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家庭的和睦

 

  给我亲爱的外甥女瓦朗蒂娜·絮尔维尔[注]

  这个场景里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八○九年十一月底,那时,短暂的拿破仑帝国达到了威武显赫的顶点。瓦格拉姆[注]战役胜利的军号声还在奥地利王朝的心中震荡。法兰西和英奥联盟[注]之间正在签订和约。欧洲各国的君主和亲王都围着拿破仑转,就像星辰绕着太阳运行;而拿破仑也醉心于统率整个欧洲,这是对他的威力的一种极好检验,这种威力后来在德累斯顿[注]又一次得到施展。据那个时代的人说,巴黎从未见过像这位帝王和奥地利公主的结婚典礼那样盛大的节庆。即使在旧王朝最隆重的日子里,也从未有那么多君主驾临塞纳河畔,法国贵族从来没有像在帝国时代那么富有,那么珠光宝气。军官制服上的金银线绣饰上和衣领袖口上缀满了钻石,与共和国时代的贫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仿佛地球上所有的财富都汇流到了巴黎的沙龙里。这昙花一现的帝国似乎整个儿沉浸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气氛中。所有的军官,他们的统帅也不例外,都像暴发户一样享用着由一百万佩戴毛料肩章的人[注]夺来的财宝,而后者得到几尺红丝带[注]就心满意足了。当时大多数女人生活放荡,不顾道德廉耻,这原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尚。不知是为了模仿业已覆灭的王朝的气派,还是像圣日耳曼区那些批评者所说,是为了效法皇室某些成员的榜样,反正可以肯定: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在尽情寻欢作乐;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好像预示着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不过,这种生活上的放荡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对军人的迷恋简直到了狂热的程度,这却正中皇帝的下怀,所以他是不会加以制止的。那时,军人经常要拿起武器打仗,法国同欧洲签订的所有条约都与停战协定没有多大区别,这就促使深得女人欢心的那些头戴长翎高顶军帽、身穿盘花纽扣军服和披有饰带的军人在爱情上的进展,就像他们的最高统帅作出一个决定那样迅速。当时女人们的心情变幻无常,犹如作战兵团一样流动不定。在帝国大军发布第一号战报到第五号战报期间,一个女人竟有可能先后成为情人、妻子、母亲和寡妇。是什么使军人在她们眼里具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呢?是不久就会寡居的前景?是军官的年俸?还是希望得到一个可能永垂青史的姓氏?是什么原因使女人对军人如此倾倒呢?是因为她们确信爱情的秘密将永远埋葬在沙场上?还是因为勇敢精神对她们有一种高尚的吸引力?未来的史学家在描述帝国时期民情风尚的时候,无疑会兴趣盎然地权衡这些原因的分量。也许,人们之所以那么急不可耐地放纵情欲,所有上述原因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不管怎样,有一点我们可以在此直言不讳,那就是胜利者的桂冠掩盖了很多错误行为;女人们热烈地追求这些大胆的冒险家,认为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带来荣誉、财富或爱情的欢乐。而肩章,这种后人难以理解的标志,在当时年轻姑娘的眼里则意味着幸福和自由。这个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对一切闪光的东西有一种疯狂的爱好。人们从未放过那么多礼花;钻石从未达到过那么高的售价。男人像女人一样对这种透明的宝石贪得无厌,也像女人一样用来装饰自己。也许是因为要把战利品变成最便于携带的形式,珠宝在军队里成了最吃香的物品。那时,一个男人在衬衫襟饰或手指上亮出大颗钻石,并不像现在那么显得可笑。缪拉[注],这个完全东方色彩的将军,就是奢华的典型,他的奢华若是放在现代军人身上,便显得荒诞不经了。

  贡德维尔伯爵过去自称公民马兰,曾因被绑架而出名[注],后来成了保守派(其实什么也不保)上议院的吕居吕斯[注]之一。他推迟举行庆祝和平的晚会,只是为了更好地讨好拿破仑,同时竭力想压倒那些抢在他前头的谄媚者。所有友好大国的大使(名单有待核实),帝国所有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还有几位亲王,当时都聚集在这位豪富的上议员的沙龙里。舞会不大热闹,大家都在等待皇帝陛下驾到,因为伯爵曾暗示过皇上将驾幸这个庆祝会。拿破仑本来是会实践他的诺言的,要不是那天晚上他和约瑟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这场争吵预示这对尊贵的夫妇不久即将离异。当时,这消息给封锁得严严密密(但历史正把它记载下来),没有传到朝臣的耳朵里,对贡德维尔的庆祝晚会也没有别的影响,只是由于拿破仑未到,晚会的愉快气氛稍有所减罢了。那天,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们相信了皇上要驾幸的传闻,一个个急切地前往伯爵家,在晚会上互相比气派,比妖媚,比首饰,比容貌。以其富有而自豪的银行界,像是要与帝国新近满载十字勋章、封号或奖章的光彩夺目的将军、二级荣誉勋位获得者们一比高下。有钱人家抓住开盛大舞会的时机,让他们的女继承人在拿破仑的卫队面前亮相,一心希望用丰厚的嫁妆换取并不可靠的青睐。那些认为光凭本身的美貌就能胜过别人的女子,则在舞会上检验自己姿色的威力。在这里也和在所有的场合一样,玩乐只是一种面具,在笑盈盈的安详明朗的面孔背后,隐藏着卑劣的意图。友好的表示往往是虚伪的。提防自己的朋友甚于提防仇敌的人也不止一个。为了使人明白这出情节复杂的小戏里的事件,理解这个故事的主题以及作者对当时巴黎沙龙风貌的描绘,不管他所用的色彩多么柔和,以上这些说明是完全必要的。

  “请您朝那根托住枝形烛台的折式柱那边看看,您看见一位梳中国发型的年轻女人了吗?喏,在那边,在左边角落里,她栗色的头发扎成一束,又一绺绺地垂下来,头发里还插着几朵铃兰。您看不见?她非常苍白,人家会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呢,她长得娇小玲珑;现在她朝我们这边转过头来了;那一双蓝蓝的杏仁眼温柔极了,好像生来是为了哭泣的。咦,瞧,她弯下身子,目光穿过一排排攒动着的头,想看到德·沃德勒蒙夫人,可是那些女人高高的发髻挡住了她的视线。”

  “啊,我看见了,亲爱的朋友。其实你只要说她是这儿所有女人中皮肤最白的一个,我就会知道你指的是谁了。我早就注意到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肤色。我敢打赌,从这里你看不出她的项链上每两颗蓝宝石之间夹着一粒珍珠。她大概很端庄,要不就是故作姿态,因为她的上衣褶裥多得几乎叫人看不出她胸脯的优美线条。多好看的肩膀!白得像百合花!”

  “她是谁?”第一个说话的人问道。

  “噢,我不知道。”

  “您这个贵族!蒙柯奈,您难道想把这些漂亮女人都留给您一个人不成?”

  “哼,你真会拿我开心!”蒙柯东微笑着说,“你,苏朗日的幸运情敌,凭着你每转一次身都会惊动德·沃德勒蒙夫人,就以为自己有权利攻击我这个可怜的将军吗?要不就是欺我来到这块宝地才一个月?你们这帮行政官僚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要知道,当我们穿过枪林弹雨的时候,你们却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好了,行政院审查官先生,这块地只是在我们离开时才暂时归了你们,现在该让我们在田里拾点麦穗了!嘿,怎么!大家都得过日子呀!我的朋友,你要是见过德国女人,我相信,你就会在你喜欢的这个巴黎女人面前给我帮忙了。”

  “将军,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既然她有幸得到您的关注,那么请您行行好,告诉我,您有没有见过她跳舞。”

  “咳,我亲爱的马夏尔,你是从哪儿来的?要是把你派到大使馆去,我真不敢预言你能胜任工作。你没看见吗,在她和吊灯下密密麻麻的男人之间,坐着三排巴黎最厉害的妖艳女人呢!你不是借助观剧镜才发现坐在柱子拐角的她吗?虽然在她头顶上方点着蜡烛,她却好像躲在阴影里。在她和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钻石和眼睛在发光,那么多羽毛在飘舞,那么多的花边、花朵、发辫在摇曳,要是某个男人在灿若群星的女子中间瞥见她,那才是奇迹呢。怎么,马夏尔,你难道没看出,她大概是什么利珀省或是迪勒省[注]的副省长夫人,是来为她丈夫谋取省长职位的?”

  “啊!那他一定会当省长,”行政院审查官很快地说。

  “我表示怀疑,”胸甲骑兵上校笑着说,“她在要手段方面就像你在外交方面一样是个新手。我担保,马夏尔,你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儿露面的。”

  审查官看看卫队胸甲骑兵上校,那神气既透着轻蔑,又透着好奇。

  “是啊,”蒙柯奈继续说,“她大概九点正就来了,也许是第一个到,而且很可能使贡德维尔夫人大为尴尬,这位夫人是不善于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的。她先是受到女主人的冷遇,后来又被每一个新来的人一排排往后挤,一直给挤到这个黑暗的小角落里。她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成为这些女人妒忌的牺牲品,要知道,她们最希望不过的就是把这张危险的脸庞给遮掩起来。大概不会有哪位朋友来鼓励她保住自己原先在前排占据的位置,因为所有这些坏心眼儿的女人,可能都已经给自己那个圈子的男人下了命令,不准请那个女人跳舞,否则就要受到可怕的惩罚。亲爱的朋友,这些女人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天真,然而她们多半就是这样联合起来对付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而且每个人只须讲一句:‘亲爱的朋友,您认识这位穿蓝衣服的小个子太太吗?’就行了。喂,马夏尔,要是你想在一刻钟内得到的媚眼和挑衅性的质问比你一辈子所得到的还要多,那么你不妨试一试穿过这三重壁垒,去接近那位迪勒省。利珀省或是夏朗德省[注]的王后。你准会看到,这些女人中最愚蠢的一位也能立刻想出一个花招,使男人们无法让这位悲悲戚戚的陌生女子亮相。喂,你不觉得她有点像一首哀歌吗?”

  “你这样认为吗?那么,她是一位有夫之妇啰!”

  “为什么不说是一位寡妇呢?”

  “不是,如果是寡妇,她就会活跃些。”审查官笑着说。

  “也许她是个活寡妇,丈夫一天到晚打布纳特牌[注],丢下她不管。”英俊的胸甲兵反驳道。

  “自从签订和约以来,这一类寡妇真有那么多吗?”马夏尔说,“可是,亲爱的蒙何来,咱们俩真傻。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天真,前额、眼梢和鬓角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朝气,不可能是个已婚女子。那皮肤白里透红,多么鲜亮!鼻子两侧多么光滑!嘴唇、下颔以及脸上每一个部分都娇嫩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玫瑰,虽然面容似乎布满愁云。谁会惹这个年轻女人流泪呢?”

  “女人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哭。”上校说。

  “我不知道,”马夏尔说,“不过,她流泪不是因为没人请她跳舞。她的忧愁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看得出,她事先已考虑好,今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敢打赌,她已经爱上什么人了。”

  “唔?也许她是德国某个破落王侯的女儿,谁都不跟她讲话。”蒙柯奈说。

  “啊!一个无钱无势的女孩子是多么不幸,”马夏尔又说,“有谁比这个不知名的女子更楚楚动人,更娇美呢?可是,她周围这些自认为心肠软的泼妇,没有一个人会和她说话。如果她开口说话,我们还可以看看她的牙齿漂亮不漂亮。”

  “哟!你这么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吗?”上校大声说,他因为那么快就遇上了一个情敌,而且这情敌又是他的朋友,心里有点恼火。

  “怎么!”审查官说,一面把观剧镜对着周围的人,并未注意将军的问话。“怎么!这儿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这朵异域花儿的名字?”

  “嘿!我想她是某位小姐的伴娘,”蒙柯奈说。

  “算了吧!做伴娘的能戴这种只有王后才配戴的蓝宝石,能穿这种名贵的马林[注]花边长裙吗?你去哄别人吧,将军!既然你对一个女人的判断能一下子从德国公主跳到伴当,我看你在外交方面也强不了多少。”

  蒙柯奈将军突然一把拉住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的手臂,在舞会上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个人的灰白头发和机敏的眼睛,他挺随便地加入这一堆或那一堆人的谈话,而且处处受到尊敬。

  “贡德维尔,我亲爱的朋友,”蒙柯奈对他说,“那位可爱的女人是谁?那边,坐在那只大烛台下面的?”

  “烛台吗?那是拉夫里奥[注]雕的,伊萨贝[注]画的图样。”

  “噢!我早已承认你在选购家具方面很有鉴赏力,气派很大;可是那女人是谁?”

  “啊!我不认识她,大概是我内人的朋友吧。”

  “或者是你的情妇,你这老滑头。”

  “不是,真的不是!只有德·贡德维尔伯爵夫人才会邀请一些谁都不认识的人。”

  话虽很尖刻,但是矮胖男人的嘴上却浮着微笑,因为胸甲兵上校的猜想使他内心得到了满足。上校在旁边一堆人里又找到了审查官,这一位正在那儿忙于打听有关陌生女子的情况。上校抓住他的胳臂,在他耳边说:

  “亲爱的马夏尔,你当心点!德·沃德勒蒙夫人瞧着你有好几分钟了,那种专注的神情真叫人担心。她这个人,只要看你嘴唇的翕动就能猜到你在跟我说什么。刚才我们的眼睛已经太能说明问题了,她已经发现,而且在朝我们目光注视的方向看。我想,她现在比我们俩还更关心那个蓝衣女人呢。”

  “你耍的是调虎离山的老花招,亲爱的蒙柯奈!再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皇帝陛下一样,已经得到的东西就再也不放弃。”

  “马夏尔,你这么狂妄,叫人真想教训教训你。怎么,老乡,你已经有幸成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心目中的丈夫,这寡妇才二十二岁,每年有四千金拿破仑[注]的收入,还送给你那么漂亮的钻石戒指,”他补充说,一面拿起审查官的左手,这一位很乐意地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而你还想当洛弗拉斯[注],好像你是上校,要靠你维持军人的声誉似的!去你的吧!考虑考虑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至少不会失掉我的自由。”马夏尔强笑着反驳道。

  他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热情的一瞥,德·沃德勒蒙夫人却只回报了一个不安的微笑,因为她看见上校端详审查官的戒指了。

  “听着,马夏尔,”上校又说,“假如你在我的无名女子周围转来转去,我就想法征服德·沃德勒蒙夫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胸甲兵,不过你是得不到她的。”年轻的审查官说,一面将光滑的拇指指甲在上颌一个牙齿下弹出一声轻微的、嘲弄人的声响。

  “别忘了我还没结婚,”上校说,“我的剑可以为我赢得荣誉和财富,而且,你这样激我,等于让坦塔罗斯[注]坐在一桌筵席前面,他会吃个精光的。”

  “得儿……!”对上校的挑战,审查官没有回答,嘴里只发出一连串的辅音,表示嘲讽。在走开之前,他很有兴趣地把他的朋友打量了一下。按照当时的风尚,男人在舞会上必须穿白色克什米尔薄呢裤和丝袜。这种漂亮服饰突出了蒙柯奈的完美体型。那时他三十五岁,具备帝国卫队胸甲兵应有的高大身材,十分引人注目,那身骑兵服益发衬出他的威武。他看上去还挺年轻,虽然由于长年骑马有点发胖。他有着一张典型的军人面孔,额头广阔,鹰钩鼻,嘴唇红润,黑色的胡髭更使他的面庞显得开朗坦率。由于一贯担任指挥,他的举止带上了某种高贵的气派,凡是不想把丈夫变成自己的奴隶的聪明女子,准会喜欢这种风度。上校一面微笑,一面也看着审查官,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审查官个子矮小纤瘦,上校看他时不得不垂下眼睛,他以友好的目光回答了朋友的椰榆。

  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个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很受拿破仑器重,看来有希望被任命为驻某个大国的公使。他之所以能得到拿破仑的欢心,是凭他意大利人的殷勤,要权术的天才,社交集会上的口才,以及处世为人的艺术,后面这两种本领往往很容易代替脚踏实地的人的优点。他虽然年轻活跃,但脸上已经有一种白铁般死板的光泽,这是外交人士必不可少的特点之一,能帮助他们掩盖自己的激动,伪装自己的感情,当然,如果这种不动声色并非说明他们内心已不会再激动和不再有感情的话。我们可以把外交家的心看成一个无法解答的命题,因为当时最有名的三位大使正是以持久的仇恨和浪漫的爱情而引人注目的[注]。不管怎样,马夏尔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在纵情享乐时还能盘算自己的前途。他已经对世界作出了评断,他注意到,那些不大会引起主子妒忌怀疑的人晋升得非常快,于是他用养尊处优者常有的自命不凡来掩盖自己的野心,用平庸来掩盖自己的才能。

  两个朋友诚挚地握握手就分开了。因为此时响起了另一支四组舞舞曲的前奏,告诉夫人小姐们排成四组舞队形,这样,客厅中央正在谈话的男宾们不得不从那片宽敞的地方走开,两个朋友趁四组舞之间的空隙所作的这场谈话,是在德·贡德维尔府邸大客厅的壁炉前进行的,这种闲聊在舞会上相当普通,而且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凑到对方的耳边讲的。然而,壁炉上的枝形烛台和火把形烛台的烛光大量投射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脸部照得很亮,因此,尽管他们像外交家那样谨慎,也无法掩盖脸上微微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未能逃过精细的伯爵夫人的眼睛,也未能逃过天真的陌生女人的眼睛。暗暗窥视别人的思想,原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在社交界得到的种种乐趣之一,但同时却也有那么多被愚弄的傻瓜,在社交场合感到无聊厌倦,嘴上又不敢承认。

  为了让大家明白这场谈话的全部意义,有必要讲述一件事,这件事将用看不见的纽带把这幕戏的几个人物联系起来,他们当时分散在各个客厅里。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跳舞的夫人小姐们正重新站好各自的位置时,一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当时的时装皇后,出现在贡德维尔府邸的宾客们面前,整个豪华的晚会就缺她了。她给自己定了条规矩,永远只在舞会最热闹的时刻到场;在这个时刻,女人们无法长时间让自己的容貌和穿戴保持鲜艳。这短暂的一刻可以说是舞会的春天。一小时后,当兴奋已过,倦容初露时,一切都枯萎凋零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从来不在一个晚会上一直待到头上的花儿歪斜了,发卷松散了,花边皱了,脸上和大家一样露出无法掩饰的困倦。她不愿像她的情敌们那样让人看到自己脸上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离开舞会时总是和来时一样容光焕发,她就是用这个巧妙的办法保持了“可爱的女人”这个美名。其他女人不无妒羡地窃窃私议,说她晚上有多少个舞会要参加,就准备下多少件不同的首饰。那天晚上,德·沃德勒蒙夫人照例被前呼后拥着步入了客厅,然而,这次她将听凭自己的愿望决定去留。进客厅之前,她在门边停了片刻,用观察的目光将在场的女人扫视了一遍,看看她们的打扮如何,而且确信自己的打扮能使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这位名噪一时的美女似乎是在让大家欣赏她。走在前面为她开路的是德·苏朗日伯爵,他是帝国卫队最勇敢的炮兵上校之一,是皇帝的宠臣。这两个人短暂而出乎意料的结合无疑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几个坐在一边观赏舞会的女人,听见报出德·苏朗日先生和德·沃德勒蒙夫人的名字,都站了起来,有些男人从隔壁其他客厅跑来,纷纷挤在正厅的门边。有一个爱打趣的人(这类人在这种层出不穷的聚会上总是少不了的)看见伯爵夫人和她的骑士走进来,便说:“男人们怀着莫大的好奇注视一个朝三暮四的漂亮女人,女人们怀着同样的好奇端详一个忠于爱情的男人。”德·苏朗日伯爵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青年,他生性刚烈,这在男子身上能产生很多优点,然而他那纤弱的体型和苍白的脸色却不大能使人对他产生好感;他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在社交场合他沉默寡言,他身上没有任何迹象预示他将是一位有才华的演说家;并将代表右派在复辟王朝的立法会议上大显身手。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是一位高高的、有点过于丰腴的女人,皮肤白得耀眼,总是高傲地昂着她那小小的脑袋,她以可爱的举止引起男人的倾慕,而且从不使任何为她的美貌着迷的人失望。这一对男女一时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当然,他们不会长时间地让人家好奇地观看,他们似乎很清楚,偶然的巧合使他们处于一种尴尬的局面。马夏尔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跑到一群站在壁炉旁边的男人中间,以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观察德·沃德勒蒙夫人。爱情初期的狂热使他满心妒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人,仿佛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他说,他引以自傲的成功可能是不牢靠的;然而,伯爵夫人对德·苏朗日先生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一面在德·贡德维尔夫人身旁坐下,一面对德·苏朗日先生做了个手势想把他打发走,这使马夏尔脸上本来因为妒忌而收缩起来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苏朗日似乎没有理解这位美人的目光,——那目光告诉他,他们俩人都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所以依旧站在德·沃德勒蒙夫人所坐的沙发旁边,见此情景,那位容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又皱了皱蓝眼睛上边的两道黑黑的浓眉,为了显得态度自然,他两手摸摸头上褐色的鬈发,然后,掩饰住使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激动,一面和周围的人聊天,一面严密注视伯爵夫人和德·苏朗日先生的举止神态。他抓住再一次走来和他聊天的蒙柯奈上校的手,但是,因为心中有事,对上校的话却听而不闻。这时,苏朗日不断以安详的目光,频频注视坐在参议员家大客厅四周的四排女人,欣赏着她们的钻石、红宝石。金色的发束和花枝招展的头部,它们好像给客厅镶上了一道绚丽的花边,那光彩几乎能使烛光、水晶校形灯以及室内的镀金装饰黯然失色。审查官看着情敌那种若无其事的冷静神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便走到沃德勒蒙夫人面前向她致意。一见这位普罗旺斯人,苏朗日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就无礼地把头扭向一边。客厅里顿时静下来,人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个个伸长脖颈,脸上露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人人害怕而又期待发生一件丑闻,这种丑闻,有教养的人是竭力不让它发生的。突然,伯爵苍白的脸涨得和他鲜红的衣饰一样红,而且立刻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为的是不让人猜出他内心慌乱的原因。一见那个谦卑地坐在烛台下的陌生女子,伯爵便阴郁地从审查官面前走过,躲到一间供打牌的客厅里去了。马夏尔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苏朗日当众给他让位是害怕像一般被取代的情人那样成为笑柄。于是,审查官傲然抬起头,看了看陌生女子,然后从容地在德·沃德勒蒙夫人身边坐下。可是,她讲话时他却心不在焉,竟然没听见这位妖艳的女人用扇子遮住嘴在对他说:“马夏尔,您从我这儿弄走的这个戒指,我请您今晚别戴它。我有我的道理,等会儿走的时候跟您解释。您今晚陪我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

  “刚才您为什么挽着上校的手臂?”男爵问。

  “我在柱廊下遇到了他,”她回答,“好了,您走吧,都在瞧我们呢。”。

  于是,马夏尔又去找胸甲兵上校。这时,蓝衣女人已成了胸甲兵、苏朗日、马夏尔以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共同关注的目标,但他们关注的动机却大不相同。

  两个朋友互相挑战后便结束他们的谈话分手了。审查官快步走到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里,巧妙地把她带到最出色的一个舞蹈组中间。在舞会上女人是容易陶醉的,不仅由于舞蹈本身和舞会的热闹气氛,还由于参加舞会的男人经过一番巧妙的打扮后,和女人一样变得富有魅力。马夏尔以为,趁德·沃德勒蒙夫人正在陶醉之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欣赏那位陌生女人使他神往的姿容。的确,起初他往蓝衣女子那边频频眺望时,逃过了沃德勒蒙夫人那双不安地转来转去的眼睛,可是不久就给当场发现了;如果说,第一次他的心不在焉得到了原谅,那么后来当德·沃德勒蒙夫人问他:“今晚您喜欢我吗?”(这是女人能向男人提出的最有诱惑力的问题了),他竟无礼地默不作声,这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他愈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伯爵夫人就愈是追问他,挑逗他。在马夏尔跳舞的时候,上校在三五成群的宾客间走来走去,打听陌生女人的情况。问遍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最不相干的人以后,他决定趁贡德维尔夫人空闲的那一会儿,去向主妇本人打听那位神秘女子的名字。就在这时,他发现在托住烛台的折式柱和正对着折式柱的沙发之间有一个空隙。那一排排椅子本来好像一道道铜墙铁壁,现在跳舞开始,大部分座位都空了,只剩下母亲们和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留守在那里。上校利用这个时机,开始穿过盖着披肩和手帕的椅子“栅栏”,边走边向一个个老太大致意;就这么边走边寒暄,最后来到陌生女子身旁的一个空位上。他在那儿站定下来,竟不怕可能给大烛台上怪兽雕像的爪子或犄角钩住,也顾不得头顶上方有烛火和烛油。这一举动使马夏尔大为不满。上校是个机灵人,他当然不会冒昧地马上招呼坐在他右边的蓝衣女子,而是先对坐在他左边的一位相当难看的贵夫人说:“夫人,这可真是个盛大的舞会呀!多么豪华!多么热闹!说真的,这儿的女人个个都漂亮!您不跳舞,肯定是故意的。”

  上校进行这种平淡无味的谈话,是为了叫坐在他右边的女人开口,她沉默不语,满腹心思,根本不注意他。上校准备好很多句子,每个句子最后都能以“您呢?夫人!”这句话结束,他对这句问话抱有很大希望。然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注意力像是完全被德·沃德勒蒙夫人抓住了。

  “夫人大概已结过婚了吧?”蒙柯奈终于忍不住问了,声音不大平稳。

  “是的,先生。”陌生女子回答。

  “那么,夫人,您为什么老待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故意引人注意呢?”

  愁容满面的女人忧郁地笑了笑。

  “夫人,请赏脸和我跳下一个四组舞,好吗?跳完舞,我是决不会把您送回这个地方的!靠壁炉有一张摇椅空着,请到那儿坐吧!当今世上那么多人都想登上皇帝的宝座,人们痴心梦想的就是皇位,我想您是不会拒绝舞会皇后这个称号的,凭您的美貌,这个称号应该归您。”

  “先生,我不跳舞。”

  这个女人回答的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令人绝望,上校只得放弃“阵地”。马夏尔猜得出上校最后提了什么要求,也看出上校遭到了拒绝,他得意地微笑了,一面用手抚摸着下巴颏,手指上的那只戒指便闪闪发起光来。

  “您笑什么?”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问他。

  “我笑这位可怜的上校,刚才他鲁莽行事,碰了个钉子。”

  “我已经说过,请您取下这只戒指,”伯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听见。”

  “男爵先生,今晚您什么也听不见,可您倒是什么都看得见,”德·沃德勒蒙夫人温怒地说。

  这时,陌生女入对上校说:

  “瞧,那个年轻人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钻石戒指。”

  “美极了,”上校答道,“这位年轻人是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谢谢您告诉我他的名字。”她又说,“他看上去很和蔼可亲。”

  “是的,不过有点轻浮。”

  “他好像和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关系挺好。”年轻女子说,眼睛里带着询问的表情。

  “好得不能再好了!”

  陌生女子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下可好,”上校想,“她爱上该死的马夏尔了。”

  “我还以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很久以来一直和苏朗日先生混在一起呢。”年轻女子又说,刚才她内心痛苦得脸色都变了,现在稍稍恢复过来。

  “伯爵夫人欺骗他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上校说,“刚才可怜的苏朗日进来时,您大概也看见了吧,他还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不幸呢!”

  “我看见了,”蓝衣女子说,接着又说了声:“谢谢您,先生。”那语调无异于打发他走。

  这时四组舞快要结束,大失所望的上校只得赶紧走开,一面聊以自慰地想着:“她已结过婚了。”

  “喂,怎么样,勇敢的胸甲兵,”男爵高声问,一面把他拖到一个窗口去呼吸花园的新鲜空气。“你的事进展得如何?”

  “她已经结过婚了,我的朋友。”

  “那有什么关系?”

  “呃!见鬼,我是讲道德的,”上校回答说,“我只找那种日后能娶过来的女人。再说,马夏尔,她已经正式声明不跳舞。”

  “上校,我们拿你那匹有白色斑点的灰马和一百金拿破仑打赌,好不好?我说今晚她准会和我跳舞。”

  “赌就赌!”上校说,一面在自负的审查官掌心里拍了一记。“我先去看看苏朗日,他或许认识这位夫人,因为我觉得这位夫人对他挺感兴趣。”

  “我的朋友,你已经输了,”马夏尔笑着说,“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过,我知道其中的含义。亲爱的上校,我在你遭到拒绝以后和她跳舞,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不会的,最后得胜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再说,我是输了就认输的人,不过我预先告诉你,她可喜欢钻石呢!”

  说到这里,两个朋友分手了。蒙柯奈将军向赌厅走去。他看见苏朗日伯爵坐在那儿打布约特牌。两位上校之间虽说只有在战争的危险和部队公务中建立起来的一般友情,但当胸甲兵上校看见他素来认为很明智的炮兵上校在参加一场可能使自己倾家荡产的赌博时,心里仍感到十分难过。决定命运的赌台上摊着一堆堆的金币和钞票,说明赌注下得很大。赌桌周围站了一圈人,一声不吭地在看牌局。有时突然爆出几个字,如:?不要,跟进,你的,一千路易,吃进”;但是,再看那五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只用眼睛说话。上校见苏朗日的脸苍白得吓人,便走到他身边,这时伯爵刚好赢了钱。伊赞回公爵兼元帅和著名银行家凯勒站起身来,两人都已把一大笔赌本输光了。苏朗日集拢一大堆金币和钞票时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赢来的钱,连数都不数;他噘起嘴唇,作出一种尖刻而轻蔑的表情,好像并不感谢命运给他的恩宠,却反而在向命运挑战。

  “打起精神来,苏朗日!”上校说,然后,他认为把苏朗日从牌桌前拉走,才是真正帮他的忙,便又说:“您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朗日问。

  “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伯爵倏地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把赢来的钱包在一块手帕里,就是他刚才一直神经质地揉来揉去的那块手帕。见他那副凶相,没有一个赌友敢对他赌赢就走提出非议。相反,当这张阴沉忧郁的脸从牌桌上方的烛台投射下来的光圈里消失后,人们的面孔倒舒展一些了。

  “这些该死的军人串通一气,都是一路货!”一个从旁观赌的外交官一边在上校的位置上坐下,一边低声说。

  只见苏朗日那张铁青而疲乏的脸朝接替打牌的人转过来,用钻石般一闪一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军人和文官走不上一条道。部长先生!”

  “亲爱的朋友,”蒙柯奈把苏朗日拉到一边说,“今天上午皇上谈起您,大为夸奖,您荣升元帅是不成问题的了。”

  “头儿并不喜欢炮兵。”

  “是的,可他很喜欢贵族,而您以前是贵族,”蒙柯奈接着说道,“头儿说过,战时在巴黎结婚的军官,不应该被看成是不堪重用的人。怎么样,相信了。色?”

  苏朗日伯爵好像一点也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好了,”上校又说,“现在我希望您告诉我,您认不认识坐在大烛台脚边的那位小巧玲戏的女人。”

  一听这话,伯爵顿时目光灼灼,一把用力抓住上校的手。“亲爱的将军,”他说,嗓音都变了,“要是换一个人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我就会用这堆金币砸烂他的脑袋。别管我,我求您。今晚我真想一枪把自己打得脑浆四溅,而不愿……。我憎恨眼前的一切。我想马上离开这儿。这兴高采烈的场面,这音乐,这一张张愚蠢的、嬉笑的面孔,真让我讨厌死了。”

  “我可怜的朋友,”蒙柯奈温和地说,一面友善地拍拍苏朗日的手,“您感情太冲动了!我告诉您,马夏尔心里根本没想着德·沃德勒蒙夫人,他迷上那个娇小的女人了!”

  “要是他胆敢去跟她讲话,”苏朗日喊道,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会把他捧得像他的皮包那样扁,即使这个狂妄家伙得到皇上的保护我也不怕。”

  说完,伯爵筋疲力尽地瘫坐在上校带他去坐的一张椭圆双人沙发上。上校慢慢地抽身走开了,他意识到,苏朗日正在气头上,一个交情不深的人用几句玩笑或几句关怀的话是不能使他平静的。上校回到跳舞的大客厅里,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人就是德·沃德勒蒙夫人。他发现,在她那张平时非常安详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激动不安的痕迹。她旁边正好有一张椅子空着,上校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我敢说您有心事,对吗?”他问。

  “一点小事,将军。我想走,我答应过德·贝格大公爵夫人去参加她举办的舞会,在这以前,我还得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德·拉罗什一于贡先生明明知道,可他还挺有兴致地在那儿向老太太们献殷勤。”

  “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您心情不安的原因,我拿一百路易打赌,您今晚会一直待在这里。”

  “您好放肆!”

  “那么,我说对了?”

  “我在想什么呢?”伯爵夫人拿扇子在上校手指上敲了一下说,“您要是猜着了,我会酬劳您。”

  “我不接受这个挑战,因为我的条件太有利了。”

  “好个自以为是的人!”

  “您惟恐马夏尔拜倒在……”

  “谁的脚下?”伯爵夫人故作惊讶地问。

  “那个大烛台的脚下,”上校回答,指着美丽的陌生女人,一面仔细看着伯爵夫人,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

  “您猜着了,”卖弄风情的女人回答,一面用扇子遮住脸,同时两手玩弄起扇子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您知道,这位德·朗萨克老夫人机灵得像只老猢狲,她刚刚对我说,德·拉罗什一于贡先生要是向那个陌生女人献殷勤,是会有危险的。这个女人今晚在这儿真叫人扫兴。我宁愿看见死神也不愿看见这张美得叫人受不了的面孔,啊,美得就象幻影一样。她是我的灾星。”说到这里,伯爵夫人禁不住流露出恼恨的表情,然后又说:“德·朗萨克夫人参加舞会,向来是为了观察一切,同时却假装打吨,她刚才的话真叫我担心,马夏尔对我耍这一手,我是要好好跟他算账的。不过,将军,既然您是他的朋友,请您劝劝他,叫他别干使我伤心的事。”

  “我刚才见到一个人,他宣称,要是马夏尔去找那个小个儿女人,就叫他脑袋开花。这人是说到做到的,夫人。不过,我了解马夏尔,危险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鞭策。更何况我们还打过赌。”说到这里,上校压低了声音。

  “真的?”伯爵夫人问。

  “真的,我以荣誉保证。”

  “谢谢您,将军,”德·沃德勒蒙夫人说,一面无限风骚地瞟了他一眼。

  “那么,您肯赏脸和我跳舞吗?”

  “可以,不过要等下一个四组舞。现在我想知道这出戏如何发展,还想知道这个蓝衣女人究竟是谁,她看上去是个聪明人。”

  上校看出,德·沃德勒蒙夫人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便走开了。第一仗打得那么漂亮,他感到很满意。

  舞会上常有几个像德·朗萨克夫人这样的女人,她们坐在那里观察一切,就像有经验的海员站在海边,注视着年轻的水手与海上风暴搏斗。此刻,对这幕戏里的几个人物似乎颇感兴趣的德·朗萨克夫人一下子便猜到,伯爵夫人内心正经历着一场什么样的斗争。虽然这个年轻娇媚的女人优雅地摇着扇子,对和她打招呼的男子频频微笑,并且使出女人惯用的种种伎俩掩饰自己的激动不安,然而,德·朗萨克老太太是十八世纪留给十九世纪的最有洞察力、最狡黠的几位公爵夫人之一,她能够看出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心思和想法。她好像能透过最微小的动作看出它们所流露的感情。洁白光滑的前额蹙起一道小小的皱纹,颧骨稍稍颤动一下,两道眉毛的一扬一颦,两片嘴唇的任何难以觉察的弯曲(嘴唇涂得鲜红,所以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书上的文字一样各有涵义。这位过去精于卖弄风情的老太太坐在一张深深的软垫圈椅里,裙裾把椅子铺得满满的,她一面和一位外交官聊天(这人喜欢找她,为的是从她嘴里收集有趣的奇闻轶事),一面在年轻的伯爵夫人身上欣赏往昔的自己。看见伯爵夫人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忧虑和悲伤,不禁对她发生了兴趣。的确,德·沃德勒蒙夫人表面装得那么快活,其实内心感到很痛苦。她曾以为,遇到马夏尔便是遇到了一个有才能的人,依靠这个人,日后她准能享受权势带来的所有美妙的东西,从而生活得更好。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看错了人,这对她的名声和自尊心都是一个残酷的打击。她和那个时代所有的女人一样,对一个人的爱情愈是来得突然,其程度就愈是强烈。经历过多次短暂爱情的心,并不比在一次爱情中消耗净尽的心所受的痛苦要少。诚然,伯爵夫人对马夏尔的偏爱萌发还不久,可是再愚蠢的外科医生也懂得,截掉一只活肢比截掉一只病肢更加疼痛。德·沃德勒蒙夫人对马夏尔的爱是有奔头的,而她前一次的恋爱却毫无前途,而且已被苏朗日的悔恨弄得兴味索然。一直在窥测适当时机以便和伯爵夫人攀谈的老公爵夫人,此刻急忙把那位缠住她的外交官打发开,因为,与情侣反目的事相比,其他任何事都显得无关重要了,即使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也是如此。为了开始这场较量,她先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嘲弄的一瞥,使年轻的伯爵夫人不禁担心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这个老妇人手里。是的,有时一个女人投向另一个女人的目光,就像悲剧结尾时舞台上出现的火炬。我们必须了解公爵夫人其人,才能估量她脸上的表情在伯爵夫人身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惧。德·朗萨克夫人高高的个儿,你见了她脸部的轮廓,会说:“这个女人从前大概相当漂亮!”她的脸颊上抹了厚厚一层胭脂,几乎把皱纹都盖住了;然而,深红的胭脂非但没有把她的眼睛衬托得明亮些,反而使它们显得更暗淡无光。她戴着很多钻石首饰,不过衣着还算得体,不致招人笑话。她那尖尖的鼻子告诉你,她说话刻薄。一副装得挺合适的假牙保持了嘴巴原来的讥讽表情,令人想起伏尔泰的嘴。不过,她的举止非常彬彬有礼,大大冲淡了她思想的刁钻尖刻,因而人们不能指责她心眼儿坏。老夫人那双灰色眼睛突然炯炯发光,向客厅另一边投去得意的一瞥,还伴着一丝微笑,好象在说:“我早就答应过您了!”她的目光使坐在大烛台脚下哀叹的年轻女子那苍白的双颊泛起了希望的红潮。德·朗萨克夫人与陌生女子之间的默契,当然逃不过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双锐利的眼睛,她隐约感到这两人之间有一个秘密,因而想弄个水落石出。这时,德·拉罗什一于贡男爵已经问遍了所有的老太太,而蓝衣女子的姓名仍然不得而知,别无它法,只好去问德·贡德维尔夫人,可是从她那里也只得到一个令人很不满意的回答:“这位夫人是德·朗萨克老公爵夫人介绍给我的。”他偶然把头转向老太太坐的那张圈椅时,无意中抓住了她投向陌生女人的默契的眼光。因此,虽然近来他和这位老太太的关系不太融洽,他还是决定去和她谈谈。看见活跃的男爵在她的椅子周围转来转去,公爵夫人带着狡黠嘲弄的表情微笑了,然后又瞅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一眼,那神情使蒙柯奈将军哑然失笑。

  “要是这个狡猾的老太太做出友好的样子,那么她准是要捉弄我一下。”男爵想。

  “夫人,”他说,“听说您在负责照看一件很贵重的宝贝。”

  “您把我当成毒龙[注]了不成?”老太太问,“不过,我倒要知道,您说的是谁呢?”她接着又问,声音很温和,使马夏尔又产生了希望。

  “我说的是那位陌生夫人,她被这些妒忌的妖艳女人挤到那个角落去了。您大概和她家认识吧?”

  “是的,”公爵夫人说,“不过您干吗要知道一个外省的女继承人呢?她结婚不久,出身名门。你们这些人是不认识她的,她一向哪儿也不露面。”

  “她为什么不跳舞?她长得那么美!我们讲和好不好?您要是肯把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诉我,那么我保证,一定在皇上面前大力支持从特别公产[注]中拨还纳瓦兰的森林领地的请求。”

  原来,德·朗萨克属纳瓦兰家族的幼支,其家徽为四等分,天蓝色底,饰有枝桓状银杖,两边各纵列六根银色子枪。由于老夫人与路易十五之间的关系,朝廷册封她为公爵夫人,现在纳瓦兰家长房还未归顺皇朝,年轻的审查官公然给老夫人出这种卑鄙的主意,暗示她索回本来属于长房的财产。

  “先生,”老夫人假装严肃地说,“您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请来,我答应您,一定向她披露使我们这位陌生夫人如此令人关注的秘密。您瞧,舞会上所有的男人都跟您一样想知道她是谁。所有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朝大烛台那边看,就因为受我保护的女人端庄地坐在那里。有人本想夺走她的荣誉,结果一切荣誉仍归于她,能和她跳舞的男人该多幸福啊!”说到这里,她煞住话头,眼睛死死盯着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目光再明显不过地表示:“我们在谈您。”然后她又说:“我想,您更愿意从您那位漂亮的伯爵夫人嘴里知道陌生女人的名字吧?”

  老公爵夫人的态度是那么富有挑衅意味,以致德·沃德勒蒙夫人不得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在马夏尔递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她全然不理马夏尔,笑着对公爵夫人说:“夫人,我猜您是在讲我;不过我承认自己无能,不知道您在讲我的好话还是坏话。”

  德·朗萨克夫人用她满是皱纹的、干瘪的手握住年轻的伯爵夫人那双柔嫩的手,以同情的语调低声对她说:“可怜的孩子!”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德·沃德勒蒙夫人立刻明白,马夏尔待在旁边碍事,于是,她以命令口气说:“您走吧!”

  审查官见伯爵夫人被这个危险的女预言家吸引过来,而且慑服于她的魔力之下,心里不大高兴,他向伯爵夫人投去威严的一瞥,这种目光对一个被爱情迷住心窍的女人具有强大的威力,可是当她已经开始评判她的心上人时,这目光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您莫非想效法皇上?”德·沃德勒蒙夫人说,一面偏着头,带着讽刺的神情凝视着他。

  马夏尔通达人情世故,人又机灵、精明,当然不会悍然与一个在宫里十分走红、而且皇上愿意亲自为她主婚的女人决裂。再说,他打算激起她的妒忌心,以为这是探出她突然冷淡的原因的可靠办法,于是他心甘情愿地走开了。恰好此时另一场四组舞已经开始,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男爵装作给四人舞组让出地方的样子,走到一张靠墙的蜗形脚桌边,把身子倚在大理石台面上,两臂交叉在胸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个谈话的女人。有好几次他随着两人的视线,把目光投在陌生女子身上。这时,把伯爵夫人与这个在神秘色彩下显得如此有吸引力的美人儿一比,他不禁像所有想飞黄腾达的人一样,心里打起了卑劣的小算盘:是拿一笔财产呢,还是满足自己一时的欲望?他犹豫不定。明亮的烛光下,他的脸显得心事重重,而被他的黑发蹭皱的白色波纹呢壁慢则把他的脸衬托得更加阴沉,使他看上去简直像个魔鬼。大概不止一个观察家在心中暗忖:“瞧,又一个可怜虫,看来他玩得不大高兴!”这会儿有一个人可以暗暗笑他了,那就是上校,他右肩靠在两个分别供跳舞和打牌用的客厅之间的门框上,正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舞会纷乱的场面;只见上百张漂亮的脸随着舞曲的节奏在旋转,有几张脸,例如伯爵夫人和他的朋友马夏尔的脸,则泄露了内心骚动不安的秘密;他再转过头来,看见苏朗日后爵依旧坐在那张沙发上,神色阴郁,那个陌生女子表情凄楚,脸上时而出现希望的欢乐,时而又出现不由自主的恐惧和焦虑,他不知道这两人的神情之间有什么联系。蒙柯奈站在那儿犹如晚会的主宰者,他从这幅活动的画面上看到了上流社会的全貌,他一面感到好笑,一面领受着成百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艳照人的女人有所图谋的微笑:是啊,一个帝国卫队的上校——这个职位意味着他同时又是准将[注]——确实是军队里最好的结亲对象之一。这时已是午夜前后,谈话、赌博、跳舞、调情、争权夺利、施展诡计、出谋划策,一切都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以致一个年轻人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赞叹:“好一个精彩的舞会!”

  “我善良的小天使,”德·朗萨克夫人对伯爵夫人说,“你年纪还轻,我在你这样的年龄也做过很多错事。看见你刚才万般痛苦的样子,我想给你几点好心的劝告。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犯错误,这不是糟蹋前程吗?这不等于撕坏一条急需穿用的长裙吗?我的朋友,我们总是不能及早学会怎样穿长裙而又不把它弄皱。小心肝,你要是再继续给自己树几个有手腕的敌人,交几个不懂如何处世的朋友,那么,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什么样的好日子在等着你。”

  “唉!夫人,一个女人要想得到幸福可真不容易啊!您说是吗?”伯爵夫人天真地感叹道。

  “我的孩子,在你这样的年龄,应该懂得在玩乐和幸福之间作选择。你想嫁给马夏尔,他作为一个好丈夫还不够傻,作为一个情人又不够狂热。他有债务,我的朋友,这人会把你的财产吞吃掉的。要是他能给你幸福,这倒也罢了,可是,难道你看不出他多么老吗?这人大概生过好多次病,他在抓住最后的机会寻欢作乐。再过三年,他就不行了。那时,野心在他身上会开始占上风。也许他能成功,不过,我不相信。他是什么人?一个精通生意经、能说会道的阴谋家。这么自命不凡的人不会有什么真本事,也不会有远大的前程。而且,你瞧瞧他!就在此刻,从他的额头上不是能猜出他的内心吗?他并不是看中你的年轻漂亮,而是看中你的两百万财产。他不爱你,我的朋友,他在你身上打算盘,就好像你是一笔买卖。你要是想结婚,就找一个年龄再大一些的、有声望的、事业已成功一半的男人。一个寡妇不应该把她的婚姻看作一桩风流韵事。好比一只老鼠,它会让自己被同一只鼠夹述着两次吗?现在,第二次婚约对你来说应该是一次能赚钱的投资。通过再婚,你至少应该希望有一天会当上元帅夫人。”

  这时,两个女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蒙柯奈上校那张英俊的脸上。

  “如果你愿意扮演卖弄风情的女人这种难演的角色,而不想结婚,”公爵夫人和蔼地接着说,“那么,我可怜的孩子,你会比任何女人都懂得如何翻云覆雨,如何驱散乌云、平息风暴。不过,我恳求你,永远别把扰乱旁人家庭的和睦、拆散旁人的家庭、给幸福的女人带来不幸作为一种乐趣。我曾经扮演过这种危险的角色。咳,我的天哪,为了得到一次自尊心的胜利,常常要坑害好些可怜的贤惠女人(是的,我的朋友,世界上确实有贤惠女人),同时也会给自己树几个死敌。后来我明白了,正如阿尔伯公爵[注]所说,一条鲑鱼胜过一千只青蛙,可是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有点太晚了!确实,真正的爱情给予我们的欢乐,要比我们勾引起来的情欲带给我们的欢乐多上千倍!嗨,瞧,我这是给你讲大道理来了。是的,因为你,我才到这个散发着平民臭味的客厅里来的。可不是吗?我刚才还看到几个演戏的呢。早先,亲爱的朋友,这种人只配在小客室里接待,在大客厅,哼,休想!你干吗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听我讲呀!你要是想玩弄男人,就去找那些还没有成家立业、没有家庭义务要承担的男人,其他人是不会原谅我们所闹的乱子的,虽然他们从中得到过幸福。这是我从多年的经验中得出来的准则,你要从中吸取教益。就拿可怜的苏朗日来说吧,你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一年多来更弄得他如醉如痴,天晓得你用了什么手腕,可是,你知道你给了他什么损害吗?……是害了他一辈子。他结婚两年半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深深爱着他,他也爱她,可又欺骗了她。这个女人整天在眼泪和极其痛苦的沉默中过日子。苏朗日有过悔恨的时候,这种悔恨给他的痛苦要比肉体享受给他的甜蜜强烈得多。而你,狡猾的孩子,你又爱上了别人。好吧,你来看看你的成果吧!”老公爵夫人抓住德·沃德勒蒙夫人的手,两人站起身来。“你瞧,”德·朗萨克夫人望着校形灯下苍白而又战战兢兢的陌生女人说:“那是我的侄女儿,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今天她终于拗不过我,同意走出卧室,平时她总待在家里独自悲伤,即使看着她的小宝宝也不能给她多大的安慰;你看见她了吗?你觉得她挺可爱,其实她现在已经憔悴了。你想一想,亲爱的美人儿、要是让这张脸映上爱情和幸福的光辉,它会是多么俊俏。”伯爵夫人默默无言地把头转向一边,看来她正在进行严肃的思考。公爵夫人把她一直领到打牌的大厅门口,先往里面瞧了一眼,好像找什么人,然后她用一种深沉的嗓音对年轻妖媚的伯爵夫人说:“你再看,那里是苏朗日。”

  伯爵夫人不禁哆嗦了一下:在大厅最幽暗的一个角落,她瞥见了苏朗日那张苍白、挛缩的脸。他靠在沙发上,四肢软瘫,头一动不动,表明他非常痛苦,打牌的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谁也不理会他,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妻子泪流满面,丈夫阴郁沮丧,在这个欢乐的晚会上他们俩却东离西散,犹如一棵树被雷劈成了两半;这个画面对伯爵夫人或许有某种预言的意义。她害怕这就是将来她遭报应的图景。她的心还不很枯槁,同情和宽容之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她用力握了握公爵夫人的手,带着孩子般的可爱神态向老夫人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在她耳边说,“从今以后要记着,我们既会吸引也会拒绝男人的爱慕。”

  “她是您的了,如果您不是一个傻瓜的话。”这句话是德·朗萨克夫人凑在蒙柯奈上校耳边说的,而美丽的伯爵夫人在看见苏朗日那副模样后,此刻正沉没在对他的无限同情之中,因为她还相当真诚地爱着他,还想让他重新得到幸福。她暗暗下了决心,要运用她的魅力对他的无法抗拒的影响,使他回到妻子的身边。

  “啊!我要好好规劝他。”她对德·朗萨克夫人说。

  “不用,我的朋友!”公爵夫人急忙说,一面坐回到她的圈椅里,“你给自己挑选一个好丈夫,而且别让我的侄子进你的门就行了。甚至别对他作任何友好的表示。相信我吧,孩子,一个女人是不会从别个女人那里接受自己丈夫的心的。当她想到是她自己重新征服了这颗心时,她会感到百倍的幸福。我想,我把侄女儿带到这里来,就等于给她提供了重新赢得丈夫的温情的好办法。我要求于你的,就是去挑逗将军,不需要你别的帮助了。”

  公爵夫人指指审查官的朋友,伯爵夫人微笑了。

  “怎么样,夫人,您最后打听到陌生女人的姓名没有?”只剩下伯爵夫人一人时,男爵不高兴地问道。

  “打听到了,”伯爵夫人看着审查官说。

  她脸上的表情既狡黠又愉快,那使她的嘴唇和双颊充满活力的微笑,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的光亮,就像把行路人引上歧途的磷火。马夏尔自以为仍然为她所爱,便做出一副俏皮的样子(男人在他们喜欢的女人身边都爱摆这种姿态),并且神气地说:

  “如果我表示很想知道这个名字,您不会见怪吧?”

  “如果出于对您的最后一点情分,我不告诉您,您也不会见怪吧?”德·沃德勒蒙夫人反唇相讥道,‘而且我不许您去接近这位年轻太太,否则您会丧命的。”

  “夫人,失去您的青睐不是甚于失去生命吗?”

  “马夏尔,”伯爵夫人正色道,“她是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她丈夫会崩了您的脑袋的,如果您还长着脑袋的话。”

  “哈!哈!”狂妄的审查官笑着反驳道,“苏朗日上校让一个从他那儿夺走了您的心的人平安无事地活着,倒反而要为他的妻子动武!真是违反常理!我求求您,让我和这位夫人跳舞,这样您可以看到,上校那颗‘纯洁’的心对您的爱是多么淡薄。因为,如果上校不喜欢我请他的妻子跳舞,而在这以前却容忍我把您……”

  “可是她爱她丈夫。”

  “只不过多了一个障碍罢了,我会很乐意去克服的。”

  “可她是有夫之妇。”

  “多么可笑的反对理由!”

  “啊!”伯爵夫人苦笑着说,“您既惩罚我们犯了错误,又惩罚我们痛改前非。”

  “别生气,”马夏尔连忙说,“我求您,原谅我吧。喏,我再也不去想德·苏朗日夫人了。”

  “我真恨不得罚您到她那儿去呢!”

  “好,我这就去,”男爵笑着说,“待我回到您的身边,我对您的迷恋只会更深。您会看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也夺不走这颗属于您的心。”

  “不如说您想赢上校的那匹马。”

  “啊!背信弃义的小子,”他笑着回答,一面用指头威吓他的朋友。

  蒙柯奈走了过来,男爵把伯爵夫人身边的位子让给他,并带着嘲弄的神情对伯爵夫人说:

  “夫人,这儿有个人夸下海口说,能在一个晚上赢得您的青睐。”

  他离开两人时心里暗暗高兴,自己激发了伯爵夫人的自尊心,同时又说了上校的坏话。然而,尽管他一向精明,却没有觉察出德·沃德勒蒙夫人话里的讽刺意味,也丝毫没发现,伯爵夫人和上校两人已互相朝对方靠拢了几步,虽然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审查官走走停停,愈来愈接近那个大烛台,坐在烛台下的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依旧是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好像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点生机。就在这时,她的丈夫来到客厅门口,两眼因激情而闪闪发亮。留心着周围一切的老公爵夫人急忙跑过去,挽住她侄儿的手臂,并且要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说是在这里烦闷得要死。她高兴地想,这一来可以防止发生一件后果严重的丑事。临走时,她向侄女儿做了个奇怪的暗示,指了指正准备和侄女儿搭讪的大胆的男舞伴,意思好像是说:“他来了,你报复吧。”

  姑妈投向侄女的目光让德·沃德勒蒙夫人发现了,她顿时心里一亮,疑惑自己上了这个老于世故、工于心计的老太太的当。“这个不讲信义的公爵夫人,”她想,“她一面教导我,一面又用她的方式捉弄我,也许她觉得这很有趣吧。”

  想到这里,自尊心比好奇心更有力地驱使她去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心中有事,她不可能再谈笑自若,谁知上校把她言谈举止上的拘谨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理解了,于是态度变得更热情、更急切。那些看穿了世事的老外交家颇有兴趣地观察着人们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们从未遇见过这么多值得注视和揣摩的富于戏剧性的事。激动着这两对男女的种种感情和欲望在这一间间热闹的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存在,只是它们千变万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以另一些稍稍不同的形式和色彩表现出来罢了。面对着这些强烈的感情和欲望,这些爱情纠纷、这些甜蜜的报复和残酷的青睐、这些灼灼的目光、这洋溢在他们周围的整个炽烈的生活,他们只能更加尖锐地感到自己无能。男爵终于在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旁边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偷偷地来回打量着那娇嫩如朝露、幽香如野花的颈脖。他靠近欣赏着那老远就使他惊异的美色。他可以看到一只纤巧的脚穿着好看的鞋,他用目光度量着那柔软婀娜的腰肢。当时,女人们模仿古希腊的雕像,把长裙的腰带正好系在乳房之下,这种款式对上身长得有缺点的女人是无情的。马夏尔偷偷看了看伯爵夫人的胸部,不禁被她那完美的线条迷住了。

  “今晚您一次也没跳舞,夫人,”他讨好地低声说:“我想,不是因为没有舞伴吧?”

  “我从来不在社交场合露面,没人认识我,”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冷冷地回答,她一点没领会刚才姑妈给她使的眼色是要她讨好男爵。这时,马夏尔为了装出神态自若的样子,将戴在左手的那只钻石戒指晃来晃去,钻石的闪光好像淬然使年轻的伯爵夫人心里豁然开朗,她脸一红,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了看男爵。

  “您喜欢跳舞吗?”普罗旺斯人问,试图恢复谈话。

  “啊!非常喜欢,先生。”

  少妇那意味深长的语调在审查官心中唤起了朦胧的希望,同时也使他感到惊奇,他突然察看了一下少妇的眼色,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那么,夫人,我自告奋勇做您第一场四组舞的舞伴,是不是太冒昧呢?”

  天真羞赧的红晕飞上了伯爵夫人白哲的双颊。

  “可是,先生,我已经拒绝过一个舞伴了,一位军人……”

  “是不是那边那个高个儿骑兵上校?”

  “对,正是他。”

  “嘿!他是我的朋友,别担心。您答应和我跳舞吗?”

  “好吧,先生。”

  她的声音流露了一种纯真的、发自内心的激动,使审查官那颗厌倦的心为之一震。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中学生一样胆怯、腼腆,失去了自信,他那南方人的头脑发热了,他想说话,可是与德·苏朗日夫人那些隽永的对答相比,他的言辞显得平淡干瘪。幸好四组舞开始了。他觉得站在美丽的舞伴旁边更自在些。对很多男人来说,跳舞是一种行动的方式。他们希望通过展示身体的风姿能比通过思想更有力地打动女人的心。从这位普罗旺斯人装模作样的动作和姿态来看,他此刻大概正想运用这种勾引女人的办法。他把被他征服的女人带到一个舞组中间,客厅里所有最引人注目的夫人都认为,在这个舞组跳舞要比在其他任何一个舞组都更了不起。乐队演奏第一个队形的前奏时,男爵内心体味到一种少有的满足,因为,当他把排在这个显赫的方块上的所有女人扫视了一遍以后,发现德·苏朗日夫人的打扮甚至可以与德·沃德勒蒙夫人媲美。也许是一种并非偶然的巧合,德·沃德勒蒙夫人和上校正好排在男爵和蓝衣女于的对面。一时,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并且扬起了一阵窃窃称赞声,说明她是一对对舞伴之间交谈的主题。妒羡和赞美的目光那么明显地投在她身上,使这位少妇因为得到了她并不想要的胜利而感到害臊,她垂下了眼帘,脸儿羞得鲜红,然而却显得更可爱了。她要是抬起白皙的眼皮,那也只是为了看看她那位陶醉中的舞伴,好像要把受到爱慕的光荣转让给他,好像在说,她把他的爱慕看得比其他所有人的爱慕都更重。她的娇媚中透着纯洁无邪,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她似乎沉湎在一种年轻人才有的真诚的仰慕之情中,而爱情往往是由这种感情开始的。看她跳舞的人很容易认为,她做出这些动人的姿态只是为马夏尔一个人;虽然她为人谦虚,对沙龙里的那一套手腕又不熟悉,但是她却像最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抬起眼睛望望他,懂得故意羞答答地垂下眼皮。不久,按照特雷尼斯[注]创作的、并用他的姓氏命名的一种四组舞的规则,马夏尔和蒙柯奈上校站到了面对面的位子上。

  “我赢了你的马,”马夏尔笑着对上校说。

  “是的,可是你失去了八万利勿尔的年金,”上校回答,并向他指了指德·沃德勒蒙夫人。

  “这有什么关系!”马夏尔说,“德·苏朗日夫人值几百万。”

  这一场四组舞快结束时,已经有不止一两对舞伴在悄悄议论马夏尔和德·苏朗日夫人之间新产生的相好关系了。那些长得不漂亮的女人借此训戒自己的男舞伴。长得漂亮的女人觉得奇怪,德·苏朗日夫人的成功怎么来得如此之快。男人们则不理解,这位小个儿审查官何以有这等艳福,他们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有几个宽宏大量的女人说,不应该急于对伯爵夫人下结论:要是一个富于表情的眼色、或是几个姿势优美的舞步就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名誉,那么年轻女人们也太不幸了。惟有马夏尔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幸福。四组舞的最后一个队形要求女舞伴作旋转,这时他的手指捏了捏伯爵夫人的手指,他似乎觉得,少妇的手指隔着那层细柔芳香的手套回答了他发出的爱的召唤。

  “夫人,”四组舞结束时他对她说,“别回到那个可恶的角落去了,那儿把您的美貌和打扮一直埋没到现在。您到这儿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人欣赏您雪白的脖颈上和编得那么好的发辫上佩戴的钻石吗?来,到各个客厅去走走,享受享受这个晚会,也让您自己高兴高兴。”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跟着这位追求者走了。马夏尔想,要是他能带着她到处炫耀,那么把她弄到手的把握就更大了。两人在挤满一间间客厅的人群中间转了几圈。每走进一间客厅之前,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总要不安地停一会儿,探着头把里面所有的男人扫视一遍,然后才进去。每次都要等马夏尔说了:“放心吧,他不在里面”,她的害怕心情才平静下来,这种恐惧的表现倒使瘦小的审查官非常快活。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位于宅子侧翼的一条宽大画廊,这里已经摆好了供三百人享用的冷餐,看上去非常精美。由于冷餐就要开始,马夏尔便把伯爵夫人领到一间朝向花园的椭圆形小客室,那里养着一些奇花异葩,还有几丛小灌木,在闪闪发光的蓝色壁慢下构成了一个郁郁葱葱、香气袭人的小林园。晚会的喧闹声传到这里就消失了。伯爵夫人跨进客室时浑身战栗了一下,说什么也不肯跟男爵走了;可是后来她朝一面镜子看了看,大概从镜子里发现有第三者在场,这才高高兴兴走过去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坐下。

  “这间客室精致极了,”她说,一面欣赏着用珠花别起来的天蓝色壁慢。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叫人想到爱情和欢乐,”激动得厉害的年轻审查官说。

  他就着屋里神秘的光亮看了看伯爵夫人,发现她那微微不安的脸上流露出慌乱、羞涩和欲念,不由得使他心醉神迷。这时少妇嫣然一笑,而她内心各种感情的斗争也好像随之结束,她以最迷人的动作拿起她的崇拜者的左手,把他手指上的戒指,那只曾经引起她注意的戒指取了下来。

  “多美的钻石!”她带着少女第一次受到诱惑时的天真表情赞叹道。

  伯爵夫人取下戒指时,马夏尔的手受到她无意的、然而却令人销魂的触摸,他的心荡漾了,他把两只像钻石戒指一样闪光的眼睛盯着伯爵夫人。

  “戴上吧,”他说,“作为对这美好时刻的留念,也为了爱情……”

  她带着那样深深陶醉的神情凝望着他,以致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吻了响她的手。

  “您把它送给我吗?”她惊讶地问。

  “我愿把整个世界都奉献给您。”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她说。因为过分激动嗓音都变了。

  “您只接受我的钻石吗?”

  “您永远不会向我讨回去吗?”她问。

  “永远不会。”

  她把戒指戴在手指上。马夏尔满以为幸福已经不远,他伸出手想搂住伯爵夫人的腰,伯爵夫人倏地站起身来,用清亮的、毫不动情的声音说:

  “先生,我毫无顾虑地收下这只钻石戒指,因为它本来就属于我。”

  审查官惊得目瞪口呆。

  “德·苏朗日先生不久前从我的首饰里拿走了这只戒指,还说把它弄丢了。”

  “您搞错了,夫人,”马夏尔恼火地说,“这戒指是我从德·沃德勒蒙夫人那儿得来的。”

  “正是,”她微笑着回答,“我丈夫向我借了这只戒指,把它送给了德·沃德勒蒙夫人,她又送给了您,我的戒指作了一次旅行,如此而已。它也许能把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并且教我怎样自始至终博得别人的欢心。先生,请相信,这只戒指若不是我的,我绝不会冒险花这么大的代价去得到它,因为听说年轻女人在您身边是很不安全的。好了,您瞧,”她补充说,一面扳动安在钻石下的簧片,“德·苏朗日先生的头发还在里面呢。”

  说完,她向大厅奔去,动作如此轻捷,要想追上她大概是徒劳的,而且惊得目瞪口呆的马夏尔也没有兴致做这种尝试。德·苏朗日伯爵夫人的笑声在小客室里起了共鸣:狂妄的年轻人发现,上校和德·沃德勒蒙夫人正站在两棵小树中间开怀大笑。

  “你要骑我的马去追赶被你征服的女人吗?”上校问。

  两人着实拿男爵取笑了一阵,但他毫不介意地忍受了,因此他们没有把这天晚上的事给他张扬出去,而这天晚上男爵的朋友却以自己的战马换来了一个年轻、富有、漂亮的女人。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从昂丹大道回到她居住的圣日耳曼区时,一路上心里非常担忧。离开贡德维尔府邸之前;她曾寻遍了所有的客厅,既没看到姑母,也没看到丈夫,这两人已先走了。于是,可怕的预感开始折磨她那颗天真的心。自从德·沃德勒蒙夫人把她的丈夫拴在自己的战车上以后,她默默地目睹着丈夫精神上的痛苦,同时满怀信心地希望,总有一天丈夫会幡然改悔,回到她身边。因此,她是带着极其厌恶的心情答应照她姑母德·朗萨克夫人设想的计划行事的,现在她担心自己做错了。今天的舞会使她纯洁的心灵感到悲伤。她先是被德·苏朗日伯爵那阴沉、痛苦的神情吓坏了,接着她情敌的美貌更使她分外惊恐,而社交界的道德败坏早就使她十分揪心。马车从王家桥上经过时,她把藏在钻石下那已被亵渎的头发扔掉了,这头发过去是作为纯洁的爱情的信物赠送给她的。她回想起长时间来自己忍受的痛苦,不禁凄然泪下。想到多少女人为了求得家庭的和睦而不得不忍气吞声,把她所体味过的那种残酷的忧虑深深埋在心底,她便不止一次地浑身战栗。“唉!”她思忖着,“没有爱的女人又怎么办呢?她们从哪儿汲取宽容别人的力量呢?姑母说,是理智支持着她们的忠诚,我不相信。”她还在自哀自叹时,她的跟班已放下马车华丽的脚踏板,她从车上跳下,奔入自己府邸的门厅。她急忙跑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时,发现丈夫坐在壁炉旁边,把她吓得一哆嗦。

  “亲爱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不用我陪伴,也不通知我一声,就一个人去参加舞会的呢?”他用异样的嗓音问,“要知道,一个女人不跟她丈夫在一起总是有失体统的。您今晚躲在那个黑暗角落里,大大损害了自己的名声。”

  “啊!我的好莱翁,”她用抚爱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想看看你又不愿让你发现。是姑妈带我去舞会的,我在那儿很高业

  这充满感情的语调使伯爵无法再假装严厉了。原来,他刚才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同时又害怕妻子回来,因为她在舞会上肯定得知了他的不忠行为,他本以为能瞒住她的。于是,他试图用自知有愧的情人惯用的手法,来个先发制人,这样妻子虽然有理,也不能对他发怒了。他默默地看着妻子,觉得她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首饰,显得更美了。伯爵夫人此刻很幸福,因为她看见丈夫在微笑,又见他在这个时候坐在她的卧室里,他已经颇有一段时间不常来这里了。于是她看了丈夫一眼,目光里注入了那么多柔情,她自己也不禁脸一红,垂下了眼睛。妻子的宽恕使苏朗日万分欣喜,尤其因为这一幕发生于他在舞会上经受了那么多精神折磨之后;他抓住妻子的手,怀着感激之情吻了吻:爱情里常常包含感激之情,不是吗?

  “奥棠丝,你手指上是什么?把我的嘴唇碰得那么痛?”他笑着问。

  “是我的钻石戒指,你说你弄丢了,现在我把它找回来了。”

  蒙柯奈后来没能娶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虽然他们俩曾融洽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原因是这样的:在奥地利大使为庆祝拿破仑陛下与弗朗索瓦二世的女儿结婚而举办的舞会上,发生了一场使这次舞会永远出了名的可怕的大火,德·沃德勒蒙夫人便是这场大火的牺牲者之一。

  一八二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