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31

  返回涩谷住处,拿出不在家时寄达的函件,大致过目一遍。然后打开录音电话,把内容放出:重要事项一个也没有,照旧全是工作方面鸡毛蒜皮的琐事。无非下月号的稿件进展如何啦,我的失踪害得对方好苦啦,新的稿约等等。我嫌啰嗦,一律置之不理。光是逐个解释一遍就要花去好多时间。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声不响地立即着手工作来得痛快。不过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一旦干上扫雪工这行,此外便什么也干不下去,因此只能暂且置之不理。当然这在情理上多少说不过去。所幸时下不缺钱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有办法可想。说起来,迄今为止我一直是按对方的指令闷头苦干,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现在多少自行其是也算不得胆大妄为。这份权利在我也是有的。

  之后,我给牧村拓打去电话,忠仆接起,马上换牧村上来。我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告诉他雪在夏威夷十分快活自在,无任何问题。

  “那好,”他说,“感激不尽。明后天就给雨打电话。对了,钱够用?”

  “够的够的,还有剩。”

  “花就是,随便。”

  “有件事想问问,”我说,“那女郎的事。”

  “啊,是那个。”他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组织?”

  “应召女郎组织嘛。那东西一想就该明白的吧,你也不至于和那女郎整个晚上都在打扑克吧?”

  “不不,我是问怎么能从东京买得火奴鲁鲁的女郎?想知道那种渠道——单纯出于好奇心。”

  牧村略一沉思,大概是揣度我这好奇心有无杂质。“比方说,和国际特快专递差不多。给东京的组织打去电话,请其在何日何时把女郎送到火奴鲁鲁的何处。这样,东京的组织就同火奴鲁鲁有合同关系的组织取得联系,让对方在指定时间把女郎送到。我从东京付款。东京扣除手续费后,把剩下的钱汇往火奴鲁鲁,火奴鲁鲁再扣除手续费后,剩下的交给女郎。方便吧?世上什么机构都有。”

  “好像。”我说。国际特快专递。

  “噢,花钱是花钱,但方便。好女子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抱得到。从东京可以预订,不必到那边费劲去找,而且保险。中间又不会冒出什么争风吃醋的来,况且用经费报销。”

  “能把那组织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么?”

  “这可万万使不得,绝对秘密。除了会员概不接待,而要成为会员须经过极其严格的资格审查,要有金钱、有地位、有信用。你怕通不过,死心塌地好了!我把这渠道告诉给你都已犯规,违反了对局外人严守秘密的规定。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你的好意。”

  我对他这番纯粹的好意表示感谢。

  “女郎够味儿吧?”

  “嗯,不错。”

  “那就好。交代过要送好女郎过去来着。”牧村说,“叫什么名字?”

  “迪安。”我说,“6月的迪安①。”

  ①英语中“6月”的发音同“迪安”大致相似。

  “6月的迪安。”他重复道,“白的?”

  “白的?”

  “不,东南亚。”

  “下次去火奴鲁鲁,我也试试。”

  其他再没什么可说的,我便道谢放下电话。

  接着,给五反田打电话。照例是录音电话。我留话说我已经回国,请同我联系。如此一来二去,不觉暮色上来。于是我驾起“雄狮”,去青山大街采购。又在纪国屋买了调配妥当的蔬菜。或许长野县的大山里头有一处专门供应纪国屋的调配式菜田。那菜田想必很大,四周用铁丝网围着,就是《大逃亡》电影中那样的铁丝网,纵使有架着机关枪的岗楼也无足为奇。那里面有人对莴苣和芹菜施以某种动作,肯定。而且是远远超出我们想像的非蔬菜式训练。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买菜买肉买鱼买豆腐买咸菜。买完回来。

  五反田没来电话。

  翌日早晨,在“丹琴”炸饼店用过早点,去图书馆翻看半个月来的报纸。这自然是为了确认咪咪案件的侦破有何突破。我仔细翻阅了朝日、每日和读卖3份大报,均只字未提她的死。连篇累牍尽是什么竞选结果,什么雷夫契克谈话,什么初中学生不良行为等等。还报道说“沙滩男孩”由于有音乐剽窃嫌疑,原定在白宫举行的音乐会受到抵制。荒唐!假如“沙滩男孩”因此被逐出白宫,那么米克·贾格尔即使3次被投进火炉也毫不足惜。总之,未能从报纸上发现有关一女子在赤坂某宾馆被人勒死的报道。

  随后,我又把过期周刊统统翻看一遍。只有1份有1页关于咪咪惨死的报道,标题是《赤坂Q宾馆·美女全裸勒杀案》,哗众取宠的标题!上面没有照片,代之以一幅大约某专门画家根据尸体画的肖像。恐怕是因为杂志不能登载尸体照吧。细细端详,还真有点像咪咪。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咪咪,倘若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目睹这肖像,多半看不出所以然来。确实,脸的细部画得很像,然而关键之处却相差甚远——没有传达出她表情的主要特点。这是死的咪咪,活着的咪咪却是热情洋溢、生机勃勃的。她始终怀有希望,始终抱有幻想,始终动脑思索。她曾是个温情而熟练的官能扫雪工。所以我们才做成了幻想交易。所以那天早上她才说出了“正是”。然而画上的咪咪却比她本人寒伧得多,猥琐得多。我摇摇头,闭起眼睛,缓缓叹了口气。面对这幅肖像,我再次真切地感到咪咪确已死了。在某种意义上,比看尸体照片还要更真实、更深刻地感受到她的死,或她不在的缺憾。她完全地、彻底地死了,再也不能返回人世。她的生已被吸入黑洞洞的虚无之中。想到这点,我心里便生出一种近乎凝固而干涩的悲哀。

  报道本身也同肖像画一样猥琐不堪——赤坂一流宾馆Q里,发现一位大约不超过25岁的年轻女子被人用长统袜勒死。女子全裸,随身没有任何足以证明其身份之物。在服务台使用的是假名等等。内容同我从警察口中听来的相差无多。我所不知道的只在文章最后写了一点:警方认为此案同色情组织,即以一流宾馆为活动场所的高级应召女郎俱乐部等组织有关,并已就此开始调查。看罢,我把过期杂志放回刊物架,坐在大厅椅子上前思后索。

  警方为什么单单对色情组织进行调查呢?莫非掌握了确凿证据?但我不能够给警察署打电话,叫出渔夫或文学,询问后来进展如何。我走出图书馆,在附近简单吃了午饭,沿街游游逛逛。本以为游逛时间里会突然计上心来,结果纯属徒劳。春日的空气淡漠而滞重,使得皮肤阵阵发痒。到底应怎样分析呢?思路一片混乱。我走到明治神宫,在草坪上仰望天空,开始思考色情组织。国际特快专递!在东京预订,在火奴鲁鲁同女郎困觉。自成一统,简便易行,老谋深算,无懈可击,且堂堂正正。无论何等污七八糟的名堂,只要越过某一临界点,便很难以单纯善恶的尺度加以衡量。因为其中已经产生特有的、独立的幻想。一旦产生幻想,势必作为纯粹的商品开始发挥作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要从所有的空隙中发掘出商品来。幻想,此乃关键所在。卖春也罢、卖身也罢、阶层差别也罢、个人攻击也罢、变态性欲也罢、什么也罢,只要附以漂亮的包装,贴上漂亮的标签,便是堂而皇之的商品。再过不久,说不定可以通过商品目录在西武百货店订购应召女郎。You can rely on me.

  呆呆仰望春日天空的时间里,不由腾起想同女孩儿困觉的欲望,可能的话,最好同札幌的由美吉。嗯,这并非绝对不可能。我想像自己把一只脚插进她公寓房间门缝——就像那个神情抑郁的刑警——使之不得关门的情景,并且对她说:“你必须同我困觉,这是你应该做的。”接下去恐怕就会如愿以偿。我轻轻地、像解开礼品绸带似的脱去她的衣服。解开外衣,摘去眼镜,脱掉毛衣。脱光后,却成了咪咪。“正好,”咪咪说,“我的身子很动人吧?”

  我刚要回答,不料天已大亮。而且身旁躺着喜喜,五反田的手指在喜喜的背部优雅地往来移动。这时雪开门进来,撞见我同喜喜相抱而卧的场景。那不是五反田,而是我,手指是五反田的,但同喜喜做爱的是我。“想不到,”雪说,“简直想不到。”

  “不是那样的。”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喜喜重复道。

  白日梦。

  粗俗、混乱、无聊的白日梦。

  不是那样的,我说。我想困觉的对方是由美吉。但是不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我首先必须清理头绪,否则一切都无从着手。

  我走出明治神宫,在原宿后街一家可以供应美味咖啡的小店喝了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慢慢悠悠踱回住处。

  薄暮时分,五反田打来电话。

  “喂,现在没时间。”五反田说,“今晚见面如何?8点或9点?”

  “可以,正闲着。”

  “吃饭,喝酒!过去接你。”

  我开始整理旅行包,把旅行期间的收据归拢起来,又分成两份,一份算在牧村头上,一份我自己掏腰包。餐费的一半和租车费可以划归他,再加上给雪个人买的东西(冲浪板、收录机、游泳衣等)。我把明细账写在一张纸上,装入信封,将剩下的旅行支票也整理好,以便在银行换成现金后一并寄出。我处理这类事务是很快捷麻利的。倒不是出于喜欢,没有人喜欢干这个。只不过我不愿意在钱财上不清不白。

  清算完毕,我煮了把菠菜,同小白鱼干拌在一起,洒上点醋,边吃边喝“麒麟”生啤酒。我慢慢地重新看了佐藤春夫一个短篇。这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良宵。苍茫的暮色犹如被一把透明的刷子一遍遍地越涂色调越浓,最后变成了黑幕。看书看得累了,便放上唱片来听。唱片是斯坦·罗茨演奏的舒伯特作品100号三重奏。从很多年前开始,每到春天我就听这张唱片。我觉得春夜蕴含的某种哀怨凄苦同这首乐曲息息相通。春夜,甚至把人的心胸都染成柔和的黛蓝色的春夜!我闭起眼睛,于是白色的人骨从黑暗的深处隐约浮现出来。生在深沉的虚无中沉没,骨则如记忆一般坚硬,而且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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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8点40分,五反田开着那辆“奔驰”赶来。停在我公寓门前的“奔驰”,看上去甚不谐调。这不是人为的,某种东西同某种东西的不谐调可以说是命中注定。那辆庞大的“奔驰”便显得同这里格格不入,“奔驰”也不例外。无可救药,人各有其不同的生活方式。

  五反田身穿灰色鸡心领毛衣,一件无扣衬衫,下面是条极为普通的棉布裤。但仍很醒目,就像爱尔顿·约翰身穿橙色衬衫和紫色外衣跳高那样引人注目。听见他敲门,我马上打开,他立时微微一笑。

  “不进来看看再走?”我招呼道。因为见他流露出想看看我房间的神色。

  “好的。”他不无羞赧地眯眯笑道。那笑容给人以愉悦之感,像是在说可以的话住上一周也无妨。

  房间很狭小。但这狭小似乎给他以很深的印象。“叫人怀念啊!”他说,“以前我也住过这样的房间,在我还不卖座的时候。”

  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听起来未免不快,但经他一说,却觉得是一种直言不讳的夸奖。

  简单介绍起来,我这套公寓分4个部分:厨房、浴室、客厅、卧室。哪一部分都很窄。厨房与其说是房间,莫如说是宽一点的走廊更为接近事实,放上一个细长的餐具橱和一张两人用的餐桌之后,便再也放不进任何东西。卧室也差不多,仅容得3件家具:床、立柜和写字台。客厅好歹保有一处空间,因为几乎什么也没放,只有书架、唱片架和一个小型组合音响。没有沙发,没有茶几。有两个马利梅克牌大靠垫,用来垫腰靠墙而坐,倒也舒服得很。必要时,可以从壁橱里取出折叠式写字矮桌当茶几。

  我把靠垫的使用方法教给五反田,放上矮桌,拿出黑啤酒、杯子和菠菜鱼干。然后重放舒伯特的三重奏。

  “不错不错!”五反田说。而且像是真心话,不是外交辞令。

  “再做点下酒菜好了。”我说。

  “不麻烦?”

  “麻烦什么,手到擒来,眨眼之时,又不是大操大办,一点下酒菜总做得来。”

  “在旁边看看可以吧?”

  “当然可以。”我说。

  我把大葱和干梅肉拌在一起撒上松鱼干,用裙带菜和虾做了个醋拌凉菜,把山萮菜和用擦板擦得极细的鱼肉山芋丸搅拌均匀,用橄榄油、大蒜和少量的意大利式腊肠炒了一盘土豆丝,把黄瓜切细做成即食咸菜,还有昨天剩的羊栖菜,有豆腐。调味料用了不少生姜。

  “不错不错!”五反田叹道,“天才!”

  “简单得很,哪样都毫不费事,熟悉了一会儿就完。关键是能用现成的东西做出几个花样。”

  “天才天才!我是怎么也做不来。”

  “我也模仿不来牙医嘛!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Different strokes for different folks。”

  “确实。”他说,“算了,今天不到外面去了,就在这儿舒服舒服。不妨碍你吧?”

  “我无所谓。”

  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吃我做的小菜。啤酒喝完,接着喝苏格兰威士忌,听唱片。听了施菜和斯通兄弟,听了德安兹、“滚石”和平克·弗罗伊德,听了“沙滩男孩”的《浪花飞溅》。恍若回到了六十年代的夜晚。还听了“爱之匙”乐队和斯里·德哥·纳特。假如有一本正经的外星人在场,说不定以为是什么时间倒转。

  外星人固然没来,10点过后雨倒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温柔安然的雨,听得从房檐落地的雨声才恍然晓得是在下雨的雨,如死者一般寂无声息的雨。

  夜深后,我停止放音乐。我这房间同五反田那墙壁厚实的寓所不同,过了11点仍放音乐,会遭人埋怨。音乐消失后,我们边听滴滴答答的雨声边谈论死者,我说咪咪案件后来好像没大进展,他说知道。原来他也在从报刊上确认破案情况。

  我打开第二瓶苏格兰威士忌,把最初的一杯为咪咪举起。

  “警方在集中搜查应召女郎组织,”我说,“我想在这方面可能有所突破,这样,说不定从那方面把手伸到你那里去。”

  “可能性是有的。”五反田略微蹙起眉头,“不过问题不大。我也有点放心不下,去事务所随便探听过,就问那个组织是否真的绝对保守秘密。对方说那组织似乎同政界的关系不一般,有几个上头的政治家染指其间。所以,即使警察查到头上,也不可能深入到内部,无法下手。况且,我们事务所本身也有一点政治背景,拥有好几个头面人物,一般门路还不成问题。同应急组织也有一定的联系。因此无论怎么样都捂得住。而且对事务所来说,我是棵摇钱树,这点忙当然会帮。万一我被卷进丑闻而不能作为商品出售,吃亏的首先是事务所,事务所在我身上投资不算少嘛。当然,要是你当时说出我的名字,我肯定被带走无疑,谁都爱莫能助。因为你是惟一直接有关系的人,政治力量也来不及施展手脚。不过再也无须担心,往下已经是关系网与关系网之间的力量较量问题了。”

  “肮脏的世界。”我说。

  “千真万确,”五反田说,“臭不可闻。”

  “臭不可闻两票!”

  “失礼?”他反问。

  “臭不可闻两票,采纳动议!”

  他点头笑道:“对,是要投臭不可闻两票。没有一个人为被害女子着想,统统想保全自己,当然包括我在内。”

  我去厨房加冰,拿出椒盐饼干和干奶酪。

  “有一事相求,”我说,“有件事想请你给那个组织打电话问一下。”

  他用手指捏着耳垂:“了解什么?关于案件的可不成,守口如瓶。”

  “同案件无关,是火奴鲁鲁应召女郎方面的。听说可以通过那个组织买外国的应召女郎。”

  “听谁说的?”

  “无名氏。他讲的组织同你讲的,我猜想是同一个。因为他说没有地位、信用和钱财,加入不进那个俱乐部,像我这样的连边都甭想沾上。”

  五反田微微一笑:“不错,我也听说过有此系统,一个电话就能在外国买得女郎,试倒没有试过。大概是同一组织吧。那,你想了解火奴鲁鲁应召女郎的什么?”

  “了解有没有一个叫迪安的东南亚女孩儿。”

  五反田稍事沉吟,再没问什么,掏出手册记下名字。

  “迪安。姓呢?”

  “什么姓,一个应召女郎!”我说,“就叫迪安,6月的迪安。”

  “明白了,明天就联系。”

  “感恩不忘的。”

  “不必。同你为我做的相比,我这简直不足挂齿。别放在心上。”他把拇指和食指尖捏在一起,眯缝起眼睛问:“好了,你一个人去夏威夷的?”

  “哪有一个人去夏威夷的。当然是跟女孩儿搭伴。漂亮得不得了,才13岁。”

  “和13岁女孩儿睡了?”

  “怎么会!胸脯还没怎么隆起咧。”

  “那你和她去夏威夷做什么?”

  “传授赴宴礼仪,阐述性欲原理,挖苦乔治男孩,观看《E.T》,内容丰富多彩。”

  五反田注视一会我的脸,然后将上下嘴唇略略抿起笑道:“与众不同,你这人做事总是与众不同。为什么这样呢?”

  “为什么呢?”我说,“我也不是要故弄玄虚,事态所趋而已,同咪咪一样。她也怪不得谁,只是令人惋惜,落得那个下场。”

  “唔。”他说,“夏威夷好玩?”

  “当然。”

  “晒日光浴了?”

  “当然。”

  五反田喝口威士忌,咬一口饼干。

  “你不在期间,我又同以前的老婆见了几次。”他说,“很投机。说来好笑,同那家伙睡觉着实快活得很。”

  “心情可以理解。”

  “你也同往日的夫人见见如何?”

  “见不成的,人家早已又结婚了。没和你说过?”

  他摇摇头:“没听说,遗憾呐!”

  “不,还是这样好,没什么遗憾。”我说。是这样好,“那么,你打算同夫人怎么办呢?”

  他又摇摇头:“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此外想不出词来形容。无计可施,无路可走,我们两人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系融洽。悄悄见面,去不可能有人认出的汽车旅馆睡觉。两人在一起,双方都轻松愉快。和她困觉真是妙极了,刚才我也说过。用不着语言,心灵自然相通。相互理解对方,比结婚当初理解得还深刻。准确说来,是在相爱。但这种状态不可能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在汽车旅馆偷偷相会纯属消耗,迟早要给记者知道。知道了就是一场丑闻。那样一来,那帮家伙就要将我们敲骨吸髓,不,甚至连骨头都剩不下。我们是在踩钢丝,筋疲力尽。我跟她说不要这样,提出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同她一起像模像样地生活,这是我的愿望。一起自由自在地做饭、散步,也想要个孩子。但这怎么都行不通。我和她家人绝对不能言归于好。那些家伙缺德事做尽,我也把话说到了家,再不可能讲和。假如她能同家里一刀两断,事情就再好办不过,问题是她做不到这一点。她家里人坏得出奇,不榨干她的油水不能罢休。她也知道这一点,但就是断不了关系。她和家人就像一对鸳鸯枕,紧紧贴在一起,分不开的。走投无路。”

  五反田举起玻璃杯,来回摇晃里面的冰块。

  “也真是不可思议,”他微笑着说道,“想弄到手的基本都到手了,但真正希望得到的却得不到。”

  “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说,“当然就我来说,能弄到手的东西极其有限,不敢奢望。”

  “不,不是那样。”五反田说,“这不过是因为你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是吧?比如说,难道你想得到什么‘奔驰’汽车和麻布的高级公寓?”

  “那倒不怎么想,因眼下也没那个必要。‘雄狮’和这鸽子笼也过得心满意足。说心满意足怕是有点言过其实,总之还算快活,和身份相符,没什么不满。当然,日后如果产生那种必要性,想得到也未可知。”

  “不,不对。必要性这东西不是那样的,它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譬如说,我本来住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板桥也罢、龟户也罢、中野区都立家政也罢,真的哪里都不在乎。只要有房盖,能住人生活就行。但事务所里的人不这样认为。而是说你是明星,得住港区,于是在麻布找了一套高级公寓,胡闹!港区到底有什么好?不外乎服装店经营的价高质次的饭店、怪模怪样的东京塔、东张西望到第二天早上的莫名其妙的混账女人。‘奔驰’也一样。本来我中意‘雄狮’,足矣,足够跑的。东京这道路‘奔驰’能有什么用?简直开玩笑!可事务所那批家伙偏偏给你找一辆来。又说你是明星,‘雄狮’啦‘蓝鸟’,啦‘皇冠’什么的万万坐不得,务必坐‘奔驰’。虽说不是新车,价格也相当昂贵。在我前边一个哪里的通俗歌手坐来着。”

  他往冰块已经融化的杯里倒进威士忌,喝了一口,半天蹙起眉头。

  “我所处的就是这么个世界,以为只消把港区、把欧洲车、把劳力士表拿到手就算一流。无聊透顶,毫无意思!总而言之,我要说的是必要性这玩艺儿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而是如此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捏造出来的。其实无非是把谁也不需要的东西涂上十分需要的幻想色彩。容易得很,只要大量制造信息即可。住则港区,乘则欧洲车,戴则劳力士——如此反复宣传。于是大家深信不疑——住则港区,乘则BMW,戴则劳力士。有一种人以为只要把这些东西搞到手就高人一等,就与众不同,却意识不到惟其如此才到头来落得个与众相同。缺乏想像力。那东西无非人为宣传而已,幻想而已。我对这把戏早已烦透了,对自己自身的生活烦透了。真想过一种像样的日子。但是不行,我们一切都给事务所控制得死死的,和能更换衣服的布娃娃一个样。因为有债在身,半句牢骚也发不得。即使我说想如何如何,也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住着港区英姿飒爽的公寓,出入‘奔驰’,戴着菲利浦斯手表,抱着高级女郎困觉——有些人恐怕是不胜羡慕。但并非我所追求的东两。而我所追求的又无法得到,除非逃离目前这种生活。”

  “例如爱。”我说。

  “是的,例如爱,以及平和安稳、美满的家庭,单纯的人生。”说着,五反田在脸前合起双手,“嗯,知道吗?假如当时我想得到,这些是可以得到的。不是我自吹。”

  “知道,谈不上什么自吹,完全客观。”

  “只要我想干,没有办不到的事。我拥有一切可能性,也有机会,有能力。但结果呢,无非傀儡而已。那些半夜里东张西望的女郎,可以说手到擒来,不骗你,真的。可是同真心喜欢的女郎却睡不到一起。”

  五反田像已醉得相当厉害。脸色虽然丝毫未变,但较之往常多少有些饶舌。他想一醉方休的心情我并非不能理解。因时针已过12点,我便问他时间是否没关系。

  “噢,明天整个上午没事,忙不了的。不影响你?”

  “我无所谓,照样无所事事。”

  “让你陪着,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我除了你没有人能说上话,真的,跟谁都谈不来。我一说什么不想坐‘奔驰’想坐‘雄狮’,人家多半以为我是神经出了问题。弄得不好,会给领到精神病院里去,眼下正流行这招术。无聊!什么专门接待演员的精神科医生,同呕物清扫专家是一路货色!”他闭目良久。“不过,我来这里好像尽发牢骚了。”

  “‘无聊’说了20次。”

  “果真?”

  “要是不够,尽管说下去好了。”

  “足矣足矣,谢谢。抱歉,尽叫你听牢骚话。话又说回来,我身边那些家伙,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干屎蛋那样的无聊之辈,纯粹令人作呕,百分之百无可救药的呕物一直顶到嗓子眼。”

  “吐出就是。”

  “庸俗无聊的家伙铺天盖地。”五反田不屑一顾地说道,“全都是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投机钻营的混蛋、吸血鬼!当然也不是全都如此,正人君子也有几个,但更多的是败类,是花言巧语口蜜腹剑的骗子,是利用地位捞钱捞女人的丑类。这些明里暗里的家伙靠着吮吸这丑恶世界的油水,眼看着越来越肥,丑陋臃肿,而又耀武扬威。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世道。也许你不晓得,这样的混账家伙实在是漫山遍野。有时我还不得不跟这些家伙喝酒干杯,那时我始终要提醒自己:喂,即使气不过也掐死不得哟,对这些家伙,掐死本身就是一种能源消耗。”

  “用铁棍打死如何?掐死是费时间。”

  “高见!”五反田说,“不过可能的话,还是恨不得掐死。一瞬间打死太便宜了他们。”

  “高见!”我首肯赞成,“我们是高见对高见。”

  “实在是……”说到这里,他缄住口,然后叹息一声,双手再次在脸前合起,“心里畅快多了。”

  “那好。”我说,“就像《国王的耳朵是骡子的耳朵》一样。蹄子刨坑大声吼叫。说出口来心里畅快。”

  “完全正确。”

  “不吃碗泡饭?”

  “谢谢。”

  我烧开水,用海菜、梅肉干和裙带菜简单做了泡饭。两人默默吃着。

  “在我眼里,你像是生活得津津有味,嗯?”五反田说。

  我背靠墙壁,听了一会雨声。“就某部分来说是这样,或许津津有味,但绝对称不上幸福。如同你缺少某种东西一样,我也缺少某种东西。所以,也过不上正经像样的生活,不过单纯踩着舞步连续跳动而已。身体已经熟悉了舞步,可以连跳不止,其中也有人夸我跳得不错,但在社会上则完全是个零。34岁了还没结婚,又没有响当当的职业,得过且过罢了。连分期付款买一套住房的计划都没有眉目,更谈不上困觉的对象。后30年会怎么样呢,你以为?”

  “车到山前必有路。”

  “或许,”我说,“或许有路,或许没路,无人知晓,彼此彼此。”

  “可我现在就某部分来说都不津津有味。”

  “那或许是的。不过你干得可是很出色。”

  五反田摇头道:“干得出色的人难道会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或给你添麻烦?”

  “这种时候也是有的。”我说,“我们是在谈论人,不是谈论等比数列。”

  1点半时,五反田说要回去。

  “在这儿住下也可以哟!客用卧具还是有的,天亮再给你做顿美味早餐。”

  “不了。你这么说倒是难得,可我酒也醒了,得回去。”五反田连连摇头,看上去的确酒已醒来,“有件事求你,挺怪的事。”

  “可以,说说看。”

  “对不起,可以的话,能把你那‘雄狮’借我用一段时间?我把‘奔驰’留给你。说老实话,开这家伙去和以前的老婆幽会未免太惹人耳目。无论去哪里,只要看见这车在就马上知道是我。”

  “‘雄狮’任凭借多少天都没问题。”我说,“悉听尊便。眼下我没做事,用不着几次车,借给你一点都不碍事。不过坦率说来,你那辆时髦漂亮的超一流车留下来我可是非常头疼。一我这停车场是按月租的场地,晚间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恶作剧;二来驾驶当中有个一差二错把车弄出毛病,我实在赔偿不起,负责不起。”

  “放心,一切全由事务所负责。早已入了保险。你就是碰伤了也不要紧,反正有保险金下来,不必担心。你要是有兴趣,投到海里去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哟,下次好买辆法拉利。有个色情读物作家想卖法拉利。”

  “法拉利……”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笑道,“不过算了。或许你想像不到,在我们那个天地里有修养的人混不下去。所谓有修养的人,在我们那里和‘性情古怪的穷小子’是同义语。有人同情,但无人欣赏。”

  最终,五反田开着我的“雄狮”回去了。我把他的“奔驰”开进停车场,这车敏感好斗,反应敏捷,力大无穷。哪怕稍一踩加速板,都可以蹿到月球上去。

  “用不着那么逞能,四平八稳地慢慢来好了!”我咚咚敲着仪表板,大声叮嘱“奔驰”。但它好像全然听不进去。连车也看对方的脸色。罢了罢了,我想,连“奔驰”都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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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翌日早,我去停车场看“奔驰”有何动静。我担心昨晚有人乱搞或被盗。还好,安然无恙。

  以往“雄狮”所在的位置现在趴着“奔驰”,总觉得有点异样。我钻进车中把身体陷在座席上试了试,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像睁眼醒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个陌生女人时一样。女子诚然妩媚,但就是令人不安,使人紧张。我这人无论对何人何事,熟悉起来很花时间,亦性格所使然。

  归终,这天一次也没有开车。白天在街上散步,看电影。买了几本书。晚上接到五反田的电话。他对昨晚的招待表示感谢,我说大可不必。

  “啊,关于火奴鲁鲁,”他说,“我问了那个组织。嗯,的确可以从这里预订火奴鲁鲁的女孩儿。这世界也真是便利,简直就是个绿色窗口①,顶多加问一句可不可以吸烟。”

  ①日本长途客运汽车售票窗口(均为绿色),买票或订票十分方便。

  “一点不错。”

  “于是我就打听叫迪安的那个女孩儿。就说我有个熟人通过他们的介绍接触过迪安,告诉我那女孩儿好得很,劝我也试试,所以打听一下能否预约——那女孩儿叫迪安,东南亚人。对方查了好一阵子。本来是不一一给查这种事的,但我例外。不是我吹,我是他们难得的顾客,可以强求。结果真的查到了,说的确有个叫迪安的,菲律宾人。但3个月以前就已不见了,不干了。”

  “不见了?”我反问,“洗手了不成?”

  “喂,你就算了吧,就是我再有面子人家也不会给查到那个地步的。应召女郎那行当,有出有进是常事,哪里能逐个跟踪调查,她不干了,不在那里,如此而已,遗憾。”

  “3个月前?”

  “3个月前。”

  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水落石出,我便道谢放下电话。

  又到街上散步。

  迪安3个月前便已不见,而两周前还的的确确同我睡过觉,并留下了电话号码,没有任何人接的电话号码。不可思议!这么着,应召女郎便有3个人:喜喜、咪咪和迪安。都消失不见了。一个被杀,两个下落不明。消失得如同被墙壁吸进了一般,杳无踪影。况且3个人都同我有瓜葛,我与她们之间存在着五反田和牧村拓。

  我走进饮食店,用圆珠笔在手册上就我周围的人际关系画了一幅图。关系相当复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列强关系图无异。

  我半是感慨半是厌倦地注视着这幅图。注视多久也无良计浮上心头。3个消失的妓女、1个演员、3个艺术家、1个美少女和1个神经质的宾馆女接待员。无论怎么来看,都称不上是地道的交游关系,同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的差不多。“明白了,执事是犯人!”我说道。但谁也没笑。笑话不好笑。

  老实说,已再无办法可想。无论顺哪条线索摸去到头来都弄巧成拙,根本理不出头绪。起始只有喜喜、咪咪和五反田这条线,如今又多了一条:牧村拓和迪安。且喜喜与迪安在某处相连。因为迪安留下的电话号码和喜喜留下的毫无二致,接线突然转回。

  “难呐,华生!”我对桌面上的烟灰缸说道。烟灰缸当然毫不理会。还是烟灰缸头脑聪明,采取概不介入的态度。烟灰缸也好咖啡杯也好白糖罐也好记账单也好,全部聪明乖觉,谁都不搭不理,置若罔闻。愚蠢的只我自己,接二连三地同蹊跷事扯在一起,每次都弄得焦头烂额。如此心旷神怡的春夜,居然没有幽会的对象。

  我返回住所给由美古打电话。她不在,说今天值早班,已经回去。说不定今晚是去游泳学校的日子。我始终如一地嫉妒那间游泳学校,嫉妒五反田那样漂亮潇洒的教师把着由美吉的手耐心教她游泳的光景。因由美吉一人之故,我憎恶世界上从札幌到开罗等所有的游泳俱乐部。臭屎蛋!

  “统统无聊透顶,简直是臭屎蛋,干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叫人作呕!”我学着五反田的样子出声痛骂。不料奇怪的是,心情居然多少痛快起来。五反田要是当宗教家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早晚领大家念念有词:“统统无聊透顶,简直是臭屎蛋,干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地叫人作呕!”很可能会大行其道。

  另一方面,我实在想见由美吉,想得不得了。她那不无神经质的谈吐和干脆利落的举止,是那样地令人怀念。那用指尖按一下眼镜框的动作,那闪身潜入房间时一本正经的神情,那脱去天蓝色外装坐在我身旁时的姿势,是那样地讨人喜欢。如此浮想连翩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多少温煦平和下来,她身上有一种极其直率的气质,我被其深深吸引。莫非我们俩可以同舟共济不成?

  她从宾馆服务台的工作中发掘乐趣,每周抽几个晚间去游泳俱乐部。我则从事扫雪,喜欢“雄狮”和过时唱片,从做一手像样的饭菜当中寻求微乎其微的喜悦——就是这样两个人。也许同舟共济,也许中途闹翻。数据过于缺乏,全然无法预测。

  假如我同她在一起,还会伤害她刺激她吗?如原来的妻子所预言的那样,难道凡是同我往来同我相处的女性归终都将在心灵上受到我的伤害吗?难道因为我是个只考虑自己的人而没有资格去喜欢别人吗?

  如此思来想去,不由恨不得马上乘机飞往札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数据或许有所不足,但很想向她表白,说自己反正喜欢她。不行!在那之前必须把连接缝清理出来,不能半途而废。否则,由此形成半途而废的习性势必带进下一阶段,致使事物的进展全部笼罩在半途而废的阴影之中。而这并非我所理想的状态。

  问题在于喜喜,是的,喜喜位于一切的核心。她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从札幌电影院到火奴鲁鲁商业区,她如影子在我眼前一掠而过,并向我传递某种消息。这点显而易见。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喜喜到底向我寻求什么呢?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等待即可。

  静等事态的来临。向来如此。走投无路之时,切勿轻举妄动,只宜静静等待。等待当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有什么降临,只要凝目注视微明之中有何动静即可。这是我从经验中学得的。迟早必有举动,倘有必要,必有举动无疑。

  好,那就静等。

  每隔几天我便同五反田见面、喝酒、吃饭,如此一来二去,同他见面竟成了一种习惯。每次见面他都为借用我的“雄狮”表示歉意。我说无所谓,不必介意。

  “还没把‘奔驰’投到海里吗?”他问。

  “遗憾找不出时间。”我说。

  我和五反田并坐在酒吧柜台旁喝对汽水的伏特加。他喝的频率比我稍快。

  “真的投进去该是相当痛快吧?”他把酒杯轻轻挨在嘴唇上说道。

  “大概如释重负。”我说,“不过‘奔驰’没了还不接着就是法拉利!”

  “那也如法炮制。”

  “法拉利之后是什么呢?”

  “什么呢?不过要是如此投个没完,保险公司必然兴师问罪。”

  “管它那么多,心胸再放宽一些!反正这一切都是幻想,不过两人借助酒兴胡思乱想而已,不同于你常演的低预算电影。空想无须预算。什么中产阶级忧患意识,忘它一边去好了。丢掉鸡毛蒜皮,只管扬眉吐气!兰鲍尔基尼也罢,波尔西也罢,爵加也罢什么也罢,一辆接一辆投进去,用不着顾虑。海又深又大,容纳几千辆没问题。发挥想像力呀,你!”

  五反田笑道:“和你谈起来,心里真是爽快。”

  “我也爽快。别人的车,别人的想像力。”我说,“对了,最近和太太可水乳交融?”

  他啜了口伏特加,点点头。外面潇潇落雨,店内空空荡荡,顾客只我们两人。领班无事可干,擦起酒瓶子来。

  “水乳交融。”他沉静地说,抿起嘴唇笑了笑,“我们在相爱。我们的爱由于离婚而得以确认,得以加深。如何,罗曼蒂克吧?”

  “罗曼蒂克得差点儿晕过去。”

  他嗤嗤笑着。

  “真的哟!”他神情认真地说。

  “知道。”我说。

  我和五反田见面时基本都谈论这些。我们口气虽然轻松,但内容都很严肃,严肃得甚至需要不时以玩笑作添加剂。玩笑大多不够高明,但这无所谓,只要是玩笑即可,是为玩笑而玩笑。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玩笑这一共识。至于我们严肃到何种地步,惟有我们自身晓得。我们都已34岁,这和13岁同样是棘手的年龄,当然其含义不同。两人都已多少开始认识到年龄增大这一现象的真正含义。而且已经进入必须对此有所准备的时期,需要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备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简沾的语言对此进行了表述。

  “爱!”他说,“这就是我们需要的。”

  “有激情!”我说。我也同样需要。

  五反田默然片刻。他在默默地思索爱。我也在思索,间或想到由美吉,想起那个雪花飘舞的夜晚她喝光五六杯玛莉白兰地的情景。她喜欢玛莉白兰地。

  “女人睡得太多了,腻了,够了!睡多少都一个样,干的事一个样。”五反田随后说道。“需要爱,喂,向你坦白一件重大事项: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我啪地打一声响指:“一针见血!简直是神的语言,金光四射。应该开个记者招待会,庄严宣布‘我想睡的只有老婆’。人们笃定感动莫名,受到总理大臣表彰也未可知。”

  “不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也有可能。因为我可是向全世界宣告‘我想睡的只有老婆’的哟!这不是常人所能轻易做到的。”

  “领诺贝尔奖怕是需要礼服大衣吧?”

  “买嘛!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妙极!典型的神明用语。”

  “领奖致辞在瑞典国王面前进行,”五反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想睡的对象只有老婆一人。感动热潮,此起彼伏。雪云散尽,阳光普照。”

  “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有激情!”

  我们又沉默下来,分别思考爱。在爱方面值得思考的太多了。我想,把由美吉请到我住处做客的时候,一定得准备好伏特加、西红柿汁、倍灵调味汁和柠檬。

  “不过,你也许什么奖也捞不到,”我说,“而仅仅被当成变态分子。”

  五反田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频频颔首。

  “是啊,这有可能。我这言论属于性反革命,多半要被情绪激昂的群众踢得一命呜呼。”他说,“那样我就成了性殉教者。”

  “成为第一个为性而殉教的演员。”

  “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同老婆睡不成喽。”

  “高见。”

  我们又默默地喝酒。

  便是这样谈论严肃的话题。如若有人从旁听见,恐以为全是笑谈。而我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都认真。

  他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我。或到外面的酒吧,或来我住处聚餐,或去他公寓碰头。如此一天天过去。我横下心不做任何工作。工作那东西做不做一个样。没了我世界也照样发展。我静等事态发生就是。

  我把余款和旅行所用那部分的发票给牧村拓寄去。忠仆马上打来电话,告诉我钱要多收一些。

  “先生说这样过意不去,而我也不好处理。”忠仆说,“交给我办好吗?保证不给你增加负担。”

  我懒得争执不休,便说明白了,这回就任凭你们处置好了。于是牧村拓很快把30万日元的银行支票寄了过来。里面有张收据,上面写道“取材调查费”。我在收据上签字盖章,然后寄出。什么都能用经费报销,这世界也真是可爱。

  我把30万日元支票装入票夹,放在桌面上。

  连休假转眼过去。

  我同由美古通了几次电话。

  通话时间的长短由她决定。有时颇长,有时说声“忙”就放下。有时久久沉默,有时突然挂断。但不管怎样,我们得以通过电话相互交谈,也相互交换一点情况。一天,她把住处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这可是扎扎实实地跨进了一步。

  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每当她提起游泳学校时,我的心就像心地单纯的高中生一样时而颤抖时而伤感时而黯然。好几次我都想问起她的游泳教师——什么样子,多大年龄,英俊与否,待她是否过于殷勤等等。但终未出口。我怕她看出我的嫉妒。怕她这样对我说道:“喂,你是嫉妒游泳学校吧?哼,讨厌,我顶讨厌这样的人,居然嫉妒游泳学校,作为男人简直一钱不值。我说的你明白?真的一钱不值,再不想看见你第二次。”

  所以,在游泳学校上面我绝对缄口不语。越是缄口不语,关于游泳学校的妄想越是急剧膨胀。练习结束之后,教师将她单独留下进行特别训练,那教师当然是五反田。他把手贴在由美吉的胸部和腹部,教她练习自由式游泳。他手指抚摸她的乳房,擦过她的大腿根,还告诉她别介意。

  “不必介意,”他说,“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游泳学校妄想曲。

  傻气!然而我无法将其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每次给由美吉打电话,我都要被这妄想折磨半天。而且这妄想渐渐复杂起来,各色人物接连登场。喜喜和雪。盯视五反田在由美吉身上游移的手指之间,由美吉不知何时变成了喜喜。

  “喂,我可是个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哟!”一天,由美吉说道。那天夜里她一点精神也没有,“与人不同的只有名字,其余全都一样,不过每天每日在这宾馆服务台里做工来白白浪费人生罢了。再别给我打电话,我,不是值得你花长途电话费那样的人。”

  “你不是喜欢在宾馆里做工吗?”

  “嗯,是喜欢,做工本身倒不感到怎么痛苦。只是我有时觉得好像被宾馆一口吞掉,一刻一刻地。每当这时我就想自己到底算什么,我这样的同没有一个样。宾馆好端端地在那里,而我却不在,我看不见我,自我迷失。”

  “对宾馆你怕是考虑得过于认真了。”我说,“宾馆是宾馆,你是你。我时常考虑你,有时也考虑宾馆,但从不混为一谈。你是你,宾馆是宾馆。”

  “知道的,这点。可就是经常混淆,分不清界线。我的存在我的感觉我的个人生活全被拖入宾馆这个宇宙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何人都这样,任何人都被拖入某处,看不到其中的分界线。不光你一个人,我也同样。”我说。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是的,根本不一样。”我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喜欢你,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我。”

  由美吉沉默良久,她置身于电话式沉默之中。

  “嗳,我非常害怕那片黑暗。”她说,“总觉得还要碰上。”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由美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渐渐地,察觉那无论如何只能是抽泣。

  “喂,由美吉,”我说,“怎么了?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不就是哭么,哭还不行?”

  “啊,没什么不行,只是担心。”

  “喂,别再吭声!”

  我便闭住嘴巴,一声不响。由美吉哭泣了一阵,放下电话。

  5月7日,雪打来电话。

  “回来了!”她说,“这就出去玩玩可好?”

  我开出“奔驰”,到赤坂去接她。雪一看见这车,脸立时阴沉下来。

  “这车怎么回事?”

  “不是偷来的。车掉到泉眼里去了,于是出现一位伊莎贝拉·阿佳妮那样的泉水精灵,问我刚才掉进去的是‘奔驰’,是金‘奔驰’,还是银‘宝马’。我说都不是,而是半新不旧的铜‘雄狮’。这么着……”

  “别开无聊玩笑了!”她神色认真地说道,“问你正经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和朋友暂时交换,”我说,“对方说非常想坐‘雄狮’,就和他换了。这位朋友有很多很多理由。”

  “朋友?”

  “不错。或许你不相信。一两个朋友在我也是有的。”

  她坐进助手席,四下环顾,又皱起眉头,“怪车!”她十分厌恶似的说,“荒唐!”

  “车主也这样说来着。”我说,“措词倒稍有不同。”

  她闷声不语。

  我仍朝湘南方向行进。雪一直保持沉默。我小声放上斯特李·丹的磁带,小心翼翼地驾驶“奔驰”。天气极好。我穿一件夏威夷衫,戴着太阳镜。她身穿薄布短裤,粉红色拉尔夫·劳伦马球衫,同晒过太阳的皮肤甚为谐调,令人觉得好像仍在夏威夷。我前面是一辆运载家畜的卡车,猪们从木栅栏的缝隙里鼓起红红的眼睛盯着我们乘的“奔驰”。猪恐怕是分不出“雄狮”和“奔驰”有何区别的。猪不可能知道异化为何物。麒麟不知道,鳝鱼也不知道。

  “夏威夷怎么样?”

  她耸耸肩。

  “和母亲处得可好?”

  她耸耸肩。

  “冲浪大有进步?”

  她耸耸肩。

  “你好像提不起精神。被太阳晒得绝对迷人,简直就是牛奶咖啡精灵。要是在背部安一对漂亮的翅膀,肩上扛一把长勺,真就和牛奶咖啡精灵一模一样。如果由你来为牛奶咖啡做宣传,什么莫卡什么巴西什么哥伦比亚,3个捆在一起都绝对不是你的对手,肯定全世界的人一起大喝咖啡,整个世界都给牛奶咖啡精灵迷得神经兮兮——你给太阳晒得实在大有魅力了。”

  搜肠刮肚而又心直口快地大力赞赏一番,不料还是毫无效果。她依然只是耸肩而已。适得其反?我这心直口快莫非出了问题?

  “来例假了还是怎么?”

  她耸耸肩。

  我也耸耸肩。

  “想回去。”雪说,“掉头回去好了。”

  “这可是东名高速公路哟,即使是尼基·拉乌达①,在这里也无法回头的。”

  ①著名赛车选手。

  “找地方下来。”

  我看看她的脸,果然显得疲惫不堪。两眼黯淡无神,视线飘忽不定。脸色也许苍白,由于晒黑的关系,看不清色调的变化。

  “不在哪里休息一会?”我问。

  “不了,没心思休息,只想回东京,越快越好。”

  我从横滨出口驶下高速公路,返回东京。雪说要在外边坐一下,我便把车留在她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两人并坐在乃木神社的凳子上。

  “请原谅。”雪竟意外地道起歉来,“心情糟到了极点,差点儿忍受不住。但我不愿意说出口,就一直忍着。”

  “何必忍着呢,没有关系的。女孩儿常有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是指这个!”雪大声吼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和这个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辆车,是由于坐了那辆车!”

  “可那‘奔驰’究竟哪点不可以呢?”我问。“那车绝不差劲。性能好,坐着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钱买,价格还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驰’,”她似乎讲给自己听,“不是车种类的问题,问题不在于车的种类,问题是那车本身。那车里有一股讨厌的气氛。是它——怎么说呢——在压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闷,像有什么东西捅进胃里,像被一团乱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车就没这种感觉?”

  “我想没有。”我说,“我确实觉得对它有点不大习惯,但我想那恐怕是因为我太熟悉‘雄狮’了,一下子换车适应不了。这属于感情问题,不同于你所说的压迫感。”

  她摇摇头:“我说还不是那个,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觉。”

  “是那东西?就是你经常感到的——”我想说灵感,但就此打住。不同于灵感,怎么表达好呢?精神感应?总之很难付诸语言,怎么说都有低俗猥琐之嫌。

  “对,是那东西,我所感到的。”雪静静地说。

  “怎么感觉的?对那辆车?”我问。

  雪耸耸肩:“要是能准确地表述出来倒也简单,但不可能。因为眼前没有浮现出具体图像,我所感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类似不透明块状空气样的东西,又沉闷,又让人讨厌得不行。是它压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两手放在膝头,搜索着词句,“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谬的,扭曲的。在那里我实在透不过气来,空气沉重得很,简直就像被一个灌满铅的箱子压进海底一般。最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以为是自己刚旅行回来身上还疲劳的缘故,所以勉强忍住。结果不对头,情况越来越严重。那车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请把你那辆‘雄狮’换回来。”

  “被诅咒的‘奔驰’。”我说。

  “喂,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也最好少坐那辆车。”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吉利的‘奔驰’。”我接着笑道,“明白了,知道你不是在说笑话,尽量不坐那车就是。或者说最好沉到海里去?”

  “可能的话。”雪的神情很认真。

  为了等雪恢复过来,我们在神社凳子上坐了1个小时。雪一动不动地支颐合目,我则不经意地打量眼前往来的行人。偏午时分来神社这里的,大多是老人、带小孩的母亲、脖子上挂照相机的外国游客。哪类人都寥寥无几。有时也有外勤营业员模样的公司职员来坐在凳子上歇息。他们身穿黑色西装,手提塑料包,目光茫然,焦点游移,休息10或15分钟后便起身离去,不用说,这时候正经大人都在老实做工,正经孩子都在乖乖上学。

  “你妈妈呢?”我问,“一起回来的?”

  “嗯。”雪说,“现在箱根那边,和那独臂诗人。在整理加德满都和夏威夷的照片。”

  “你不回箱根?”

  “高兴时再回去,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反正回箱根也没什么可干。”

  “纯粹出于好奇心向你提一个问题。”我说,“你说回箱根也没什么可干而要一个人留在东京,可是,在这里又有什么可干的呢?”

  雪耸耸肩说:“和你玩。”

  片刻的沉默,悬在半空般的沉默。

  “妙!”我说,“完全是神的语言。单纯,而又富有启示性。两人一直玩下去,像在游乐园里一样。你我二人摘五颜六色的蔷薇,在黄金池子里划船戏水,为栗色小狗梳理柔柔的毛,就这样打发时光。肚子饿了,上边掉下番木瓜;想听音乐时,乔治男孩从天上为我们歌唱。美妙至极,别无挑剔。但从现实角度想来,我也必须开始做工,不可能永远把同你玩当日子过,而且也不能从你爸爸那里拿钱。”

  雪抿嘴看了我一会:“你不乐意从爸爸妈妈手里拿钱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别把话说得这么叫人过不去。这样拖着你缠着你,作为我有时也觉得非常于心不忍。总觉得在打扰你,给你添麻烦。所以,要是你……”

  “要是我拿钱的话?”

  “那样至少我心里安然一些。”

  “你不明白。”我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愿意作为工作来同你交往,想交往就作为私人朋友交往。我可不愿意在你的婚礼上被司仪介绍说什么‘这位是新娘13岁时的职业男性乳母’。那一来,众人必然要问职业男性乳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我还是想被介绍为‘这位是新娘13岁时的男友’。这样要体面得多。”

  “傻气!”雪一阵脸红,“我不举行什么婚礼的。”

  “那好!我正不愿意出席婚礼那玩艺儿。听什么拿腔作调的致词,拿什么破砖头一样的蛋糕,我算深恶痛绝,纯属浪费时间。我当时也没搞,所以这不过是打比方。总之我想说的是:朋友用金钱买不到,用经费更买不到。”

  “用这个主题写篇童话倒不错。”

  “好主意!”我笑道,“不折不扣的好主意。你也慢慢掌握谈话技巧了,再提高一点完全可以和我演一场出色的相声。”

  雪耸耸肩。

  “我说,”我清了清嗓子道,“和你说正经话。如果你想每天都找我玩,那就天天玩好了,工作不干也不碍事,反正是混饭吃的扫雪工,怎么都无所谓。但有一点需要明确:我不是拿钱才和你交往的。夏威夷是例外,那是特殊情况,让你爸爸出了旅费,也给买了女人。但因此而开始失去你的信任。我厌恶自己,那种事情再不重复第二次,已告结束。这以后我要自行其是,不允许任何人插嘴,也不允许给钱。我和狄克·诺斯不同,和书童忠仆也不同。我是我,不受雇于任何人。要来往就和你来往,你要和我玩,我就和你玩,你不必考虑钱的问题。”

  “真的肯和我玩?”雪看着脚趾甲说。

  “没关系。我也罢、你也罢,都正在迅速沦为人世的落伍者,事到如今更没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尽情游玩就是。”

  “为什么这么亲切?”

  “不是亲切。”我说,“我就是这种性格,事情一旦做开头就不能中途撒手不管。如果你想同我玩,只管玩个彻底。你我在札幌的宾馆里相遇也是某种缘分。既然干,就要尽兴。”

  雪用拖鞋前尖在地上画出小小的图案,如四角形漩涡。我注视着。

  “我是在给你添麻烦吧?”雪问。

  我想了想说:“也许。但你不必放在心上。况且归根结底,我也是喜欢同你相处才相处的,并非出于义务。我为什么喜欢这样呢——尽管年龄相差悬殊,共同语言也并不多——为什么呢?这恐怕是因为你使我想起什么,唤起我心中一直潜伏着的感情,就是我十三四或十四五岁时所怀有的感情。假如我15岁,我会不由分说地恋上你。以前说过吧?”

  “说过。”

  “所以才这样。”我说,“和你在一起,那种感情有时会重新回到身上。可以使我再度感受到往日雨的声音、风的气味,而且近在身旁。这委实不坏。不久你也将体会到那是何等的妙不可言。”

  “现在也心领神会,你所讲的。”

  “真的?”

  “我在这以前也失却了很多东西呢。”

  “心照不宣!”

  她沉默了10分钟。我又开始打量神社中男男女女的身影。

  “除了你,我再没有谈得来的人。”雪说,“不骗你。所以不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几乎跟谁也不开口。”

  “狄克·诺斯如何?”

  雪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彻头彻尾的傻瓜蛋,那人。”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那样。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则不尽然。他那人绝对不坏,你也应该这样看待。虽然只有一只胳膊,却比那帮人干得漂亮得多,而且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这样的人并不很多。当然,同你母亲相比,档次也许低一些,才能也许没那么多样。然而他是在真心地为你母亲着想,也可以说是爱吧。是可以信赖的人。菜又做得可口,态度又和蔼。”

  “那倒也许,不过是傻瓜蛋。”

  我再没说什么。雪有雪的处境,有她自己的感情。

  关于狄克的谈话至此为止。接下去我们谈了一会夏威夷纯情的阳光、海浪、清风以及“克罗娜”。之后雪说肚子饿了,便走进附近一家小吃店,吃了水果冻糕和薄煎饼。吃罢乘地铁去看了场电影。

  这周过后,狄克·诺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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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狄克·诺斯死于车祸。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条街上买东西,当抱着自选商场的购物袋出门时,被卡车轧死。是头碰头事故。卡车司机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下坡那样视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没有减速,只能说是邪魔附体。当然,狄克方面也有些疏忽大意。他只顾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时确认右边。在外国久居后初回日本时,很容易出现这种瞬间的闪失。因为神经还不习惯车辆左侧通行的情况,往往左右确认颠倒。大多数情况下是有惊无险,但偶尔也会导致大祸,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车掩到一旁,而被对面开来的客货两用车压在车轮下,当场死亡。

  听到这一消息时,我首先想起他在马加哈自选商场购物时的情景,想起他动作熟练地选好物品,神情认真地挑拣水果,将一包卫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车上的身影。可怜!想来,他终生命途多舛——身旁士兵踩响地雷使他失去了一只胳膊,从早到晚跟踪熄灭雨吸了一两口便扔开的烟头,最后又怀抱自选商场的购物袋被卡车轧死。

  他的葬礼在其太太和孩子所在的家里举行。雨也好、雪也好、我也好当然都没去。

  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还回来的“雄狮”拉着雪去箱根。雪说不能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来。倒有一位帮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龄,想不那么周全,再说晚上还得回去。不能让她一个人的。”

  “最好还是陪母亲住些日子。”我说。

  雪点点头,接着啪啦啪啦翻了一会行车地图。“嗳,上次我说他说得太过分了,是吧?”

  “指狄克·诺斯?”

  “嗯。”

  “你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车地图插回车门口袋,臂肘支在车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景致。“现在想来,他人并不坏。待我也亲切,无微不至。还教我冲浪来着,虽说只有一只胳膊,却比两只胳膊的人活得还有劲儿。对我妈妈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个不错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说得那么过分,当时。”

  “知道。”我说,“是禁不住那样说的,这不怪你。”

  她一直目视前方,一次也没看我。初夏的风从全开的窗口涌进来,吹得她齐刷刷的头发如草叶一样摇摆。

  “也真是可怜,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我说,“人不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当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种各样的人投进各种各样的东西。因为容易投。至于为什么则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这么一种倾向吧,如你母亲不做声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样。”平庸这东西犹如白衬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远洗不掉,无可挽回。

  “不公平啊。”

  “从根本上说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对狄克?”

  “嗯。”

  我叹口气,把车靠路旁刹住,转动钥匙熄掉引擎。随后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她的脸。

  “我认为你这种想法是无聊的。”我说,“与其后悔,莫如一开始就公平地、像样地对待他。起码应该做出这样的努力。然而你没有这样做,所以你不具备后悔的资格,完全不具备。”

  雪眯细眼睛看着我。

  “也许我这说法过于尖刻。但别人且不论,对你我还是希望你摆脱这种无聊的想法。嗯,知道么,有的东西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无可收拾。你对狄克感到后悔,口里也说后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这种廉价的后悔,更不愿意你把做得过分这句话说出口来。这是礼节问题,分寸问题,你应该掌握。”

  雪一言未发,臂肘贴着窗口,把指尖一动不动地按在太阳穴上,轻轻地闭起眼睛,仿佛睡了过去。只有睫毛不时地微微抖动,嘴唇略略发颤。想必在体内哭泣,无声无泪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对一个13岁的女孩子期望过高了。但没有办法。无论对方年老年幼,也无论其自身是怎样的人,对某种事情我都不能够放纵姑息。无聊的我就认为无聊,无法克制的我自然无法克制。

  雪许久地保持这种姿势,纹丝未动。我伸手,轻轻摸着她的手腕。

  “不要紧的,也怪不得你。”我说,“大概是我过于偏激。公平地看来,你也做得蛮好。别往心里去。”

  一道泪水顺其脸颊落在膝头,但就此止住,再没流泪,也没出声。不简单!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又过了一会儿,雪开口道。

  “怎么办也不怎么办,”我说,“把不能诉诸语言的东西珍藏起来即可。这是对死者的礼节。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明白。该剩下的自然剩下,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时间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解决不了的你再来解决。我说的过于深奥?”

  “有点。”雪微微一笑。

  “的确深奥。”我笑着承认,“我说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还有所不同。但我认为我的最为正确。具体细细说来是这样:人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远为脆弱。所以人与人接触的时候,应不给日后留下懊悔,应做到公平,可能的话,还应该真诚。不付出这样努力而只会在人死后简单哭泣后悔的人——这样的人我不欣赏,从个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车门上久久看着我的脸。

  “我觉得这好像十分难以做到。”她说。

  “是很难。非常。”我说,“但值得一试。连乔治男孩那种煤气罐一样肥胖的家伙都能当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好像领会了。”

  “理解力不错。”我发动引擎。

  “可你为什么总把乔治男孩当做眼中钉呢?”雪问。

  “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实际上心里喜欢?”

  “让我慢慢考虑考虑。”我说。

  雨的家位于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地带。院门很大,门口附近有个游泳池和一间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一家小型自选商店,里边小山一般堆着低营养食品,但狄克那样的人拒绝在这种临时应急性的小店里采购。就连我对这等场所都不屑一顾。道路弯弯曲曲,尽是上坡,我引以为自豪的“雄狮”毕竟有点气喘吁吁起来。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冈的腰部。就母女两人往来说,地方相当之大。我停下车,提起雪的东西,登上石墙旁边的台阶。透过坡面并立的杉树空隙,可以俯视小田原的海面。空气迷蒙,海水闪着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阳光明朗的宽敞客厅里,雨手夹点燃的香烟踱来踱去。或断或弯的烟头从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满桌面都是烟灰。她将吸了两口的香烟扔进烟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乱地抚弄着女儿的头发。她身穿沾有洗相药水污痕的橙色大号运动衫,下面是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头发散乱,两眼发红。大概是一直没睡而又连续吸烟的缘故。

  “不得了!”雨说,“太糟了,怎么尽发生这些糟糕事呢?”

  我也说真是糟糕。她讲了昨天事故的经过,她说由于事出突然,自己简直一蹶不振,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

  “偏巧帮忙的老太婆又说今天发烧不能来,尽赶这种时候!干吗偏赶这种时候发烧?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来人,狄克的太太又打电话来,我实在晕头转向。”

  “狄克的太太怎么说的?”我试着问。

  “根本弄不清,”雨叹口气说,“一味儿哭,间或小声嘟囔两句。几乎听不明白。再说我在这种时候也不知该怎么说……是吧?”

  我点点头。

  “我只说尽快把他在这里的东西送过去。但她光是哭个没完,没有办法。”

  说罢,她深深喟叹一声,靠在沙发上。

  “不喝点什么?”我问。

  她说可以的话想喝点热咖啡。

  我先把烟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烟灰,撤下沾有可可残渣的杯子。然后三下两下拾掇厨房,烧开水,冲了杯浓浓的咖啡。狄克为了劳作方便,把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死后不到一天时间,便现出崩溃的势头:水槽里乱七八糟地扔满餐具,白糖罐的盖子打开没盖,不锈钢计量器上粘了一层可可粉。菜刀切完干奶酪或其他什么东西就势躺在那里。

  我涌出一股怜惜之情。想必他在这里全力构筑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这东西往往在最能体现自己个性的场所留下影子,就狄克来说,那场所便是厨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将很快荡然无存。

  可怜!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词语。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马上相偎似的并坐在沙发上。雨眼睛潮润,黯然无神,把头搭在雪的肩头。她似乎由于某种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萎靡不振;雪则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并未对处于虚脱状态的母亲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这真是对不可思议的母女。每当两人凑在一起,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气氛——既不同于雨单独之时,又有别于雪只身之际,似乎很难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呢?

  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胜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并说“好香”。喝罢咖啡,雨多少镇定下来,眼睛也恢复了些许光泽。

  “你喝点什么?”我问雪。

  雪愣愣地摇头。

  “一些事情都处理完了?事务上、法律上的琐碎手续之类?”我向雨问道。

  “呃,已经完了。事故的具体处理也没什么特别麻烦的,毕竟是极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只是前来通知一声。我请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联系,由她一手办理具体手续。因为无论法律上还是事务上我都同狄克毫无关系。后来她给这里打来电话,光是哭,几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抱怨,什么都没有。”

  我点点头。极为普通的交通事故。

  3个星期过后,眼前这女人恐怕就将狄克忘得一干二净——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我问雨。

  雨扫了我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视线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来很花时间。眼神迟滞,不久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仿佛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很远,又突然想起什么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就是我对他太太说要送过去的东西。刚才对你也说了吧?”

  “嗯,听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来。有槁件、打火机、书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里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么带东西,只是一个中号旅行箱。麻烦你送到他家去好吗?”

  “好的,这就送去。住什么地方?”

  “豪德寺。”她说,“具体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计写在旅行箱的什么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楼走廊尽头处的房间,姓名标签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狄克·诺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门牌号码。雪把我领到这里。房间如阁楼,又窄又长,但气氛不坏。雪告诉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时候,用的便是这个房间。狄克把里边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上有5支铅笔,每支都削得细细尖尖,同一块橡皮摆在一起,俨然静物画。墙上的挂历写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着门,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气沉寂得很,除鸟鸣别无他响。我想起马加哈的小别墅,那里也是这么静,而且也只闻鸟鸣。

  我把旅行箱抱下楼。里面可能装了很多原稿和书,比看起来重得多。这重量使我联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这就送去。”我对雨说,“这类事还是越快越好。其他还有什么要我干的?”

  雨迷惘地看着雪的脸,雪耸耸肩。

  “食品快没有了。”雨低声说,“他出去买,结果落得这样。所以……”

  “那好,我适当买些回来。”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货,把需要买的记在纸上。然后去下面街市,在狄克出门丧命的那家自选商场采购了一些,估计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将买来的食品逐一用包装纸包好,放进冰箱。

  雨向我致谢,我说是小事一桩。实际上也是小事一桩,无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过做完而已。

  两人送我到石墙外,同在马加哈时一样。但这次谁也没有招手。朝我招手是狄克的任务。两个女子并站在石墙外面,几乎凝然不动地朝下看着我,这光景很有点神话味道。我把灰色的塑料旅行箱放进“雄狮”后座,钻进驾驶席。她俩兀自站在那里,直到我拐弯不见。夕阳垂垂西沉,西方的海面开始染上橙色。不知那两人将怎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夜晚。

  继而,我想起在火奴鲁鲁商业区那昏暗的奇妙房间里看见的那具独臂白骨,恐怕到底还是狄克,我想。估计那里是死的集中之地,6具白骨——6个死人。其余5个死人是谁的呢?一个大概是老鼠——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咪咪。还剩3个。

  还剩3个。

  可为什么喜喜把我引往那种场所呢?为什么喜喜提示给我6个死人呢?

  我下到小田原,进入东名高速公路,然后从三轩茶屋驶下首都高速公路,看着行车地图在世田谷七弯八拐的路上转悠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狄克家门前,房子本身是极其普通的商品房,可以说无任何独特之处,两层楼,布局紧凑,无论门窗还是信箱和门灯,都显得小里小气。门旁有间狗屋,一只连着锁链的杂种狗惴惴然来回兜圈子。房里亮着灯,可以听到人声,狭窄的门口整齐摆着五六双黑皮鞋,以及吃完待取的订饭的饭盒。狄克遗体停在这里,里边正在守夜。至少他死后还有个归宿,我想。

  我把旅行箱从车中拖出,搬到门口。一按门铃,出来一位中年男子,我说别人托我把这箱子送来,而后做出其他概不知晓的样子。男子看了看箱上的名签,似马上明白过来。

  “实在感谢!”他郑重地道谢。

  我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返回涩谷住处。

  还剩3个!

  狄克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边喝酒边思索。我觉得他猝然的死似乎不具有任何意味。对于我这益智分合图上出现的几处空白,那几个断片根本不符,横竖都格格不入。恐怕二者属于不同范畴。不过我又隐约觉得,纵使他的死本身没有任何意味,也将给事态的发展带来某种巨大变化,并且是朝不甚理想的方向。原因我不清楚,只是有这种直感。狄克本质上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以其特有的方式连接着什么,但现已消失。变化笃定会有,而事态恐怕将变得比过去更为严峻。

  例如?

  例如——我不大喜欢雪同雨在一起时那呆呆的眼神,也不喜欢雨同雪在一起那黯然无神的目光。我觉得那里边含有不吉祥的东西。我喜欢雪,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有时固执得很,但天性耿直。对雨我也怀有近乎好意的情感。同她单独相谈时,她仍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才华横溢,胸无城府,有的地方甚至比雪还远为幼稚。问题是母女两人在一起——这种搭配委实弄得我疲惫不堪。牧村拓说其才华由于同这两人生活而消耗一空,对此现在我很可以理解。

  噢——由此将产生直接冲击。

  在此之前,她俩之间有狄克,现已不复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两人将短兵相接。

  例如——例如上面那样。

  我给由美吉打了几次电话,同五反田见了几次面。由美吉的态度虽说总体上依然那么冷淡,但从口气听来,似乎对我的电话多少有了兴致,至少没怎么表现出不耐烦。她说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一次不少;休息的日子时常同男友约会,上星期天还一同开车去什么湖边兜风来着。

  “不过,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朋友。高中同班,他也在札幌工作,别的谈不上。”

  我告诉她不必那么介意。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我耿耿于怀的只是游泳学校。至于她同男友去湖边也罢爬山也罢,我并不感兴趣。

  “但我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好,”由美吉说,“因为我不愿意有所隐瞒。”

  “完全不必介意。”我重复道,“我准备再去札幌同你当面谈一次,若说问题也只有这个。至于约会,你随便同谁约会都可以的,这同你我之间的事毫不相干。我始终在考虑你,如上次说过的那样,我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

  “比如?”

  “比如宾馆,”我说,“那里既是你的场所,又是我的场所。对我们两人都可以说是特别场所。”

  “噢——”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你分手后,我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遭遇了形形色色的境况,但从根本上说我一直在考虑你。时常想同你见面,可惜动身不得,很多事没处理完。”

  我这解释尽管充满诚意,但缺乏逻辑性——这也倒是我之所以为我之处。

  接下去是中等长度的沉默。感觉上是从中立多少向积极方向倾斜的沉默,但最终不过是普遍的沉默。或许我考虑事物时带有过分的好意。

  “作业可有进展?”她问。

  “我想是有的,多半是有的,但愿是有的。”我回答。

  “明春之前能处理完就好了。”

  “诚如所言。”

  五反田显得有点疲倦。一来工作日程排得很满,二来又要见缝插针地同已离异的太太幽会,且要设法避人耳目。

  “总不能长此以往,这点毋庸置疑。”五反田深而又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就过不惯这种投机式生活。总的说来,我还是适合家常生活。所以每天都搞得筋疲力尽,神经像绷得很紧很紧。”

  他像拉松紧带那样把两手左右一摊。

  “应该和她去夏威夷休假。”我说。

  “可能的话,”他有气无力地微微笑道,“能去该有多好!什么也不思不想,两个人在海滩上滚上几天。5天就行,不,不多指望,3天就可以,有3天就能把疲劳抖掉。”

  这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去他麻布的寓所,坐在时髦沙发上边喝酒边看他主演的电视广告专辑的录像,是有关胃药的广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面是某办公楼电梯。电梯全方位开放,无门无壁无间隔,四架并列,以相当快的速度上上下下。五反田身穿深色西装,怀抱公文包乘上电梯,十足一副高级职员风度。他轻快地在电梯间跳来蹦去;发现那边电梯上有上司站立,当即过去商量工作;这边电梯上有漂亮的女职员,便上去同其约定何时幽会;对面电梯上有工作没完,又飞快地过去处理完毕。也有时对面两架电梯上电话铃同时响起。在高速上下穿梭的电梯间飞步跳跃决非易事。五反田脸上不动声色,而又显得十分吃力。

  其间解说词是这样的:“每天疲劳不堪,胃里积劳成疾,温情的肠胃妙药,献给百忙中的你……”

  我笑道:“有趣,这玩艺儿。”

  “我也觉得有趣。当然,广告本身是无聊至极,那东西从根本上全是渣滓。不过拍摄得十分出色。说来可怜,质量比我主演的大部分影片都要高级。拍广告其实花钱不少,布景啦特技摄影啦等等。广告部那些家伙在这些细小地方可舍得花钱咧。构思也蛮有意思。”

  “而且暗示出你眼下的处境。”

  “说得好,”他笑了笑,“诚哉斯言。的确惟妙惟肖。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由此处跳到彼处,又从彼处跳回。劳心费神,全力以赴,胃里积劳成疾。而药却于事无补,我拿过一打来试,结果毫无效用。”

  “动作确实无与伦比。”说着,我用遥控器把这广告录像倒回重放一遍。“很有些巴斯塔式的幽默意味。想不到你对这种味道的演技倒一拍即合。”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恐怕是的,我喜欢喜剧,有兴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这样直率型的演员能够巧妙传递出由直率产生出来的幽默之感,便觉甚是开心。我力图在这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我说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说。

  “用不着去故意表现滑稽,只消做些日常性举止即可——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对这种演技我很有兴致,当今日本还真没有这种类型的演员。喜剧这东西,一般人都演得过火,而我的主张则相反:什么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谁也不把这种角色派到我头上,那帮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极点。派到我事务所里的角色,没完没了地全是医生、教师、律师,千篇一律。烦透了!想拒绝又不容我拒绝,胃里积劳成疾。”

  由于这个广告反应良好,便又拍了几个续篇,套数都是一样。仪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笔挺西装,在即将迟到的一瞬间飞步跨上电气列车、公共汽车或飞机。也有时腋下夹着文件,或附身于高楼大厦的墙壁,或手抓绳索从这一房间移至另一房间,无不拍得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更为一绝。

  “一开始导演叫我做出筋疲力尽的表情,装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势,我说不干。争辩说不应该那样,而要不动声色,也只有这样才有意思。那帮愚顽的家伙当然不肯相信。我没有让步。又不是我乐意拍什么广告,为了钱没办法罢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东西可以成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坚持到底。结果便拍了两种给大家看。不用说,是按我主张拍的那种大受欢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劳全部被导演窃为己有,据说获得了一个什么奖。这也无所谓,我不过是个演员,谁怎么评价与我无关。不过,我却看不惯那帮家伙完全心安理得目中无人的威风派头。打赌好了,那批混账至今还深信那部广告片的构思从头至尾是从他们脑袋里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越是想像力贫瘠的家伙,心理上越是善于自我美化。至于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漂亮大萝卜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觉得你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我说,“坦率说来,在同你这样实际接触交谈之前,我并没有感觉出这点。你演的电影倒看了好几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实说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对你本人都产生了这种感觉。”

  五反田关掉录像机,新调了酒,放上保罗·埃文斯的唱片,折回沙发呷了口酒。这一系列动作显得那么优雅洒脱。

  “说得不错,一点不错。我也知道,那种无聊影片演多了,自己都渐渐变得庸俗无聊,变得猥琐不堪。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是没有选择自由的,什么也选择不了。就连自己领带的花纹都几乎不容选择。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和自以为情趣高雅的俗物随心所欲地对我指手画脚——什么那边去,什么这儿来,什么坐那辆车,什么跟这个女人睡……无聊电影般的无聊人生,而且永不休止绵绵不断,又臭又长。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自己都心中无数。已经34岁了,再过一个月就35岁!”

  “下决心抛开一切,从零开始就可以吧?你完全可以从零开始。离开事务所,做自己喜欢的事,把债款一点点还上。”

  “不错,这点我也再三考虑过。而且要是我独身一人,也肯定早已这么做了。从零开始,去一个剧团演自己喜欢的戏剧,这我并不在乎,钱也总有办法可想。问题是,我如果成为零,她必然抛弃我。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能在那个天地呼吸。而和成为零的我在一起,势必一下子呼吸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她就是那种体质。她生存在所谓明星世界里,习惯在这种气压下呼吸,自然也向对方要求同样的气压。而我又爱她,离不开她。就是这点最伤脑筋。”

  进退维谷。

  “走投无路啊!”五反田笑着说,“谈点别的好了,这东西谈到天亮也找不到出路。”

  我们谈起喜喜。他想知道喜喜和我的关系。

  “原本是喜喜把我们拉到一起来的,可是想起来,好像几乎没从你口里听说过她。”五反田说,“属于难以启齿那类事不成?若是那样,不说倒也不勉强。”

  “哪里,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说。

  我谈起同喜喜的相见。是一个偶然机会使得我们相识并开始共同生活的。她从此走进了我的人生,恰如某种气体自然而然地悄悄进入某处空间。

  “事情发生得非常自然,”我说,“很难表达明白,总之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当时没怎么觉得奇怪。但事后想来,就觉得很多事情不够现实,缺乏逻辑性。诉诸语言又有些滑稽,真的。这么着,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喝口酒,摇晃着杯中晶莹的冰块。

  “那时她当耳朵模特来着。我看过她耳朵的照片,对她发生了兴趣。怎么说呢,那耳朵真够得上十全十美。当时我的工作就是用那张耳朵照片做广告,要把照片复制出来。什么广告来着?记不得了。反正照片送到了我手头上。那照片——喜喜耳朵的照片放大得十分之大,连茸毛都历历可数。我把它贴在办公室墙上,每天看个没完。起始是为了获取制作广告的灵感,看着看着便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广告做完后,我仍然继续看。那耳朵的确妙不可言。真想给你看看,一定得亲自目睹才好,嘴是怎么说也说不明白的。那是其存在本身更有意味的、完美至极的耳朵。”

  “如此说来,你好像说过一次喜喜的耳朵。”五反田道。

  “嗯,是的。于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那耳朵的持有者。觉得假如见不到她,我这人生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为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有这种感觉。我就给喜喜打电话,她见了我。并且第一次见面她便给我看了私人耳朵。是私人的,而不是商用的耳朵。那耳朵比照片上的还漂亮,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为商业目的出示耳朵时——就是当模特时——有意识地将耳封闭起来,所以作为私人性质的耳朵,与前者截然不同。明白么,她一向我亮出耳朵,周围空间便一下子发生了变化,甚至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变。这么说听起来也许十分荒唐无稽,但此外别无表达方式。”

  五反田沉思片刻。“封闭耳朵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把耳朵同意识分离开来,简而言之。”

  “噢——”

  “拔掉耳朵的插头。”

  “噢——”

  “听似荒唐却是真。”

  “相信,你说的我当然相信。我只是想理解得透彻一些,并非以为荒唐。”

  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她的耳朵有一种特殊功能,可以把什么分辨开来,将人引到应去的场所。”

  五反田又想了一会儿。“那么,”他说,“当时喜喜把你引到什么地方了呢?领到应去的场所了?”

  我点点头,没再就此展开。一来说起来话长,二来也不大想说。五反田也没再问。

  “就是现在她也还是想把我引往某个地方。”我说,“这点我感觉得很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有这种感觉。于是我抓住这条线索,一点点地。线很细,好几次差点中断,终于挪到了这个地步。在此过程中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你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核心人物中的一个。但我仍然没有领会她的意图,中途已有两人死去,一个是咪咪,另一个是独臂诗人。有动向,但去向不明。”

  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五反田从厨房里拿出一个装满冰的小桶,调了两杯新威士忌,手势依然优雅。他把冰块投入杯中发出的清脆响声,听起来十分舒坦。简直和电影画面一般。

  “我也同样走投无路。”我说,“彼此彼此。”

  “不不,你和我不同。”五反田说,“我爱着一个女人,而这爱情根本没有出路。但你不是这样,你至少有什么引路,尽管眼下有些迷惘,同我这种难以自拔的感情迷途相比,你不知强似多少倍,而且希望在前,起码有可能寻到出口。我却完全没有。二者存在决定性的差异。”

  我说或许如此。“总之我现在能做到的,无非是想方设法抓住喜喜这条线,此外眼下没别的可做。她企图向我传递某种信号或信息,我则侧耳谛听。”

  “喂,你看如何,”五反田说,“喜喜是否有被害的可能性呢?”

  “像咪咪那样?”

  “嗯,她消失得过于突然。听到咪咪被杀时,我立刻想到了喜喜,担心她也落得同样结果。我不愿意把这话说出口,所以一直没提。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吧?”

  我默不作声。我遇到了她,在火奴鲁鲁商业区,在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分,我确实遇到了她,雪也晓得此事。

  “我只是讲可能性,没其他意思。”五反田说。

  “可能性当然是有。不过她仍在向我传递信息,我感觉得真真切切。她在所有意义上都不同一般。”

  五反田久久地抱臂沉吟,俨然累得睡了过去。实际上当然没睡,手指时而组合时而分离。其他部位则纹丝不动。夜色不知从何处悄悄潜入室内,如羊水一般将他匀称的身体整个包拢起来。

  我晃动杯里的冰块,啜了口酒。

  此刻,我蓦地感到房间里有第三者存在,似乎除我和五反田外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我明显地感觉出了其体温其呼吸及其隐隐约约的气味,犹如某种动物所引起的空气的紊乱。动物!这种气息使我脊背掠过一道痉挛。我赶紧环顾房间,当然一无所见。有的只不过是气息而已,一种陌生之物潜入空间之中的硬质气息,但肉眼什么也看不见。房间只有我,和静静闭目沉思的五反田。我深深吸口气侧耳细听——是什么动物呢?但是不行,什么也听不出来。那动物恐怕也屏息敛气地蜷缩在什么角落里。稍顷,气息消失,动物遁去。

  我放松身体,又喝了口酒。

  两三分钟后,五反田睁开眼睛,朝人漾出可人的微笑。

  “对不起,今晚好像够沉闷乏味的。”他说。

  “大概因为我们两个本质上属于沉闷乏味的人吧。”我笑道。

  五反田也笑了,没再开口。

  两人大约听了1个小时音乐,酒醒后我便开“雄狮”返回住处,上床我还不由想道:那动物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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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5月末,我偶然——大概是偶然吧——遇到了文学,就是咪咪案件盘问我的那两名刑警中的一个。我在涩谷的东急商店买完熨斗,刚要出门,偏巧同他走个碰头。这天热得几乎同夏日无异,而他依然裹着厚厚的粗呢上衣,且满脸理所当然的神气。或许警官这等人物对气温有独特的感觉。他也和我一样手提东急商店的购物袋。我佯装未见,刚想抽身走过,文学却不失时机搭腔了。

  “喂喂,怕是太冷淡了吧?”文学半开玩笑地说,“又不是素不相识,怎么好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呢?”

  “忙啊。”我简单地说。

  “嗬。”文学看来根本不相信我居然会忙。

  “准备着手工作,有很多事要干。”

  “那怕是的。”他说,“不过一点点时间总可以吧?10分钟。怎么样,不一块儿喝点什么?很想和你聊一次,聊工作以外的。真的10分钟就行。”

  我随他走进入多嘈杂的饮食店。何以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我本来可以拒绝,可以径自回去。但我没有那样,而是随他进店内喝起咖啡。周围尽是年轻情侣,或三五成群的学生。咖啡味道极差,空气也相当恶劣。文学掏出香烟吸起来。

  “很想戒烟,”他说,“可是只要干这行当,就没办法戒掉,绝对。不想吸也得吸,费脑筋嘛!”

  我默然。

  “费脑筋,讨人嫌。干上几年刑警,也的确让人讨厌。眼神退化,皮肤都变得脏乎乎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反正就是脏。脸面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连讲话方式都怪里怪气。总之好事不沾边。”

  他往咖啡里放了3调羹白糖,又加牛奶认真搅拌一番,津津有味地细细呷了一口。

  我看看表。

  “啊,对了,时间,”文学说,“还有5分钟吧?放心,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就是那个被害女孩子的事,那个叫咪咪的女孩子。”

  “咪咪?”我反问。我哪里会轻易上钩。

  他咧了咧嘴角笑道:“嗯,是的,那孩子叫咪咪。名字搞清了,当然不是真名,是所谓源氏名①,到底是妓女,我的眼力不错,不是一般女子。乍看怎么看都是一般女子,其实不然。近来很难辨别。以前容易,一眼就知是妓女还是不是,根据衣着、化妆和相貌等等。这两年不灵。看上去一身清白的女孩儿也当妓女,或为了钞票,或出于好奇。这很不地道,何况有危险,是吧?往往要跟素不相识的男子相会,关在密室之中。世上什么样的家伙都有,有变态的,有神经的,千万马虎不得。你不这样认为?”

  ①源氏名,妓女除本名以外取的名字。

  我只好点头。

  “但年轻女孩子浑然不觉。她们以为世上所有的幸运全都朝自己微笑。这也情有可原,到底年轻嘛。年轻时以为一切都会称心如意,到恍然大悟时却悔之晚矣,已经被长统袜缠在脖子上了,可怜!”

  “那么说犯人有下落了?”我问。

  文学摇摇头,皱起双眉:“遗憾,还没有。一系列具体事实已经查清,只是还没有在报纸上发表,因正在调查之中。例如:她的名字叫咪咪,是职业妓女。本名……噢,也用不着本名,这不是大问题。老家在熊本,父亲是公务员。虽说市不大,毕竟担任的是副市长一类的角色。是正正经经的家庭,经济上没有问题。甚至给她寄钱,而且数目不算小。母亲每月来京一两次,给她买衣服什么的。她跟家里人似乎讲的是在时装行业做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已经跟一名医生结婚,弟弟在九州大学法学部读书。美满家庭!何苦当什么妓女呢?家里人都很受打击。当妓女的事丢人,没有对她家人讲,但在宾馆被男人勒死也够叫人受不了的。是吧?原本那么风平浪静的家庭。”

  我不做声,任凭他滔滔不绝。

  “她所属的应召女郎组织,也给我们查出来了。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摸到了门口。你猜我们怎么干的?我们在市内高级宾馆的大厅里撤下网,把两三个妓女模样的人拉到警察署,把你看过的照片拿给她们看,紧紧追问不放。结果一个吐口了,并非人人都像你那样坚韧不拔。再说对方身上也有不是,于是我们搞清了她所属的组织。是高级色情组织,会员制,价码高得惊人。你我之辈只能望洋兴叹,根本招架不住,不是吗?干一次你能掏得出7万元?我可是囊中羞涩,开不得的玩笑!与其那样,还不如跟老婆干去,留钱给孩子买辆新自行车。噢,瞧我向你哭起穷来了。”他笑着看我的脸,“而且,就算能掏得出7万,我这样的人家也绝对不接待。要调查身份的,彻底调查,安全第一嘛,不可靠的客人一概不要。刑警之类的,别指望会被吸收为会员。也不是说警察一律不行,再往上的当然可以,最上头的。因为关键时刻会助一臂之力。不行的只是我这样的小喽啰。”

  他喝干咖啡,叼上烟,用打火机点燃。

  “这样,我们向上头申请强行搜查那俱乐部,3天后获准批下。不料当我们拿着搜查批准书跨进俱乐部时,事务所里早已什么都没有,成了地地道道的空壳,一空如洗。走漏了风声。你猜是从哪里走漏的?哪里?”

  我说不知道。

  “当然是警察内部。上头有人不清不白,把消息走漏出去。证据固然没有,但我们现场人员心里明明白白,知道从哪里走漏的。肯定有人通知警察要来搜查,赶快撤离。这是可耻可鄙的事,万不该有的事。俱乐部方面也已习以为常,转眼间就全部撤离,1个小时便逃得无影无踪,接着另租一处事务所,买几部电话,开始做同样的买卖。简单得很,只要有顾客名单,手中掌握像样的女孩儿,在哪里都买卖照做。我们又无法追查,晚了一步,线索断得一干二净。假如知道她接的是什么客人,还能有些进展。眼下是一筹莫展。”

  “不明白啊。”我说。

  “什么地方不明白?”

  “假如像你说的那样是采用会员制的高级应召女郎俱乐部,那么客人为什么会杀害她呢?那样岂不马上露了马脚?”

  “言之有理。”文学说,“所以杀害她的那个人不是顾客名单上的。或是她个人的恋人,或是不通过俱乐部而想私吞手续费那类,搞不清。她的住处也搜过了,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毫无办法。”

  “不是我杀的。”我说。

  “这个知道,当然不是你。”文学说,“所以不是说过了么:知道不是你杀的。你不是杀人那种类型,这一眼就看得出。所谓不杀人那种类型,是真的不至于杀人的。但你知道什么,这点凭直觉看得出来,我们毕竟是老手。所以想请你告诉我,好么?别无他求,告诉即可,不会再刨根问底说三道四,保证,真的保证。”

  我说什么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文学说,“完啦,怕是完啦!说实在的,上头对破案也不大积极。不过一个娼妓在宾馆被杀罢了,用不着大惊小怪——对他们来说。甚至认为妓女那种人被杀了才更好。上头那帮人几乎没看过什么尸体,根本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女孩儿被赤裸裸勒死是怎样一种情景,想像不到那是何等可怜凄惨。另外,这家色情俱乐部不仅同警方眉来眼去,同政治家也藕断丝连。冥冥之中不时有金徽章突然一闪。警方这东西对那种闪光敏感得很。只消稍微一闪,他们就即刻像乌龟似的缩回脖子不动,尤其是上头的人。由于这些情况,咪咪看来是白白被人断送了一条性命,可怜!”

  女侍撤下文学的咖啡杯。我只喝了一半。

  “我嘛,不知为什么,对咪咪那个女孩子有一种亲近感。”文学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成的,从在宾馆床上看到那孩子被赤裸裸勒死时起,我就下决心,非把这个凶手捉拿归案不可。当然,这类尸体我们看得多了,也看得腻了,现在再看也不会觉得怎么样。什么样的都看过,支离破碎的,焦头烂额的。但独有那个尸体特别,漂亮得出奇。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她冻僵似的躺在那里。睁着眼睛,舌头在嘴里拳曲着,脖颈上套着长统袜,像打领带那样套着。两脚分开,小便失禁。我一看到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女孩儿是在向我寻求解决,在我解决之前,她将一直保持那种奇妙的姿势僵冻在清晨的空间里。是的,现在还在那里僵冻着。只要不把凶手逮住了结案件,那孩子就不会放松身子。我这感觉奇特不成?”

  我说不知道。

  “你好久不在,去旅行了吧?晒得挺厉害的。”刑警说道。

  我说去夏威夷出差来着。

  “不错啊,真叫人羡慕!我也想改行去观赏风光。从早到晚尽看死尸,自己都变得死气沉沉了。哦,可看过死尸?”

  我说没有。

  他摇头觑一眼手表:“对不起对不起,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俗话说碰袖之交也是前世因缘嘛,别再计较啦!我偶尔也想找人聊聊个人心里话。对了,买的什么,在东急商店?”

  我说熨斗。

  “我的是捅排水管用的,家里的水槽好像有点堵塞。”

  他付了饮食店的账钱。我坚持付自己那份,他再三推辞不要。

  “这有什么呢,我拉你来的。再说不过是喝杯咖啡的钱,不必介意的吧!”

  走出饮食店,我突然想起,问他这种妓女被害案是否常有。

  “这个嘛,总的说起来还算是常见案。”说着,他目光略略一闪,“既非每天都有,也不是年中年尾各有一次。对妓女被害案有什么兴趣?”

  我说谈不上兴趣,顺便问一下罢了。

  我们告别分开。

  他走后,我胃中还存有不快之感,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未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