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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境法与本文批评

  宋代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周紫芝在他的批评论著《竹坡诗话》里,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他的亲身体验。他说:  
  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光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铃金锒铛。”恍然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杜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妙。作诗正要写所见尔,不必过为奇险也。  
  这则故事很简单,说的是周紫芝本人对于杜甫诗的体味与理解问题,其实也就可以叫做是艺术鉴赏。周紫芝平时读杜甫的诗歌,对于其中的有些句子,像“夜深殿突兀,风铃金锒铛”等等并不觉得怎么好、怎么妙,但当他一旦亲临实境,置身于此情此景之中,他就体会到了“夜深殿突兀,风铃金锒铛”、“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这样的诗句状物是那样的形肖逼真,写景是那样的生动传神,以致道出了他在置身于此情此景时想要说的话。周紫芝的切身体会揭示了文学创作与鉴赏的一个普遍规律,这就是:对于创作,必须置身于实境之中,才能写出好句子;对于理解与鉴赏作品,必须置身于实境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原文,也才有助于自己的艺术鉴赏,从而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力。
  周紫芝的话揭示的这一文艺创作与鉴赏的普遍规律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一个突出观点。在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批评家中,不少人都切身体会到这一点,并坚持这一点。比如说明代刘基就对此有清楚的认识。刘基在青少年时很不欢喜杜甫的诗,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饱经战乱,才真正体味到杜甫诗写出了真感情。他说:“予少时读杜少陵诗,颇怪其多忧愁怨抑之气,……比五六年来,兵戈迭起,民物凋耗,伤心满目,每一形言,则不觉其凄怆愤惋,虽欲止之而不可,然后知少陵之发于性情,真不得已,而予所怪者,不异夏虫之疑冰矣。”(《诚意伯文集》卷五《伯高诗序》,四部丛刊本)刘基对诗欣赏的检讨,就一方面说明了阅历增长了他的鉴赏力,另一方面更说明了实际生活环境对理解诗歌与提高艺术鉴赏力的重要作用。这一点,明代王世贞也曾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语概括之,他说“实境诗于实境读之,哀乐便自百倍”(《艺苑卮言》卷三)。王世贞比周紫芝进了一步,他在读这些写实际环境的诗的时候,还融入了自己的“哀”与“乐”的真感情呢。
  置身于实境有助于理解原作及提高艺术鉴赏力,这一规律真正能从理论上更简练概括总结的是宋代诗人杨万里,他说:“周遭故国是山围,对境方知此句奇。”“对境方知此句奇”这一句话概括得十分简明,由此,我们想到西方的文艺批评理论,其中有一种观点叫做“本文批评”,即通过阅读原文来达到进行批评的目的。这种批评固然不失为批评的一种有效的方法,但是,要真正理解原文,进行艺术鉴赏和批评,“对境”的方法,“对境方知此句奇”的体验是“本文批评”无论如何也难以体味、领悟和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