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出纳偷眼瞟瞟伯爵夫人,又瞟瞟男爵夫人,只见她们都板着脸。

  “您可以走了,”男爵夫人对他说,然后又转向伯爵夫人:“请您再留片刻,别让人家以为这场交易与您有关。”

  “您真是乐于助人,我求您再行个好,为我保守秘密。”

  “既然是为了一件善举,我当然会保守秘密的,”男爵夫人微笑着说,“我马上叫人把您的空车调到花园那头去,然后我们一起穿过花园。不会有人看到您从我家出去的,否则就无法向别人解释了。”

  “您像一个受过苦的人那样待人宽厚,”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待人宽厚,可是我确实受过苦,”男爵夫人说,“但愿您的善举使您付出的代价要小些。”

  吩咐完毕后,男爵夫人取来毛皮拖鞋和披肩,把伯爵夫人送到花园的小门口。

  当一个人像杜·蒂耶坑害拿当那样策划了一个阴谋,他是对谁也不会透露的。纽沁根略知一二,他的妻子却与这些不择手段的计谋毫无关系。不过,男爵夫人知道拉乌尔手头拮据,当然不会被两姐妹蒙骗,她完全猜得出这些钱将转到谁的手里。她很乐意帮伯爵夫人的忙,再说,她对这种困境也深感同情。拉斯蒂涅所处的地位使他对两个银行家的诡计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天他来和纽沁根夫人共进午餐。但斐纳和拉斯蒂涅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她把她和伯爵夫人之间的一幕告诉了他。拉斯蒂涅想不到男爵夫人会参与这件事,虽然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他很多手段中的一种。于是他向男爵夫人指出,她可能已经打破了杜·蒂耶竞选的希望,使他整整一年中所搞的种种骗术和所作的种种牺牲付之东流。拉斯蒂涅把事情的底细告诉了男爵夫人,并且嘱咐她对刚才的错误只字别提。

  “但愿出纳不要把这事告诉纽沁根,”她说。

  中午时分,杜·蒂耶正在用午餐,仆人通报羊腿子到。

  “请他进来,”银行家说,也不管他妻子在场,“怎么样,夏洛克[注]老兄,那个人进监牢了没有?”

  “没有。”

  “怎么?我不是跟您说过,槌球场大街,旅馆是……”

  “他已经付清了,”羊腿子边说边从公文包中抽出四十张钞票。杜·蒂耶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

  “对钱永远不能表示不欢迎的态度,不然会招来晦气的。”杜·蒂耶的伙伴不动声色地说。

  “太太,您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银行家问妻子,一面扫了她一眼,那眼色使他妻子的脸一直红到颈根。

  “我不懂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会弄清这个秘密的,”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您打破了我最珍贵的计划。”

  “您要打翻桌上的午餐了,”羊腿子说,一面按住被杜·蒂耶的便袍下摆带起的台布。

  杜·蒂耶夫人冷冷地站起来,准备离开餐室:丈夫的话使她害怕。她按了按铃,一个男仆走进来。

  “给我备好马车,”她吩咐男仆。“告诉维吉妮,我要更衣。”

  “哪儿去?”杜·蒂耶问。

  “有教养的丈夫是不会这样盘问妻子的,”她回答说,“而您一向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像个贵族。”

  “自从这两天您和您那个放肆的姐姐会了两次面以后,我简直不认得您了。”

  “您不是要我学得放肆点吗?”她说,“我就在您身上试试。”

  “为您效劳,夫人,”羊腿子不太想看夫妻间的争吵,说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杜·蒂耶两眼盯住他妻子,妻子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丝毫不垂下眼帘。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这意思是,我不再是个害怕您的小姑娘了,”她说,“我现在是,而且一辈子都将是您忠实贤淑的妻子;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当我的主人。但是要当暴君,休想。”

  杜·蒂耶走了出去。玛丽一欧也妮经过这番搏斗后,混身发软地回到自己房中。“要不是我姐姐遇到了危险,我是决不敢这样顶撞他的;”她想,“但是有句谚语说得好,坏事有时能变成好事。”夜里,杜·蒂耶夫人又把姐姐向她吐露的隐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在她既深信拉乌尔能得救,便不再因为老想着迫在眉睫的危险而丧失理智。她回想起伯爵夫人曾说过,如果自己不能使拿当免于破产,就和他私奔,以此来安慰他,她说这话时语气是那么坚决果断。欧也妮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无限感激和爱慕之情,会使姐姐做出她这个理智的人看来是疯狂的行为。近来,上层社会中这类私奔的事时有发生。有些女人为了得到昙花一现的欢乐,而落得悔恨终生,并因地位暧昧而名誉扫地,欧也妮想起了那些可怕的结局。杜·蒂耶刚才的话更使她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怕一切秘密最终会败露;她仿佛看到了纽沁根银行的文件夹中收着伯爵夫人的签字;她想求她姐姐向费利克斯供认一切。杜·蒂耶夫人没有找到伯爵夫人。费利克斯在家。欧也妮感到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呼唤她去拯救她的姐姐。明天可能就为时太晚了。她愿意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是她决定把事情全部告诉伯爵。他看到自己的荣誉尚未受损,难道能不宽容吗?伯爵夫人不是堕落,而是误入歧途。可是欧也妮又害怕,泄露了整个上流社会一致严守的秘密会被人看作是怯懦和背叛;不过最后她还是为姐姐的前途着想,想到有朝一日姐姐会了然一身,被拿当毁掉,穷困潦倒,蒙受苦难和不幸,陷于绝望之中,她便感到木寒而栗;她再也不犹豫了,要求伯爵会见她。费利克斯见小姨子来访很是吃惊、他和她作了一次长谈,谈话中他表现得那么冷静和克制,以致欧也妮担心他会做出某种可怕的决定。

  “您放心,”旺德奈斯说,“我会处理得使伯爵夫人有一天将感激您。我知道,您把这事告诉我以后,决不肯对她闭口不提,但不管怎样,请您给我几天时间。为了了解您还不清楚的秘密,特别是为了谨慎从事,几天时间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也许我一下子就能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妹妹,在这件事上只有我一人应该受责。所有的情夫都使出他们的手段;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有幸看到生活的真实面貌。”

  杜·蒂耶夫人离去时,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立即到法兰西银行取了四万法郎现金,赶到纽沁根夫人家。见到纽沁根夫人后,对于她曾给他的妻子以信任表示感谢,并把钱还给了她。伯爵解释说,他夫人这次背着他借款是因为要花很大一笔钱去做好事,而他想加以限制。纽沁根夫人说:

  “先生,您不必作任何解释,既然尊夫人把一切都对您说了。”

  “她都知道了,”旺德奈斯心里想。

  男爵夫人交还了保证书,又派人去取那四张期票。这时,旺德奈斯以政界人士的敏锐目光看了男爵夫人一眼,那目光有点使她不安。伯爵认为现在正是谈判的好时机。

  “夫人,我们生活在一个一切都很不稳定的时代,”他说,“法国王位的更迭快得吓人。十五年就了结一个强大的帝国。一个君主立宪王朝,以及一场革命[注]。谁也不敢对未来的事作担保。您知道我是忠于正统派的,因此,我说这些话毫不足奇。假设一场灾难降临,难道您不希望在可能得胜的一方有一个朋友吗?”

  “当然希望,”她微笑着说。

  “那么,您想不想暗中有我这样一个感激您的人呢?这个人将来必要时能替纽沁根先生保住他正在谋取的贵族院议员的称号。”

  “您想要我做什么呢?”她说。

  “很简单,”他说,“讲出您所知道的有关拿当的一切。”

  男爵夫人把她早晨和拉斯蒂涅的谈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四张期票从出纳那里取来了,她一面还给伯爵,一面对这位过去的贵族院议员说:“请别忘了您的诺言。”

  这个诺言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旺德奈斯当然不会忘记,而且,为了从拉斯蒂涅男爵那里得到一些其他的情况,他对这位男爵也炫耀了这个诺言。

  出了男爵家,他向一个代写书信的人口授了一封给佛洛丽纳的信,内容是这样的:如果佛洛丽纳小姐想知道她将扮演的主要角色是什么,请她在拿当先生陪同下去参加即将举行的歌剧院舞会。[注]

  信一发出,他就来到他的代理人家里。代理人是个老实而又精明能于的小伙子。伯爵请他假充施模克的一位朋友,去向拿当先生要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作为交换票据,就说施模克向他讲了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前去访问的事,还问他(当然有点太晚了)自己重复写了四遍的”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郎”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样做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拿当可能已经知道事情是怎么安排的,但是,为了取胜,就得冒一点风险。玛丽在心绪纷乱中,可能确实忘了向拉乌尔要一张凭据给施模克。代理人立即去报社,五点钟胜利地回到伯爵家,带回一张四万法郎的交换票据;原来,他和拿当交谈几句以后,便说自己是伯爵夫人派去的。

  这一着既已成功,费利克斯必须设法不让妻子在歌剧院舞会举行之前见到拉乌尔。他准备带她去参加舞会,让她自己在舞会上弄清拿当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系。他知道妻子特别自尊,因此要让她自动抛弃私情,而不想叫她在他面前脸红;他准备从佛洛丽纳那里赎回玛丽写给拿当的信,并及时把这些被佛洛丽纳卖出来的信拿给玛丽看。这个计划很英明,筹划得也很快,而且已经部分实现,但它可能由于偶然这一因素而落空,偶然常改变人世间的一切。

  晚饭后,费利克斯把话题引到歌剧院的舞会上,说是玛丽还从未去参加过,建议她第二天也去消遣消遣。

  “我要让你叫一个人大吃一惊。”

  “啊!那我太高兴了。”

  “为了把玩笑开得精彩,必须选一个值得一捕的猎物,也就是说选一个名人,一个有才智的男人,作为进攻的目标,把他要得晕头转向。我把拿当交给你对付,怎么样?我能从一个认识佛洛丽纳的人那里得到一些秘密,拿当要是知道了,准会急得发疯。”

  “佛洛丽纳?”伯爵夫人问,“就是那个女演员?”

  玛丽曾经从报社的打杂小厮基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现在它像一道闪电掠过她的头脑。

  “是呀,她是拿当的情妇,”伯爵回答说,“你觉得奇怪吗?”

  “我原以为拿当先生工作太忙,不可能有情妇。作家也有时间谈情说爱?”

  “我不是说他们谈情说爱,但是他们像大家一样总得住在某个地方;若是没有自己的家,或是被商警逼急了,他们就住到情妇那里,这在你看来可能有点轻浮,可是比住在监狱里要舒适得多呀。”

  伯爵夫人的脸颊烧得比火还要红。

  “你愿意拿他开个玩笑吗?你会叫他大吃一惊的,”伯爵接着说,并未注意他妻子的脸,“我要让你有办法向他证明,他像小孩一样被你妹夫杜·蒂耶耍了。杜·蒂耶这个无耻之徒想叫他坐牢,这样拿当就不能在纽沁根的选区里和杜·蒂耶竞争。我从佛洛丽纳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佛洛丽纳变卖家具得了多少钱,她把这笔钱都给拿当作了办报的资金;我还知道,佛洛丽纳从她今年在外省和比利时演出的收入里,拿出多少钱寄给了拿当,结果这笔钱让杜·蒂耶、纽沁根、马索尔得了好处。这三个人早已把报纸卖给部里了,因为他们有把握挤走拿当。”

  “拿当先生不会接受一个女演员的钱。”

  “你不太了解这种人,亲爱的。他在你面前不会否认这个事实的。”

  “我一定要去参加舞会,”伯爵夫人说。

  “你会玩得很痛快的,”旺德奈斯接着说,“你手中掌握了这样的武器,一定能狠狠鞭挞拿当的虚荣心,同时也是帮他的忙。你会看到,他听了你的讽刺挖苦后,先是怒不可遏,继而转为冷静,然后又暴跳如雷。这样,你可以用开玩笑的方式让一个有才智的男人看清他面临的危险,可以让他敲打敲打他们内部那些两面讨好的家伙。怎么,你不听我讲了,亲爱的?”

  “恰恰相反,我听得太出神了,”她回答,“我以后会告诉你,为什么我非把这事搞清楚不可。”

  “那么明天你别摘下面具,”旺德奈斯说,“我安排你和拿当、佛洛丽纳一道吃夜宵。对一个像你这样地位的女人来说,先让一位名人急得团团转,又引起一个女演员的好奇心,这该是多么有趣的事;你要叫他们俩都摸不着头脑。我呢,马上着手调查拿当对佛洛丽纳的不忠实行为。要是掌握到他近来某件艳史的详细情况,就能让你欣赏一个高等妓女发脾气的场面,那是妙不可言的。佛洛丽纳的怒气会像阿尔卑斯山的激流一样汹涌澎湃,因为她爱拿当,拿当是她的命,她依恋拿当,就像肉附在骨头上,就像母狮守着幼狮。记得年轻时见过一个有名的女演员,写起信来文理不通,一天她来找我的一个朋友,索回她给他的信,她那副傲慢无礼而又无比威严、满腔怒火而又不动声色的神气,还有那副野人的架势,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了……玛丽,你不舒服吗?”

  “不是,是炉火生得太旺了。”

  伯爵夫人在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躺下。突然,炉火的煎熬使她做出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倏地站起来,两腿打着哆嗦,两臂抱在胸前,慢慢走到丈夫跟前,问他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不是那种想折磨我的人。要是我有过错,你会瞧不起我,但不会折磨我的。”

  “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呢,玛丽?”

  “关于拿当呀!”

  “你以为你爱他,其实你爱的是一个用漂亮词句做成的幻影。”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都知道了。”

  这句话犹如给玛丽当头一棒。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忘掉,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他说,“我的孩子,你已经掉进了深渊,必须把你拉上来,我已考虑好了。你瞧。”说着,他从侧面口袋里拿出那封担保书和施模克签的四张期票,玛丽一眼就认出了。旺德奈斯把担保书和票据扔进了火里。

  “可怜的玛丽,你知道三个月以后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吗?你会被执达吏带上法庭。别把头低下,别羞得无地自容,你是被最美好的感情迷住了眼睛,你和诗调了一阵情,而不是和一个男人。所有的女人——所有的,你听见吗,玛丽?——处在你的地位都会被诱惑。我们男人在二十岁以前就已干过千百桩蠢事,如果要求你们一辈子不干一件轻率的事,那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上帝不会允许我以胜利者自居,或是用怜悯把你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天你已经表示绝对不要这种怜悯了。也许,拿当在给你写信时是真心诚意的,自杀时也是真心诚意的,晚上回到佛洛丽纳身边时还是真心诚意的。我们男人不及你们高尚。我此刻不是替自己讲话,而是替你讲话。我是能原谅你的,然而社会不能。它容不得一个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它不能容许一个女人既享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又享有名誉和声望。这是否公正,我也说不上。我只知道社会是残酷的。也许社会的整体比孤立的个人更忌妒。一个小偷,坐在剧院观众席上时可以为台上纯洁无辜者的胜利鼓掌,一出剧院却去偷纯洁无辜者的首饰。社会是不肯平息它制造出来的罪恶的,它给手段高明的骗子颁发勋章,对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人却不给一点奖赏。我了解并亲眼目睹过这些事。即使我无力改造社会,至少我能够保护你不被你自己毁掉。你遇到的是一个只能给你带来不幸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圣洁的、我们应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那种爱情是可以被人谅解的。也许,我的过错在于没有把你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采些,没有让你在享受过宁静的幸福以后也去尝尝沸腾的生活和旅游、玩乐的滋味。另外,我猜想,你是在某些忌妒你的女人怂恿下去接近一位名人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和我的嫂夫人爱米莉都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曾经提醒过你要防备这些女人,她们引你对私情产生好奇,主要是为了伤我的心,其次才是想把你投入一场感情的风暴之中,但愿这场风暴只在你头上隆隆而过,没有伤到你。”

  听了这番充满善意的话语,伯爵夫人百感交集,对费利克斯更是无比钦佩。高尚自尊的人一下子就能领会别人对他的爱护体贴。感情方面的知分寸、识好歹,与仪态举止风度一样,都是天生的。旺德奈斯在一个有过失的女人面前自谦自责,为的是不想看到她脸红,这种殷勤而又不失其高贵的态度,伯爵夫人很是感佩。她发疯似的飞快往外跑,可是想到她的举动可能使丈夫担心,便又跑回来说了声“等一等”,就又不见了。

  让她自己下台阶的办法,是费利克斯精心设计的。他的聪明机智立即得到了报偿:妻子把拿当写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拿来交给了他。

  “审判我吧!”她说,一面跪了下来。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你忍心审判他吗?”他回答,一面接过信,扔到火里。他知道,要是他读了这些信,往后妻子是不会原谅他的。玛丽伏在丈夫的膝上哭了起来。伯爵托起她的头问道:

  “你写给他的信在哪里呢?”

  玛丽本来感到脸上热得难受,被他这一问,顿时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

  “那些信,我会设法让佛洛丽纳亲手还给你的,这样,你就不会怀疑你丈夫在污蔑那个你认为值得你爱的人了。”

  “如果我问他要,他有什么理由不还给我呢?”

  “要是他不肯还呢?”

  伯爵夫人低下了头。

  “社会真叫我厌恶,”她说,“我再也不愿意在社会上露面了;假如你宽恕我,我从此就离群索居,呆在你身边。”

  “你还会感到烦闷的;再说,你要是突然离开社交界,人家会怎么议论呢?这样吧,等开了春,我们到意大利旅行去,在你有第二个孩子以前,我们要游遍欧洲。但是明天歌剧院的舞会我们不能不去,这是我们取回你的信而又不影响名声的惟一办法。而且,要是佛洛丽纳把信还给你,不正表明她对拿当的权威吗?”

  “我将亲眼看到这一切?”伯爵夫人惶恐地问。

  “是的,后天早晨。”

  次日午夜时分,在歌剧院舞会上,拿当手挽着一个颇有点英武气概的蒙面人,在剧院休息室溜达。转了两三圈后,有两个蒙面女子向他们走来。

  “可怜的傻瓜,你要毁掉自己了,玛丽在这儿,而且看见你了。”乔装成女子的旺德奈斯对拿当说。

  “要是你愿意听,我可以把拿当瞒着你的秘密告诉你。你就会知道,你对他的爱情遇到了危险。”伯爵夫人对佛洛丽纳说,一面兀自发抖。

  拿当猛地甩开佛洛丽纳的胳臂去跟踪伯爵,眼看着他混进人群不见了。这边佛洛丽纳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夫人带她坐到旺德奈斯身边一张长凳上。伯爵为了保护他妻子,早已回到这儿来了。

  “喂,把事情谈清楚吧!”佛洛丽纳说,“要快点,别以为我会在这儿坐很久。世界上谁也别想把我的拿当抢走,我靠习惯势力牢牢拴住了他,习惯和爱情同样有力量。”

  “首先我得问清楚,你是佛洛丽纳吗?”费利克斯用他本来的声音问。

  “好奇怪的问题!我是不是佛洛丽纳你都不知道,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你是在恶作剧吧?”

  “你去问拿当吧,他正在找他的情妇呢,我就是要讲这个情妇的事。你问问拿当,三天前他在哪儿过的夜!他背着你用煤气自杀,我的姑娘,因为没钱用了。你对一个你声称很爱的男人,就是这么个了解法吗?你让他身无分文,他只好自杀,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自杀,是自暴自弃。自杀未遂跟决斗未伤一点皮肉一样,都是滑稽可笑的。”

  “你在瞎编,”佛洛丽纳说,“那天,他在我那儿吃的晚饭,不过是太阳下山以后。可怜的小伙子给追得紧,躲一躲罢了。”

  “你可以到槌球场大街的旅馆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漂亮女人,把奄奄一息的拿当送到旅馆去过。他跟这个女人来往已经一年了。你的情敌的信就藏在你家里,在你眼皮底下。如果你想给拿当一个教训,我们三人不妨一起到你家去,等把信拿到手,我就向你证明,你有办法使拿当不被关进克利希监狱,如果你有这分好心的话。”

  “你拿这一套去骗别人吧,可骗不了我佛洛丽纳,小兄弟。我担保拿当不会爱上别的任何人。”

  “你大概要说,近来拿当对你分外体贴吧?这恰恰证明他爱上别人了。”

  “他会爱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才不为这点小事犯愁呢!”

  “那好吧,你要不要听他对你说,早晨他不送你回家了?”

  “要是你能叫他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把你带到我家去,我们一起找情书,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难道他在我睡觉的时候写的?”

  “你呆在这儿瞧着。”费利克斯说。

  他挽起妻子的胳臂,站在离佛洛丽纳两步远的地方。拿当一直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四处寻找那个蒙面人,就像一条狗在寻找它的主人。不一会儿,他回到蒙面人跟他讲机密话的地方。佛洛丽纳从他脸上看出他明明有心事,便在他面前站定,一动不动,像块界石,并且用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说:“不许你离开我,我自有理由。”

  “我是玛丽!……”伯爵夫人遵照丈夫的主意,在拿当耳边说,“这女人是谁?把她扔在这儿,到楼梯下面去等我。”

  拿当急得没办法,使劲甩开佛洛丽纳的手臂,佛洛丽纳虽然用力抓住他,但没料到他有这一着,只得松手。拿当即刻消失在人群里了。

  “刚刚我怎么跟你说的?”费利克斯在气得目瞪口呆的佛洛丽纳耳边说,一面向她伸出胳臂。

  “不管你是什么人,跟我来吧。你有车子吗?”

  旺德奈斯没有回答,只急急忙忙拉着佛洛丽纳跑到柱廊下约好的地点,和他妻子会合。旺德奈斯的马车夫飞快地驾着车,不多一会儿就把三人送到了佛洛丽纳家。佛洛丽纳摘下面具,愤怒得透不过气来。那副嗔怒和醋劲十足的样子,煞是动人,伯爵夫人见了不禁惊讶得浑身一颤。

  旺德奈斯对佛洛丽纳说:“有一只文件夹,开夹子的钥匙从来没交给你,信想必就放在那里面。”

  “这下子我真觉得奇怪了,几天来有桩事一直叫我不放心。你倒知情。”佛洛丽纳说,一面直奔书房去取文件夹。

  旺德奈斯透过妻子戴的假面看出,她的脸变得煞白。佛洛丽纳的房间向她披露了女演员和拿当之间的亲密关系,已超过一个精神上的情妇所能忍受的程度。女人的眼光一瞬间便能洞察这类事情的真相。伯爵夫人眼见他们两人的日用物品混杂在一起,不能不相信丈夫告诉她的事是真的。这时佛洛丽纳拿着文件夹回来了。

  “怎么打开呢?”她说。

  她叫人去把厨娘用的大菜刀拿来;贴身女仆拿来了刀,佛洛丽纳接过来,在手中晃了晃,带着嘲讽的神气说:“杀鸡[注]就用这种刀。”

  这句话叫伯爵夫人听了不寒而栗,比前一天她丈夫的警告更使她明白,她差点滑进一个多么深的渊壑。

  “我真傻!”佛洛丽纳说,“他的剃刀更好使。”

  她拿来了拿当刚用过的剃刀,割开了皮夹的折缝,包破了,玛丽的信掉了出来。佛洛丽纳随手拿起一封。

  “啊,果然是一个上流女子写的!看来连一个拼写错误也没有。”

  旺德奈斯把信拿过来交给他妻子,玛丽把信摊在一张桌子上查对了一下,看是不是所有的信都在那儿。

  “你愿意拿信换这个吗?”旺德奈斯问佛洛丽纳,一面递去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

  “签这种证券不是愚蠢吗?……凭券取钱,”佛洛丽纳一面看期票一面说。“哼,好啊!你喜欢伯爵夫人?我会给你的!我在外省拼死拼活给他挣钱,为了救他,我甚至不怕和讨厌的证券经纪人打交道!瞧,男人就是这样:你为了他情愿遭天罚,他反倒作践你!这笔账我是要和他算的。”

  旺德奈斯夫人已带着信一溜烟走了。

  “喂,漂亮的蒙面人,给我留下一封做证据,好叫他认罪呀!”

  “这是不可能的了,”旺德奈斯说。

  “为什么?”

  “这个蒙面人就是你原来的情敌。”

  “啊!可是她总该向我道声谢呀,”佛洛丽纳叫道。

  “谁叫你收下了四万法郎呢?”旺德奈斯说着施了个礼走了。

  尝过一次自杀的痛苦滋味以后还想再尝一次的年轻人是极为少见的、当自杀不能使人摆脱生活时,它能使人打消自寻短见的念头。拿当看见自己给施模克的期票到了佛洛丽纳的手里,显而易见,她是从德·旺德奈斯伯爵那里得到的,这一来,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比他当初想摆脱的处境还要可怕,然而他再也不想自杀了。他设法和伯爵夫人会见,好向她解释自己对她怀着怎样的爱,这爱情在他心中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可是,他们在社交界第一次重新碰面时,伯爵夫人向他投去的眼光是那么威严而又充满鄙夷,无异于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拿当非常自负,但是自那以后整个冬天,他再也没敢跟伯爵夫人讲话,甚至没敢靠近她。

  他对勃龙代敞开了心扉。话题涉及伯爵夫人时,他又谈起洛尔和贝阿特丽克丝,并对下面这段优美的文字作了解释和发挥,这段文字是当代最令人瞩目的一位诗人写的:

  “理想之花,你有着蓝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你那缕缕须根比仙女光亮的发辫还要纤细百倍,它深深扎在我的心田,吮吸着最纯净的养分;啊,你这甜蜜的花,苦涩的花!拔掉你,心就会流血,你那折断的花茎也会渗出一滴滴殷红的体液!啊,可诅咒的花,她在我心中生长得多么快!”

  “老兄,你唠叨什么呀,”勃龙代冲他说,“就算你有过这么一朵美丽的花,可她根本不是理想的。我劝你别像盲人对着空鸟巢唱歌,还是考虑洗心革面,归顺政府,规规矩矩过日子吧。你的艺术家气质太浓,也太有才华,不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你被那些不如你的人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以后还会被人要,不过该换个地方。”

  “玛丽总不能阻止我爱她,”拿当说,“我要把她作为我的贝阿特丽克丝。”

  “老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否则她还能成为贝阿特丽克丝吗?若要把一个女子作为我们崇拜的对象,就不应该看见她今天穿一件短斗篷,明天穿一件袒胸露背的长裙,后天在大街上给她最小的孩子买玩具,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佛洛丽纳,她一会儿在通俗笑剧里是公爵夫人,一会儿在正剧里是资产阶级,在瑞士是黑奴、侯爵夫人、上校夫人、农妇,在秘鲁又成了大阳神的童贞女(这是她当童贞女的惟一方式),当一个男人有佛洛丽纳这样的情妇,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冒险和上流社会的女人谈情说爱。”

  用证券交易上的术语来说,杜·蒂耶执行了拿当的财产,拿当因为没钱还债,被迫放弃了他在报社的股份。在他们俩竞选的选区,银行家当选了,而我们这位名人却连五票都没得到。

  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去意大利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幸福旅行,第二年冬天回到巴黎。这时,费利克斯对拿当其人所作的一切预言都已得到应验:拿当听从勃龙代的劝告,正在和当局谈判。至于他的个人事务更是一团糟,以致有一天,玛丽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看见她往日的崇拜者衣着寒酸,手挽着佛洛丽纳徒步而行。如果说在女人眼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已是够丑陋的了,那么一个不再为她所爱的男人则更是面目可憎,更何况他长着拿当那一副尊容呢。想到自己曾对拉乌尔发生过兴趣,德·旺德奈斯夫人不禁一阵羞惭。即使她尚未从婚外恋中解脱出来,那么,此时伯爵与拿当这个已不再为公众所赏识的人之间形成的对比,也会使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比天使还要可爱了。

  这位如此富于文思而又如此意志薄弱的野心家,最终还是投降了,像一个庸庸碌碌的人那样安于一份清闲的差事。他曾经支持过一切图谋瓦解政府的活动,如今却在某个部的荫庇下过着平静的生活;荣誉勋位十字勋章从前是他开玩笑的话题,现在点缀着他的上衣饰孔;过去他在某革命小报上批评政府的不惜代价、以求和平的政策,报纸编辑部就靠他那些文章维持生活,如今,他却写文章赞颂这项政策;过去他以圣西门主义的激烈词句抨击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现在他以公理的权威为它辩护。这种前后矛盾的行径有其根源和依据,那就是:在前几次政治动乱中与拿当持同样立场的人,现在的政治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于雅尔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