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娘儿们吃过晚饭以后,伊丽莎白就上楼到她姐姐那儿去,看她穿戴得妥妥贴贴,不会着凉,便陪着她上客厅去。她的女朋友们见到她,都表示欢迎,一个个都说非常高兴。在男客们没有来的那一个钟头里,她们是那么和蔼可亲,伊丽莎白从来不曾看到过。她们的健谈本领真是吓人,描述起宴会来纤毫入微,说起故事来风趣横溢,讥笑起一个朋友来也是有声有色。
可是男客们一走进来,吉英就不怎么引人注目了。达西一进门,彬格莱小姐的眼睛就立刻转到他身上去,要跟他说话。达西首先向班纳特小姐问好,客客气气地祝贺她病休复元;赫斯脱先生也对她微微一鞠躬,说是见到她“非常高兴”;但是说到词气周到,情意恳切,可就比不上彬格莱先生那几声问候。彬格莱先生才算得上情深意切,满怀欢欣。开头半小时完全消磨在添煤上面,生怕屋子里冷起来会叫病人受不了。吉英依照彬格莱的话,移坐到火炉的另一边去,那样她就离开门口远一些,免得受凉。接着他自己在她身旁坐下,一心跟她说话,简直不理睬别人。伊丽莎白正在对面角落里做活计,把这全部情景都看在眼里,感到无限高兴。
喝过茶以后,赫斯脱先生提醒她的小姨子把牌桌摆好,可是没有用。她早就看出达西先生不想打牌,因此赫斯脱先生后来公开提出要打牌也被她拒绝了。她跟他说,谁也不想玩牌,只见全场对这件事都不作声,看来她的确没有说错。因此,赫斯脱先生无事可做,只得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达西拿起一本书来。彬格莱小姐也拿起一本书来。赫斯脱太太聚精会神地在玩弄自己的手镯和指环,偶而也在她弟弟跟班纳特小姐的对话中插几句嘴。
彬格莱小姐一面看达西读书,一面自己读书,两件事同时并做,都是半心半意。她老是向他问句什么的,或者是看他读到哪一页。不过,她总是没有办法逗她说话;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答过以后便继续读他的书。彬格莱小姐所以要挑选那一本书读,只不过因为那是达西所读的第二卷,她满想读个津津有味,不料这会儿倒读得精疲力尽了。她打了个呵欠,说道:“这样度过一个晚上,真是多么愉快啊!我说呀,什么娱乐也抵不上读书的乐趣。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上手就要厌倦,读书却不会这样!将来有一天我自己有了家,要是没有个很好的书房,那会多遗憾哟。”
谁也没有理睬她。于是她又打了个呵欠,抛开书本,把整个房间里望了一转,要想找点儿什么东西消遗消遗,这时忽听得她哥哥跟班纳特小姐说要开一次跳舞会,她就猛可地掉过头来对他说:
“这样说,查尔斯,你真打算在尼日斐花园开一次跳舞会吗?我劝你最好还是先征求一下在场朋友们的意见再作决定吧。这里面就会有人觉得跳舞是受罪,而不是娱乐,要是没有这种人,你怪我好了。”
“如果你指的是达西,”她的哥哥大声说,“那么,他可以在跳舞开始以前就上床去睡觉,随他的便好啦。舞会已经决定了非开不可,只等尼可尔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下请贴。”
彬格莱小姐说:“要是开舞会能换些花样,那我就更高兴了,通常舞会上的那老一套,实在讨厌透顶。你如果能把那一天的日程改一改,用谈话来代替跳舞,那一定有意思得多。”
“也许有意思得多,珈罗琳,可是那还象什么舞会呢。”
彬格莱小姐没有回答。不大一会儿工夫,她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故意在达西面前卖弄她优美的体态和矫健的步伐,只可惜达西只顾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看书,因此她只落得枉费心机。她绝望之余,决定再作一次努力,于是转过身来对伊丽莎白说:
“伊丽莎·班纳特小姐,我劝你还是学学我的样子,在房间里瞎走动走动吧。告诉你,坐了那么久,走动一下可以提提精神。”
伊丽莎白觉得很诧异,可是立刻依了她的意思。于是彬格莱小姐献殷勤的真正目的达到了……达西先生果然抬起头来,原来达西也和伊丽莎白一样,看出了她在耍花招引人注目,便不知不觉地放下了书本。两位小姐立刻请他来一块儿踱步,可是他谢绝了,说是她们俩所以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据他的想象,无非有两个动机,如果他参加她们一起散步,对于她们的任何一个动机都会有妨碍。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彬格莱小姐极想知道他讲这话用意何在,便问伊丽莎白懂不懂。
伊丽莎白回答道:“根本不懂,他一定是存心刁难我们,不过你最好不要理睬他,让他失望一下。”
可惜彬格莱小姐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忍心叫达西先生失望,于是再三要求他非把他的所谓两个动机解释一下不可。
达西等她一住口,便马上说:“我非常愿意解释一下,事情不外乎是这样的,你们是心腹之交,所以选择了这个办法来消磨黄昏,还要谈谈私事,否则就是你们自以为散起步来体态显得特别好看,所以要散散步。倘若是出于第一个动机,我夹在你们一起就会妨碍你们;假若是出于第二个动机,那么我坐在火炉旁边可以更好地欣赏你们。”
“噢,吓坏人!”彬格莱小姐叫起来了。“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毒辣的话。……亏他说得出,该怎么罚他呀?”
“要是你存心罚他,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伊丽莎白说。“彼此都可以罚来罚去,折磨来折磨去。作弄他一番吧……讥笑他一番吧。你们既然这么相熟,你该懂得怎么对付他呀。”
“天地良心,我不懂得。不瞒你说,我们虽然相熟,可是要懂得怎样来对付他,不差得远呢。想要对付这种性格冷静和头脑机灵的人,可不容易!不行,不行,我想我们是搞不过他的。至于讥笑他,说句你不生气的话,我们可不能凭空笑人家,弄得反而惹人笑话。让达西先生去自鸣得意吧。”
“原来达西先生是不能让人笑话的!”伊丽莎白嚷道。“这种优越的条件倒真少有,我希望一直不要多,这样的朋友多了,我的损失可大啦。我特别喜欢笑话。”
“彬格莱小姐过奖我啦。”他说。“要是一个人把开玩笑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事,那么,最聪明最优秀的人……─不,最聪明最优秀的行为……─也就会变得可笑了。”
“那当然罗,”伊丽莎白回答道,“这样的人的确有,可是我希望我自己不在其内。我希望我怎么样也不会讥笑聪明的行为或者是良好的行为。愚蠢和无聊,荒唐和矛盾,这的确叫我觉得好笑,我自己也承认,我只要能够加以讥笑,总是加以讥笑。不过我觉得这些弱点正是你身上所没有的。”
“或许谁都还会有这些弱点,否则可真糟了,绝顶的聪慧也要招人嘲笑了。我一生都在研究该怎么样避免这些弱点。”
“例如虚荣和傲慢就是属于这一类弱点。”
“不错,虚荣的确是个弱点。可是傲慢……只要你果真聪明过人……你就会傲慢得比较有分寸。”
伊丽莎白掉过头去,免得人家看见她发笑。
“你考问达西先生考问好了吧,我想,”彬格莱小姐说。“请问结论如何?”
“我完全承认达西先生没有一些缺点。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并没有掩饰。”
“不,”达西说,“我并没有说过这种装场面的话。我有够多的毛病,不过这些毛病与头脑并没有关系。至于我的性格,我可不敢自夸。我认为我的性格太不能委曲求全,这当然是说我在处世方面太不能委曲求全地随和别人。别人的愚蠢和过错我本应该赶快忘掉,却偏偏忘不掉;人家得罪了我,我也忘不掉。说到我的一些情绪,也并不是我一打算把它们去除掉,它们就会烟消云散。我的脾气可以说是够叫人厌恶的。我对于某个人一旦没有了好感,就永远没有好感。”
“这倒的的确确是个大缺点!”伊丽莎白大声说道。“跟人家怨恨不解,的确是性格上的一个阴影可是你对于自己的缺点,已经挑剔得很严格。我的确不能再讥笑你了。你放心好啦。”
“我,相信一个人不管是怎样的脾气,都免不了有某种短处,这是一种天生的缺陷,即使受教育受得再好,也还是克服不了。”
“你有一种倾向,……对什么人都感到厌恶,这就是你的缺陷。”
“而你的缺陷呢,”达西笑着回答。“就是故意去误解别人。”
彬格莱小姐眼见这场谈话没有她的份,不禁有些厌倦,便大声说道:“让我们来听听音乐吧,露薏莎,你不怕我吵醒赫斯脱先生吗?”
她的姐姐毫不反对,于是钢琴便打开了。达西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开始感觉到对伊丽莎白似乎已经过分亲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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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班纳特姐妹俩商量妥当了以后,伊丽莎白第二天早上就写信给她母亲,请她当天就派车子来接她们。可是,班纳特太太早就打算让她两个女儿在尼日斐花园待到下星期二,以便让吉英正好住满一个星期,因此不大乐意提前接她们回家,回信也写得使她们不太满意,……至少使伊丽莎白不十分满意,因为她急于要回家。班纳特太太信上说,非到星期二,家里弄不出马车来。她写完信之后,又补写了几句,说是倘若彬格莱先生兄妹挽留她们多待几天,她非常愿意让她们待下去。怎奈伊丽莎白就是不肯待下去,她打定主意非回家不可……也不怎么指望主人家挽留她们,她反而怕人家以为她们赖在那儿不肯走。于是她催促吉英马上去向彬格莱借马车。她们最后决定向主人家说明,她们当天上午就要离开尼日斐花园,而且把借马车的事也提出来。
主人家听到这话,表示百般关切,便再三挽留她们,希望她们至少待到下一天再走,吉英让她们说服了,于是姐妹俩只得再耽搁一天。这一下可叫彬格莱小姐后悔挽留她们,她对伊丽莎白又嫉妒又讨厌,因此也就顾不得对吉英的感情了。彬格莱听到她们马上要走非常发愁,便一遍又一遍劝导吉英,说她还没有完全复元,马上就走不大妥当,可是吉英既然觉得自己的主张是对的便再三坚持。
不过达西却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他认为伊丽莎白在尼日斐花园待得够久了。他没想到这次会给她弄得这般地心醉,加上彬格莱小姐一方面对她没礼貌,另方面又越发拿他自己开玩笑。他灵机一动,决定叫自己特别当心些,目前决不要流露出对她有什么爱慕的意思……─一点儿形迹也不要流露出来,免得她存非份之想,就此要操纵我达西的终身幸福。他感觉到,假如她存了那种心,那么一定是他昨天对待她的态度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叫她不是对他更有好感,便是把他完全厌弃。他这样拿定了主意,于是星期六一整天简直没有跟她说上十句话。虽然他那天曾经有一次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了半小时之久,他却正大光明地用心看书,看也没看她一眼。
星期日做过晨祷以后,班家两姐妹立即告辞,主人家几乎人人乐意。彬格莱小姐对伊丽莎白一下子变得有礼貌起来了,对吉英也一下子变得亲热了。分手的时候,她先跟吉英说,非常盼望以后有机会在浪博恩或者在尼日斐花园跟她重逢,接着又十分亲切地拥抱了她一番,甚至还跟伊丽莎白握了握手。伊丽莎白高高兴兴地告别了大家。
到家以后,母亲并不怎么热诚地欢迎她们。班纳特太太奇怪她们俩怎么竟会提前回来,非常埋怨她们给家里招来那么多麻烦,说是吉英十拿九稳地又要伤风了。倒是她们的父亲,看到两个女儿回家来了,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欢天喜地的话,心里确实非常高兴。他早就体会到,这两个女儿在家里的地位多么重要。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要是吉英和伊丽莎白不在场,就没有劲,甚至毫无意义。
她们发觉曼丽还象以往一样,在埋头研究和声学以及人性的问题,她拿出了一些新的札记给她们欣赏,又发表一些对旧道德的新见解给她们听。咖苔琳和丽迪雅也告诉了她们一些新闻,可是性质完全不同。据她们说,民兵团自从上星期三以来又出了好多事,添了好多传说;有几个军官新近跟她们的姨爹吃过饭;一个士兵挨了鞭打,又听说弗斯脱上校的确快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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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二天吃过早饭的时候,班纳特先生对他的太太说:“我的好太太,我希望你今天的午饭准备得好一些,因为我预料今天一定有客人来。”
“你指的是那一位客人,我的好老爷?我一些也不知道有谁要来,除非夏绿蒂·卢卡斯碰巧会来看我们,我觉得拿我们平常的饭餐招待她也够好了。我不相信她在家里经常吃得这么好。”
“我所说到的这位客人是位男宾,又是个生客。”
班纳特太太的眼睛闪亮了起来。“一位男宾又是一位生客!那准是彬格莱先生,没有错。……哦,吉英,你从来没出过半点儿风声,你这个狡猾的东西!……嘿,彬格莱先生要来,真叫我太高兴啦。可是……老天爷呀!运气真不好,今天连一点儿鱼也买不着。……丽迪雅宝贝儿,代我按一按铃。我要马上吩咐希尔一下。”
她的丈夫连忙说:“并不是彬格莱先生要来;说起这位客人,我一生都没见过他。”
这句话叫全家都吃了一惊。他的太太和五个女儿立刻迫切地追问他,使他颇为高兴。
拿他太太和女儿们的好奇心打趣了一阵以后,他便原原本本地说:“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我就收到了一封信,两星期以前我写了回信,因为我觉得这是件相当伤脑筋的事,得趁早留意。信是我的表侄柯林斯先生寄来的。我死了以后,这位表侄可以高兴什么时候把你们撵出这所屋子,就什么时候撵出去。”“噢,天啊,”他的太太叫起来了。“听你提起这件事我就受不了。请你别谈那个讨厌的家伙吧。你自己的产业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却要让别人来继承,这是世界上最难堪的事。如果我是你,一定早就想出办法来补救这个问题啦。”
吉英和伊丽莎白设法把继承权的问题跟她解释了一下。其实她们一直没法跟她解释,可是这个问题跟她是讲不明白的。她老是破口大骂,说是自己的产业不能由五个亲生女儿继承,却白白送给一个和她们毫不相干的人,这实在是太不合情理。
“这的确是一最不公道的事,”班纳特先生说,“柯林斯先生要继承浪博恩的产业,他这桩罪过是洗也洗不清的。不过,要是你听听他这封信里所说的话,那你就会心肠软一些,因为他这番表明心迹还算不错。”
“不,我相信我绝对不会心软下来;我觉得他写信给你真是既没有礼貌,又非常虚伪。我恨这种虚伪的朋友。他为什么不象他的爸爸那样跟你吵得不可开交呢?”
“哦,真的,他对这个问题,好象也有些为了顾全孝道,犹豫不决,且让我把信读给你们听吧!”
亲爱的长者:
以前你为先父之间曾有些芥蒂,这一直使我感到不安。自先父不幸弃世以来,我常常想到要弥补这个裂痕;但我一时犹豫,没有这样做,怕的是先父生前既然对阁下唯恐仇视不及,而我今天却来与阁下修好,这未免有辱先人。……“注意听呀,我的好太太。”……不过目前我对此事已经拿定主张,因为我已在复活节那天受了圣职。多蒙故刘威斯·德·包尔公爵的孀妻咖苔琳·德·包尔夫人宠礼有加,恩惠并施,提拔我担任该教区的教士,此后可以勉尽厥诚,恭待夫人左右,奉行英国教会所规定的一切仪节,这真是拜三生不幸。况且以一个教士的身份来说,我觉得我有责任尽我之所及,使家家户户得以敦穆亲谊,促进友好。因此我自信这番好意一定会受到你的重视,而有关我继承浪博恩产权一事,你也可不必介意。并请接受我献上的这一枝橄榄枝。我这样侵犯了诸位令媛的利益,真是深感不安,万分抱歉,但请你放心,我极愿给她们一切可能的补偿,此事容待以后详谈。如果你不反对我踵门拜候,我建议于十一月十八是,星期一,四点钟前来拜谒,甚或在府上叨扰至下星期六为止。这对于我毫无不便之处,因为咖苔琳夫人决不会反对我星期日偶而离开教堂一下,只消有另一个教士主持这一天的事怀就行了。敬向尊夫人及诸位令媛致候。
你的祝福者和朋友威廉·柯林斯
十月十五日写于威斯特汉附近的肯特郡汉斯福村
“那么,四点钟的时候,这位息事宁人的先生就要来啦,”班纳特先生一边把信折好,一边说。“他倒是个很有良心、很有礼貌的青年,一定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值得器重的朋友,只要咖苔琳夫人能够开开恩,让他以后再上我们这儿来,那更好啦。”
“他讲到我们女儿们的那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要是他果真打算设法补偿,我倒不反对。”
吉英说:“他说要给我们补偿,我们虽然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这一片好意也的确难得。”
伊丽莎白听到他对咖苔琳夫人尊敬得那么出奇,而且他竟那么好心好意,随时替他自己教区里的居民行洗礼,主持婚礼和丧礼,不觉大为吃惊。
“我看他一定是个古怪人,”她说。“我真弄不懂他。他的文笔似乎有些浮夸。他所谓因为继承了我们的产权而感到万分抱歉,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即使这件事可以取消,我们也不要以为他就肯取消,他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吗,爸爸?”
“不,宝贝,我想他不会是的。我完全认为他是恰恰相反。从他信里那种既谦卑又自大的口气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我倒真想见见他。”
曼丽说:“就文章而论,他的信倒好象写得没有什么毛病。橄榄枝这种说法虽然并不新颖,可是我觉得用得倒很恰当。”
在咖苔琳和丽迪雅看来,无论是那封信也好,写信的人也好,都没有一点儿意思。反正她们觉得她们的表兄绝不会穿着“红制服”来,而这几个星期以来,穿其他任何颜色的衣服的人,她们都不乐意结交。至于她们的母亲,原来的一般怨气已经被柯林斯先生一封信打消了不少,她倒准备相当平心静气地会见他,这使得她的丈夫和女儿们都觉得非常奇怪。
柯林斯先生准时来了,全家都非常客气地接待他,班纳特先生简直没有说什么话;可是太太和几位小姐都十分愿意畅谈一下,而柯林斯先生本人好象既不需要人家鼓励他多说话,也不打算不说话。他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高高的个儿,望上去很肥胖,他的气派端庄而堂皇,又很拘泥礼节。他刚一坐下来就恭维班纳特太太福气好,养了这么多好女儿,他说,早就听到人们对她们美貌赞扬备至,今天一见面,才知道她们的美貌远远超过了她们的名声;他又说,他相信小姐们到时候都会结下美满良缘。他这些奉承话,人家真不大爱听,只有班纳特太太,没有哪句恭维话听不下去,于是极其干脆地回答道:
“我相信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先生;我一心希望能如你的金口,否则她们就不堪设想了。事情实在摆布得太古怪啦。”
“你大概是说产业的继承权问题吧。”
“唉,先生,我的确是说到这方面。你得承认,这对于我可怜的女儿们真是件不幸的事。我并不想怪你,因为我也知道,世界上这一类的事完全靠命运。一个人的产业一旦要限定继承人,那你就无从知道它会落到谁的手里去。”
“太太,我深深知道,这件事苦了表妹们,我在这个问题上有很多意见,一时却不敢莽撞冒失。可是我可以向年轻的小姐们保证,我上这儿来,就是为了要向她们表示我的敬慕。目前我也不打算多说,或许等到将来我们相处得更熟一些的时候……”
主人家请他吃午饭了,于是他的话不得不被打断。小姐们彼此相视而笑。柯林斯先生所爱慕的才不光光是她们呢。他把客厅、饭厅、以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仔细看了一遍,赞美了一番。班纳特太太本当听到他赞美一句,心里就得意一阵,怎奈她也想到,他原来是把这些东西都看作他自己未来的财产,因此她又非常难受。连一顿午饭也蒙他称赏不置,他请求主人告诉他,究竟是哪位表妹烧得这一手好菜。班纳特太太听到他这句话,不禁把他指责了一番。她相当不客气地跟他说,她们家里现在还雇得起一个象样的厨子,根本用不到女儿们过问厨房里的事。他请求她原谅,不要见怪。于是她用柔和的声调说,她根本没有怪他,可是他却接接连连地道歉了一刻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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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吃饭的时候,班纳特先生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等到佣人们走开以后,他就想道,现在可以跟这位客人谈谈了。他料想到,如果一开头就谈到咖苔琳夫人身上去,这位贵客一定会笑逐颜开的,于是他便拿这个话题做开场白,说是柯林斯先生有了那样一个女施主,真是幸运极了,又说咖苔琳·德·包尔夫人对他这样言听计从,而且极其周到地照顾到他生活方面的安适,真是十分难得。班纳特先生这个话题选得再好也没有了。柯林斯先生果然滔滔不绝地赞美起那位夫人来。这个问题一谈开了头,他本来的那种严肃态度便显得更严肃了,他带着非常自负的神气说,他一辈子也没有看到过任何有身价地位的人,能够象咖苔琳夫人那样的有德行,那样的亲切谦和。他很荣幸,曾经当着她的面讲过两次道,多蒙夫人垂爱,对他那两次讲道赞美不绝。夫人曾经请他到罗新斯去吃过两次饭,上星期六晚上还请他到她家里去打过“夸锥”。据他所知,多少人都认为咖苔琳夫人为人骄傲,可是他只觉得亲切。她平常跟他攀谈起来,总是把他当作一个有身份的人看待。她丝毫不反对他和邻居们来往,也不反对他偶而离开教区一两个星期,去拜望拜望亲友们。多蒙她体恤下情,曾经亲自劝他及早结婚,只要他能够谨慎选择对象。她还到他的寒舍去拜访过一次,对于他住宅所有经过他整修过的地方都十分赞成,并且蒙她亲自赐予指示,叫他把楼上的璧橱添置几个架子。
班纳特太太说:“我相信这一切都做得很得体,很有礼貌,我看她一定是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可惜一般贵夫人们都比不上她。她住的地方离你很近吗,先生?”
“寒舍那个花园跟她老夫人住的罗新斯花园,只隔着一条胡同。”
“你说她是个寡妇吗,先生?她还有家属吗?”
“她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罗新斯的继承人,将来可以继承到非常大的一笔遗产呢。”
“嗳呀,”班纳特太太听得叫了起来,一面又摇了摇头。“那么,她比多少姑娘们都福气她。她是怎样的一位小姐?长得漂亮吗?”
“她真是个极可爱的姑娘。咖苔琳夫人自己也说过,讲到真正的漂亮,德·包尔小姐要胜过天下最漂亮的女性;因为她眉清目秀,与众不同,一看上去就知道她出身高贵。她本来可以多才多艺,只可惜她体质欠佳,没有进修,否则她一定琴棋书画样样通晓,这话是她女教师说给我听的,那教师现在还跟她们母女住在一起。她的确是可爱透顶,常常不拘名份,乘着她那辆小马车光临寒舍。”
“她觐见过皇上吗?在进过宫的仕女们中,我好象没有听见过她的名字。”
“不幸她身体柔弱,不能过京城去,正如我有一天跟咖苔琳夫人所说的,这实在使得英国的宫庭里损失了一件最明媚的装璜;她老人家对我这种说法很是满意。你们可以想象得到,在任何场合下,我都乐于说几句巧妙的恭维话,叫一般太太小姐们听得高兴。我跟咖苔琳夫人说过好多次,她的美丽的小姐是一位天生的公爵夫人,将来不管嫁给哪一位公爵姑爷,不论那位姑爷地位有多高,非但不会增加小姐的体面,反而要让小姐来为他争光。这些话都叫她老人家听得高兴极了,我总觉得我应该在这方面特别留意。”
班纳特先生说:“你说得很恰当,你既然有这种才能,能够非常巧妙地捧人家的场,这对于你自己也会有好处。我是否可以请教你一下,你这种讨人喜欢的奉承话,是临时想起来的呢,还是老早想好了的?”
“大半是看临时的情形想起来的;不过有时候我也自己跟自己打趣,预先想好一些很好的小恭维话,平常有机会就拿来应用,而且临说的时候,总是要装出是自然流露出来的。”
班纳特先生果然料想得完全正确,他这位表侄确实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荒谬,他听得非常有趣,不过表面上却竭力保持镇静,除了偶而朝着伊丽莎白望一眼以外,他并不需要别人来分享他这份愉快。
不过到吃茶的时候,这一场罪总算受完了。班纳特先生高高兴兴地把客人带到会客室里,等到茶喝完了,他又高高兴兴地邀请他朗诵点什么给他的太太和小姐们听。柯林斯先生立刻就答应了,于是她们就拿了一本书给他,可是一看到那本书(因为那本书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从流通图书馆借来的)他就吃惊得往后一退,连忙声明他从来不读小说,请求她们原谅。吉蒂对他瞪着眼,丽迪雅叫起来了。于是她们另外拿了几本书来,他仔细考虑了一下以后,选了一本弗迪斯的《讲道集》。他一摊开那本书,丽迪雅不禁目瞪口呆,等到他那么单调无味,一本正经地刚要读完三页的时候,丽迪雅赶快岔断了他:
“妈妈,你知不知道腓力普姨爹要解雇李却?要是他真的要解雇他,弗斯脱上校一定愿意雇他。这是星期六那一天姨爹亲自告诉我的。我打算明天上麦里屯去多了解一些情况,顺便问问他们,丹尼先生什么时候从城里回来。”
两个姐姐都吩咐丽迪雅住嘴;柯林斯先生非常生气,放下了书本,说道:
“我老是看到年轻的小姐们对正经书不感兴趣,不过这些书完全是为了她们的好处写的。老实说,这不能不叫我惊奇,因为对她们最有利益的事情,当然莫过于圣哲的教训。可是我也不愿意勉强我那年轻的表妹。”
于是他转过身来要求班纳特先生跟他玩“贝加梦”,班纳特先生一面答应了他,一面说,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还是让这些女孩子们去搞她们自己的小玩艺吧。班纳特太太和她五个女儿极有礼貌地向他道歉,请他原谅丽迪雅打断了他朗诵对书,并且说,他要是重新把那本书读下去,她保证决不会有同样的事件发生。柯林斯先生请她们不要介意,说是他一点儿也不怪表妹,决不会认为她冒犯了他而把她怀恨在心。他解释过以后,就跟班纳特先生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去,准备玩“贝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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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柯林斯先生并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虽然也受过教育,也踏进了社会,但是先天的缺陷却简直没有得到什么弥补。他大部分日子是在他那守财奴的文盲父亲的教导下度过的。他也算进过大学,实际上不过照例住了几个学期,并没有结交一个有用的朋友。他的父亲管束得他十分严厉,因此他的为人本来很是谦卑,不过他本是个蠢材,现在生活又过得很优闲,当然不免自高自大,何况年纪轻轻就发了意外之财,更其自视甚高,哪里还谈得上谦卑。当时汉斯福教区有个牧师空缺,他鸿运享通,得到了咖苔琳·德·包尔夫人的提拔。他看到他的女施主地位颇高,便悉心崇拜,备加尊敬;另方面又自命不凡,自以为当上了教士,该有怎样怎样的权利,于是他一身兼有了骄傲自大和谦卑顺从的两重性格。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幢好房子,一笔可观的收入,想要结婚了。他所以要和浪博恩这家人家讲和修好,原是想要在他们府上找个太太。要是这家人家的几位小姐果真象大家所传闻的那么美丽可爱,他一定要挑选一个。这就是他所谓补偿的计划,赎罪的计划,为的是将来继承她们父亲的遗产时可以问心无愧。他认为这真是个独出心裁的办法,既极其妥善得体,又来得慷慨豪爽。
他看到这几位小姐之后,并没有变更本来的计划。一看到吉英那张可爱的脸蛋儿,他便拿定了主张,而且更加确定了他那些老式的想法,认为一切应当先娶最大的一位小姐。头一个晚上他就选中了她。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又变更了主张,因为他和班纳特夫人亲亲密密地谈了一刻钟的话,开头谈谈他自己那幢牧师住宅,后来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心愿招供了出来,说是要在浪博恩找一位太太,而且要在她的令嫒们中间找一位。班纳特太太亲切地微笑着,而且一再鼓励他,不过谈到他选定了吉英,她就不免要提请他注意一下子了。“讲到我几个小女儿,我没有什么意见……当然也不能一口答应……不过我还没有听说她们有什么对象;至于我的大女儿,我可不得不提一提……我觉得有责任提醒你一下……大女儿可能很快就要订婚了。”
柯林斯先生只得撇开吉英不谈,改选伊丽莎白,一下子就选定了……就在班纳特太太拨火的那一刹那之间选定的。伊丽莎白无论是年龄,美貌,比吉英都只差一步,当然第二个就要轮到她。
班纳特太太得到这个暗示,如获至宝,她相信很快就可以嫁出两个女儿了;昨天她提都不愿意提到的这个人,现在却叫她极为重视了。
丽迪雅原说要到麦里屯支走走,她这个念头到现在还没有打消。除了曼丽之外,姐姐们都愿意跟她同去;班纳特先生为了要把柯林斯先生撵走,好让自己在书房里清净一阵,便请他也跟着她们一起去。原来柯林斯先生吃过早饭以后,就跟着他到书房来了,一直待到那时候还不想走,名义上在看他所收藏的那本大型的对开本,事实上却在滔滔不绝地跟班纳特先生大谈他自己在汉斯福的房产和花园,弄得班纳特先生心烦意乱。他平常待在书房里就是为了要图个悠闲清净。他曾经跟伊丽莎白说过,他愿意在任何一间房间里,接见愚蠢和自高自大的家伙,书房里可就不能让那些人插足了。因此他立刻恭恭敬敬地请柯林斯先生伴着他女儿们一块儿去走走,而柯林斯先生本来也只配做一个步行家,不配做一个读书人,于是非常高兴地合上书本走了。
他一路废话连篇,表妹们只得客客气气地随声附和,就这样打发着时间,来到了麦里屯。几位年纪小的表妹一到那里,就再也不去理会他了。她们的眼睛立刻对着街头看来看去,看看有没有军官们走过,此外就只有商店橱窗里的极漂亮的女帽,或者是最新式的花洋布,才能吸引她们。
不到一会儿工夫,这许多小姐都注意到一位年轻人身上去了。那人她们从来没见过,一副道地的绅士气派,正跟一个军官在街道那边散步。这位军官就是丹尼先生,丽迪雅正要打听他从伦敦回来了没有。当她们打那儿走过的时候,他鞠了一个躬。大家看到那个陌生人风度翩翩,都楞了一下,只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吉蒂和丽迪雅决定想法子去打听,便借口要到对面铺子里去买点东西,带头走到街那边去了。也正是事有凑巧,她们刚刚走到人行道上,那两个男人也正转过身来,走到那地方。丹尼马上招呼她们,并请求她们让他把他的朋友韦翰先生介绍给她们。他说韦翰是前一天跟他一块儿从城里回来的,而且说来很高兴,韦翰已经被任命为他们团里军官。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韦翰这位青年,只要穿上一身军装,便会十全十美。他的容貌举止确实讨人喜欢。他没有一处长得不漂亮,眉目清秀,身材魁梧,谈吐又十分动人。一经介绍之后,他就高高兴兴,恳恳切切地谈起话来……既恳切,又显得非常正派,而且又有分寸。他们正站在那儿谈得很投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只见达西和彬格莱骑着马从街上过来。这新来的两位绅士看见人堆里有这几位小姐,便连忙来到她们跟前,照常寒喧了一番,带头说话的是彬格莱,他大部分的话都是对班纳特小姐说的。他说他正要赶到浪博恩去拜访她。达西证明他没有撒谎,同时鞠了个躬。达西正打算把眼睛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开,这时突然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只见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伊丽莎白看到这个邂逅相遇的场合,觉得很是惊奇。两个人都变了脸色,一个惨白,一个通红,过了一会儿,韦翰先生按了按帽子,达西先生勉强回了一下礼。这是什么意思呢?既叫人无从想象,又叫人不能不想去打听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彬格莱先生若无其事地跟她们告别了,骑着马跟他朋友管自走了。
丹呢先生和韦翰先生陪着几位年轻的小姐,走到腓力普家门口,丽迪雅小姐硬要他们进去,甚至腓力普太太也打开了窗户,大声地帮着她邀请,他们却鞠了个躬告辞而去。
腓力普太太一向喜欢看到她的侄女们,那大的两个新近不常见面,因此特别受欢迎。她恳切地说。她们姐妹俩突然回家来,真叫她非常惊奇,要不是碰巧在街上遇到钟斯医生的药铺子里那个跑街的小伙子告诉她,说是班纳特家的两位小姐都已回家了呢,这是因为她们家里没有打发马车去接她们的缘故,正当她们这样闲谈的时候,吉英向她介绍柯林斯先生,她不得不跟他寒喧几句,她极其客气地表示欢迎他,他也加倍客气地应酬她而且向她道歉,说是素昧生平,不该这么冒冒失失闯到她府上来,又说他毕竟还是非常高兴,因为介绍他的那几位年轻小姐和他还有些亲戚关系,因此他的冒昧前来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这种过分的礼貌使腓力普太太受宠若惊。不过,正当她仔细量着这一位生客的时候,她们姐妹俩却又把另一位生客的事情,大惊小怪地提出来向她问长问短,她只得又来回答她们的话,可是她能够说给侄女儿们听的,也无非是她们早已知道了的一些情形。她说那位生客是丹尼先生刚从伦敦带来的,他将要在某某郡担任起一个中尉的职责,又说,他刚刚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她曾经对他望了整整一个钟头之久。这时如果韦翰先生从这儿经过,吉蒂和丽迪雅一定还要继续张望他一番;可惜现在除了几位军官之外,根本没有人从窗口走过,而这些军官们同韦翰先生一比较,都变成一些“愚蠢讨厌的家伙”了。有几个军官明天要上腓力普家里来吃饭。姨母说,倘若她们一家人明天晚上能从浪博恩赶来,那么她就要打发她的丈夫去拜访韦翰先生一次,约他也来。大家都同意了;腓力普太太说,明天要给她们来一次热闹而有趣的抓彩票的玩艺儿,玩过之后再吃一顿晚饭。想到了明天这一场欢乐真叫人兴奋,因此大家分别的时候都很快乐。柯林斯先生走出门来,又再三道谢,主人也礼貌周全地请他不必过分客气。
回家的时候,伊丽莎白一路上把刚刚亲眼看见的那两位先生之间的一幕情景说给吉英听。假使他们两人之间真有什么宿怨,吉英一定要为他们两人中间的一人辩护,或是为两人辩护,只可惜她跟她妹妹一样,对于这两个人的事情完全摸不着头脑。
柯林斯先生回来之后,大大称赞腓力普太太的殷勤好客,班纳特太太听得很满意。柯林斯说,除了咖苔琳夫人母女之外,他生平从来没见过更风雅的女人,因为他虽然和她素昧生平,她却对他礼貌周全,甚至还指明要请他明天一同去吃晚饭。他想,这件事多少应该归功于他和她们的亲戚关系。可是这样殷勤好客的事,他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