她以为是她的真正裁判的那个人说,“我要控告自己犯了严重的罪。”

  “当然,”望·西斯当说,“国家要犯在洛维斯坦因应该受到严密监禁。”

  “唉!先生。”

  “照你说的,听起来,你似乎利用了监狱看守的女儿的地位,跟他暗地联系种花的事情!”

  “是的,先生,”萝莎恐惧地低声说,“是的,我得承认,我每天都和他见面。”

  “不幸的姑娘!”望·西斯当嚷了起来。

  亲王抬起头来,看到了萝莎的恐惧和主席的苍白脸色。

  “这个,”他用清晰而坚定的声调说,“这个与园艺协会的会员无关;他们问的是黑郁金香,不知道犯政治罪的事。谈下去,年轻的姑娘,谈下去。”

  望·西斯当用意味深长的一瞥,代表所有的郁金香,向这位园艺协会的新会员道谢。

  萝莎受到了陌生人的这种鼓励,把过去三个月中所发生的事,她所做的事情,她所受的痛苦都讲了出来。她谈到了格里弗斯的残酷,第一个球根的毁坏,犯人的悲伤,为了第二个球根成功所作的戒备,犯人的耐心和他在他们分开的那段时间里的痛苦;谈到他因为得不到郁金香的消息,几乎打算饿死自己;谈到他们和好以后他所感到的快乐;最后,还谈到他们看见刚开了花的郁金香,在花开以后一小时就被偷走时两人的失望。

  这一切都是用真诚的语气说出来的,虽然没有叫亲王那冷淡的表情有所改变,至少表面上没有改变,却在望·西斯当先生身上发生了效力。

  “可是”,亲王说,“你并不是很早就认识这个犯人吧!”

  萝莎睁开她的大眼睛,看看这个陌生人,他更往暗处里缩,仿佛要躲开她的眼光似的。

  “为什么,先生?”她问。

  “因为看守格里弗斯和她女儿搬到洛维斯坦因去,还不到四个月。”

  “这倒是真的,先生。”

  “除非你请求把你父亲调走,是为了跟随一个从海牙送到洛维斯坦因去的犯人……”

  “先生!”萝莎红着脸说。

  “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吧,”威廉说。

  “我承认我在海牙就认识这个犯人。”

  “幸运的犯人!”威廉微笑着说。

  这时候,派去叫博克斯戴尔的那个军官回来,向亲王报告,他去叫的人已经带着郁金香跟他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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