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安娜冲向孩子们的房间,把所有的门全关上,才返身回来。
“但愿孩子们别听到,”她说,“您究竟和谁殴斗来着?”
“和蒙特菲奥尔,”他回答。
“啊!”她说,情不自禁松了口气,“这是惟一您有权打死的人。”
“有多方面的理由叫他死在我手里。不过,咱们别浪费时间了。给我点钱,钱,钱,看在上帝份上!我可能被追捕。我们没有殴斗,是我把他杀了……”
“杀了!”她叫道,“是怎么……”
“就那么杀的;赌博时他把我的全部财产都骗走了,我呢,又把它夺回来了。珠安娜,趁现在四下里安静,而且正好我们又没有钱,您最好到那堆石头底下把我的钱取出来,您知道,就是路尽头的那堆石头。
“干脆说吧,”珠安娜道,“您抢了他的钱。”
“这碍您什么事呢?我必须走,您有钱吗?他们已经在搜捕我了。”
“谁?”
“法官!”
珠安娜走出房间,很快又返回来。
“拿去吧,”她说,一面远远地递过一件首饰,“这是拉古尼雅夫人的十字架,上面镶着四颗红宝石,据说很值钱。行了,您走吧,走,……快走呀!”
“菲利西还不回来,”他惊惶失措地说,“难道她给逮起来了?”
珠安娜把十字架搁在桌边上,奔到朝街的窗口,月光下好些士兵已悄悄沿墙设岗布哨。她从窗口走回来,装作平静的样子,对丈夫说:“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必须从花园逃走。这是小门的钥匙。”
出于最后的谨慎,她跑过去朝花园里望了一眼,瞥见树底下,暗影中,宪兵买盔的银边闪着幽光。她甚至听得见跑来看热闹的人群的嗡嗡声,人群从各条街向这里涌来,被哨兵拦在街口。原来,迪阿尔早已被那些趴在自家窗口的人发现了。不一会儿,在这些人以及女佣(她先是被吓坏了,后来又被抓起来)的指点下,部队和民众把两条街堵死,迪阿尔的家就在两条街的夹角处。十来个恰巧看完戏回家的宪兵包围了这所房子,另外一些宪兵翻墙进去搜索花园。罪行刚刚发生,他们可以这样做。
“先生,”珠安娜说,“您出不去了。全城的人都在下面。”
迪阿尔发疯似地奔到这个窗口,又奔到那个窗口,像一只被关在屋子里的鸟儿,向所有有亮光的地方冲,但哪儿都出不去。他走到每个出口,又返回来。珠安娜沉思地站在一旁。
“我能藏在哪里呢?”他说。
他望着壁炉,珠安娜则凝视着两张空着的椅子,她仿佛觉得孩子们就坐在那儿。这时,临街的门开了。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珠安娜,我亲爱的珠安娜,行行好,给我出个好主意。”
“我来给您出个主意,搭救您。”
“啊!那你就是我的救护天使了。”
珠安娜返回来,向迪阿尔递过一支手枪,然后别转了头。迪阿尔不接手枪。珠安娜听见,院子里人们正把侯爵的尸体放在地上,以便和凶手对证。她回过头来,见迪阿尔面色惨白。这家伙感到两腿发软,想坐下来。
“您的孩子们求求您了,”她说,一面把枪放在他手上。
“可是,我的好珠安娜,我的小珠安娜,你真认为……珠安娜?必须马上这样做吗?……我还想拥抱你呢。”
宪兵在上楼了。于是珠安娜拿过枪来,对准迪阿尔,她不顾他的叫喊,抓住他的喉咙按住他,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将他击毙,然后把枪扔在地上。
这时房门猛地开了。检察官,后面跟着一名法官、一名医生、一名书记官,还有宪兵,总之人类司法的全体人员出现在门口。
“你们想干什么?”珠安娜问。
“那是迪阿尔先生吗?”检察官不回答,指着蜷曲得很厉害的尸体问。
“是的,先生。”
“您的衣裙上全是血,夫人。”
“您不明白为什么吗?”珠安娜说。
她走到小桌子前坐下,拿起桌上那本塞万提斯的作品,待在那儿,脸色苍白,竭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神经质的颤动。
“你们出去,”检察官对宪兵们说。
然后他示意预审推事和医生留下来。
“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对您丈夫的死,我们只能向您表示祝贺,如果说嗜好曾迷住他的心窍,至少他死得像个军人,法院的诉讼已没有必要了。不过,尽管我们不愿在这种时刻打扰您,但鉴于法律手续的要求,我们不得不验证任何非自然死亡。请允许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可以去换件袍子吗?”珠安娜问,一面放下书本。
“可以,夫人;不过您得把身上这件拿回来。医生可能需要……”
“让夫人耳闻目睹我的操作,这对她来说太难受了,”医生说,他明白检察官怀疑什么,“先生们,让她待在隔壁房间里吧。”
检察官和法官赞同了好心医生的建议,菲利西也去侍候女主人。法官和检察官低声谈起话来。司法部门的官员是不幸的,他们不得不怀疑一切,设想一切。他们常常必须假设种种罪恶的意图,还必须解释这些意图,以便找到极其矛盾的行为掩盖下的事实真相,时间一长,这行可敬而又可怕的职业,就不可能不使那些遭到他们怀疑的豪迈感情的源泉在他们身上渐渐枯竭。如果说一生从事搜索人体秘密的外科医生的感觉官能最后会变得迟钝,那么,不得不常常搜索人们灵魂各个角落的法官的良心又会怎么样呢?为他们的使命做出奉献的,首先是他们自己,他们一生为自己破灭了的幻想而悲哀,犯罪行为在他们心头的压力并不比在罪犯心头来得轻。坐在审判席上的老者是令人崇敬的,但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法官不是令人战栗吗?这位预审推事便是一位年轻人,而他不得不对检察官说:“您认为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她丈夫的同谋?要不要对她进行预审?您是否主张审问她?”
检察官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作为回答。然后又补充说:
“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两个臭名昭著的坏分子。女仆对案情一无所知。我们到此为止吧!”
医生在进行他的工作,察看迪阿尔的尸体,同时对书记官口述验尸笔录。突然他跑进珠安娜的房间。
“夫人……”
珠安娜已脱掉了那件满是血污的袍子,她朝医生走过来。
“是您,”医生俯在西班牙女人的耳边说,“杀了您的丈夫。”
“是的,先生。”
“……根据……上述事实……”医生继续口述道,“可得出以下结论:名叫迪阿尔的人是自愿自杀。”
“您写完了吗?”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问书记官。
“写完了。”录事说。
医生在笔录上签了名,珠安娜向他投去一瞥,一时间泪水湿润了她的眼睛,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眼泪。
“先生们,”她对检察官说,“我是外国人,是西班牙人。我不懂贵国的法律,在波尔多又没认识的人,我要求你们帮个忙,给我办一张回西班牙的护照……”
“等一等,”预审推事急忙说。“夫人,从蒙特菲奥尔侯爵那儿抢来的钱到哪儿去了?”
“迪阿尔先生曾模模糊糊跟我说起过一堆石头,”她回答说,“钱可能藏在石头下面。”
“那堆石头在哪里?”
“在街上。”
法官和检察官面面相觑。珠安娜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正气凛然的动作,并且把医生喊了过去。
“先生,”她在他耳边说,“难道我被怀疑有什么可耻的意图吗?我!那堆石头大概在我家花园的尽头。请你们自己去我吧。仔细看,仔细搜,把钱找出来。”
医生带上预审推事出去了,并且找到了蒙特菲奥尔的皮夹。
第三天,珠安娜卖掉她的金十字架作旅费。她和两个孩子将乘驿车到西班牙边境。在前往驿站的路上,她听见有人唤她;原来是她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躺在担架上,正被抬往医院,她从担架帘子的缝隙里瞥见了女儿。珠安娜让人把担架抬进一扇通马车的大门内,母女就在那里见了最后一面。虽然两人交谈时声音很低,朱安仍然听见了下面这句诀别的话:
“安息吧,我的母亲,我已经替所有的玛拉娜受过苦了。”
一八三二年十一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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