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银幕上的灯光亮起。广告在幕上跳闪。电影院的领位员捧着柠檬汁和冰淇淋的箱子到处走动。亚瑟·卡尔格瑞细细看着她们。一个褐发丰满的女孩,一个黑发皮肤的高个子和一个金发小个子。那就是他来见的人——杰克的太太。杰克的遗孀,如今是个叫乔伊·克烈格的男人的太太。那是一张漂亮、有点乏味的小脸,涂抹着化妆品,眉毛皱起,头发廉价烫成可怕僵硬的样子。亚瑟·卡尔格瑞向她买了一盒冰淇淋。他有她家的地址而且决心去拜访,但是他想在她还不知道他之前先见见她。好了,这就是了。就各方面来说,不是那种阿吉尔太太会很喜欢的媳妇。无疑的,这就是为什么杰克不把她公开的原因。
他叹了一声,小心的把冰淇淋藏在座椅下面,靠回椅背上去,这时灯光熄灭,影片开始上映。他随即站起来,离开电影院。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按照别人给他的住址去拜访。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打开门,回答卡尔格瑞的询问说:
“克烈格夫妇?顶楼。”
卡尔格瑞爬上楼梯。他敲一扇门,莫琳·克烈格打开门。
卸下制服和化妆品,她看起来是个不同的女孩。一张愚蠢的小脸,善良但却没什么特别的趣味。她看着他,怀疑地皱起眉头。
“我叫卡尔格瑞。我相信你已收到马歇尔先生一封关于我的信。”
她的脸色明朗起来。
“噢,原来就是你!进来,进来。”她退后让他进去。
“抱歉这地方乱七八糟。我还没有时间整理。”她把一张椅子上散乱的衣物扫掉,同时把先前早餐吃剩的东西推到一旁去。
“请坐。你来真好。”
“我感到这是我最起码能做到的事。”卡尔格瑞说。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仿佛不太了解他的意思。
“马歇尔先生写信告诉过我,”她说。“关于杰克编造的那个故事——结果竟然是真的。有人那天晚上让他搭便车到乾口去。原来那个人是你,是吗?”
“是的,”卡尔格瑞说。“是我。”
“我真的还没恢复过来,”莫琳说。“半个晚上都在谈这件事,乔伊和我。真的,我说,可能是电影上发生的事情。两年前了,不是吗,或者将近?”
“差不多,是的。”
“正是你在电影上确实看到的那种事,而当然你对自己说那种事全都是胡扯,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而现在却发生了!真的发生了!真的很叫人感到兴奋,不是吗?”
“我想,”卡尔格瑞说,“大概可能让人那样想。”他隐隐感到痛苦地望着她。
她十分快乐地继续聊下去。
“可怜的杰克死了无法知道这件事。他得了肺炎,你知道,在监牢里。我想是湿气或什么的,你不认为吗?”
卡尔格瑞了解,她在心目中对监狱有份浪漫的想像。潮湿的地下监牢,有老鼠咬人脚趾头。
“当时,我得说,”她继续,“他死掉好像是最好的了。”
“是的,大概是吧……是的,我想一定是吧。”
“呃,我的意思是说,他在那里,一年一年的被关起来。
乔伊说我还是离婚的好,而我正有打算。”
“你当时想跟他离婚?”
“哦,被一个长年关在监牢里的男人绑住是没有好处的,不是吗?再说,你知道,虽然我喜欢杰克等等的,他不是所谓的稳重型;我从来就不真的认为我们的婚姻会持久。”
“他死掉时你实际上真的已经开始进行离婚的手续了吗?”
“哦,可以这么说。我是说,我去见过律师。乔伊叫我去的:当然,乔伊从来就无法忍受杰克。”
“乔伊是你丈夫?”
“是的。他做电气方面的事。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且他们很器重他。他总是告诉我杰克不好,不过当然我当时只是个小孩子,傻傻的。杰克很有一套,你知道。”
“就我所听说的有关他的一切,好像是这样。”
“他骗女人很在行——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他长得并不好看或什么的,猴子脸,我经常叫他。不过他还是很有一套。你会发现你会做任何他要你做的事。你要知道,这一套一度很有用。就在我们结婚后,他在他工作的汽车厂里因为一部客户的车子而惹上麻烦。我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老板非常生气就是了。但是杰克骗了老板的太太。很老了,她。一定快五十了,但是杰克拍她马屁,耍得她团团转,直到她昏了头,不知道自己是头在地上或是脚在地上。最后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骗过她丈夫,她,让他说出如果杰克赔钱就不把他移送法办。但是他决不知道钱是从那里来的:是他自己太太出的钱。那真的让我们笑死了,杰克和我!”
卡尔格瑞微感嫌恶地看着她。“那件事——这么好笑吗?”
“噢,我想是好笑,你不认为吗?真的,可笑极了。那样一个老女人为杰克疯狂而为他掏出她的积蓄。”
卡尔格瑞叹了一口气。他想,事情永远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他一天天地发现他费了这么多心思洗清罪名的男人越来越不讨他喜欢。他几乎能了解并且同样采取他在阳岬时感到那么惊异的看法。
“我只是来这里,克烈格太太,”他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呃,为你做的好弥补已经发生的事。”
莫琳·克烈格显得微微感到困惑。
“你真好,我相信,”她说,“但是为什么你该这样?我们都好好的,乔伊在赚钱而我自己也有工作。我是个领位员,你知道,在电影院里。”
“是的,我知道。”
“我们下个月就要买部电视机了。”女孩骄傲地继续说。
“我很高兴,”亚瑟·卡尔格瑞说,“比我所能说出来的更高兴——这件不幸的事并没有留下任何——呃,永久的阴影。”
他发现越来越难挑选出正确的字眼来跟这位曾经跟杰克结过婚的女孩说话。任何他所说的听起来都显得浮夸、做作。
为什么他无法自然地跟她说话?
“我怕这可能对你是一大悲伤。”
北睁大眼睛看着他,她那对大睁的蓝眼球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时是很可怕,”她说,“所有的邻居都在谈论,而最叫人烦心的事,虽然我得说警方非常仁慈,就各方面来说。对我说话非常有礼貌,说什么话都说得客客气气的。”
他怀疑她对死者是否有任何感情。他唐突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认为是他杀掉他母亲的吗?”
“是的。正是。”
“呃,当然——呃——呃——是的,我想我大概认为是吧。当然,他说他没有,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永远无法相信杰克说的任何话,而当时看起来好像一定是他。你知道,他会变得非常凶暴,杰克会,如果你跟他作对的话。我知道他陷入某种困境。他不太想跟我说,只是对我诅咒,当我问他的时候。但是那天他就走了,说不会有事的。他母亲,他说,会掏钱出来的。她不得不。所以当然我就相信他了。”
“据我了解,他从没对他家人提过你们的婚姻。你没见过他们吧?”
“没有。你知道,他们是上流人士,有一幢大房子等等一切。我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印象。杰克认为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再说,他说如果他带我过去,他母亲会想支配我的生活还有他的生活。她禁不住要支配别人的生活,他说,而他受够了一我们自己过得很好,他说。”
她并没显露任何愤慨的表情,而真的认为她丈夫的行为是自然的。
“我想他被捕时你大概很震惊吧?”
“哦,当然。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我对我自己说,但是,总是逃不过的。他一向脾气非常凶暴,当他感到心烦的时候。”
卡尔格瑞倾身向前。
“我们这样说好了。你丈夫会用火钳打他母亲的头而偷走一大笔钱,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吗?”
“哦,呃——卡尔格瑞先生,对不起,这样说有点太难听了。我不认为他是有意那么用力打她的。不认为他有意干掉她。她只是不给他钱,他抓起火钳,威胁她,而当她坚持时,他失去了控制,给她一家伙。我不认为他有意杀她。那只是他的运气不好。你知道,他非常需要那些钱。如果拿不到他就得进监牢去。”
“这么说——你不怪他?”
“哦,当然我怪他……我不喜欢那种暴力行为。而且是你亲生的母亲!不,我不认为可以那样做。我开始觉得乔伊是对的,告诉我说我不应该跟杰克有任何关系。可是,你知道怎么一回事,要个女孩子家下决心是很困难的事。乔伊,你知道,一向死死板板的。我认识他很久了。杰克就不同了。他受过教育等等的。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有钱,一向到处花钱,而且当然他有他的一套,就像我一直在告诉你的。他可以骗过任何人。他是骗到了我没惜。‘你会后悔的,小姐,’乔伊说的。我以为那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但是到头来乔伊却完全说对了。”
卡尔格瑞看着她。他怀疑她是否仍然不了解他话中全部的含义。
“怎么说对了?”他问道。
“哦,让我惹上乱七八糟的麻烦,他。我是说,我们一向受人尊重。母亲非常小心的把我们养大。我们一向规规矩矩没有人说闲话。而警方却逮捕了我丈夫!还有邻居全都知道了。所有的报纸上都有。《世界新闻报》等等的。而且那么多记者跑来问问题。让我处境非常不愉快。”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亚瑟·卡尔格瑞说,“你现在确实了解并不是他干的了吧?”
一时那张白皙漂亮的脸显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当然!我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呃,我是说,他确实是到那里去吵翻了天,而且威胁她等等的。如果他没那样做他就根本不会被逮捕,会吗?”
“不会,”卡尔格瑞说,“是不会。这倒是真的。”
也许这个漂亮、愚蠢的女孩比他更实际,他想。
“噢,真可怕,”莫琳继续说。“我并没立刻去见他的家人。他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妈妈说最好过去为我自己得点好处,她说。毕竟,她说,你有权利而且最好让他们看看你知道如何照顾他们。所以我就去了。是那个在那里帮忙的外国女人替我开的门,起初我无法让她明白。看起来好像她无法相信。‘不可能,’她一直说。‘完全不可能。’这有点伤了我的心。‘我们是结婚了,’我说,‘而且不是到注册所。
是在教堂。’是我妈妈要的方式!而她说,‘不是真的。我不相信。’然后阿吉尔先生过来,他人真好。告诉我不用担心,会尽一切能力为杰克辩护。问我缺不缺钱用——而每一星期固定送给我一份津贴。甚至现在还按时送到。乔伊不喜欢我接受,但是我对他说,‘不要傻了。他们不缺那个钱,不是吗?’还送我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当结婚贺礼,他,当我和乔伊结婚的时候。而且他说他非常高兴,说他希望这次婚姻会比上一次幸福。是的,他人真好,阿吉尔先生他。”
门被打开时她头转过去。
“噢,乔伊回来了。”
乔伊是个不多话、金头发的年轻人。他微蹙眉头听完莫琳的解释和介绍。
“本来希望已经全都过去了,”他不以为然地说。“原谅我这样说,先生。但是挑起过去的事是没有好处的。这是我的感觉。莫琳运气不好,只能这样说——”
“是的,”卡尔格瑞说。“我十分明白你的观点。”
“当然,”乔伊·克烈格说,“她不应该交上那样的家伙。
我就知道他不好。已经有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了。他两度在缓刑监督官的看管下。他们一旦那样,就会继续下去。先是侵占公款,或是骗取女人的积蓄,最后是谋杀。”
“可是,”卡尔格瑞说,“并不是谋杀。”
“你说的,先生。”乔伊·克烈格说。他说来显得完全不相信。
“命案发生的时候杰克·阿吉尔有十足的不在场证明。他正搭我的便车到乾口去。因此你知道,克烈格先生,命案不可能是他干的。”
“可能不是,先生,”克烈格说。“但是不管怎么说,把这一切掀起来实在遗憾,原谅我这么说。毕竟,他现在人已经死了,对他来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却让邻居又开始谈论,让他们又胡思乱想了。”
卡尔格瑞站起来。“哦,或许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看法。不过有公理这么一种东西,你是知道的,克烈格先生。”
“我一向知道,”克烈格说,“英国的审判是十分公正的。”
“世界上最好的制度也可能犯错,”卡尔格瑞说。“毕竟,公理是操在人的手上,而人是会犯错的。”
他离开他们之后沿街走下去时,感到心里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烦乱。他对自己说,如果我那一天的记忆没有恢复,真的会比较好吗?毕竟,如同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那个不多话的家伙刚刚所说的,那孩子已经死了。他已经到一个不会犯错的法官面前去了。究竟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是个杀人凶手或者是个小偷,如今对他来说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了。
然后一股怒气突然在他心中涌起。“但是这对某个人来说应该有所不同!”他想。“应该有某个人感到高兴。为什么他们都不高兴?这个女孩,呃,我可以了解得够清楚了。她可能迷恋过杰克,但是她从没爱过他。或许无能爱任何人。但是其他的人,他父亲,他姐姐,他保姆……他们都应该高兴才对。他们在担心自己之前应该先为他设想一下才对……是的——应该有某个人关心。”
“阿吉尔小姐?那边第二张办公桌。”
卡尔格瑞站立一会儿,望着她。
整洁、娇小,非常安静、能干。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白领子白袖口,她蓝黑的头发整齐地盘绕在颈上。她的皮肤黑黑的,比英国人的皮肤黑一些。她的骨架也小一些。这就是阿吉尔认养作女儿的那个混血儿。
抬起来跟他四目相对的眼睛是黑色的,全然的黑色。什么都没告诉你的一对眼睛。
她的话声低低的,带有同情心。
“我能帮你吗?”
“你是阿吉尔小姐?克莉丝蒂娜·阿吉尔小姐?”
“是的。”
“我叫卡尔格瑞,亚瑟·卡尔格瑞。你可能听说过“是的。我听说过你。我父亲写过信给我。”
“我很想跟你谈谈。”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图书馆再过半小时关门。如果你能等到那个时候?”
“当然。或许你愿意找个地方跟我喝杯茶?”
“谢谢。”她转向一个从他身后过来的人。“是的。我能帮你吗?”
亚瑟·卡尔格瑞身子移开。他到处逛逛,看看书架上的书,一直观察着蒂娜·阿吉尔。她还是保持一样的平静、能干,不受干扰。这半小时对他来说过得真慢,不过最后铃声还是响了,她朝他点点头。
“我过几分钟到外面跟你碰面。”
她并没让他久等。她没戴帽子,只穿上一件厚厚的深色外套。他问她到什么地方去。
“红明这地方我不太熟。”他解释说。
“靠近大教堂有家茶馆。不好,不过人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
他们随即在一张小桌子旁落坐,一个干干瘦瘦的女侍懒洋洋的接受他们点叫茶点。
“不会是什么好茶,”蒂娜歉然说:“不过我想或许你想隐蔽一点。”
“是的。我必须说明我找你的理由。你知道,我已经见过你其他的家人了,包括,我可以说,你弟弟杰克的太太——
遗孀,你是一家人当中唯一我还没见过的。噢对了,还有你出嫁的姐姐,当然。”
“你觉得有必要见我们所有的人?”
这句话十分有礼——但是话声中有某一程度的冷漠,令卡尔格瑞有点不舒服。
“几乎不算是社交上的必要,”他冷淡地同意说。“而且不只是好奇。”(但是,真的不是吗?)“只是我想,亲自对你们所有的人,表示我深深的遗憾,不能在审判中为你弟弟的无辜作证。”
“我明白……”
“如果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不。我不喜欢杰克。”
“然而我从各方面听说他——很有魅力。”
她清晰、平静地说:
“我不信任也不喜欢他。”
“你从不——原谅我——怀疑他杀了你母亲?”
“我从没想到还可能会有其他任何解答。”
女侍把他们的茶送过来。面包和奶油都是过时的,果酱是凝成胶状的怪怪的东西,蛋糕色泽俗艳倒人胃口。茶淡淡的。
他吸一口茶然后说:
“看来——我已经开始了解了——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洗清了你弟弟谋杀罪名的消息,可能造成不怎么愉快的影响。可能给你们大家带来新的——焦虑。”
“因为案子不得不重新展开?”
“是的。这你已经想过了?”
“我父亲好像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抱歉。真的抱歉。”
“为什么抱歉,卡尔格瑞博士?”
“我不喜欢成为带给你们新麻烦的原因。”
“但是保持沉默你会心安吗?”
“你是站在公理的立场想?”
“是的,难道你不是吗?”
“当然。公理本来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现在——我开始怀疑究竟是否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
他想到海斯特。
“比如——无辜的人,或许吧。”
她黑色的眼睛更加深暗。
“你有什么感想,阿吉尔小姐?”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我在想大宪章里的那句话。‘对任何人我们都不会拒绝给予公道。’”
“我明白,”他说。“这就是你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