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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油灯又点亮了。梅花形的光圈下,三三两两一堆一堆的工人们都在议论刚才的轰炸,都在咒骂放火箭的汉奸。
  张巧玲在给周阿梅包扎腿部,这是今晚上她所治疗的第十一位负伤者。淫淫大汗湿透了她的护士衫,挂在眉边的一绺秀发也被汗水粘住了,脸也涨红,腰也酸了,然而她的两手的动作还是又敏捷又准确。
  最后从防空洞出来的两位是姚绍光和蔡永良。这两位,一路辩论着走进了工场。
  “不成,不成!”姚绍光汹汹然嚷着,故意想让满场的工人们都听到。“我代表工会,代表工友们的利益,反对今晚上再继续工作!你看——”他举臂向空中一挥,画一个半圆,“你看——一个,两个,三个,……吓,十多个。喂,总庶务先生,受伤的工友们有十多个呢!怎么能工作?你站在资方,不顾工友们的利益,可是,我代表工会,代表劳方,不容许的!再说,拆卸工厂,政府还给了津贴,老板自己又没有掏腰包!”
  “算了,算了,少说几句漂亮话罢!”蔡永良只是冷冷地反攻。“昨天老板加了你十块钱已经花光了罢?再通融你五块,我作主。怎样?”
  “你这,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姚绍光恶狠狠地叫着,脖子也都涨粗了。
  “那么,八块钱如何?这不算侮辱了罢?”蔡永良轻蔑地笑着说。他是看准了这一个“肉馒头”即使还没见实物也会把对方的狺狺然的嘴巴一下就塞住的。
  果然,姚绍光不作声了。
  蔡永良冷冷地笑了一声,撇开姚绍光,就向周为新走去。
  周为新坐在标记编号组的办公桌旁,低着头,正在纳闷。他觉得今晚上意外地伤了十来个人,应该由他负责。地下库房那些材料,堆叠不得其法,因而会被震塌,打伤了人,——为什么他先没有注意到呢?而且,这些材料也早该运出去了,为什么他竟忘了呢?诚然,“出事”的时候,他自己也在地下库房,而且他也挨到了轻伤的,可是他良心上总觉得不安。
  姚绍光装出很坦然的神气,悠闲地移动着脚步,一只眼睁大着,遥遥“监视”蔡永良的行动,另一只眼半闭着,笑眯眯地“欣赏”那忙得团团转的张巧玲。这位年轻的女护士第一天出现在工场的时候,就给姚绍光一个不寻常的印象;可是今晚上,因为兴奋,又因为紧张的工作,她那圆脸儿红得放光,她那苗条的身段更显得轻盈婀娜,——这都叫姚绍光吃惊不小。
  蔡永良这时站在周为新的面前了。姚绍光远远望见,心里便想:“这老乌龟又要在姓周的跟前捣鬼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捣谁的鬼。”然而真不凑巧,或许竟是有意,蔡永良是背向着姚绍光的,而不断地来往走动的人们又时时遮断了姚绍光的视线。
  姚绍光还是装出坦然的神气,脚步慢慢往前移,然而有意无意地挨着张巧玲这一边。
  第十三个负伤者刚巧治疗完毕。这是最后的一个。张巧玲挺直腰松一口气,撩起衣襟当作扇子搧着,露出了粉红色的短裤的一角。
  “呀,密司张,辛苦了!”
  姚绍光挨到张巧玲身边,笑眯眯地说,眼睛瞅着那粉红色的一角。
  张巧玲也回答了微微的一笑,却没有开口。
  “呀!绷带快用完了么?红药水,碘酒,也都不够?喂,密司张,我说,这些都是蔡永良应当负责的!”姚绍光用了夸张的音调说,脸上甚至于显出一股不胜义愤的神气;同时他的耳朵却在注意蔡永良和周为新的谈话。
  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还有……装箱组也太浪费,……麻丝,稻草……怎么一下子又不够了呢?……”“哦,戏文来了!”姚绍光一面听着一面在想,“且看姓蔡的怎样唱下去。”同时他的眼光却又瞥到了工场的另一角,——在那边,工人们三三两两的正围拢在那架复合式工作母机旁边,一场争论也正在那里爆发,中心人物似乎就是那“最肯负责”的李金才。
  但是张巧玲开口了,这使得姚绍光的注意又集中起来。
  “昨天总工程师已经答应了,该配的药都得配。”
  “呀,总工程师么——”姚绍光笑了笑说,他的态度几乎是近于诚恳的,“他答应了也未必中用罢!工会一定要出面。工会代您争。这是和工友们的福利有关系……工会一定要争的!密司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一定要给您工作上的一切便利。……”
  那边蔡永良的声音忽然提高一点了,而且又加入了唐济成。唐济成反攻蔡永良,说他采办来的东西质量太差,而且又不足数。
  “哦,哦——哦,你呀,唐先生,”蔡永良奸猾地冷笑着回答,“你说说倒容易;又是质量差了,又是数量儿也不够。嘿!这年头,当总庶务才不是人干的。兵荒马乱,买得到一点就算你运气,你光晓得麻丝稻草是不值钱的东西,哼,你才不知道现在的行市呢!一块钱一斤稻草,还买不到手呢!”
  唐济成有点脸红了。他虽然明知道蔡永良买东西向来有弊,可实在不知道战事发生以后麻丝或者稻草的行市。他吃了蔡永良一顿抢白,竟找不到话来对付。
  蔡永良看准这机会,马上就逼进一步:“所以,不要浪费!
  用完了又买不到,可怎么办呢?……”
  周为新听得不耐烦了,别转脸,用铅笔轻轻敲着桌子,但还是容忍蔡永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时候,姚绍光一边在对张巧玲大吹“工会”如何如何,一边却把蔡永良的话大部都听在耳朵里,他忍不住斜过眼去望一下那发窘的唐济成,心里却在暗笑:“一块多一斤稻草,骗谁?”他很想立刻走过去给蔡永良一点“颜色”看,但刚才那个“肉馒头”虽然不过是一句诺言而已,效力却还没减退,他宁愿保持中立;而况他也不肯放弃在张巧玲面前多吹几句的机会。他装得很正经地说:
  “嗳,密司张,蔡永良是什么都要克扣的。您不是听他在攻击人家浪费么?他也会攻击到您身上。不过,您不用理他,工会一定要出面支持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您的工作精神真是了不起,您真是白衣天使。哎,有您在这里,我要是受了伤,这才感到光荣和愉快呢!”
  这最后的两句话,太不伦不类了,张巧玲望住了姚绍光只是发怔。姚绍光把头颈一缩,异样地笑了笑,正想到几句更精彩的话,而且还准备着更大胆的试探,不料周为新突然走过来了。
  “密司张,您不是说过,止痛止血的针药还没买来么?”
  周为新一面走着,一面问。可是,不等张巧玲回答,他突然又转身对蔡永良说:“怎么?也是跟稻草麻丝一样,乡下人不担进上海来么?”
  蔡永良微微一笑,抢前一步,正待开口辩解,周为新又板起脸接着说道:
  “这里一切都有精密的计算!稻草、麻丝、木板、钉子,该用多少,就是多少,没有什么浪费,也不能节省!买得到买不到,是你的事,你去跟总经理说罢!”
  周为新说完,又一转身,便大踏步走回标记编号组去了。
  蔡永良望着周为新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语的说:“得啦,我当然要报告总经理呀。”他就匆匆忙忙跑出了工场。
  这短促而紧张的一幕,自始至终,姚绍光是以“欣赏”的态度在旁观的。现在看见蔡永良走了,姚绍光这才记起蔡永良许给他的“肉馒头”还没到口,心里一急,便连早已准备好的精彩节目也来不及在张巧玲面前表演了,立刻拔起脚追出了工场的大门,一面叫道:“喂,老蔡,不要逃。开了支票不兑现是不成的!”
  当蔡永良讨得一场没趣的时候,在工场的另一端,另一纠纷也在扩大,而且使得“最肯负责”的李金才几乎有不能“负责”之势。纠纷的原因是:伤了腿部的周阿梅要求休息而李金才不允许。其他的工人帮着周阿梅说话,讥笑李金才道:“你开口抗战,闭口爱国,动不动就抬出大帽子来压人;可是为什么你自己不动手?你又没有受伤!总工程师他还爬在机器上边亲自动手呢!你是什么东西?”
  “你尽管去休息你的,”萧长林对周阿梅说,转脸又看着李金才,好意劝他道:“和气不蚀本,有话大家好商量。大家都为了打日本鬼子,才拚了命赶工,炸弹也不当它一回事呢!阿梅受了伤,应该让他休息。这架母机,交给我好了。叫阿寿来做我的下手,将就对付着也就成了,担保误不了事。”
  阿寿是周阿梅的兄弟,这时也挤在人堆里反对李金才的横暴,听得萧长林这样说,不表示意见,只嘻开了嘴巴傻笑。
  萧长林这番好意,李金才依然不接受。现在他所关心的,并不是那架机器的拆卸能否如期完成,而是他个人的威信。他虎起脸,扫视着四周的人们,便摆起“负责”人的架子说道:
  “阿寿有阿寿的工作,不能随便由你调来调去!机器你负责,那很好。阿梅旷工,照章程要扣工资!”
  想不到李金才这样不讲理,工人们愕然相顾,无话可说。
  周阿寿睁圆了眼睛,提起拳头正待上前一步,萧长林连忙把他拉住。萧长林知道同伴们的沉默不是畏怯,而是要用行动来表示意志,萧长林是不赞成在这时期把事情闹得更僵的。
  李金才当然也感到事态严重了,有点发慌,但是在这紧张的沉默的刹那间,周阿梅开口了:
  “旷工?照章程要扣工资?老子在炸弹下边给姓严的赶工,当真是为了几块钱工资?老子不希罕这点工资!不干就不干!
  放明白点儿,走狗的走狗!呸!”
  噗的一声,一大口唾沫飞上了李金才的麻脸。李金才踉跄地退后一步,眼睛里闪射着凶光,脸上的横肉都绷紧了,牙齿咬得格格响,可是心里却在发抖。他还没有决定应付的方法,工人们忽然往四下里散开,边走边骂:
  “阿梅说的对,不干了!老子们为了几块钱来卖命么?”
  “走狗!不要发昏,看清点时势!”
  “要不是为了打小鬼,工资再多些看有谁肯干这危险的活儿!”
  这一下,李金才当真着慌了,然而他的嘴巴还是很硬;他跳着脚大肆咆哮:“你们敢要挟?国难当头,罢工就是犯法!
  你们敢要挟?”
  他期待着姚绍光的援助,两道眼光急忙地在满工场找。然而正在这时候姚绍光追踪蔡永良讨索他的“肉馒头”去了。唐济成却来了。唐济成的四周立即围拢了一群工人,萧长林也在内,众口嘈杂地诉说李金才的蛮横无理。一会儿工夫,整个工场骚动起来了,不平的呼声,浪潮似的一阵紧一阵。有人站在高处大声号召:
  “滚他妈的走狗!打小鬼,我们牺牲了性命也是情愿的。可不要那些走狗骑在我们头上假公济私,作福作威!滚他妈的那些走狗!李金才是走狗的走狗!”
  这呼声惊动了伏案沉思的周为新。他皱着眉头,站起来朝四面看。隔着许多机器和攒动着的人头,他望见了那聚在唐济成四周的一群。可是人声嘈杂,他听不到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人堆中还有唐济成。他却听到了从身后来的说话的声音:
  “李金才,你认识么?那麻皮。跳来跳去,神气活现,他有份;拍马屁,钻狗洞,他有份;管东管西,呼幺喝六,他有份;小鬼的飞机还没到人就不见了,也有他的份!做事情,单单做事情,那可没有他的份!”
  周为新回头一看,原来是受了伤的装箱组的歪面孔在和张巧玲谈话。另外两个伤势较重的工人蹲在一块,都点头微笑。
  现在那闹哄哄的人堆忽然分开,周为新看见唐济成了,可是李金才气咻咻地也到了面前了。他慌慌张张对周为新说:
  “他们要罢工,要暴过,非请军队来镇压不可!”
  周为新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板起脸冷冷地说道:
  “敌机又该来了,你不如早一点进防空洞去吧!”于是他就大踏步走到一架拆卸了一半的车床跟前,一下就跳了上去,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大家镇静一点!五分钟以后,问题就可以解决;五分钟以后,宣布办法!”
  嘈杂的声音渐渐平静了。全场的目光都注射在周为新身上,光圈之下,周为新直挺挺地站着,然而他的脸色很苍白,他的眼光也不如平日那样精神饱满,却有失去了自信的厌倦的神态。
  一阵掌声忽然从人丛中起来了,倾刻间全场的每个角落也都有人应和着。周为新似乎全身一震,脸上掠过一个苦笑。他明白这掌声的意义,然而正因为他明白,他心里难受。他轻轻地转动着身体,轻轻点着头,他想对全场的人说,“我感谢大家对于我的信任,”可是突然他又打了个冷噤,就一言不发,悄悄地跳下了那机器。
  不到三分钟,唐济成把纠纷的原因和经过都告诉了周为新,并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见道:“萧长林提出的办法很妥当。
  周阿梅的工资当然不能扣。”
  周为新不置可否,用铅笔数着受伤者的名单,自言自语道:“哦,十二个。”又数了一遍,抬眼看着唐济成道:“名单上没有你?我瞧你额角那一块青肿也不轻呢!你应当休息!”
  唐济成摇摇头,却又说:“可是你也负伤啊,你也没有休息。”
  “我么?”周为新忽然叹口气,脸色变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顿了一下,苦笑着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后天。”
  “啊,什么?”唐济成吃惊地问,“明天或者后天——”
  “可是五分钟快到了!”周为新立即打断了唐济成的话。“我们要宣布办法。哎,十三位受了伤,真是不幸的意外。但不幸中之大幸,伤势都不严重;照密司张看来,一两天都可以照常工作;那么,受伤的十三位统统休息两天罢!”
  唐济成静默地听着,而且睁大了眼看着周为新,好像他的听觉不够灵敏,得用视觉来帮忙。
  “当然,”周为新想了想,又说,“自愿继续工作的,也随他的便;他的工资,可以照双工计算。——就这样办罢!济成,你代我宣布一下。”
  说完,周为新转身又对悻悻然抱着双臂站在那边的李金才招了招手,冷冷地吩咐他道:
  “周阿梅,我给他两天的休息。他的工作,就派你代替!”
  “啊!”李金才吃惊地叫了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派我——”
  周为新摇手,不让李金才往下说,又淡淡一笑,反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本厂向无此例?——不错,向无此例!你是工头,你的职务是动嘴管人,不是动手管机器。这是本厂向来的规章。可是,我要对你说,现在是抗战时期,现在是国难时期,老规章已经不适用了!你天天叫别人抗战,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认你也抗两天试试!去罢,回头我还要来检查你的工作的!”
  这一番话,唐济成在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赞美。
  李金才脸上的麻粒全部涨得通红,倔强地站在那里,显然并无服从的意思。
  周为新突然生气了,怒声喝道:
  “去!今晚上我还是这里负总责的呢!”
  李金才料想无可挽回了,哭丧着脸,气冲冲地走到工场的一角,指桑骂槐地找工具。
  这里,唐济成宣布了刚才决定的办法。从工场的每一角落又送来了表示满意的掌声。
  梅花形的光圈下,工作又开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里响出了各种工具碰击着钢铁和水泥的声音。这是清脆的,那是重浊的,错落而又和谐,构成了美妙的旋律。有时,装箱组也来加入它所特有的音乐:大锯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阵骤雨,轰隆轰隆又像远处的一串闷雷。有时这两组音乐偶然不约而同来了个间歇,那时候,就可以听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种神圣伟大的节奏:
  ——粗重的喘息,
  ——短促而喜悦的一声:“啊,对了!”
  ——迸射着生命力的雄壮的吆喝:“顶住,可不能松手!”——多么粗野然而又多么亲切的叫唤:“操你的,傻小子,别动蛮劲!”
  半夜餐来了,照例是每人两个咸鸭蛋,一个大饼。可是大家暂时顾不得吃,还在拚命工作。
  周为新双手捧着头,双目半闭,好像这一切的神圣、雄壮、美妙的音乐使他沉醉了,又好像他根本不曾听到这一切,他的心灵正徜徉在另一世界。他面前摊着唐济成所起草的“迁移实施计划”,包括了:一、起运以前应准备各事项,二、迁移途中应注意各事项,三、到达目的地后急应办理各事项——这三大类。
  周为新睁开眼,无目的地凝神看着地下。近旁有带着血迹的一团麻丝。当这殷红的东西和周为新的眼光接触的时候,周为新突然全身一震。他盯住这东西看了好半天,然后下了决心似的霍地站起来,扬声叫道:“济成!济成!”
  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的唐济成似乎一惊,但随即用了轻快的步子走过来了,他头上那块青肿更大也更突出,亮晶晶像半只生的苹果。
  “好好地收藏起来罢。”周为新轻声说,把那份“迁移实施计划”塞在唐济成手里。接着他叹了口气,诚恳地又说:
  “你这计划很切实,可惜这件事越看越远了!”
  “哦?”唐济成惊愕地叫了一声,定睛看着周为新,等待他更多的说明。但是周为新的脸色、眼神,乃至一举一动,都比他那句话更能使唐济成发生更大的疑惊,而且直觉到前途的困难一定意外地严重,——多余的说明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终于又说了这样一句,周为新便颓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难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济成打叠起精神,委婉地说。“官方办事之贪污无能,社会组织的不健全,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周为新摇手打断了唐济成的话。“现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办事的敷衍荒唐,”周为新忽然兴奋地说,“现在的问题在资方!”
  “资方怎样?”唐济成急忙问。
  周为新的兴奋又消逝了,他苦笑着用了他平常很少见的半游戏半讥讽的腔调说道:“怎样?也并不怎样!你说他不这样了,他又还是这样。你说他要那样了,他可又还没有那样!嘿嘿,济成,你说,碰到这样的人和事,你能把它怎样?”
  唐济成一声不出,只是听着。周为新的精神上的变态,却引起了唐济成的错觉:他以为这不过是疲倦过度而又钉子碰得太多的结果,让他尽量发泄一通,也就完了。
  然而周为新把脸色一沉,回复到他平常说话的腔调,干脆而简单地只说了五个字:“严仲平变了!”
  唐济成惊讶地看了周为新一眼,依然不作声。
  现在周为新又兴奋起来了。他简单地把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是忿然的这样几句:“我们受了他的欺骗,这且不说;最可恨的,我们还得代他欺骗别人!”
  唐济成还是不说话,他的眼光异样地闪动,他的脸色却很平静。唐济成现在明白了周为新今天晚上时而颓唐时而又兴奋的原因了,但还摸不准周为新对严仲平他们的鬼计究竟抱了怎样的态度。
  大锯的隆隆声忽然掩盖了工场内各种其他的声音。零件业已全部拆卸,赤裸裸地仅剩整副钢骨的一架机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抬离水泥的座子。杭育杭育的合唱,这时又淹没了大锯的隆隆之声。
  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机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着血汗的回忆,也放射着胜利的喜悦。这不但是国华厂拆卸过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许在上海所有的各迁移工厂中这也是第一架呢!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是全厂员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为新在前天所说,“这是终点里边的起点,一架机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这是终点,工业迁建的大计划上打下了第一桩了,这是起点。”周为新曾以极兴奋的情绪期待这历史意义到临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现在毕竟到了!
  欢呼声爆发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满头大汗,耀着胜利的喜悦的人们,站在那被征服的阵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宣告自己的劳力的成果,并且鼓励全场的同伴。然而在这纪念性的场合中,周为新却没有出现。他双手捧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唐济成也卷入了这欢呼的浪潮了,虽然他的内心是有点沉重的。他走进人丛中,用手指敲着那架机器的钢骨,在欢笑声中,他说道:“不怕你多么顽强,只怕我们没有决心;工友们,还有更大的顽强,等待我们去克服!”
  机座的钢架下立刻衬进了碗口粗的木梢,人们推着它到装箱组的一角。在那边,它将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后等待那运它走的卡车。
  唐济成回到周为新面前,兴奋地说: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预定的期限。可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躲进租界的货仓!”
  周为新苦闷地用铅笔在桌面胡乱画着,不说话。
  唐济成也坐下了,迟疑地问道:
  “那么,您打算怎样?”
  “怎样?”周为新把手里的铅笔一丢,声调很激动。“我打算不干了!”
  这一句话,唐济成早就有几分料到。
  “我不能代他撒谎!”周为新忿忿地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欺骗的人。不干了,一定不干;这是我对于他的欺骗的答复!”
  “可是你不能消极,”唐济成的态度却很冷静,“除了消极,也还有别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周为新颓然摇着头。“没有办法了。他是老板,你拿他怎样?他今天嘴巴上还是说迁厂迁厂,遵奉国策,你拿他怎样?将来机器都拆完了,他那时嘴巴上一定也还是迁厂迁厂,而事实上机器藏在租界里不动,你又拿他怎样?济成,没有办法了。我劝你也不要干了!冒险挨炸弹,犯不着!”
  “不然,有办法!”唐济成坚决地说,挥臂指着工场。“办法在他们手上,也在你和我手上!”
  这一番话,周为新好像也早就有几分料到。但是他没有信心。他看了唐济成一眼,淡淡一笑。
  唐济成也明白周为新的心理,可是他不失望;他的态度突然转为热烈而紧张,他急促地说:
  “我们有决心,就有办法。一年前,政府还是不抵抗的,为什么现在又抵抗了?全国人民的力量扭转了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人民的力量能够逼迫政府不得不抗战,难道我们的力量就不能逼迫一个严仲平不得不把厂迁到内地去么?全厂的工友们不容许严仲平自私自利。你不能消极,你要和全厂工友们一致,打消严伯谦的阴谋!”
  周为新不作声,低头沉吟,慢慢地拿起那枝铅笔,又慢慢地在桌上划着圆圈。然后,他又慢慢抬起头来,定睛看着唐济成,似乎说,“话是对的,然而……”他突然转脸向着工场中心,眼光从工场的这一角扫到那一角,好像要找出他所需要的东西来。但是他又听得唐济成的坚决的声音这样说:
  “我们马上就对工友们宣布,严仲平欺骗了我们了!”
  周为新全身一跳,刚说了两个字:“且慢,”唐济成已经站了起来。周为新也站起来了,他的眼光闪动,他的脸孔绷得紧紧地。可是这当儿,两个人突然到了面前,这是萧长林和周阿梅。
  “总工程师,”萧长林说,“李金才的工作,我跟他联不起来。我一个人就行了,不要他倒好些。”
  周为新怔了一下,还没开口,周阿梅已经接上来说:“我也不要休息了。我们受伤的十三个,他们都没有休息。可是我也不要加双工。打小鬼,我们连命也不要了,刚才我要休息,我是气不过专摆臭架子的李金才!”
  “啊!”周为新只喊了这一声,双手一起,就落在周阿梅的肩膀上,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他又说了一句:“好罢,就这么办。”
  他突然转身,又抓住了唐济成的手。他的脸色开朗了,他的眼光凝定而坚决了,可是唐济成却觉得他的手微微有点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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