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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懂的无题诗

  人们在特定的时间、空间里生活会产生一种安全感,就像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一样,心中很踏实;人们有了固定的感情寄寓对象会产生一种充实感,就像手握住牢固的把手一样,心里很宁静。可是,当一个人失去了时空坐标而仿佛置身于寥廓浩荡的虚空,当一个人失去任何可以维系生活热情的对象而仿佛一无所有时,他就如同处在失重状态,茫茫然恍恍然心中不知所措,空空荡荡。
  李商隐好像就处在这样一种心境里。他写“昨夜星辰昨夜风”,这句万口传诵的诗就有一种让人怅然若失的感受。在此句中,诗人的感觉停在昨夜,以至于今夜星辰今夜风都似乎是已经消逝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也不是指一个特定的空间位置。禅宗有一故事说:赵州从谂禅师路逢一婆子,婆子问:“和尚住甚么处?”赵州答:“赵州东院西。”婆子无言;这“赵州东院西”并不是指“赵州东禅院的西面”那个地方,而是暗示禅无定所之意。李商隐这句诗与它异曲同工,一东一西,打乱了人们的空间感,仿佛落人一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处所。于是,那种怅然若有所失的感觉之上便又添了一重茫然不知所归的感觉。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说:“首二句妙”,但未说妙在何处,大概正是由于这种感觉不易言传的缘故。有人硬解首句为回忆前夜,次句为点明地点,以为是写诗人幽会时地,则不免落入胶柱鼓瑟、穿凿附会了。
  次联“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又是互相矛盾地构成一种冲突。既然人不能比翼双飞,心又何必息息相通;心既如通天犀角一样彼此相连,身又为什么不能如彩凤的双翼。这种身、心割裂,使这两句很美很华丽的诗呈现了极深的痛苦,但这身心分离究竟指什么却很难确定,它只是把痛楚的心灵剖露出来,使读者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悲哀。
  一般来说,诗的情感基调应当是一致的,情感的脉络也应当是单向流动的,这样才能显示出诗歌的意脉与趋向。可这首诗却不同,第五、六句突然转过来写了一个色彩很热烈、气氛很欢愉的具体场景“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隔座送钩似与今人击敲传花相仿佛,大概是一种行酒令的游戏,分曹射覆则是类似于分边猜字谜的游戏,《红楼梦》中就有描写,这都是快乐热闹的事情,而一“暖”一“红”,更增添了诗的气氛。但下一联却陡然一转,与这种欢娱气氛构成尖锐反差,似乎从赤道丽日当空一下子掉到极地漫漫黑夜。“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一面是喧闹娱乐,一面是冷清劳苦;一面灯红酒绿,一面孤寂凄清。虽然“兰台”(即秘书省)是每位文人向往的清职,但在诗人感觉中它仍是一个消耗生命的场所,自己就像飞蓬一样在这流逝的时间与无垠的空间中任风簸弄。
  很难确指李商隐这首诗具体所指,李商隐的“无题”一类诗往往如此,只能从诗中体验到一种生活的荒谬、人生的痛苦与情感的失落。这荒谬、痛苦、失落来自诗歌语言所构筑的一系列矛盾。
  首先,各句意义的明确与全诗所指的含蓄。李商隐的“无题诗”几乎每首都如此,拆开来看各句似乎都明白,但各句、各联之间却似乎没有联系,使全诗节节断开,意脉隐藏极深,曲折回环,欲言欲止,就仿佛一个人痛苦之极反不知如何言说。这种看来似乎颠三倒四的诗句反而能让人感觉到诗人心灵中的矛盾与彷徨,就好像借酒浇愁的醉汉,他颠倒凌乱的话语并不让人感到好笑,相反更让人感到难过,因为这矛盾的话语恰是他矛盾的心灵,这荒谬的意脉恰是这荒谬的人生。这首诗一会儿说到星辰、风、桂堂、画楼,一会儿又说到心中感慨,一会儿写热闹酒宴,一会儿转而写孤独应官,使人感到他心里也如飞蓬般在飘泊游荡,无处可安。
  其次,词汇色彩的富丽华艳与情感基调的凄清苦寂。按照通常的感觉,“红”“绿”之类艳丽明亮的色彩、“热”、“暖”之类的温度及金、玉、龙、凤之类的意象往往是与喜庆、欢乐、热闹等气氛、情绪相连的;中国人结婚用艳色、丧事用黑白色便是明证。可是,李商隐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这首诗里的词汇如“画楼”、“桂堂”、“彩凤”、“灵犀”、“春酒暖”、“蜡灯红”很浓艳华丽,其他“无题”类诗也常见如“百花”、“晓镜”、“蓬山”、“宝灯”、“云浆”、“瑶台”、“凤尾香罗”、“月魄”、“金烬”、“石榴红”等词语,他有意构造这种神奇华丽的诗境并不在于破坏悲剧气氛,而是有意制造一种反差极大的荒谬感。他把人引入一个金碧辉煌的五彩世界,却又把这个世界打得粉碎;他给人制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境界,却又告诉人这只是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于是,人们就在这两极的巨变中猛然感到了荒谬与失落,心中便领略了诗人那隐埋得极深的痛苦。
  读李商隐的“无题诗”常常不能固执地寻绎它的意义,因为它的语言构成、意义脉络、情感基调往往是被有意打乱的。如果读者想以自己惯熟的“理路”去寻觅诗歌的“诗思”,以逻辑的钥匙去捅这把非逻辑的锁,那么一定会圆凿方枘,南辕北辙,所以很多人在读它时悲叹“不懂”。其实,日常语言中的“懂”与“不懂”乃是一种理智的理解力问题,这种理解力是以逻辑为钥匙的。但是,当它面对的是一把钥匙孔曲里拐弯、甚至七杈八错的锁的时候,或是面对着一把根本不曾有匙孔的锁的时候,它又怎么能有用呢?“懂”必须有对象,而这对象又必须要说些什么“道理”,读者才有“懂”的可能。可是,李商隐的诗偏偏不那么爱“讲道理”,却只是表达感受;偏偏不那么“合道理”,却总是用互不相干的句子彼此联缀,用反差极大的词汇与情感互相拼合,呈现出一种被人称为“晦涩”的面貌来。因此,它拒绝“理解”而只欢迎“体验”,当人用全身心去品尝它的滋味而不用理智去思索它的意义的时候,它便会向人提供丰富的内涵,因为它破坏了日常语言的结构,违背了日常语言的习惯,恰恰建立了诗歌语言多向性多义性的基础,就好比原先走路要穿小巷过大街,而如今炸成一片废墟后便可以任意纵横一样。正是在这种诗歌语言上,诗人与读者才赢得了最大的自由,对诗人来说是创造的自由,对读者来说是诠释的自由。因此,读者不必为“不懂”而悲哀,尽可以放心地自由去体验。
  也许,正是在违背日常语言上,李商隐的“无题诗”有着最现代的意义,因为现代诗的最大愿望也是在于想方设法把读者从语言的牢笼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