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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的失误与非音乐的耳朵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经提出了这样一个著名论断,他说:“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马克思提出的是一个艺术鉴赏力的问题,即要具备一定的艺术鉴赏力,必须要具备一定的艺术修养。这一论断揭示了审美鉴赏中的一个重要规律。然而,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却出现了一个“音乐的耳朵”鉴赏失误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据《西清诗话》记载,宋代有一个叫做义海的和尚,很会鉴赏诗歌和音乐。有一天,欧阳修问苏轼说:“描写弹琴的诗歌谁写得最好?”苏轼说:“那要数唐代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了。”欧阳修说:“不对,这首诗只不过是描写听人家弹琵琶,不是弹琴。”因为欧阳修是苏轼的老师,所以苏轼也就不好说什么。
  那么是不是苏轼错了呢?有人就去问和尚义海,义海说:“不对,欧阳修是一代英才,想不到在这个问题上出了错。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诗中写得很明白,其中句子如‘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是写琴声的轻柔细屑,从中可以见出真正的感情;‘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描写琴声表现了一种精神余溢的气势,这很能动人视听;‘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写琴声的纵横变化,但仍不失于自然;‘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是写琴声的脱颖孤峙,不同于流俗;而‘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则又是写琴声的抑扬起伏,不拘泥于老俗套的表现形式。这些都是描写弹琴的指法技巧,写琴声的妙处,而且也只有琴才能这样,琵琶就不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的描写,说明韩愈深得鉴赏琴声的奥妙,而欧阳修的随便批评则是错误的。”义海的话真是切中肯綮。
  大概是受了欧阳修批评韩愈的影响,或者是苏轼在听琴时未加留意,或者是鉴赏音乐的修养不够,苏轼也写了一首《听贤师琴诗》。其诗为:  
  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来筝笛耳。  
  这首诗也同样受到了和尚义海的批评,不过这次批评的重点已不是琵琶与琴声的区别了,而是集中在琴声与其他众多乐器声相比的独特性上。义海说,苏轼此诗虽然气势倒山填海,然而并不知道琴声的独特,其中的“小弦廉折亮以清”的描写,凡是带有丝弦的声音都是如此,怎么单单是琴声如此呢?其诗中讲到的“大弦”如何如何,“小弦”如何如何,都没有写出弹琴者运用手指技巧所奏出的韵味来;还有,诗中说“牛鸣盎中雉登木”,是概指宫与角两音的,其实,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种乐器所发的八音都是如此,岂独是有丝弦的琴声才是如此呢?这样,义海又一次以精到的批评赢得了人们的称赞。
  义海以对听琴诗的精湛批评显示了他对音乐艺术的深厚造诣。而欧阳修和苏轼二人呢,一个是判断失误,一个是艺术鉴赏力还不够深厚,二人都出了毛病。其实,苏轼是很懂音乐的,他对《阳关三叠》该如何唱法就提出过见解。欧阳修也是如此,他曾经津津有味地欣赏过老朋友沈夫子演唱他写的《滁州醉翁亭歌》,并且说:“贤哉沈子兮,能写我心而慰彼相思。”(《醉翁吟并序》)但是,懂得音乐与掌握每一乐器的声乐所表现的独特性却不同,后者是进了一层的。更深厚的修养,要对每一乐器所奏声乐能有独到的较高水平的鉴赏。在中国古代音乐史上,三国时周瑜颇精通音乐,据说每当乐工奏错了音,他都要回头看一眼不可,以至后世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说。设想周瑜如果对音乐进行品评鉴赏,他一定也可以提出精到的见解。但是对于真正的音乐鉴赏来说,则必须达到义海那种掌握每一种声乐独特性的程度,才可以说真正具备了“音乐感的耳朵”。
  附:韩愈《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簧。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床。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