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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静之境

  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根本上是令人费解的:一切有形之物,都是有生有灭,那么总该有一种不生不灭的永恒存在?否则这个世界怎么能够是如此万象森然、运转有序的呢?但如果有,它又在哪里?我们的生命根本上也是令人费解的:它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人为什么似乎具有某种无所不能的禀赋而常常却是一无所能?在哪里可以找到最终的解脱?现代科学如此发达,也无法解答这些奇怪的问题,古人当然更费思索。在宗教中,“上帝”消除了一切疑惑。但中国的士大夫,大多不信奉类似上帝的人格神,而偏向于某种带神秘气息的哲学。其中最受他们重视的,便是老庄的学说。这种学说提出:万物与众生的本源都是“道”,它无形无质,虚静空漠,无所不在;却浑然一体,永不毁灭。显然,“道”的一切特征,均与世间有形之物相反,无疑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是人们想像中的超越现象界的力量。
  人们既无法证实、也无法否认所谓“道”的存在。只是,探求、体验这一永恒之物的努力,却给中国的文学艺术带来了特殊的美学效果。由于“道”是无形的,人们只能从有形的自然中去体认它,所以中国的山水诗、山水画很多并不是着眼于描摹具体的景物,而是要透过这些景物表现那种无形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以幽寂旷远的情韵,引导人们作精神上的超越。不过这样的艺术表现,似乎还是隔了一层,难以充分呈示自然中内在之物——“道”的幽邃与神秘。因而,祝允明的两首梦游诗(据诗题,还是在梦中写成的),便另有一种情趣。他把梦中的幻觉与山水游览结合起来,在幻觉中直入“道”体,从而构成了更深一层的凝静之境。
  其一是《己已闰九月十三梦中为游山诗》:
  春观入西岫,区名意自别。松岚结幽赏,虫鸟弄余悦。花气韵苍沉,树肤落翠雪。天行无尘染,丘卧自云洁。心在道不违,未觉万物裂。三爵已余酣,清心写泉月。
  “己巳”是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题中写“闰九月”,诗中却说“春观”,倒很像梦话,不足为怪。这里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柔曼的岚气浮动于松梢,虫鸟吟唱着轻盈愉悦的歌,暮色中溶入了花的香气与色泽,青翠的雪花从树林间纷纷飘落。天空格外的透明纯净,一尘不染,而诗人静卧于山丘,似乎摆脱了沉重的肉躯,与白云融为一体,洁净轻虚。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负荷、不受任何骚扰的生命,再喝上三杯酒,精神更加虚淡,人心犹如泉中的月影,清澄而空明,就同“道”一般,既不是纯粹的“无”,也不是日常的“有”。
  在这场梦游中体验到的特殊状态,是“心在道不违”,即人心与“道”的合一;是“未觉万物裂”,即把握了世界的完整性。在日常的世界中,万物是彼此区别和对立的,因而也就是相互分裂的。但透过万物表象上的分裂,世界的内在本质却是完整的。人们有限而纷乱的生命,总是在向往着这个永恒而完整的存在。
  另一首《梦作月山独步歌》,意境略有不同。前一首诗偏重于世界本体的空明,这一首诗则偏重于它的无形却又强有力的运作:
  不忿白日尘,宵赏有灵悦。山蹊任襟入,不必有昔辙。石淙写长韵,风林时落叶。冻狖僵石霜,跃鳞触潭月。山空夜深静,魈鬼时出灭。自非返冥极,谁能畏城阙?
  这是一座从无人迹、幽深荒寂的山,又是深夜之游,因而更具有神秘感。开始所见的景象还算平常,愈深入愈觉得一种森然逼人的气息。冻僵的猿猴(狖是猿的一种)默然不动,水潭中时有鱼儿跃起,撞碎月亮的投影,沉静的山林中,隐约有山鬼出没不停。这也是凝静的境界,但在这凝静中,似乎那巨大的黑暗正支配着冻狖、跃鳞、魈鬼乃至泉水与落叶的活动。于是,在惊怖之中,诗人似乎沉入了世界与生命的底处——所谓“冥极”。由于体味到这一超越生灭的永恒力量,反而觉得城市中日常的生活才是可畏的,因为那喧嚣的生活令人远离生命的本源。
  日常生活的虚幻性,很多人都能够体会到。比如一场繁华盛会之后,人去楼空,灯火阑珊,默然对此,岂能不生万事如幻的惆怅?祝允明又是一个放浪形骸的诗人,时或出入秦楼楚馆,时或召客痛饮歌呼,甚至不顾士大夫的体面,甘为优伶,粉墨登场,演唱戏曲,由刺激的生活,带来更为强烈的失落感。他因此常在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超越喧嚣变幻的人生,追寻世界与生命的共同本源?到了沉酣的睡梦中,他就屡屡步入了那种凝静而神秘的境界。
  但是,所谓生命的本源、世界的内在本质,恐怕是一个永远不能被人类真正把握的东西。人们只是永不停止地求索它,并且在文学中不断留下求索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