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达什伍德太太听到她以前的宠儿的辩词,心里不无感触。使她感到高兴的是,转嫁给威洛比的部分罪过得到洗刷。她为他感到惋惜,并且祝他幸福。但是,过去的感情是无可挽回了。任何东西也恢复不了玛丽安对他的完全信任,不会再认为他的人格完美无瑕。任何东西也抹杀不了玛丽安因为他而遭受痛苦的事实,抹杀不了他对伊丽莎犯下的罪过。因此,任何东西也不会使他再像过去那样受到玛丽安的器重,同时也损害不了布兰登上校的利益。
假若达什伍德太太能像女儿那样,亲自听到威洛比的申述——亲眼目睹他的痛苦状态,领受一下他那神情举止的感染,那她很可能更加怜悯他。但是,埃丽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愿望,通过详细叙说去激发母亲也产生她自己起先产生的那种感情。经过再三考虑,她心里变得镇定下来,对威洛比的功过有了清醒的认识。因此,她想只是简单说明一下真情,透露一些与他的人格真正有关的事实,不能大发善心地添枝加叶,以免惹得母亲想入非非。
晚上,大家聚到一起的时候,玛丽安又主动说起威洛比。但是这并非毫不费力,她先是坐在那里忐忑不安地沉思了半晌,后来一开口,脸卜泛起红晕,声音颤颤抖抖。
“我想向你们俩保证,”她说,“正像你们希望的那样,我一切都明白了。”
达什伍德太太刚想打断她,以便用好言安抚两句,不料埃丽诺还真想听听妹妹的公正意见。她急忙做了个手势,母亲才没出声。玛丽安慢吞吞地继续说道:
“埃丽诺今天早晨告诉我的话,使我感到极大的宽慰。现在,我终于听到了我一心想听的话。”霎时间,她的声音哽住了;但她立即恢复了镇静,更加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我现在感到绝对满意。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我知道这一切之后(这我迟早总会知道的),再和他在一起是决不会幸福的。我决不会信任他,尊重他。任何东西也无法消除我的这种情感。”
“这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嚷道,“和一个行为放荡的人在一起哪能幸福!他破坏了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也是天下最好的人的安宁,谁能和他在一起?不——我的玛丽安犯不着让这样一个人给她带来幸福!她的良心,她的敏感的良心,会感到她的丈夫应该感到而没有感到的情感。”
玛丽安叹口气,重复了一句:“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
“你考虑问题,”埃丽诺说,“和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人应该做的完全一样。大概你和我一样,不只从这一事件,还从许多其他事件里悟出了—定的道理,以至于认识到:你若是同他结了婚,肯定会陷入重重困难,感到百般失望。在这种情况下,凭着他那反复无常的感情,那是维持不下去的。你倘若结了婚,肯定一直是个穷光蛋。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这连他自己也供认不讳。他的整个行为表明,他简直不知道什么叫自我节制。就凭着那么一点点收入,他的需求量那么大,你又缺乏经验,一定会引起不少痛苦。这些痛苦决不会因为你事先完全没有想到而减轻几分。我知道,你一旦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你的自尊和诚实感会促使你厉行节约。也许,当你只是对自己节衣缩食的时候,你还可以尽量节省,但是超出这个限度,—─况且,你就是一个人节省到最大限度,你也无法阻止你们结婚前就已开始的倾家荡产!超出这个限度,假如你试图要减少他的物质享受,也不管多么合情合理,难道你就不担心,你非但不能说服具有如此自私之心的人表示赞同,反而会使你驾驭不住他的心,让他后悔不该和你结婚,认为和你结婚才使他陷入这样的困境?”
玛丽安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重复了一声“自私”这两个字,听语气意思是说:“你真认为他自私吗?”
“他的整个行为,”埃丽诺答道,“自始至终都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上。正因为自私,他先是玩弄了你的感情——后来,当他自己也倾心于你的时候,又迟迟不肯表白,最后又离开了巴顿。他自己的享乐,他自己的安适,这是他高于一切的指导原则。”,
“确实如此。他从来没把我的幸福放在心上。”
“现在,”埃丽诺接下去说,“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他为什么要懊悔呢?因为他发现事情不合他的心意,没使他感到幸福,他现在的境况并不窘迫——他还没有遭到这样的不幸,他只是觉得他娶了一个性情不及你温存的女人。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娶了你就会幸福呢?那会出现别的麻烦。他会为金钱问题感到苦恼。目前只是因为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才认为无所谓,他本来想娶一个性情上无可指摘的妻子,但是那样一来他会永远陷入贫困。他也许很快就会觉得:即使对家庭幸福来说,一宗不纳税的田产和一笔可观的收入能带来无穷无尽的物质享受,要比妻子的脾气重要得多。”
“这我毫不怀疑,”玛丽安说,“我没有什么好懊悔的—一只恨自己太傻。”
“应该怨你母亲不慎重,孩子,”达什伍德太太说,“我该负责任。”
玛丽安不想让母亲说下去。埃丽诺对两人都引咎自责感到高兴,便想避而不再追究过去,以免削弱妹妹的兴致。于是,她又继续抓住第一个话题,马上接下去说道:
“我想,从整个事件中可以公平地得出—个结论——威洛比的—切麻烦都起因于他最初对伊丽莎.威廉斯的不道德行为。这一罪恶是他一切较小罪过的根源,也是他现在满腹怨艾的根源。”
玛丽安深有感触地赞同这一说法。母亲听后就数说起布兰登上校受了多少多少冤屈,又有多少多少美德,那个热烈劲儿只有友情和有意交织在一起,才能表现出来。可是看样子,女儿像是没有听见多少似的。
果然不出埃丽诺所料,她在随后两三天里发现,玛丽安不像过去那样在继续增强体质。但是,她的决心并未动摇,她仍然显得很高兴,很平静,做姐姐的尽可放心,她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好起来的。
玛格丽特回来了,一家人又聚到—起,在乡舍里重新安定下来。如果说她们学习起来不像初来巴顿时那么劲头十足,她们至少在计划将来要努力学习。
埃丽诺一心急于得到爱德华的音信。自从离开伦敦以来,她—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有什么新的打算,甚至不知道他现在的确凿地址。因为玛丽安生病的缘故,她与哥哥通了几封信。约翰的头封信里,有这么一句话:“我们对不幸的爱德华一无所知,也不敢违禁查问,不过断定他还在牛津。”这是他来信中提供的有关爱德华的全部消息,因为他以后的几封信里甚至连爱德华的名字都没提到。不过,埃丽诺并非注定要对爱德华的行止长此无知下去。
一天早晨,她家的男仆奉命去埃克塞特出了一趟差。归来后伺候进餐的时候,女主人问他出差时听到了什么新闻,他顺口回答说:
“太太,我想你知道费拉斯先生结婚了。”
玛丽安猛地一惊,将眼睛盯住埃丽诺,只见她面色苍白,便歇斯底里似的倒在椅子上。达什伍德太太回答仆人的询问时,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同一方向望去。她从埃丽诺的脸上看出她十分痛苦,不禁大为震惊,随即又见玛丽安处于那副状态,使她同样感到十分悲痛。一时间,她不知道应该主要照顾哪个女儿为是。
男仆只看见玛丽安小姐有病,还知道去唤来一位女仆。女仆和达什伍德太太一起,把小姐扶进另一房间。此时,玛丽安已经大为好转,母亲把她交给玛格丽特和女仆照料,自己回到埃丽诺面前。埃丽诺虽然心里还很混乱,但她已经恢复了理智,而且也能说话了,现在正开始询问托马斯,他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达什伍德太太立即把这事揽了过去,于是埃丽诺便不费口舌地知道了端倪。
“托马斯,谁告诉你费拉斯先生结婚了?”
“太太,我今天早晨在埃克塞特亲眼见到费拉斯先生,还有他的太太,就是斯蒂尔小姐。他们乘坐一辆四轮马车,停在新伦敦旅馆门前,我也正好从巴顿庄园到那里,替萨莉给她当邮差的兄弟送封信。我走过那辆马车的时候,碰巧抬头望了望,当即发现是斯蒂尔府上的二小姐。我摘下帽子向她致意,她认识我,把我叫住了,问起了太太您的情况,还问起了几位小姐,特别是玛丽安小姐,吩咐我代她和费拉斯先生向你们表示问候,衷心的问候和敬意。还说他们非常抱歉,没有工夫来看望你们——他们还急着往前走,因为他们还要赶一程路——不过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望你们。”
“可是,托马斯,她告诉你她结婚了吗?”
“是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她一到了这块地方就改名换姓了。她素来是个和蔼可亲、心直口快的年轻小姐,待人客客气气的。于是,我冒昧地祝她幸福。”
“费拉斯先生是不是和她一道坐在马车里?”
“是的,太太。我看见他仰靠在里面,但是没有抬头,他从来都是个言语不多的先生。”
埃丽诺心里不难说明他为什么不向前探身,达什伍德太太可能找到了同一解释。
“车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太太,就他们俩。”
“你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吗?”
“他们直接从城里来的,这是露西小姐——费拉斯夫人告诉我的。”
“他们还要往西走?”
“是的,太太——不过不会呆得很久。他们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候肯定会到这里来。”
达什伍德太太看看女儿。可是埃丽诺心里有数,知道他们不会来。她听了这个消息,就把露西这个人彻底看透了,她也深信爱德华决不会再接近她们。她轻声对母亲说:他们大概要去普利茅斯附近的普赖特先生家。
托马斯的消息似乎说完了。看样子,埃丽诺还想多听点。
“你走开以前看见他们出发了没有?”
“没有,小姐——马刚刚牵出来,我不能再停留了,我怕误事。”
“费拉斯夫人看上去身体好吗?”
“是的,小姐,她说她身体好极了。在我看来,她一向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姐—一她好像非常称心如意。”
达什伍德太太想不起别的问题了,托马斯也好,台布也好,现在都不需要了,她便立即让他拿走了。玛丽安早就打发人来说过,她不想吃饭。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同样没有胃口。玛格丽特或许会觉得,两个姐姐最近搞得心神不定,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动不动就不吃饭,她自己倒真够幸运,还从来没有迫不得已挨过饿呢。
等甜点和酒摆上桌,桌前只剩下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两个人。她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都在沉思默想,达什伍德太太唯恐出言有失,不敢贸然安慰女儿。她现在发现,她过去相信埃丽诺的自我说明是错误的。她得出这样的公正结论:因为她当时已经为玛丽安吃尽了苦头,为了不给她增添痛苦,埃丽诺显然把一切都作了轻描淡写。她发现,她本来很了解埃丽诺和爱德华之间的感情,但是埃丽诺的小心体贴使她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认为他们的感情实际上比她原先想象的淡薄得多,也比现在所证实的淡薄得多。她担心,照这样说来,她对她的埃丽诺有失公道,有失体谅——不,简直有失仁慈,──玛丽安的痛苦,因为她认识到了,而旦就摆在她的眼前,便使她深情倾注,从而忘记埃丽诺可能忍受着同样大的痛苦,当然只不过她更能克制,更有毅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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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埃丽诺发现,一件不幸的事情,不管你心里如何认定会发生,但期待中和发生后,两者之间毕竟还有不同之处。她发现,当爱德华尚未结婚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抱有—线希望,希望能出现个什么情况,使他不能与露西结婚;希望他自己能下定决心,朋友们能从中调解,或者露西能遇到什么良机奇缘,促成大家皆大欢喜。但是他现在结了婚啦,埃丽诺责备自己不该存有侥幸心理,这种侥幸心理大大增加了这条消息带来的痛苦。
爱德华居然这么快就结了婚,没等他(照埃丽诺的想象,当上牧师,因而也没等他)获得牧师俸禄,这在起初使埃丽诺感到有点吃惊。但是她很快领悟到,露西出于深谋远虑,一心只想赶快把他弄到手,除了担心拖延的危险之外,别的事情一概无所顾忌。他们结了婚,在城里结了婚,现在正急着赶到她舅舅家。爱德华来到离巴顿不过四英里的地方,见到了她母亲的男仆,还听到了露西的话,这时他作何感想呢?
埃丽诺想,他们很快就会在德拉福安居下来——德拉福,就在这个地方,—系列事件激起了她的兴趣,使她既想了解.又想回避。转瞬间,她看见他们住在自己的牧师公馆里,发现露西是个活跃机灵的当家人,她把崇尚体面和克勤克俭融为一体,生怕别人看出她在节衣缩食。她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利益,极力巴结布兰登上校、詹宁斯太太以及每一位阔朋友。她知道爱德华怎么样,也不知道她该希望怎么样,他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一这都不会使她感到高兴。她索性不去考虑他是个什么样子。
埃丽诺满以为,她们伦敦的哪位亲友会写信来告诉这件事,并且进一步介绍点具体情况。谁想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她也说不上应该责怪谁,便干脆埋怨起不在跟前的每位朋友。他们一个个不是不体谅人,就是手太懒,“母亲,你什么时候给布兰登上校写信?”她一心急着想找个法子,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好孩子,我上星期给他写了封信,我期待能见到他,而不是再收到他的信。我恳切地敦促他快来我们这里,说不定今明后天就会到。”
这话很起作用,使埃丽诺有了盼头。布兰登上校—定能带来点消息。
埃丽诺刚想到这里,不料有人骑着马走来,她情不自禁地朝窗外望去。那人在门口停住。他是位绅士,而且就是布兰登上校。现在,她可以听到更多的情况了。期待之中,她不禁颤抖起来。但是——这不是布兰登上校——既不是他的风度,也不是他的身材。如果可能的话,她要说这一定是爱德华。她再一看,他刚刚下马。她不会搞错,──就是爱德华。她离开窗口,坐了下来。“他特地从普赖特家赶来看望我们。我—定要镇静,—定要控制住自己。”
转瞬间,她察觉别人同样意识到这一错误。她发现母亲和玛丽安脸色变了;发现她们都在望着她,相互耳语了几句。她真恨不得能告诉她们——让她们明白,她希望她们不要冷落他,怠慢他,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听任她们自行其是。
大家一声不响,都在默默地等着客人出现。先是听到他走在压石道上的脚步声;一眨眼工夫,他走进走廊;再—转眼,他来到她们面前。
爱德华进房的时候,神色不太快活,甚至在埃丽诺看来也是如此。他的脸色因为局促不安而变得发白。看样子,他担心受到冷遇,他知道,他不配受到礼遇。可是,达什伍德太太心里一热,还是想—切听从女儿的,于是她自信是遵照女儿的心愿,强作笑颜地迎上前去,把手伸给他,祝他幸福。
爱德华脸色一红,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一句,听不清说的什么。埃丽诺只是随着母亲动了动嘴唇,动完之后,又巴不得自己也和他握握手。但是,已经为时过晚,她只好带着想要开诚相见的神气,重新坐下,谈起了天气。
玛丽安尽量退到隐蔽的地方,不让别人看见她在伤心。玛格丽特对情况有所了解,但又不全了解,她认为保持尊严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找了个离爱德华尽可能远的地方坐下,一直沉默不语。
埃丽诺对这干燥季节表示完喜悦之后,出现了非常糟糕的冷场。达什伍德太太打破了沉默,表示但愿爱德华离家时,费拉斯太太一切都好。爱德华慌忙作了肯定的回答。
再次冷场。
埃丽诺虽然害怕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费拉斯太太在郎斯特普尔吗?”
“在郎斯特普尔!”爱德华带着惊讶的神气答道,“不,我母亲在城里。”
“我的意思是,”埃丽诺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针线活,“问问爱德华·费拉斯太太的情况。”
埃丽诺不敢抬眼看,但她母亲和玛丽安却一齐把目光投向爱德华。爱德华脸上一红,似乎有些茫然,疑惑地望了望,犹豫了一阵之后,说道:
“也许你指的是──我弟弟──你指的是—─罗伯特.费拉斯太太。”
“罗伯特.费拉斯太太!”玛丽安和母亲带着极为惊奇的语气重复说道。埃丽诺虽然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却带着同样急切惊奇的神情凝视着爱德华。爱德华从座位上立起身,走到窗前,显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拾起一把放在那儿的剪刀,—边说话一边乱剪,不仅把剪刀鞘剪得粉碎,把剪刀也剪坏了。这时,只听他急忙说道:
“也许你们还不知道──你们可能还没听说,我弟弟最近同那位二小姐──露西·斯蒂尔小姐—─结婚了。”
在场的人,除埃丽诺之外,都带着不可言状的惊奇表情,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埃丽诺一头俯在针线活上,只觉心情过于激动,简直不知道自己呆在哪里。
“是的,”爱德华说,“他们是上星期结婚的,现在在道利希。”
埃丽诺再也坐不住了。她几乎是跑出了房间,刚一关上门,便喜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起先以为,喜悦的泪水永远也止不住了。爱德华本来始终没有朝她那里看,直到那时,他才瞧见她急急匆匆地跑走了,也许看见——甚至听见她激动的感情,因为他紧接着就陷入沉思,任凭达什伍德太太说什么话,提什么问题,谈吐多么亲热,都无法打破这种沉思。最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朝村里走去,留下的人见他的处境发生了如此奇妙、如此突然的变化,不由得感到惊奇不已,大惑不解——而这种困惑之感,除了凭借她们自己的猜测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消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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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虽然在达什伍德母女看来,爱德华解除婚约一事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他确实是解除了婚约。而他将如何利用这次解约,却被她们大家轻易地预料到了。因为四年来,他没有征得母亲的同意,已经尝到了—次轻率订婚的甜头,现在这门婚事吹了,谅他会马上再订—次亲。
其实,爱德华来巴顿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请求埃丽诺嫁给他。鉴于他在这种问题上并非毫无经验,这一次他居然会如此惴惴不安,如此需要别人加以鼓励,需要出去透透新鲜空气,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他路上如何迅速地坚定了决心,如何迅速地将决心见诸行动,又以何种方式表达衷曲,这一切都毋庸赘述。需要说明的只是:四点钟光景,大约在他到来三个钟头之后,大家一道坐下吃饭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意中人捞到手了,并且取得了她母亲的同意。他声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这不仅出自情人的狂喜,而且不管从情理和实际来说,他也的确如此。他的情况确实令他异常高兴。除了求爱被接受了之外,他还有别的事情使他心潮格外澎湃,情绪格外高昂。他丝毫不用责备自己,他终于摆脱了一起长期给他造成痛苦的爱情纠葛,摆脱了一个他早已不再爱慕的女人——而且立即一跃赢得了另外—个女人。可是想当初,他刚刚产生这个念头时,心里几乎是绝望的,他不是从疑虑不安.而是从痛苦不堪中转而获得了幸福。他毫不掩饰地表白了这种变化,那股发自内心、感激不尽、涌流不止的欢快劲头,他的朋友们以前从未见过。
他向埃丽诺敞开了心扉——他供认了自己的全部弱点和过失一—并且带着二十四岁的人所具有的明哲和尊严,叙说了自己最初对露西的幼稚的眷恋。
“这是我的愚蠢和惰性引起的,”他说,“是我人情世态全然无知的结果——无所事事的结果。我十八岁脱离普赖特先生关照的时候,我母亲若是给我点事情干干,我想,不,我敢肯定,这种情况决不会发生。因为我离开郎斯特普尔的时候,虽然自以为对他的外甥女喜爱得不得了,但是我假如有点事情干,让我忙上几个月,和她疏远几个月,特别是多跟世人打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会这样做的),那我很快就会消除对她异想天开的眷恋。可是我回到家里,却没有事情干——既没给我选好职业,也不让我自己选择,完全无所事事。在随后的第一年,我甚至连个大学生名义上应该忙碌的事情都没有缘份,因为我直到十九岁才进入牛津大学。我在世上无事可做,只能沉溺于爱情的幻想。再加上我母亲没给我安排个舒舒适适的家——我与弟弟不友好,合不来,又讨厌结识新朋友,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常往郎斯特普尔那里跑,因为我在那里总觉得很自在,总会受到欢迎。就这样,我从十八岁到十九岁,绝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那里。露西似乎非常和蔼,非常可亲,人长得也很漂亮——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我很少见到别的女人,没法比较,看不出她有什么缺陷。因此,考虑到这一切,尽管我们的订婚是愚蠢的,而且被彻底证明是愚蠢的,但是我希望,这在当时并非是不近人情、不可宽恕的蠢行。”
仅仅几个小时,就给达什伍德母女心里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和幸福,她们完全可望洋洋得意地度过—个不眠之夜。达什伍德太太高兴得有点忐忑不安了,她不知道如何喜爱爱德华,如何赞扬埃丽诺才好—─不知道如何才能对爱德华的解除婚约表示足够的庆幸,而又不伤害他那脆弱的感情,如何才能既给他俩—起畅谈的闲暇,又能按照她的心愿,多瞧瞧他们,多和他们欢聚一会儿。
玛丽安只能用眼泪表示她的喜悦。她难免要做比较,要懊悔。她的喜悦之情虽然像她对姐姐的钟爱一样真心诚意,但是这种喜悦既没使她振奋起来,也没使她开口说话。
可是埃丽诺,她的心情应该如何描写呢?从她得知露西嫁给了别人,爱德华解除了婚约,到他证实她有理由如此迅速地燃起希望之火,在这段时刻里,她心里百感交集,难以平静。但是这段时刻过后.—─当她消除了一切怀疑、一切焦虑——将她现在的情况与刚才的情况一比较——见他体面地解除了过去的婚约——见他当即从解约中获得益处,向她求婚.就像她一直料想的那样,向她表露了深沉、坚贞的爱情——这时,她喜出望外,反倒变得沉闷起来。因为人心好喜不好悲,一见到形势好转就容易激动,所以她需要经过几个小时才能平静下来。
现在,爱德华在乡舍里至少住了一个星期。因为不管她们对他会有什么别的要求,他与埃丽诺欢聚的时间不能少于一个星期,否则,谈起过去、现在和未来,心里的话连一半也说不完。对于两个正常人说来,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钟头,谈论的问题确实要比他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来得多,然而对恋人来说,情况却不然了。在他们之间,一个话题至少得重复二十遍才能完结,否则,甚至都算不上交谈。
露西的结婚理所当然是她们大家最感到惊奇不已的事情,当然也构成两位情人最早谈论的话题之一。埃丽诺对男女双方有着特别的了解,他们的婚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她平生听到的一个最异乎寻常、最不可思议的现象。他们怎么会凑到一起,罗伯特受到什么诱惑,居然娶了一个她亲自听他说过,他一点也不爱慕的姑娘.——况且,这个姑娘己经同他哥哥订了婚,他哥哥为此还遭到家庭的遗弃——这一切真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她的心愿来说,这是桩大好事,就她的想象而言,事情甚至有点荒唐,但是,就她的理智和见识而论,这完全是个谜。
爱德华只能试图作作解释,凭借想象说:也许他们先是不期而遇,一方的阿谀奉承激起了另一方的虚荣心,以至逐渐导致了以后的事情。埃丽诺还记得罗伯特在哈利街对她说的话。他谈到他若是及时出面调解的话,他哥哥的事情会出现什么局面。她把那些话向爱德华重复了一遍。
“罗伯特就是那种人,”爱德华马上说道,“也许,”他当即接下去说,“他们刚开始认识,他脑子里可能就有那个念头。露西起初也许只想求他帮帮我的忙。图谋不轨可能是后来的事情。”
不过,他们之间究竟图谋了多久,爱德华像埃丽诺一样,也是不得而知。因为自从离开伦敦之后,他一直情愿呆在牛津,除了收到露西的信,没有别的办法能听到她的消息,而露西的信件直到最后既不比以往见少,也不比以往显得情淡爱弛。因此,他丝毫没有起过疑心,对后来的事情一点没有思想准备。最后,露西来了一封信,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的的确确,当时一听说自己给解除了这样一门婚事,真是又惊又怕又喜,不禁发了半天呆。他把那封信递到埃丽诺手里:
亲爱的先生:
鉴于我肯定早已失去了你的爱情,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去钟爱另外一个人,而且我毫不怀疑,我与他结合将和我一度认为的与你结合一样幸福。你既然把心都交给了别人,我也就不屑同你结婚。衷心祝愿你作出了幸运的抉择。如果我们不能一直成为好朋友(我们现在的近亲关系使得我们理应如此),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没有恶意。我还相信,你是个宽怀大度的人,不会来拆我们的台。你弟弟彻底嬴得了我的爱情,因为我们两人离开了就活不下去,我们刚到教堂结了婚,现在正在奔赴道利希的途中,因为你亲爱的弟弟很想看看这个地方,我们准备在那里逗留几个星期。不过,我想先写信告诉你,恕不多言。
你永远诚挚的祝福者、朋友和弟媳
露西.费拉斯敬上
大札我已全部付之一炬,尊像一有机会定将奉还。请将拙书烧掉。至于戒指和头发,你尽可保留。
埃丽诺看完信,又一声不响地递了回去。
“我不想问你对这封信的文笔有什么看法,”爱德华说。“要在以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的信拿给你看。作为弟媳,己经够糟糕啦,但若是作为妻子,我一见到她写的信,就脸红!我想必可以这样说,自从我们的蠢事开始头半年以来,这还是我从她那儿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其内容可以弥补其文笔上的缺陷。”
歇了片刻,埃丽诺说道:“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肯定是结了婚啦。你母亲自作自受,这是对她最恰当不过的惩罚,她因为对你不满,便把一笔足以维持生计的资产赠给罗伯特,结果使他有能力自己选择。实际上,她是在用一年一千镑的资金,收买一个儿子去做被她剥夺了财产继承权的另一个儿子想做而没做的事情,我想,罗伯特娶露西给她带来的打击,很难说会比你娶露西给她带来的打击小。”
“她只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因为罗伯持一向都是她的宠儿。她将会受到更大的打击,而且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会更快地原谅他。”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爱德华不得而知,因为他没有同家里任何人联系过。他收到露西的信不到二十四小时,就离开了牛津,心里只有一个目标,要取最近的路赶到巴顿,因而没有闲情逸致去考虑与那条路上没有紧密联系的行动安排。他与达什伍德小姐的命运不落实下来,他什么事情也不能干。他如此刻不容缓地追求这一命运,这就可以推想,尽管他—度嫉妒过布兰登上校一—尽管他对自己的估价比较谦虚,谈起自己的疑虑比较恳切,但是整个来说,他并不期待他会受到冷遇。但实际上,他偏说他确实是这么期待的,而且说得那么娓娓动听。不过他一年以后这话会怎么说,那就只得留给做夫妻的去想象。
露西早先让托马斯给她们捎来个口信,这当然是个骗局,旨在恶意中伤爱德华,对此,埃丽诺看得一清二楚。至于爱德华自己,他现在彻底看透了露西的本性,他毫不迟疑地相信,她性情邪恶乖戾,再卑鄙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虽然他甚至早在认识埃丽诺之前,就从她的一些见解中看出了她的无知和狭隘,但他把这些缺陷都归咎于缺乏教育的结果。直至收到她最后一封信之前,他一直认为她是个和蔼善良的姑娘,对她一片深情。只是因为抱有这种信念,他才没有结束这起婚约,虽然早在他母亲发现后对他大发雷霆之前,这门亲事就一直是他烦恼和悔恨的根源。
“当我被母亲抛弃,看来孤立无援的时候,”爱德华说,“我认为不管我的真实感情如何,我有义务加以克制,让她选择是否继续保持婚约。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任何人的贪心和虚荣心,而她又如此诚恳、如此热切地坚持要与我同甘苦,共命运,这叫我怎么能设想,她的动机不是出自纯真无私的爱情呢?即使现在,我也无法理解她出于什么动机,或者说她幻想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偏要委身于一个她丝毫也不爱慕的人,而这个人不过只有两千镑的财产。她无法预见,布兰登上校会赠送我一份牧师俸禄。”
“她是无法预见,不过她也许在想:说不定会出现对你有利的情况。你家里人也许迟早会发发慈悲。无论如何,继续婚约对她并无损害,因为她已经证明,这既不束缚她的意向,也不束缚她的行动。这当然是一门很体面的亲事,很可能取得亲友们的体谅:如果不能出现更有利的情况,那她嫁给你总比独身要好。”
当然,爱德华马上认识到,没有什么事情比露西的行为更自然了,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她的动机更昭然若揭。
埃丽诺严厉责备爱德华,就像女人总是责备男人行为轻率(而这种轻率又抬高了女人的身价),说他在诺兰同她们共处了那么长时间,他应该感到自己的反复无常,
“你的行为当然是非常错误的,”她说,“因为─—且不说我自己有什么看法.我们的亲属都因此而产生了错觉,异想天开地期待着一些照你当时的处境来看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爱德华只好推说自己太无知,误信了婚约的力量。
“我头脑真够简单,以为我和别人订有婚约,同你在一起不会有危险。只要想到婚约,就能使我的心像我的尊严一样圣洁无恙。我感到我爱慕你,但我总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友情而已。直到我开始拿你和露西进行比较,才知道我走得太远了。我想,从那之后,我不该继续赖在苏塞克斯不走,后来我甘愿呆在那里的理由不外乎是这样的:危险是我个人的,除我自己之外,我并不损害任何人。”
埃丽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爱德华高兴地听说,布兰登上校即将光临乡舍,说真的,他不仅想跟布兰登深交,而且想趁机让他相信,上校要把德拉福的牧师职位赠给他,对此他再也不感到不愉快了。他说:“我当时很不礼貌地道了声谢,他现在一定会以为,我一直没有宽恕他要送我这份俸禄。”
现在,他感到惊讶,他居然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不过,他以前对这件事太不感兴趣,现在能对那儿的住宅、花园、土地、教区范围、土质状况以及什一税率有所了解,完全归功于埃丽诺。她从布兰登上校那儿听到大量情况,而且听得非常仔细,因而对此事了如指掌。
在这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只剩下一个问题还悬而未决,只剩下一个困难还有待克服。他们由于相亲相爱而结合在一起,嬴得了真正朋友的啧啧称赞。他们相互之间非常了解,这使他们无疑会获得幸福——他们唯一缺少的是生活费用,爱德华有两千镑,埃丽诺有一千镑,这些钱,再加上德拉福的牧师俸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全部资产。因为达什伍德太太不可能资助他们,而他们两人还没有热恋到忘乎所以的地步,认为一年三百五十镑会给他们带来舒适的生活。
爱德华对母亲可能改变对他的态度,并非完全不抱希望。相反,他就指靠从她那里得到他们的其余收入。可是,埃丽诺却不存有这种指望,因为,既然爱德华还是不能娶莫顿小姐为妻,既然费拉斯太太过去在奉承他选择埃丽诺时,只说比选择露西.斯蒂尔危害要小一点,那么她不免担心,罗伯特这样冒犯他的母亲,除了肥了范妮之外,不会产生别的结果。
爱德华别后约四天,布兰登上校也来了,一则使达什伍德太太彻底感到遂心如意,二则使她自从迁居巴顿以来,第一次有幸迎来这么多客人,以致家里都容纳不下了,爱德华享有先来的特权,布兰登先生每天晚上只好到巴顿庄园的老住处去投宿,第二天早晨又往往早早地从那儿返回来,正好打断那对恋人早饭前的第一次密谈。
布兰登上校曾在德拉福住了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以来.至少在每天晚上,他闲着没事,总在盘算三十五岁与十七岁之间的不相协调。他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巴顿.只有看到玛丽安恢复了元气,受到她的友好欢迎,听到她母亲鼓舞人心的语言,才能振奋起来。果然,来到这样的朋友之间,受到如此的厚待,他真的又变得兴致勃勃起来,有关露西结婚的消息还没传进他的耳朵,他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因此他来访的头几个小时,全是用来听听新闻,边听边感到惊讶,达什伍德太太向他源源本本地作了介绍,他发现原先给费拉斯先生帮了点忙,现在更有理由为之庆幸了,因为最终使埃丽诺从中得到了好处。
不用说,两位先生的交往越深,彼此之间的好感也越发增长,因为不可能出现别的结果。他们在道义和理智上、性情和思维方法上都很相似,即使没有其他诱惑力,也足以使他们友好相处,而他们又爱着两妹妹,而且是非常要好的两妹妹,这就使得他们的相互尊敬成为不可避免和刻不容缓的了。否则,那就只好等待日久见人心啦。
城里的来信,若在几天之前倒会使埃丽诺浑身的神经都跟着激动起来,可是现在收到读起来,感到的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喜悦。詹宁斯太太写信来告诉这奇异的故事,发泄她对那位负心女子的满腔义愤,倾吐她对可怜的爱德华先生的深切同情。她确信,爱德华先生过于娇宠那小荡妇了,现在呆在牛津据说心都快碎了。“我认为,”她接着写道,“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搞得这么诡谲,因为仅仅两天前露西还来我这里坐了两三个小时。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起过疑心,就连南希这个可怜人儿也没疑心过!她第二天哭哭啼啼地跑来了,吓得可怜巴巴的,唯恐费拉斯太太找她算帐,同时也不晓得如何去普利茅斯。看样子,露西去结婚之前把她的钱全借走了,想必是有意要摆摆阔气,但是可怜的南希总共剩下不到七先令。于是我很高兴地送给她五个几尼,把她送到埃克塞特。她想在那里与伯吉斯太太一起呆上几个星期,希望像我说的那样,能再次碰到博士。应该说,露西不带着南希乘马车一起走,这是再缺德不过了。可怜的爱德华,我没法忘掉他,你应当请他去巴顿,玛丽安小姐应当尽力安慰安慰他。”
达什伍德先生的来信语气更加严肃。费拉斯太太是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怜的范妮感情上极其痛苦——他认为这两个人受到如此打击还能幸存于世,真叫他谢天谢地,惊叹不已。罗伯特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不过露西更是罪大恶极,以后再也不会向费拉斯太太提起他们两个人。即使费拉斯太太有朝一日会原谅她儿子,她决不会承认他的妻于是她的儿媳,也决不会允许她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暗中搞秘密活动,这就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大大加重了他们的罪过,因为假使这事引起了别人的怀疑,就会采取适当的措施阻止这门婚事。他要求埃丽诺同他一起对这一情况表示遗憾:宁可让露西与爱德华结婚,也不该让她在家中造成这更大的不幸。约翰接着这样写道:
“费拉斯太太迄今还从未提起过爱德华的名字,对此我们并不感到惊奇。不过,使我们大为惊讶的是,在这关口,家里没有收到爱德华的片纸只字。也许他怕招惹是非,干脆保持缄默,因此我想往牛津写封信,给他个暗示,就说他姐姐和我都认为,他应该写一份中肯的求情书,或许可以寄给范妮,再由范妮转给她母亲,谁也不会见怪。因为我们都知道费拉斯太太心肠软,最希望同自己的子女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段话对爱德华的前途和行动颇为重要。他决定试图争取和解,虽然不完全遵照他姐夫姐姐指出的方式。
“一份中肯的求情书!”爱德华重复道,“难道他们想让我乞求母亲宽恕罗伯待对她忘恩负义,对我背信弃义?我不能委曲求全.—─我对这件事情既不感到丢脸,也不为之忏悔。我觉得非常幸福,不过他们对此不会感兴趣。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情好求。”
“你当然可以要求得到宽恕,”埃丽诺说,“因为你犯了过错。我倒认为,你现在不妨大胆一些,对那次订婚惹得你母亲生气表示于心不安。”
爱德华同意可以这样办。
“当她宽恕你之后,你再承认第二次订婚,或许要谦恭一点,因为在她看来,这几乎与第一次订婚一样轻率。”
对此,爱德华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但他仍然不肯写一封中肯的求情信。他公开声称,要作出这种不体面的让步,他宁肯亲口去说,也不愿写信表示。因此,为了不难为他,他们决定:他不给范妮写信,而是跑一趟伦敦,当面求她帮帮忙。“如果他们当真愿意促成这次和解,”玛丽安带着重新显现的坦率性格说道,“我会认为,即使约翰和范妮也不是一无是处。”
布兰登上校只呆了三四天,两位先生便一道离开巴顿。他们马上就去德拉福,以便让爱德华亲自了解—下他未来的寓所,并帮助他的恩人和朋友决定需要作出哪些修整。在那里呆上两夜之后,他再启程去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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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费拉斯太太似乎一向就怕别人说自己太心慈手软,因此,为了遮入耳目,她先是很有分寸地坚决推脱了一阵,然后才把爱德华叫到面前,宣布他又成了她的儿子。
最近,她家里简直乱了套。她多年来一直是有两个儿子。但是几周前,爱德华自作自受,使她失去了一个儿子,接着罗伯特又同样自作自受,半个月来,她一个儿子也没有了。现在,通过爱德华的幡然悔悟,她又有了一个儿子。
爱德华尽管再次得到生存的权利,在他透露目前的订婚之前,并不感到自己的继续生存是万无一失的。他担心这件事情一公之于众,就会突然改变他的身份,像前次那样马上被宣布为不复存在。他带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小心翼翼地作了透露,出乎意料之外,听的人显得异常平静。起先,费拉斯太太尽量以理相劝、动员他不要和达什伍德小姐成亲,告诉他莫顿小姐是个更高贵、更有钱的女人。为了增强说服力,她又谈到莫顿小姐是贵族的女儿,有三万镑财产,而达什伍德小姐只是个无名绅士的女儿,财产不到三千镑,可是当她发现,爱德华虽然承认她说的千真万确,但他决不想俯首听命。她根据以往的经验断定,最明智的办法还是顺从他——于是,做母亲的悻悻不快地耽延了一阵之后(这都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防止有人怀疑她心肠太好),终于发布命令,同意爱德华与埃丽诺结婚。
她准备加何帮助他们增加收入,那是下一步考虑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很明确,虽然爱德华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他决不是她的长子了,因为她一方面不可避免地要赠给罗伯特一年一千镑,另一方面又甘愿看着爱德华为了充其量不过二百五十镑的收入而去当牧师。她除了原先送给爱德华和范妮一人一万镑以外,对现在和将来没有作出任何别的许诺。
不过,这倒满足了爱德华和埃丽诺的欲望,而且超出了他们的期望。倒是费拉斯太太自己,却在装腔作势地自我辩解,似乎只有她在为自己没有多给表示惊讶。
爱德华取得了足以满足他们需要的收入,在获得牧师职位之后,便一切俱备,只等新房了。布兰登上校渴望快点迎接埃丽诺,房子正在大加修缮。埃丽诺一心等着快点完工,谁料像往常一样,因为工人莫名其妙地拖拖拉拉,工程总是迟迟不能竣工。埃丽诺千失望、万扫兴地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便遵照惯例,打破了当初关于不准备就绪不结婚的明确誓言,趁早秋时节在巴顿教堂举行了婚札。
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月是同他们的朋友一起,在大宅第里度过的。从这里,他们可以监督牧师公馆的工程进展,随意到现场直接指挥。可以选择糊墙纸,规划灌木丛,设计园景。詹宁斯太太的预言虽然点错了鸳鸯谱,但是基本上兑现了。因为她可以赶在米迦勒节前到牧师公馆拜访爱德华夫妇,而且正如她所确信的那样,她发觉埃丽诺和她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夫妻。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别的奢望,只盼着布兰登上校和玛丽安能结成良缘,他们的奶牛能吃到上好的牧草。
他们刚定居下来,几乎所有的亲友都赶来拜访。费拉斯太太跑来瞧瞧这对幸福的小夫妻,当初允许他们结婚时,她还真有点羞愧呢。就连达什伍德夫妇也不惜破费,从苏塞克斯远道而来,向他们道喜。
一天早晨,他们一道在德拉福大宅第门前散步时,约翰说道:“我的好妹妹,我不想说我感到失望。这样说也许有点过分,因为事实上你当然是个世上最幸运的年轻女人。不过,坦白地说,我倘若能把布兰登上校称作妹夫,那我会感到高兴之至。他在这里的财产、地位和住宅,—切都是那样体面,那样优越!还有他的树林!现在生长在德拉福坡林上的那种树木,我在多塞特郡的其他地方还从未见到过呢。也许玛丽安不像是个对他有吸引力的姑娘,不过我想你们最好让他俩经常和你们呆在一起。因为布兰登上校在这里非常怡然自得,谁也说不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因为如果两个人碰到一起,见不到其他任何人.——你们总有办法把玛丽安打扮得绰约多姿……总而言之,你们不纺给她个机会。你懂得我的意思。”
且说费拉斯太太虽然来看望儿子儿媳了,而旦总是装作对他们颇有情义,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得到她的欢心与宠爱。那是由于罗伯特的愚蠢和他妻子的狡诈引起的。没出几个月,他们倒赢得了费拉斯太太的欢心与宠爱。露西的自私与精明,最初使罗伯特陷入窘境,后来又为他摆脱窘境立下了汗马功劳.因为她那唯唯诺诺、大献股勤和百般奉承的本领一旦得到机会施展,费拉斯太太便宽容了罗伯特的选择,完全恢复了对他的欢心。
露西在这件事中的整个行为及其获得的荣华富贵,可以被视为一个极其鼓舞人心的事例,说明对于自身利益,只要刻意追求,锲而不舍,不管表面上看来有多大阻力,都会取得圆满成功,除了要牺牲时间和良心之外,别无其他代价。罗伯特最初去找她,在巴特利特大楼对她进行私访时,本是带着他哥哥所说的目的去的。他只打算劝说她放弃这门婚事,再说他不过就是要制服两个人的感情,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谈上一两次就能解决问题。不想在这一点上,也只是在这一点上,他算计错了。因为虽说露西给他希望,觉得凭着他的能说会道,迟早总会说服她,但每次总是需要再见一面,再谈一次,才能达到说服她的目的。他们分别的时候,露西心里总是存有几分疑虑,只有同他再交谈半个小时才能消释。就用这个办法,她把他给套住了,事情往后就顺当了。他们不再谈论爱德华,而是渐渐地只谈起罗伯特。一谈起自己,罗伯特总是比谈论什么话题都健谈,而露西也马上显得同样兴致勃勃。总之一句活,双方迅即发现,罗伯特已经完全取代了哥哥的位置。他为他赢得了露西的爱情感到得意,为他戏弄了爱德华感到骄傲,为不经母亲同意而秘密结婚感到自豪。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他们在道利希非常快乐地度过了几个月,因为露西可以摆脱许多亲戚旧交—一罗伯特还设计了几幢豪华的乡舍。他们随后回到城里,在露西的唆使下,经罗伯特简简单单地一要求,便取得了费拉斯太太的宽恕。理所当然,一开始得到宽恕的只是罗伯特。露西对他母亲本来就不负有义务,因而也谈不到背信弃义。又过了几个星期,她仍然没有得到宽恕。但是她继续装作低三下四的样子,一再对罗伯特的罪过引咎自责,对她自己受到的苛刻待遇表示感激,最后终于受到了费拉斯太太的赏识。尽管太太表现得有些傲慢,但露西深为她的宽宏大量所折服,此后不久,她便迅速达到了最受宠爱、最有影响的地步。对于费拉斯太太说来,露西变得像罗伯特和范妮一样必不可少。爱德华因为一度想娶她而一直得不到真诚的谅解,埃丽诺虽说财产和出身都胜她一筹,但却被当成不税禄*究竟为什么失去了长子的权利,可能使许多人感到疑惑不解,而罗伯特凭什么继承了这个权利,可能会使人们更加疑惑不解。这种安排如果说没有正当的原因,其结果却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从罗伯特的生活派头和说话派头来看,一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对自己的巨额收入感到懊悔,既不懊悔给他哥哥留得太少,也不懊悔自己捞得太多。如果再从爱德华处处注意履行自己的职责,越来越钟爱自己的妻室,总是兴高采烈的情形来判断,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同样感到称心如意,并不希望和他弟弟来个对调,
埃丽诺出嫁以后,经过妥当的安排,一方面使自己尽量少与家人分离,一方面又不让巴顿乡舍完全荒废,因为她母亲妹妹有大半时间和她住在—起。达什伍德太太之所以频频来到德拉福,既有散散心的打算,又有策略上的考虑,因为她想把玛丽安和布兰登上校撮合到—起的愿望,虽然比约翰所说的磊落得多,但是也着实够热切的了。现在,这已成为她梦寐以求的目标。尽管她十分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机会,但是她更愿意把这种乐趣永远让给她的尊贵的朋友。况且,亲眼见到玛丽安嫁进大宅第,也是爱德华和埃丽诺的愿望。他们都感到了上校的悲伤和自己的责任。他们一致认为:玛丽安将给大家带来慰籍。
玛丽安在这样的共谋之下—一她如此了解上校的美德一—上校对她的一片深情早为大家有目共睹,最后终于也被她认识到了——她该怎么办呢?
玛丽安.达什伍德天生有个特殊的命运。她天生注定要发现她的看法是错误的,而且用她的行动否定了她最喜爱的格言。她天生注定要克服十七岁时形成的那股钟情,而且怀着崇高的敬意和真挚的友情,自觉自愿地把心交给了另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由于过去的一次恋爱经历,遭受的痛苦并不比她少。就是他,两年前被玛丽安认为太老了,不能结婚;就是他,现在还要穿着法兰绒马甲保护身体。
不过,事情就是如此。玛丽安没有像她一度天真地期望的那样,沦为不可抗拒的感情的牺牲品.没有像她后来头脑冷静下来所决定的那样,准备一辈子守在母亲身边,唯一的乐趣就是闭门读书。如今到了十九岁,她发现自己屈从于新的情感,担负起新的义务,安顿在一所新居里,做了妻子,家庭主妇,一个村庄的女保护人。
布兰登上校就像最喜爱他的人们认为的那样,现在理所当然是非常幸福的。玛丽安为他过去的—切创伤带来了安慰。有她关心,有她作伴,他的心智恢复了活力,情绪重新欢快起来。每个明眼的朋友也都高兴地认识到,玛丽安给他带来了幸福.也从中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玛丽安爱起人来决不会半心半意,她的整颗心就像一度献给了威洛比那样.现在终于完全献给了她的丈夫。
威洛比听到他结婚的消息,不能不感到极度悲痛。过了不久。史密斯太太故意宽恕了他,将对他的惩罚推向顶点。史密斯太太明确表示,他与一个正派的女人结婚本是她厚待他的前提,这就使他有理由相信:想当初他假若能体面地对待玛丽安,他马上就会获得幸福,变得富有起来。威洛比悔恨自己的不道德行为给他带来了惩罚,他的忏悔是诚恳的,无可怀疑的。同样无可怀疑的是,有很长时间,他一想起布兰登上校就满怀嫉妒,一想起玛丽安就懊悔莫及。但是说他永远得不到安慰——说他要逃离尘嚣,养成阴郁消沉的习惯,最后死于过度悲伤,这可令人无法置信──因为他并非如此。他顽强地活着,而且经常活得很快活。他的妻子并非总是闷闷不乐,他的家里并非总是郁郁寡欢!他的马、他的狗,以及各种各样的游猎活动,都给他带来了不少家居之乐。
尽管失去玛丽安以后使他变粗野了,但他一直对玛丽安怀有明显的敬恋之情,使他对降临到她头上的每件事都深感兴趣,使他暗中把她视为女人中十全十美的典范。在以后的岁月里,出现了不少美丽的少女,只因比不上布兰登夫人而被他嗤之以鼻。达什伍德太太比较慎重,仍然住在乡舍里,而没有搬到德拉福。使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感到幸运的是,玛丽安出嫁之后,玛格丽特到了适合跳舞的年龄,而且有个她心爱的人也并非很不适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