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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伊斯特布鲁克执笔)
(一)
“想想看,”奥立佛太太说:“总算了了一件事,也没发生任何不愉快,真叫人觉得轻松。”
的确是叫人轻松的一刻,罗妲的园游会像所有园游会一样过去了。大清早,天气本来很不好,大家都很担心,后来总算还差强人意。前前后后也在细节上发生过一些争执,总算也一一解决了。
也不容易,天黑了,谷仓里还有人在表演舞蹈,另外也安排了烟火,但是主持人都很疲倦了,一起回到屋里,吃顿简单的晚餐。大家边吃边聊,不过每个人都顾着说自己的,没时间去注意别人说些什么。
“今年的成绩一定比去年可观。”罗妲愉快地说。
“我觉得麦可·布兰特居然会连着三年都发现藏宝,真是奇怪,”孩子们的苏格兰籍保姆兼教师马可立斯特小姐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就得到情报?”
“布鲁克班克女士赢了那头猪,”罗妲说:“我看她并不想要,好像很尴尬的样子。”
这群人包括我堂妹罗妲,她丈夫戴斯巴上校,马克立斯特小姐、一位叫金乔的红发小姐、奥立佛太太、还有凯尔伯·凯索普牧师夫妇。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可爱学者,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适时引经据典。这种习惯虽然常会令人觉得尴尬,也会使谈话告一段落,但是他还是乐此不疲。
“何瑞斯说过……”他微笑地看看一桌的人。
“我觉得何斯福太太在那瓶香槟上动了手脚,”金乔若有所思地说:“她侄儿得到那瓶酒。”
凯索普太太是个让人紧张的女人,她用那双美目打量了奥立佛太太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希望园游会发生什么事?”
“喔,譬如谋杀什么的。”
凯索普太太似乎很有兴趣。
“喔?为什么会发生?”
“没什么理由,也很不可能。可是我上次参加的园游会就发生过谋杀案。”
“我懂了,所以你觉得很不安。”
“对,非常不安。”
牧师又从拉丁文换成希腊文。
稍顿之后,马克立斯特小姐又谈到怀疑抽签出售活鸭有搞鬼的可能。
“‘皇家武器’的老鲁格送了售酒摊位十二打啤酒,可真大方。”戴斯巴说。
“‘皇家武器’?”我尖声问。
“是本地一家酒店,亲爱的。”罗妲说。
“这里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酒店?叫——白马的,是你说的,对不对?”我问奥立佛太太。
但是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人掉头看我,但是表情含糊而没有兴趣。
“白马不是酒店,”罗妲说:“我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本来是个酒店,”戴斯巴说:“我想是十六世纪左右的事了。现在它只是一间普通民房,我一直觉得该改改名字。”
“不,”金乔说:“要是改名字叫什么‘路边居’、‘美景阁’之类的,就太可笑了。我觉得叫‘白马’很好,而且屋子里还有一块可爱的酒店旧招牌,她们把它挂在大厅里。”
“你指的是谁?”我问。
“屋子是塞莎·格雷的,”罗妲说:“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她?个子很高,短头发是灰色的。”
“她很神秘,”戴斯巴说:“会招魂术和巫术什么的。不一定完全是妖术,不过反正是那种事就是了。”
金乔忽然一阵大笑,然后又歉然地说:
“对不起,我只是忽然想起格雷小姐走上黑天鹅绒祭坛,扮演巫婆的样子。”
“金乔!”罗妲说:“别在牧师面前胡说!”
“对不起,凯索普先生。”
“没关系,”牧师微笑道:“古人说——”接着,他念了一段希腊文。
大家恭敬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又旧话重提。
“我还是想知道你说的‘她们’是什么人?除了格雷小姐还有谁?”
“喔,有一个叫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的朋友跟她住在一起,我想,她大概是灵媒,你一定在附近见过她,身上戴了一大堆护符、念珠什么的——有时候还穿印度女人那种裹身长布,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去过印度——”
“还有贝拉,是她们的厨师,”凯索普太太说:“也是个女巫,从小邓宁村来的。她在那边是很有名的女巫,是家传的,她母亲也是女巫。”
她的口气很自然。“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也相信巫术,凯索普太太。”我说。
“那当然!又没什么神秘的,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个人继承了父母的资产,小孩子不敢去逗你的猫,邻居也不时会送自制的点心或者果酱给你。”
我怀疑地看着她,她却像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西碧儿今天帮我们忙替人算命,”罗妲说:“她坐在绿帐篷里,我相信她对这方面很内行。”
“她今天替我算得命很好,”金乔说:“说我要钱随时都有,会有一个从国外来的英俊陌生人追求我,以后我会嫁两个丈夫,生六个孩子,真是很大方。”
“我看到寇蒂斯家的女孩出来的时候,格格笑个不停。”罗妲说:“后来,她对她的男朋友却很害羞,叫他别以为自己就嫁定他了。”
“可怜的汤姆,”她丈夫说:“他有没有回嘴呢?”
“有啊!他说:‘我不会告诉你她答应我什么,也许你会不高兴,我的女孩!’”
“说得好。”
“巴克老太太嘴上倒是很刻薄,”金乔笑着说:“只说:‘都是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可别相信。’可是柯立普老太太却尖声插嘴道:‘莉茜,你跟我一样清楚,史丹福狄斯小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格雷小姐也知道哪一天有人会死,而且从来没说错过!有时候真叫人起鸡皮疙瘩。’巴克太太说:‘死——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天赋。’柯立普太太说:‘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得罪她们三个人当中任何一个就是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真希望见见她们!”奥立佛太太渴望地说。
“我们明天带你去,”戴斯巴上校应允道:“那间老酒店的确值得看看,她们把它弄得很舒服,可是却没有破坏原来的特性。”
“我明天早上打电话给塞莎。”罗妲说。
我必须承认,我上床的时候心里真有点泄气。
“白马”在我心头一直代表一种不可知的邪恶事物,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当然,除非还有另外一个“白马”……
我一直胡思乱想到入睡。
(二)
第二天是周日,我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觉得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心情。草地上大大小小的帐篷凌乱地在潮湿的微风中下垂摇摆着,等着人去收拾。星期一,我们都得着手整理收拾,可是罗妲明智地决定,今天大家都尽可能出去轻松轻松。
我们都到教堂去,恭敬地聆听凯索普牧师讲述有关以赛亚书的一段教义。
“待会儿我们跟威纳博先生一起吃午餐,”罗妲告诉我:“你一定会喜欢他,马克,他实在很有意思,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都做过,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三年以前,他买下普莱斯大宅,在整修方面一定花了不少钱。他得了小儿麻痹症,必须靠轮椅行动,我想他一定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实在很喜欢旅行。当然,他有很丰富的财源,而且他家里满是最豪华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到拍卖场去买东西。”
普莱斯大宅只几里远,我们开车抵达的时候,主人推动着轮椅到大厅来迎接我们。
“欢迎你们大家来,”他诚恳地说:“昨天忙了一天,一定累坏了。办得太成功了,罗妲。”
威纳博先生大概五十岁左右,脸孔瘦削得像老鹰一样,鹰钩鼻骄傲地挺立着。他穿着一件略带古典气息的上衣。
罗妲替大家介绍一下。
“我昨天看到过这位女士,”他说:“我买了六本她亲笔签名的书,准备当圣诞礼物。你写得真是太棒了,奥立佛太太,一定要再继续写下去,让我们有更多东西看。”他对金乔微笑道:“你差点让我得到一只活鸭,小姐。”然后又转身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上个月在‘评论月刊’上那篇文章。”
“真感谢你参加我们的园游会,威纳博先生。”罗妲说:“你送了那么大金额的支票给我们,还以为你不能亲自来了呢。”
“喔,我很喜欢园游会,英国乡下生活就是少不了它,对不对?最后我抱着一个投环游戏得来的恐怖塑胶娃娃回家,又听咱们的西碧儿替我预言了很美妙、可惜不真实的远景。对了,西碧儿戴了有金丝的头巾,身上还串了大概有一吨重的假埃及念珠。”
“西碧儿这个好家伙,”戴斯巴上校说:“我们今天要跟塞莎一起喝下午茶,她那个地方很有意思。”
“白马?是啊,我倒希望那地方还是个酒店。我一直觉得那地方有一段神秘而且不寻常的邪恶历史,不可能是走私,这里离海不够近。也许是绿林大盗休息的地方吧?说不定有些有钱的旅客在那里过了一夜,就永远从人世消失了。反正,让它变成三位老小姐的住宅,就觉得什么味道都没了。”
“喔——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她们!”罗妲大声说:“也许像西碧儿那样老是穿印度裹身布、戴着护符,又老说看到别人头上有什么云气,的确有点可笑。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塞莎真的有点让人害怕吗?她好像知道人家脑子里想些什么。虽然她自己不说她有预知力——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还有贝拉,年纪还不大,就已经替两个丈夫送过葬了。”戴斯巴上校说。
“我诚心希望她原谅我。”威纳博先生笑着说。
“照邻居的说法,”戴斯巴上校说:“要是有谁惹她不高兴,她只要看看那个人,那个人就会慢慢生病死掉。”
“当然,我忘了,她是巫婆吧?”
“凯索普太太是这么说。”
“巫术是很有意思的事,”威纳博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全世界都有不同形式的巫术。我记得在东非的时候——”
他的谈话很生动有趣,谈到非洲的术士,婆罗洲的神婆,并且答应午饭后给我们看些西非男巫的面具。
“这栋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罗妲笑道。
“喔,”——主人耸耸肩说:“要是没办法走出去看每样东西,只好把每样东西送到家里来让自己欣赏了。”
只有这一刻,他的声音中似乎突然带着一种幸酸,他迅速瞄了一眼自己瘫痪的双腿。
“世界上包罗万象,新奇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我想知道、想看的事情太多了!喔,我想我这一生过得还不算太糟,就连现在,生活还是有些慰藉。”
“为什么在这里呢?”奥立佛太太忽然问。
其他人都略微有些不安,就像觉察到一种悲剧的气氛一样,但是奥立佛太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想知道什么,就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而她坦白好奇的态度,又使气氛恢复了轻松。
威纳博先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我是说,”奥立佛太太说:“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地方实在有点偏僻,不容易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是不是因为你有朋友在这里?”
“不是,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挑选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里没有朋友。”
他唇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心里想,他的残废到底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失去了到世界各地探险的行动能力,是不是已经深深啮蚀到他的灵魂?或者,他已经真的靠伟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种改变的环境中获得了平静呢?”
威纳博先生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我说:“你有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伟大’这个名词,并且比较了东、西方对它不同的解释。可是我们现在英国所谓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是指有大智的人,”我说:“喔,还要加上有高尚的道德。”
他用明亮活泼的眼神看着我,又问:
“这么说,不能形容坏人‘伟大’了?”
“当然可以,”罗妲说:“拿破仑、希特勒,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很伟大。”
“因为他们造成那种后果?”戴斯巴说:“可是要是认识他们本人,恐怕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金乔俯身向前,把手指插进红发中说: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也许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可怜、矮人一截的小人物,可是就算他们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他们是不是还会不满足呢?”
“喔,绝对不会,”罗妲激烈地说:“要是他们那样的话,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敢说,”奥立佛太太说:“毕竟,连最笨的孩子都可能轻易放火烧掉一栋房子。”
“好了,好了,”威纳博先生说:“这种不存在的事,还是别去空谈吧。不错,世界上的确有‘邪恶’存在,它的力量也很大,有时候甚至比善的力量更大。它确实存在,我们必须承认——必须跟它奋斗,否则——”他一摊手,说:“我们只有沉沦在黑暗中了。”
“当然,我是在邪恶之中长大的,”奥立佛太太用道歉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相信它的存在。可是你们知道,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有像动物一样的脚,还有尾巴什么的,像个演员一样的到处乱跳。当然,我写的故事都有一个主要的犯人——读者喜欢——可是却越来越难处理。只要读者不知道凶手是谁,我都可以设法让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等他最后不得不现身的时候,却往往看起来不大胜任,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泄气的转变,要是把情节改成了一位银行经理盗用公款,或者一个狠心的丈夫想除掉太太,另外娶孩子的家庭教师,那就简单多,也自然多了——相信你们了解我的意思。”
大家都笑了。
奥立佛太太又用道歉的口吻说:
“我知道我解释得不大好——可是你们一定都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们都说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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