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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登高》见悲凉

  九月九日古称“重阳”,自魏晋以来便有“九日登高,饮菊花酒”的风俗。这一天登上高山,眺望天高云淡,沐浴凉爽秋风,饮上几杯醇酒,大概每一个诗人都会诗兴勃发,舞文弄墨,吟上几首诗的。远的不说,唐代三大诗人杜甫、李白、王维,就都有“九日”的诗,如杜甫“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九日五首》),李白携壶搴菊的“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九日》),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等,均是佳作。
  九月九日正值深秋,秋天在中国诗人心目中是一个象征着“悲凉肃杀”的季节,所以九日登高赋诗,大都要写以“悲”为情感基调的作品。豪放豁达如李白,在《九日》诗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窥觞照欢颜,独笑还自倾”的强颜欢笑的苦涩,即使在《九日龙山饮》那种貌似洒脱的句子里,“黄花笑逐臣”五字也不免让人感到他心底透出来的悲凉,更何况其他人!因此,当杜牧九月九日登高时,流露出来的便是满腹的悲苦愁哀: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首联入题,一句写景,一句记事,看上去很平常,不过细细读来却颇有滋味,“江涵秋影雁初飞”七个字里竟包含了多重意义。江如明镜才可以倒映秋影,而只有秋天江水才能有如此静谧,又要秋高气爽,江天才能高低相映,形成一个开朗广阔的空间。同时,周围应当是宁静空寂的无人无声境界,人才能有兴致眺望这江天寥廓的秋影!雁初飞,正是深秋季节,雁飞南天本是寻找温暖,而人却滞留此地,就未免为之怅惘。江上谧静,雁飞天空,一动一静,动静相生,便构成了一幅开阔苍茫的秋景图。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下,诗人与客人一道登高远眺,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触与诗思呢?古人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更何况值此悲秋之际,面临空江雁影!于是,后六句便一气写出:在茫茫尘世中,难得见面有欢颜的人,不如把菊花插了满头回家;只须以酩酊大醉来混过佳节,何必要登高去叹息落日的余晖;古往今来九月九日都是如此,何必像古人那样,游牛山望国城而悲伤生命的短暂。
  写悲伤哀恸之情很容易,古往今来悲秋主题的诗不胜枚举,写旷达洒脱之心也很容易,那些旷放之作也常诵于人口,但难得的是这首诗以悲情写旷达,以旷达写悲哀,在悲凉的句子里羼入旷达的意思,又在旷达的句子中透出悲凉,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菊花须插满头归”一句,看来似乎像刘姥姥在大观园插了满头花,但实际上让人一下子感到这是苦闷之极的人在大醉之后一种自我嘲弄、自我压抑的行为,这似疯似颠的插花而归就如伤心到极点的人突然发出来的苦笑,这苦笑不是笑,它比哭还令人战慄。再看“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一联,借酒浇的只是满腔愁绪,绝不会是满心喜悦,所以当人于佳节之际只求酩酊一醉而不愿意像常人一样登山临水、携友赋诗、品尝佳肴时,他心里就必然有常人所无的苦恼而无常人所有的佳节之感,就像除夕夜不在家吃团圆饭而一人独自徘徊在旷野中一样;说“但将酩酊”,其实并不愿“酩酊”,说不叹落晖,却正是哀叹落晖,正话反说,恰恰是无可奈何。尾联更是言不由衷,虽说古往今来都如此,不必为生命与生活涕泣流泪,但他这字里行间又有哪一处不在涕泣流泪?“牛山”句是用典,《晏子春秋·谏上》记载齐景公游牛山望国都,便为终有一死而悲伤下泪,随从人艾孔、梁丘也跟着悲伤起来,晏子便嘲笑他们说,人都会死的,假如贤者不死,那么太公、桓公等贤君仍当国君,假如勇者不死,那么庄公、灵公仍会在位,哪里轮得着他景公来当政,所以悲叹生命短暂,想永恒不死实在是很可笑的。后人就常用“牛山下涕”、“牛山叹”这个典故来讽刺那种不切实际的莫名悲哀,像陆机《齐讴行》有“鄙哉牛山叹,未及至人情”,李白《古风》二十三有“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可是杜牧却反用了这个典故,表面上贬斥牛山泪沾衣的愚蠢,实际上是用自我贬斥的方式,更深一层地显露了心底的悲哀。
  究竟杜牧悲哀的是什么?诗中除了一个“难逢开口笑”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时事艰难天下汹汹,也许是事业未成功名未就,也许是生命短暂人生易老,也许是独行无友难觅知音,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难以言说的感觉,让人难以“开口笑”,比起杜甫、李白、王维的诗来,它似乎缺乏明确的所指,但是这种无名的悲凉感却超越了对弟妹分离的怀念,超越了对个人功名的哀叹,超越了背井离乡的愁苦,成为人人意中都可能有的一种普遍情绪。读者可以将任何自己个人的体验与经验投入诗句一同品味,并将这种融化了的感受与诗句一同读出来;于是,这诗中便似乎有了全人类的感情,使人一读之下不由自主地从貌似旷放的句子中品尝出难言的苦涩来,心中顿时充满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