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您说得对,”她答道,“可是,我心灵深处的思想是谁告诉您的呢?近几个月来,我苦闷得要命。的确,我宁愿死也不能在这个家里再呆下去了。看见这刺绣了吗?没有一针不绣着我的干万种可怕的念头。有多少次我想逃出去投身大海!为什么?现在已经说不清了……也许是孩子的微不足道的忧伤,虽然幼稚可笑,却非常强烈……晚上,我常常像人们最后一次拥抱母亲那样拥抱我妈妈,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我就自杀。’过后,我并没去死。自杀的人是要下地狱的,而我是那么害怕地狱,于是我强迫自己活下去,每天在同样的时刻起床。睡觉、工作,每天重复做同样的事。我并不感到无聊,我痛苦……可是我的父母爱我如掌上明珠。唉!我心眼儿坏,我对忏悔神甫就是这么说的。”

  “您一直呆在这里,毫无消遣娱乐吗?”

  “啊!我并不是一直这样的。十五岁之前,我喜欢歌咏、音乐、宗教节日。我幸福,觉得自己像天使,没有一点罪孽,可以每星期领一次圣体,还有,我爱上帝。可是三年来,我各方面都在一天天变化。先是要房间里摆上鲜花,我有过很美的花儿;后来又要……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她停顿了一下,微笑着对蒙特菲奥尔说。“您在信里不是说您会永远爱我吗?”

  “是的,我的珠安娜,”蒙特菲奥尔激动地轻声说,一面搂住可爱的姑娘的腰,用力把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是的,可是,请让我对你如同你对上帝那样讲话。难道你不是比天上的圣母马利亚更美吗?听着,我向你发誓,”他吻着珠安娜的头发接着说:“我把你的额头当作最崇高的圣坛起誓,要把你看作我的偶像,要为你花尽我所有的财产。我的轻便马车归你,我在米兰的宅邸归你,我家祖传的首饰、钻石都归你;我要每天给你新的装饰品;给你千百种享受和世界上所有的快乐。”

  “不错,”她说,“这些我都很喜欢;不过我从心底里觉得,世上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丈夫。Mio caro sposo!”[注]她又用意大利语说:因为意大利语言及其发音赋予这几个字的柔情蜜意和优美音韵是法文所不可能具有的。而意大利语是珠安娜的母语。

  “我会看到,”她接着说,一面向蒙特菲奥尔投去孩童般纯洁的一瞥,“我会在他身上又看到我珍爱的宗教,他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他。这个人,难道就是您吗?”她说,“啊,当然是您,”她停了一下嚷道。“来,您来瞧这幅画,是我父亲从意大利给我带来的。”

  她拿起一支蜡烛,对蒙特菲奥尔示了示意,指给他看床脚下一幅圣米迦勒把魔鬼打倒在地的画。

  “您瞧,他的眼睛不是和您的一模一样吗?所以当我看见您站在街上,我觉得我们的相逢是老天的暗示。今天早晨母亲喊我做祷告之前,我在沉思中曾一次又一次端详这幅画,端详这个天使,以致最后把它看成是我的丈夫了。啊!我的上帝,我是怎么想就对您怎么说的。您大概会觉得我很疯疯癫癫吧;不过,要是您知道,一个与世隔绝的女人是多么需要说出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思想啊!我独自一人时,常常对这些花儿讲话,对壁幔上的花束讲话,它们比父亲和母亲更理解我,父母亲总是那么严肃。”

  “珠安娜,”蒙特菲奥尔说,一面拿起她的双手狂热地亲吻着,这狂热在他的眼睛、动作和声音里同时爆发出来,“请你像对丈夫、对你自己一样对我讲话吧。您受过的苦也是我受过的苦。我们之间只需要很少的语言就能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可是没有足够的语言能表达我们未来的无上幸福。把你的手放在我胸口,你感觉出它跳得有多厉害吗?上帝看得见我们,听得见我们,让我们在它面前互相许下诺言,要一辈子彼此忠贞不渝。喏,收下这指环……把你的给我。”

  “把我的指环给您!”珠安娜惶恐地说道。

  “为什么不呢?”蒙特菲奥尔问,见珠安娜如此天真,他有些不安。

  “可是这只戒指是教皇圣父给的;我小的时候,一位漂亮的贵妇人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这位夫人抚养过我,是她把我寄养在这一家的,她叫我永远保存好这只戒指。”

  “珠安娜,这么说你不爱我啰?”

  “啊!”她说,“戒指在这儿。您,比我好,不是吗?”

  她拿着戒指,簌簌发抖,一面把它紧紧攥在手中,一面用含着疑问的尖锐而清醒的目光注视着蒙特菲奥尔。

  “啊!我的珠安娜,”蒙特菲奥尔说,同时把她拥在怀里,“只有恶魔才忍心欺骗你……我会永远爱你的……”

  珠安娜变得若有所思。蒙特菲奥尔内心想,这是第一次见面,不能做出任何鲁莽举动吓坏这位如此纯洁的姑娘,她的轻率与其说是出于情欲,不如说是出于品德的高尚。因此他寄希望于未来,寄希望于自己那极有魅力的英俊外表,寄希望于两只指环的清白结合,这是最美妙、最轻而易举、也是最强有力的结合,是心灵的结合。这一夜余下的时间以及第二天白天,珠安娜的想象力定会助长她的激情。故而他竭力表现得既温柔又彬彬有礼。怀着这种想法,再加上他的激情,尤其是珠安娜在他心头挑起的欲念,他百般温存,甜言蜜语,他用新生活的种种计划吸引她,用最绚丽的色彩给她描绘外面的世界,和她谈年轻姑娘最乐意听的家庭琐事,和她商讨充满争论的婚约,爱情从而有了权利,也变得更真实了。他们还决定了夜间幽会的通常时间,之后,他离开了幸福的、前后判若两人的珠安娜;纯洁的、圣女似的珠安娜已不复存在,在她向情人投去的最后一瞥中,在她把前额凑近情人唇边的优美动作中,所流露的热情已超出了一个姑娘被许可的范围。这一切是寂寞无聊的生活以及与她的天性相悻的工作造成的;要她成为一个明智、规矩的女人,原应该让她逐渐习惯外面的世界,或者干脆永远与外界隔绝。

  “明天,我会觉得白天很长很长的,”她说,一面让他在脑门印上还算贞洁的一吻,“您要待在客厅里,说话响一点,好让我听到您的声音,它会充实我的心。”

  听了这话,猜透了珠安娜整个生活的蒙特菲奥尔,对自己能控制情欲以便更好地满足情欲感到洋洋自得了。他平安地回到了楼上自己屋里。十天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扰乱这一家的平静和孤寂。蒙特菲奥尔对老佩雷兹、拉古尼雅夫人、小伙计,甚至女仆使出了意大利人献媚、讨好的浑身解数,并且得到大家的喜爱;他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但他从不利用这一点来要求见一见珠安娜,或要求打开那个藏娇小室的暗门。倒是渴望见到情人的意大利姑娘几次三番叫他提出这些要求,可是为了谨慎起见,他总是拒绝。此外,他运用自己的信誉和全部本领,麻痹了那对老人的警觉性,以致两人见到他,一个军人,每天到中午才起床竟毫不以为怪。上尉自称身体不适。当全家进入梦乡时,这对情侣便过起他们的夜生活来。蒙特菲奥尔是个浪荡子,淫乐的习惯使他能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否则,这十天里两人可能已败露十次了。一个情场新手,由于初恋时的天真老实,会情不自禁做出些可爱的有失检点的言行,这种冲动原是难以抵御的。然而意大利军官任凭珠安娜赌气、发狂,将自己的长发做成锁链围在他脖子上想把他留住,竟然不为所动。话说回来,就是最能明察秋毫的人也很难觉察他们夜间幽会的隐情。想必蒙特菲奥尔因为稳操胜券,有意一步步慢慢勾引,让情欲之火逐渐蔓延,最后全部燃烧起来,从中得到不可言喻的乐趣。第十一天用晚餐时,他认为有必要告诉老佩雷兹(但要他必须保守秘密),他在家里失宠是由于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就在演出夜间这幕戏的同时,说出这一席假话,岂不令人厌恶!蒙特菲奥尔是精于此道的演员,他正在为自己的戏安排一个结局,并且像热爱自己的表演艺术的艺术家一样,已在预先欣赏这个结局。他打算不久便毫无遗憾地离开这所房子和他的恋人。然而,要是珠安娜在等了他好久以后问佩雷兹(她也许是冒着生命危险提这个问题的),他的客人到哪儿去了,佩雷兹就会说:“蒙特菲奥尔侯爵和家人和解了,因为家里同意接待他的妻子,他回去把她介绍给他们。”当然,佩雷兹并不知道这几句话对珠安娜有多么重要。

  到那时,珠安娜怎么办!意大利人从来没想过珠安娜会怎么样;不过他研究过她的高尚、坦诚以及她所有的好品德,确信她会保持沉默。

  他不知从哪位将军那里要到一件公差。三天后的夜晚,也就是出发前一天的夜晚,蒙特菲奥尔大概像老虎一样不想让猎获物有任何剩余,吃罢晚饭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珠安娜那里,好有一个更长的告别之夜。珠安娜不愧是地道的西班牙人,地道的意大利人,胸中装着双倍的激情,她为情人这一大胆的行动而满心欢喜,因为这一大胆行动表明他的爱情是多么炽烈!在婚姻的纯洁爱情里得到私订终身的令人揪心的幸福,把丈夫藏在自己的床帏后面;几乎是在欺骗养父母,万一被发现,能对他们说:“我是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这对一个爱幻想的、三年来一直梦想爱情及其危险的少女来说,不是一大乐事吗?壁幔的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了,如同帷幕遮掩着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幸福,我们不必把它掀起来。这时大约九点钟光景,呢绒商和他的妻子正在念晚祷词;突然,小街上传来了套着好几匹马的马车车轮的滚动声;接着店堂里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女佣急忙跑去开门。从一辆被千万条道路的泥泞溅得满是泥巴的轿式马车里,当即跳下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三步并着两步走进古老的客厅。她的车穿过了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这女人就是玛拉娜!就是尽管年已三十六岁,尽管天天寻欢作乐,却依然保持着belta folgorante[注]的全部光彩的玛拉娜(我们保留她在米兰的崇拜者们专门为她创造的绝妙字眼),就是成了国王[注]的公开情妇的玛拉娜。她从情夫陛下嘴里得知西班牙的战事和塔拉戈纳被围以后,立即离开了那不勒斯,离开了那不勒斯的狂欢,那不勒斯的天空,离开了用丝绸、香水、情诗、金银织成的生活的巅峰。

  “去塔拉戈纳!要赶在塔拉戈纳被占领以前到达!”她大声说,“我要在十天内到达塔拉戈纳……”

  就这样她丢下了王室、丢下王冠,来到了塔拉戈纳城,身上带着那不勒斯王的敕令,还带着使她能以火箭的速度和火箭的光彩穿过法兰西帝国的巨额金钱。对母亲们来说,不存在任何距离,真正的母亲能预感到一切,能从地球南极看到在北极的孩子。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玛拉娜喊着。

  听到这声音,看到这女人突然闯进来,目睹这种近乎女皇的气派,祈祷经书从佩雷兹和他妻子手里掉了下来,这女人的声音像雷鸣,而她的目光如同闪电。

  “她在这儿,”商人停了一会儿,让自己从玛拉娜的突然到来、以及她的声音和目光引起的激动中恢复过来,然后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她在这儿,”他又说了一遍,一面指指那个单人小间。

  “是的,不过,她没生过病吧,她一直……”

  “一直很好,”拉古尼雅夫人说。

  “我的上帝!现在可以把我永世打入地狱了,如果你愿意,”玛拉娜嚷道,一面精疲力竭,死人一样软瘫在一张扶手椅里。

  焦虑引起的虚火一下子退掉了,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这以前她曾有力量忍受痛苦,此刻却再也没有力量承受欢乐了。欢乐比痛苦更强烈,因为它包含着痛苦的余波和快乐引起的焦虑。

  “可是,”她说,“你们是怎么保住她的呢?塔拉戈纳是给强攻下来的呀!”

  “是啊,”佩雷兹说,‘不过,既然您看见我活着,干吗还提这个问题呢?只有先把我杀死,才能危及珠安娜,难道不是吗?”

  听了这番回答,高级妓女一把抓住佩雷兹长满茧子的手吻起来,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滴在这只手上。她,一个从来不哭的女人,她的眼泪是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

  “好佩雷兹,”她终于说,“不过,你们家里总该住过军人吧?”

  “就一个,”西班牙人回答,“我们运气好,碰上一个最正派的人,一个痛恨拿破仑的意大利人,祖籍西班牙,已经结婚,很冷漠。他起得晚、睡得早,而且现在还病着呢。”

  “一个意大利人!他姓什么?”

  “蒙特菲奥尔上尉……”

  “那就不可能是蒙特菲奥尔侯爵了……”

  “不,夫人,正是他。”

  “他看见过珠安娜吗?”

  “没有,”拉古尼雅夫人说。

  “您记错了,太太,”佩雷兹接着说,“蒙特菲奥尔侯爵大慨见过珠安娜,只一会儿工夫,那倒是;我想大概是那天晚饭时珠安娜进了客厅,他看到了她。”

  “啊!我要看看我女儿。”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佩雷兹说,“她睡了,要是她把钥匙留在锁眼里,就必须叫醒她。”

  就在商人站起来去拿房门钥匙时,他的目光不期然落在高高的窗户上。他看见小房间的椭圆形大窗户投在黑乎乎的院墙上的光圈里显示出一组剪影,这组剪影,风格优雅的卡诺伐[注]之前的任何雕塑家都看不出是谁。西班牙人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把钥匙放哪儿了。”他朝玛拉娜说。

  “您脸色好苍白,”她说。

  “我马上告诉您为什么,”他答道,一面跳过去拿匕首,拿到匕首后用它猛敲珠安娜的门,嘴里喊道:“珠安娜,开门,开门!”

  他的音调表达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两个女人顿时浑身冰冷。

  可是珠安娜不开门,因为把蒙特菲奥尔藏起来需要一些时间。客厅里发生的事她一点不知道,两层壁幔门把说话声问掉了。

  “夫人,刚才我对您说不知道钥匙在哪儿,那是撒谎,钥匙在这儿,”他从食橱里拿出钥匙说,“可是已经用不着了,珠安娜的钥匙插在锁孔里,门被顶住了,我们受骗了,太太!”他回过头来对妻子说,“珠安娜房里有个男人。”

  “我以灵魂得救来发誓,这不可能。”妻子说。

  “别发誓,拉古尼雅夫人。我们的荣誉完结了,而这个女人……”他指着玛拉娜说,早已站起身来的玛拉娜听了上面的那些话如五雷轰顶,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个女人有权利鄙视我们。她拯救了我们的生命、家产和名声,而我们只给她保住了埃居。”

  “珠安娜,开门,”他喊道,“不然我砸碎您的门。”

  他的声音愈来愈响,一直响彻屋子的顶楼。然而他的神态是冷酷、镇静的。蒙特菲奥尔的性命攥在他手心里,他要用这个意大利人的血冲洗自己的悔恨。

  “出去,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玛拉娜叫喊,同时以老虎的轻捷灵敏跳过去,从吃惊的佩雷兹手中夺过匕首。

  “出去,佩雷兹,”她又说,稍稍平静了些,“您,您的妻子。女仆、伙计,你们都出去。这里就要发生凶杀了。你们会被法国人枪毙的。这件事只和我一个人有关,你们别参与。在我和女儿之间,只应该有上帝。至于那个男人,由我来对付他,整个世界也不能把他从我手里抢走。走开,走开吧,我原谅你们。我知道,这丫头是个玛拉娜。你们两人,你们的宗教信仰,你们的荣誉都敌不过我的血。”

  她叹了口粗气,两眼却是干的。她已经失掉了一切,她能忍受痛苦,她是妓女。门开了。玛拉娜顿时把什么都忘了,佩雷兹给妻子打了个手势,站在原地未动。作为一个在荣誉问题上毫不妥协的西班牙老人,他准备帮助被背弃的母亲报仇。珠安娜站在屋子中间,柔和的灯光照着她,一身白衣白裙,神态安详。

  “你们要我干什么?”她说。

  玛拉娜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佩雷兹,”她问,“这小房间还有另外的出口吗?”

  佩雷兹做了个否定的动作;妓女相信这个动作,走进房间。

  “珠安娜,我是您母亲,您的审判者,只有在您现在所处的境况下,我才能向您暴露我的身分。您步我的后尘,而我本来希望您上天。啊!您堕落到这步田地。您屋里有个姘头。”

  “夫人,我屋里只应该也只可能有我的丈夫,”她答道,“我是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

  “这么说有两个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咬!”佩雷兹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他对我说他结过婚了。”

  “蒙特菲奥尔,我的爱!”姑娘喊道,一面扯开床幔,指着军官,“来,这些人污蔑你。”

  意大利人的脸色煞白发青,他看见玛拉娜手中的尖刀,他认识玛拉娜。

  因此他纵身一跃,向房间外冲去,一面用打雷似的声音喊:“救命!救命,有人谋杀法国人。六团的士兵,快去找迪阿尔上尉!救命!”

  佩雷兹已紧紧抱住了侯爵,正要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妓女止住他,对他说,“牢牢按住他,让他喊叫。把门打开,都打开,你们大家都出去,我再说一遍。至于你,”她又对蒙特菲奥尔说:“你叫吧,喊救命吧……你的士兵脚步声一响,这把刀就插进你的心脏。你结过婚没有?回答。”

  蒙特菲奥尔倒在门槛上,离珠安娜两步之远,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匕首的锋刃,寒光逼人,不能直视。

  “这么说,他欺骗我了,”珠安娜慢声说,“他说他是自由的。”

  “他对我说是结了婚的,”佩雷兹用他低沉的声音说。

  “圣母啊!”拉古尼雅夫人叫道。

  “你回不回答,你这肮脏的灵魂?”玛拉娜俯身凑到侯爵耳边低声说。

  “您女儿;”蒙特菲奥尔说。

  “我女儿已经死了,或者就要死了,”玛拉娜驳道,“我没有女儿了。别再用这个词。回答我,你结过婚没有?”

  “没有,夫人,”蒙特菲奥尔终于说,他想争取点时间。“我想娶您的女儿。”

  “我的高贵的蒙特菲奥尔!”珠安娜说,这才透过气来。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喊救命呢?”西班牙人问。

  真是一语道破!

  珠安娜沉默不语,扭绞着双手,走去坐在扶手椅里。这时响起一阵嘈杂声,由于客厅里很静,很容易听得见。原来刚才蒙特菲奥尔喊救命时,一名六团的士兵碰巧打街上走过,忙去告诉了迪阿尔。可巧军需官正回家,便带上几个朋友赶来了。

  “为什么逃跑,”蒙特菲奥尔听见了朋友的声音,回答说,“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迪阿尔!迪阿尔!”他用尖厉的声音叫起来。

  可是,店主要家里干脆像个谋杀的样子,一声命令叫学徒把大门关上了,士兵们不得不砸开门。在他们进来之前,玛拉娜还来得及给罪人一刀;然而她怒火大盛,未能刺准,刀刃,滑到蒙特菲奥尔的肩章上。不过,她用力那么猛,以致意大利人跌倒在珠安娜脚边,珠安娜根本没看见。玛拉娜跳过去,这次为了不再失误,一把抓住他的咽喉,用铁一般的臂膀按住他,把匕首对准他的心窝。

  “我是自由的,我娶她!我以上帝、以我的母亲、以世上一切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是单身汉,我娶她,这是真话!”

  说着他在妓女手臂上咬了一口。

  “干吧2我的母亲,”珠安娜说,“杀死他。他太卑鄙了,我不要他做丈夫,哪怕他再漂亮十倍。”

  “啊!我又找到我的女儿了,”母亲叫道。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出现的军需官问。

  “是这么回事、”蒙特菲奥尔嚷着说,“他们为了这个妞儿要杀害我,这妞儿硬说我是她的姘头,她把我拉进了圈套,他们逼我娶她,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迪阿尔惊讶地说,他被珠安娜的容貌慑住了。本来已经那么美丽的珠安娜在愤怒、鄙视和仇恨的情绪冲击下更显得美貌绝伦:“你太难说话了!如果她需要一个丈夫,有我呢。收起你们的匕首。”

  玛拉娜抓住意大利人,一把提起来,将他拖到女儿的床边,在他耳边说:“我饶了你,你得感谢他的最后一句话[注]。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你的舌头敢玷污我女儿的名声,我们后会有期。”又问佩雷兹:“我女儿的嫁资有多少?”

  “二十万重皮阿斯特……”

  “这还不是全部,先生,”妓女对迪阿尔说,“您是什么人?”然后又转过头来对蒙特菲奥尔说:“你可以走了。”

  一听说有二十万重皮阿斯特,侯爵凑上前来说:“我确实是自由的……”

  珠安娜投来的目光立刻使他住了口。“您确实可以走了,”她说。

  意大利人只得走了。

  “唉!先生,”姑娘对迪阿尔说,“我怀着赞赏对您表示感谢。我的丈夫在天上,他就是耶稣。明天我就进修道院……”

  “珠安娜,我的珠安娜,快住口!”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叫道。然后又在她耳边说:“你必须另找个丈夫。”

  珠安娜的脸一下子白了。[注]

  “您是什么人?先生?”她望着普罗旺斯人又问了一遍。

  “我现在还只是前线六团的军需官。”他说,“可是,为了这样一位女人,我觉得有勇气成为法国元帅。我名叫皮埃尔一弗朗索瓦·迪阿尔。我父亲生前是巴黎市长[注]。因此,我不是个……”

  “嗨!您是一个正派人,是吗?”玛拉娜大声说,“如果珠安娜·德·芒西尼小姐喜欢您,你们两人都会幸福的。”

  “珠安娜,”她接着用严肃的语气说,“做一个老实、高尚的人的妻子,想一想你将来会做母亲。我立过誓,要你今后能毫无愧色地亲吻孩子们的前额……(说到这里,她的嗓音有点变了。)我立过誓,要你做个贤慧女人。这辈子你要准备含辛茹苦。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保持纯洁,在各方面忠于丈夫,为他奉献一切,他将是你的孩子们的父亲……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在你和情夫之间,你永远会碰上你母亲;我只在你身处危难时才是你母亲……你看见佩雷兹那把匕首了吧……它是你的嫁妆的一部分,”说着她拿起匕首,把它扔在珠安娜床上,“我把它留在那儿,只要我的双眼还睁着,只要我还能自由行动,它就是你的荣誉的保障。别了,”她强忍住眼泪说,“但愿老天永远别让我们再见面。”

  这个念头使她泪如泉涌。

  “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小房间里你本来是很幸福的,比你认为的要幸福!”然后又看着未来的女婿说:“您要使她永远不怀念这个房间。”

  这段叙述只是个引子,不是研究的主题,然而为了理解这篇研究文章,有必要首先说明,迪阿尔上尉怎么会娶了珠安娜·德·芒西尼,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怎么认识的,也有必要让读者明白,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血液,什么样的激情支配着迪阿尔太太。

  当军需官办完冗长而拖拉的手续以后——不办这些手续,一名法国军人是不准结婚的——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珠安娜·德·芒西尼。珠安娜也有充分的时间思考了自己的命运。可怕的命运!对迪阿尔既无敬意也无爱情的珠安娜,却被一句欠考虑、然而又是必要的话和他拴在了一起。这个普罗旺斯人长得不漂亮,身材也不匀称。由于受了军队的粗俗言谈和外省习惯的影响,也由于没受过足够的教育,他的举止一点也不高雅。而珠安娜却仪态动人,风度优雅,有着喜欢豪华的本能和高尚的情趣,天性向往生活在上流社会。她怎么能爱迪阿尔呢?至于敬重,她甚至拒绝对迪阿尔怀有这种感情,其理由正是因为迪阿尔娶了她。这种厌恶感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女人是圣洁美好的人,但几乎总是不被理解;因为不被理解,于是几乎总是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倘若珠安娜爱迪阿尔,她就会敬重他。爱情把女人变成另一个人;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决定终身的爱情好比新婚的礼服,女人穿上它时是洁白无瑕的。既然新生的女人贤良而腼腆,过去对她来说就不复存在;她整个凡属于未来,她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为的是从头学习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一位现代诗人借玛丽蓉·德·洛尔姆[注]之口说出的一句著名诗句是饱含真理的,这句诗具有典型的高乃依风格。

  爱情恢复了我的纯洁。

  这句诗不像是受了高乃依某个悲剧的影响吗?诗中再现了法国戏剧之父运用和突出名词来增强诗句表现力的笔法。可惜诗人不得不舍掉这句诗,以顺应观众喜爱通俗闹剧的主要倾向。[注]既然没有爱情,珠安娜仍然是被欺骗、被侮辱、被贬低的珠安娜。她不能敬重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的男人。她以年轻人的纯洁和认真,感觉到这一表面上细微然而又的确存在的不可忽略的区别,这种区别,人们心里认为是合法的,而且女人在感情上(包括最自发的感情)本能地运用它。珠安‘娜发现了生活的广漠无垠,从此陷入深沉的忧郁。她常常把那双充满泪水,但又高傲地控制住泪水的眼睛,转向佩雷兹和拉古尼雅夫人,两位老人理解这泪水里包含的辛酸思想;但他们沉默不语。责备又有何用?安慰亦无济于事。安慰之词越是热烈,就越是扩大不幸。

  一天晚上,因痛苦而变得神情木然的珠安娜,隔着小房间的门(两位老人以为门关着)听到养母的哀叹:

  “可怜的孩子会伤心而死的。”

  “是啊,”佩雷兹说,声音带着激动。“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希望她嫁给阿尔科公爵,现在我还能在公爵面前夸耀我的被监护人又美貌又贞洁吗?”

  “一次过失不能算是堕落,”和天使一样宽宏大量的老妇讲。

  “可她母亲已经把她许给人了,”佩雷兹又说。

  “一时气头上的决定,又没征求她的意见,”拉古尼雅夫人高声说。

  “她母亲非常明白自己做的事。”

  “唉!我们的明珠将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啊!”

  “别说了,否则我会去找那个……迪阿尔算账的,那会造成又一件不幸。”

  听了这番可怕的话,珠安娜才明白,她原先是幸福的,而今她自己的过失搅乱了这种幸福。她在美好的隐居中度过的纯洁、诚实的时日,本来可以用光辉灿烂的生活来补偿,这种生活的乐趣,她曾不止一次梦想过,正是这些梦想造成了她的幸福的破灭。从公爵到迪阿尔先生,真是一落千丈!珠安娜哭了,她几乎要疯了。她在堕落和宗教之间访惶了一阵。选择堕落,很快就会有个了结[注];选择宗教,要受苦一辈子。这番思考是庄严而激烈的。第二天将是举行婚礼决定命运的日子,珠安娜还可以仍旧是珠安娜。不结婚,她知道她的不幸会发展到哪一步;结了婚,她不知道何处是不幸的尽头。最后,宗教胜利了。拉古尼雅夫人像在一个垂死的人身边一样虔诚地在女儿身边祈祷、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