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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立佛太太坐在公共汽车里。尽管一阵追踪之后,满腔兴奋,却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在心中称之为孔雀的这青年跑得可真快,奥立佛太太却不是一个走路很快的人。沿着河堤,她保持廿码左右的距离,在后头追随着他。在沙伦交叉口他转入了地下道,奥立佛太太也进入地下道。在斯隆广场他钻了出去,奥立佛太太也追了出去。在一处公车站上,她排在他身后三、四个人的队伍里。他上了公车,她也跟了上去。他在叫作世界尽头那站下了车,奥立佛太太也跟着下车。他钻进国王大道与河边之间的一片迷宫般的街道中。他转进一所像是营造厂的院子里,奥立佛太太躲在大门口外监视着。他又转入了一条巷弄,奥立佛太太给了他片刻的时间,然后又跟了上去——却不见了他的影子。奥立佛太太侦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一带地方显得破旧不堪,她往巷内慢慢走去。这条巷子还通往另外一些巷弄——其中有几条是死巷。她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在又转回营造厂院前的时候,在她身后有人说了话,着实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很客气地说:“希望我走的速度不致太快。”
她慌忙转过身来。骤然,这一阵子原本蛮好玩,虽说并不认真却兴味十足的追踪,全然改了观。她此刻所感受的,是一阵突如其来全未料到的恐惧。是的,她非常害怕,气氛一时间弥漫了危险。不错,这声音倒是挺轻快的,但是,她知道后面隐藏的却是愤怒。那一种突发的愤怒,令她想起报纸上经常报导的各种纷乱的情景。老妇人被一群青年暴徒袭击。阴狠、残酷的年轻人,心中积满了仇恨与伤害的欲望。
她所跟踪的正是这样一名青年。他早知道她在那儿,给她一个空档之后,跟踪她到这巷子里来,他此刻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出路。这正应了变化无常的伦敦的本色:一刻前四周还汹涌着人潮,此刻却呼救无人。下一条街一定会有人的,附近的人家也该有人,但是离她最近的却是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一个拥有一副强悍、残酷魔掌的人物。她感到就在此刻,他要用他的手了……这只孔雀。一只骄纵的孔雀、穿着一条黑天鹅绒的潇洒紧身长裤,轻柔、嘲讽带取乐的声调后面隐藏着愤怒……奥立佛太太深深地喘了三口气之后,作了一个闪电般的决定,她迅速采取了一种想像中的自卫。稳当且毫不迟疑地,她朝身旁靠墙的一只大垃圾箱上坐下来。
“老天,你吓死我了,”她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在那儿。希望我没有惹你不高兴。”
“那么你的确在跟踪我?”
“是的,我承认我是跟踪了你。我想一定很惹你生气,你听我说,我原想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我敢说你一定气得不得了,可是你实在大可不必,实在不必要。你听我说——”
奥立佛太太在垃圾箱上坐得更稳实了些:“呃,我是写书的。我写侦探小说,而今天早上我心里的确很烦。事实上,我到餐室去是喝杯咖啡,想把脑子清理清理。我这本书刚写到我在追踪一个人。我是说我小说中的主人翁在跟踪一个人;我心中在想:‘说真的,对跟踪的事我其实一点也不懂。’我是说我经常在书中用这种字眼,也看过好多谈跟踪人的书;我想知道是否有如有些人写的书中说的那么容易,或是像另外一些人写的那么完全不可能。所以我想:‘那么,真是的,唯一的方法是我自己试试,’因为除非自己亲身尝试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去体会的。不然,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或是跟丢了一个人会不会心急。结果,真巧,我一抬头,就看见你坐在我前面的桌子那儿,我就想——希望你不要又着恼——你该是最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他那怪异、冷酷的蓝眼晴虽然仍在不放松地瞪着她,但她却感到先前那股逼人的紧张似乎消失了。
“何以我是你跟踪的最佳人选呢?”
“呃,因为你那么耀眼,”奥立佛太太解释说:“你穿的真漂亮——简直有如摄政时代的风格,你知道吧;我心里就想,嗯,这倒是个好机会,你很容易跟别人分辨出来。所以,你一走出餐室,我也就跟了出去。结果,却真不如我想的那么容易呢。”她抬头望着他说:“你不介意告诉我,你是一直就知道我在跟踪你呢?”
“一开始没有。”
“喔,这样的,”奥立佛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我比不上你那么出众。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不那么容易把我跟其他上年纪的女人分辨出来。我没什么特殊,是不?”
“你写的书出版过吗?我不知有没有看过?”
“这,我可不知道。你也许看过。到目前我已经写了四十三本了。我姓奥立佛。”
“雅兰·奥立佛?”
“呵,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奥立佛太太说:“这真令人高兴。不过,当然了,我敢说你是不会喜欢看我的书的。
你大概觉得太老派——不够紧张刺激。”
“你以前不知道我吗?”
奥立佛太太摇摇头说:“不,我不认识——我是说不知道你。”
“那么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呢?”
“你是指的在餐厅跟你一起吃烤鱼的那位小姐吗?不,我想没见过。当然,我也只看到她的背后。她好像——我是说女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对不对?”
“她可认识你,”这青年突然地说。顿刻间,语气里突然渗出一股阴厉。“她说过她不久以前见过你。我想,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
“在哪儿?是不是在一次酒会中?我想也许我可能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会知道。”
她心想他此刻或许有两种心情:说,或是不说;但是他则决定告诉她,并且在说的时候,尖锐地盯紧她的面部表情。
“她的姓名是诺玛·芮斯德立克。”
“诺玛·芮斯德立克。喔!当然了,对了,是在乡间一次酒会里。那地方叫——等我想想——长山,是不?——我不记得那家住宅的名字了。我是跟几个朋友一块儿去的。反正我想我也不会认出她的,不过,她的确提起我写的书。我还答应送她一本的,真太巧了,是不是,我居然选了一个与我多少有些认识的人同坐的这么个人来跟踪。太巧了,我看我可不能把这写进我的书里去。那样,会看起来太过巧合了,你说是不是?”
奥立佛太太坐起身来。
“老天,我这是坐到哪儿去了?垃圾箱!真是的!而且还是这么烂的一只。”她鼻吼了一声说:“我这到底是跑到哪儿来了?”
大卫还在看着她。她突然感到她稍前所想的可说完全搞错了。“我真无聊,”奥立佛太太心想:“神经。认为他是很危险的,以为他会对我下手。”他这时正无比温声地对着她微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栗色的发卷在肩上飘动着。以今天的年轻人作风来说,他们也真是好美的动物啊!
“我想,为了让你知道你此刻在哪里,我至少应该带你看看,跟我来。上来,走那个楼梯。”他指着一条摇摇晃晃的楼梯,顶上架着的看着像个鸽子楼。
“上那个楼梯?”奥立佛太太一时可不敢决定了。说不定他想利用他那副笑容诱她上去之后,然后在她头上敲一棍子。“没用,雅兰,”奥立佛太太心中对自己说:“你自己陷入了此一地步,只有撑下去看能不能发现自己想找的资料。”
“你看那楼梯能承得住我的体重吗?”她说:“看起来快要垮下来了。”
“很好呵。我先上去,”他说:“给你带路。”
奥立佛太太随着爬上了这梯子般的楼梯。还是不行,她心里还是难禁地害怕。怕的倒不全是这只孔雀,而是不知这孔雀要引她到什么所在去。反正,她就要知道了。他在楼顶推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是一间很空旷的屋子,一个改装过的艺术家画室。地板上四处放着些床垫,墙边堆着些油画,还有一、两副画架。满屋里渗着油彩味儿。屋里有两个人,一个留胡子的青年正站在那儿画画。他们进去的时候,他转过头来。
“哈罗,大卫,”他说:“带朋友来了?”
奥立佛太太认为,他是她所见的最脏相的青年。油兮兮的黑头发,盘成一个圆髻垂在头后,前头的挂在眼睛上。除了那胡子不说,脸也不刮。身上穿的,好像全是油脏的黑皮制的,蹬着一双高筒皮靴。奥立佛太太的目光掠过他,落到一个充当模特儿的女郎身上。她半趴在一个台子的一张椅子上,头往后扬着,头发挂了下来。奥立佛太太立刻认出了她来,那是波洛登公寓中的第二个女郎。奥立佛太太记不起她的姓了,但记得她的名字。她是那个最花枝招展、一脸无精打采的女孩子,叫法兰西丝。
“这是波得,”大卫指的是那个令人作呕的画家。“是我们后起的天才。这是法兰西丝,她正充当一个要求堕胎的绝望女郎。”
“别胡扯,你这猿猴。”彼得说。
“我相信我认识你,我应该的,”奥立佛太太很愉快地说,一点也不带明知故问的味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也就在最近,什么地方。”
“你是奥立佛太太,是不是?”法兰西丝说。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大卫说:“是真的?是不是?”
“唉呀,我是在哪儿见过你的呃,”奥立佛太太还在喃喃地说:“是在一次酒会,是不?不,再让我想想,我知道了。是在波洛登公寓。”
这时法兰西丝自椅子上坐起来,说话的声调虽嫌疲倦却很优雅。彼得大声且悲痛地哀叫了声。
“哎呀!你看你现在把姿势又弄坏了!你非得这儿扭扭,那儿扭扭地不可吗?你不能不动吗?”
“不行,我熬不住了。这姿势真难受,我肩膀都硬得不能动了。”
“我在作跟踪人的试验,”奥立佛太太说:“可比我想的难为多了。这是个画室吗?”她说着,很高兴地在她四周打量着。现在都是这个样子,简直是个鸽子楼——没自地板上掉了下去还算真运气。”彼得说。
“你所需要的这儿都不缺,”大卫说:“北边的光线很好,房间很宽敞,有地方睡;楼下三缺一的时候还可以打牌,又有所谓的炊事设备。还有几瓶酒可以喝。”说着他转向奥立佛太太,却换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口吻,非常殷勤地说:“你想喝杯什么?”
“我不喝酒。”奥立佛太太说。
“这位太太不喝酒,”大卫说:“谁想得到!”
“话虽不太客气,倒说得很对,”奥立佛太太说:“多半的人看见我都说:‘我总觉得你酒量一定不小。’”
她打开手提包——立刻三卷灰色的发鬈掉落在地上。大卫拾了起来交给了她。
“呵!多谢,”奥立佛太太接过来说:“今天早上匆匆忙忙地。不知道我还有发夹没有。”她伸手在手提包里摸出来,又把发鬈在头上别好了。
彼得大声笑了出来——“好胆量,”他说。
“太离谱了,”奥立佛太太心中想:“我怎么会这么傻,老以为自己这次会碰上危险。危险——这些人?不管他们外表如何,的确是几个非常和气的好人。朋友常对我说的真不假。我的想像力是过于丰富了。”
随后,她说她得走了,大卫,一副摄政时代的男性风度,扶着她走下了摇晃的楼梯,又指点了她通往国王大道万无一失的最便捷的途经。
“然后,”他说:“你可以搭公车——或是你要的话,也可以叫一辆计程车。”
“叫计程车。”奥立佛太太说:“我的脚都要僵了。愈早坐进计程车愈好。谢谢你,”她又说:“对我莫名其妙地跟踪你,竟然没有介意。好在,那些私家侦探、职业侦探什么玩意儿的,总不会是我这副模样的。”
“也许不会,”大卫庄重地说。“从这儿往左转——再右转,再往左转一直到河岸,再一个极右转,然后一直走。”
可也真怪,当她走过那一片荒陋的建筑厂院子时,一股不安与悬疑又涌上她心头。“我不该再乱想了。”她回头朝楼梯与那间画室的窗户又望了望。“三个再好不过的年轻人。”
奥立佛太太自言自语着:“真好,又那么客气。从这儿左转,再右转。只因为他们看着怪,就认定他们是危险人物。是不是该右转了?或是左转?是右转,我想得——哎唷,老天,我的脚。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路好像是走不完的了,国王大道也似乎远在天边。她连一点车的声音也听不到——那条河又在哪儿呢?她开始怀疑自己一定是记错了人家的指点。
“呵!不要紧,”奥立佛太太心想:“反正很快总会走出去的——不管到河边、普特尼街或是万兹渥茨还是什么地方。”
她向一个过路的人问到国王大道怎么走,那人说他是外国人不懂英语。
奥立佛太太疲惫地又在巷口转了一个弯,终于看见了河上的波光。她急忙朝着通往河岸的狭窄通路走了下去,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才转过半个身子,背后就挨了重重的一击,眼前冒了一阵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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