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冷啊。”安西安娜说。
导演关冷淡地说:“再忍耐一下嘛。”
他连正眼也没看她一眼。
的确,在隆冬的瑞士仅穿一件套装的模特儿,肯定有权投诉一下说冷。
“刚才那个人是谁?”安娜说。
“嗯?——不太清楚,好像是刑警。”
“刑警?”安娜瞪眼,“日本的刑警为何跑来这种地方?”
“我怎知道?”阿关的语气颇烦躁,“再不早些完成工作的话,天就黑啦。妈的!这里的白天也这么短!”
“又不是我的关系。”安娜的表情总是和缓的。
“再不多干一些——喂!赶快呀!”
阿关咆哮的对象当然不是安娜,而是助手们。
“哎,不要紧吗?”安娜跟在阿关后面,边走边说。
“什么?”
“那件事呀。若不报警,不是很麻烦吗?”
“开玩笑!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万一因此被困在此地的话,怎么办?试想若迟了一天回国,你我都会被电视台扫地出门!”
“好哇……事后曝光的话,你要负责哦。”安娜嘟起嘴儿。
“别担心。”阿关的语调缓和了些,搭住模特儿的肩膀,“即使他们知道我们是日本电视台的人,也不至于知道是哪个台的什么人,这里是欧洲啊。”
“说的也是。”安娜耸耸肩,“可是,‘那个人’怎么办?”
阿关的额头浮起一点苦涩的皱纹。
“呃……总有法子的。交给我办。”他用相当马虎的语调说,“来,干活干活!太阳不等我们啦!”
他无意识地说出诗意的台词。
“天已经黑了。”
夕里子从餐厅的窗口往外望一望,吓了一跳。
时间并没过去太久。可是……
她和梨香一起打开这个餐厅的门,感觉上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似的,国友可能在担心了。她想先回酒店一下,又不晓得现在医生在楼上替水科和也诊病的情况,而她必须作出决定后才能回去。
当然,她希望水科获救,若是医生表示有必要入院的话,露齐亚和梨香也会死了心吧。
楼上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但见露齐亚和一名为人似乎很好的医生边走边谈。然后她准备送走医生,又为什么事谈个不休。当然是用德语交谈的,夕里子听不懂。
夕里子上二楼去。她窥望了一下水科所躺的房间。
“哎,夕里子。”梨香转头看她,“医生说没啥大碍哦。”说时脸上泛起红晕。
“恭喜啦。”夕里子往睡着了的水科身边走过去,“但他失去意识了,对不?”
“听说可能是疲劳所致。他一定历尽辛苦才来到这里的。而且他一直在逃亡。”
梨香俯视父亲的睡脸。“他瘦了好多。”
夕里子最怕这种场面。
“哎,梨香……”
“夕里子,拜托。”她盯着夕里子的眼睛,“父亲的案子一定另有内情,我总是这样想。如果父亲现在被捕的话,案子就这样放弃了。而我——我希望知道真相。因此,我想让父亲留在这儿。”
她也知道夕里子的答案。讲到这个地步,夕里子不会拒绝。
“好吧。”夕里子叹息,“只是,在病情没恶化之前。万一情况转坏——”
“当然!”梨香跳起来,抓住夕里子的手,“谢谢你,夕里子!”
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夕里子再俯视一次脸色稍白的水科和也的睡脸,再叹一声。
“姐姐!”下面传来叫声。
“珠美哪!”夕里子说。
露齐亚走上来,说:“你妹妹在下面。”
“我晓得。”夕里子向露齐亚微笑,“他有劳你照顾啦。”
说完,夕里子走出房间。
“姐姐,你在上面搞什么?”珠美狐疑地问。
“在场见证露齐亚和梨香的‘姊妹重逢’呀。怎么啦?”
“有没有蛋糕招待?”
“没有哇。”
“哎,那边有尸体出来了。”
“你说什么出来了?”
“白骨尸体——国友哥赶去现场了。”
夕里子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怎么,是恶作剧?”
夕里子听了,放下心头大石。
“就是。那班家伙所做的事,可真叫人头痛。”国友边喝咖啡边说。
酒店的咖啡座。晚餐时间了,但绫子还没回来,所以大家等着。
“好怪啊。”珠美侧侧头。
“什么事很怪?”
“当时他们吃惊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恶作剧。”
“可是当事者说那是恶作剧呀。”夕里子反驳她,“更重要的是,干吗你不好好看住姐姐?”
“我又不是大姐的看护。”珠美仿佛灵光一闪的样子,“假如你叫我做的话——”
“出兼职费,是吗?”
“二姐很懂我的心嘛。”
“你这孩子——”夕里子感叹连连。
“可是——很头痛。要不要报案说她迷路了?”国友十分认真地说。
“不管怎样迷糊都好,姐姐不至于搞错市区的方向吧。”
“谁晓得。这时树林幽暗,说不定遇见一只狼了。”珠美说。
“又不是小红帽!”夕里子说,“姐姐!”
当事者绫子摇摇晃晃地走进咖啡室来了。
“你跑到哪儿去了?光是叫人担心你!”夕里子站起来,“是不是不舒服?”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绫子似乎不胜其寒似的,脸色苍白得出奇,而且心不在焉的样子(虽是常有的现象)。
“夕里子……你是夕里子吗?”
她好像想碰碰夕里子似的。
“当然是我,怎么啦?”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绫子喃喃地说,“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说话的是姐姐呀,什么这个那个问题的。”
“啊,对。问题……是问题。”绫子点点头,“别担心,我没事。”
“是吗?”
“夕里子,我从心底爱你,也爱珠美。”
一点也不“没什么”。夕里子说:“姐姐,是不是醉了?还是饿了?”
“饿?我再也不会觉得饿了。”话没说完,绫子的肚子“咕”了一声。
“果然是饿了。”珠美说,“快吃饭去!这样就会提起精神来了。”
“对!”国友也站起来,拍了一下绫子的肩膀,“肚子饿了不能打仗的。”
于是,四人终于到齐,走进酒店中的餐厅去。
夕里子、珠美或国友,谁都没听见绫子小声的低语:
“我……我的身体……再也不能回复原样了……”
“没有像样点的酒店吗?”安西安娜发牢骚。
“忍耐一下。”导演关在床边坐下,“预算不够,已经尽力而为了。”
“这算尽力了?”安西安娜不高兴地板着脸盘起胳膊。
与其称作酒店,不如说是大农家似的古老建筑物。在日本,大概称作“民居”之类。
“搞不好,可能要在那部车上过夜哪。好不容易才筹到酒店费的,希望你感谢一声才是。”阿关嘀咕着,“当然,我也想住五星或四星级酒店的。”
他咚地仰面倒在床上。
“不过,晚餐不错。”安娜说,“光是喝汤就饱了。那叫炖汤吧。”
阿关和安娜。从两人同室的事可以得悉,他们是情侣。
其实,不是钱不够用的问题。阿关并不是什么电视台大导演,他只是“自由身”——即是失业汉之谓。两人的关系是否可以继续下去,谁也不能保证。
阿关四十出头,腹部稍微突出。大致上对于不愁工作的安西安娜(虽不入“名模”之列)来说,很难说他有魅力。
当阿关还是电视台的红牌导演时,女孩子都向他投怀送抱的。
“来商量一下吧。”当他邀约时,个个女孩都跟着来,即使带去酒店也无人拒绝。
安娜也是那个时候搞上关系的,但随着阿关的名气日渐黯淡,女人一个一个都离开他了,结果只剩下安娜一个留下来。
安娜自己也知道“我只适合当模特儿”,不敢贸然说“我想做明星”。因她生来个性懒散,完全不适合跟人勾心斗角。
“哎,过来这儿。”阿关拍拍床边的空位。
“明天又要早起是吗?”安娜嘴巴说着,穿着宽大的男装睡衣却滑入阿关旁边。
“说早起嘛……现在几点?九点钟罢了,难以置信,这么早就要上床了。”阿关摇摇头。
“和女人睡觉又不同吧。”安娜取笑他。
“别这样讲。”阿关苦笑,“即使要早起,也没想过这么早睡呀。”
“但是早睡对健康好哇。我喜欢。”
“是吗?”阿关眨眨眼。
“哎。”安娜的头轻轻靠在阿关的胸膛上,“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白骨呀。”
“你不是听见了吗?那班伙计为了吓你,在那门上绑线的。搞搞气氛嘛,别生气。”
“我没生气。”
“那为什么?”
“纵使那是恶作剧,但白骨是真东西吧?即是说,那是人的尸体。”
那是真的。伙计们也说,安娜吓得太厉害,不敢说出来。阿关骂了他们一顿。麻烦的是安娜所提的事实。
“忘了它。”阿关抬眼望天花板,“这房子的天花板好高。”
不知天高地厚——对,有段时间,阿关被人说是“不知天高地厚”。那时,阿关负责的节目收视率节节上升。他把电视台当做自己家般横行霸道,谁也不敢埋怨一句。
可是,阿关本身也很清楚,那种日子不能持久。在他前面,还有好几个红牌导演。
只有我是不同的。我要永远“红”下去。阿关这样想。
毕竟阿关也不能例外。现在,阿关是站在悬崖上。假如这次记录片也以低收视率收场的话,就成为他被革职的理由了。
不,形式上是阿关“自立门户”——“自立门户”,乃是姿态好看的“解雇”之谓。
而且,这样的可能性很高。所以,这个节目称做是最后赌注也无妨,预算不但东减西扣的,一个有名的艺人都不用,最后连自己的情人也免费演出(阿关向当局游说带她去欧洲拍外景),这才勉强给他机会。
这样子要求高收视率的说法可说无理之至。
“你被冷藏相当时日啦。”
“是吗?可能是坐冷板凳的明星吧。”
“开玩笑的。”安娜笑了,“对啦,那女孩怎么样了?”
“别担心。妥善处置啦。”
“真的?我见你和她跑去什么地方。”
“放心吧。那种女孩子我对付惯了。”
“那就算了吧。”安娜耸一耸肩,“我以为这么小的市镇,什么事也没有的。”
“是什么也没有才对。”
“怎可这样说,有白骨、有日本游客、还有刑警。”
“刑警?是啊。”
“傻瓜。你忘了?”
“不,没忘。”阿关摇摇头。
说起来,那刑警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当时一味在想着如何设法隐瞒发现白骨的事。
且慢——刑警来了瑞士这个小乡镇,可能是特地前来出差的,这事并不寻常。
“怎么啦?”安娜揪一揪阿关的鼻子。
“别揪——喂,明天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我每天都在帮你呀。明明答应带我来旅行观光的,却叫我每天干活儿。”
“别发牢骚啦——哎,明天你去见见那个刑警吧。”
“叫我去见刑警干什么?”
“随便聊聊。”
说着,阿关的眼睛里有一道失去已久的光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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