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创作传统与通俗歌曲
宋代词人柳永,一生虽善于写词,但仕途颇为曲折坎坷,他在四十七岁才考中进士,算是进入了仕途,但此后却长期任地方初等官职,蹉跎十年,也没能升迁为京官。恰逢那一年寿星出现,寿星即南极星,又称老人星,它的出现过去认为主天下太平,柳永认为时机正好,就写了一首词庆贺这一祥瑞,将它交给了仁宗皇帝,希望以此得到皇帝的赏识,再升迁一下为京官。词曰: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机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首词总的是写: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月明风细,皇宫内一片静寂,这时老人星出现了。在这歌舞升平之年,这正是祥瑞征兆。词中的“正值升平”充满对仁宗的吹捧,充溢着一派歌功颂德的情调,从艺术角度上说,可以说这是一首成功之作。
不料仁宗皇帝接到此词后,刚读了开头的一个“渐”字,就引起了老大的不痛快,他认为,开头用“渐”字不吉利。但是他还是要把此词看下去,看到最后,当读至“此际宸游,凤辇何处”时,仁宗皇帝真的发怒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几个字是仁宗皇帝的忌讳,他写的挽词中曾经用过这几个字,可这柳永怎能知道呢?而往下,当仁宗皇帝读到“太液波翻”时,更火了,他说:“为什么要用‘波翻’?怎么不用‘波澄’?”一气之下,将此词掷之于地,说:“这样的人,让他花下浅斟低唱填词去吧!”当然,这样一来,柳永想晋升京官的希望也就落了空。
此次落空,柳永当然十分生气,也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按照宋代选人改京官的规定,柳永已当了十年地方官,该改京官了。于是,他就跑去找到当时的宰相晏殊,想问个究竟。晏殊当然也风闻了此中的缘由,于是他就旁敲侧击地问:“你最近写词了吗?”柳永一听此话,心想:写词有什么不好,大家不都写吗?于是就冲晏殊说:“写词有什么关系,就是像你身为宰相,不也常写词吗?”晏殊见柳永如此辩驳,于是也就不客气地说:“我虽写词,但我却没有写‘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词!”柳永见此,知道和晏殊再也没有什么好说,只好不高兴地讪讪而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柳永曾写过一首俗词,题目叫《定风波》,这首词是: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来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彩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原来,这是写一个少妇思念丈夫的词。上阕写这位女子自春天以来,心情很不好,对什么都不在意,甚至将红花绿叶都看成愁惨的景象。以致太阳升上了树梢,黄莺在枝头愉快地欢唱,如此美好的韶光,她都无心欣赏,仍然拥被闷睡。这样一来,身上瘦了,头发乱了,终日都懒得梳妆打扮了,为什么呢?没有别的原因,是恨丈夫一去,太薄情了,连书信都没有寄给她过。她怎能不精神苦闷呢?下阕,则写这位女子悔恨的心理活动,她想到,早知如此,真后悔当初不把丈夫的雕鞍锁住不让他走。把他拘禁在书房里,给他彩笺和象牙做的笔,只叫他天天写诗,把吟咏作为功课。于是自己呢,也就可以和他整天厮守在一起,懒洋洋地拿上针和线,或做或不做,坐在他身旁,不辜负这青春的美好时光,不使这美好时光虚度。
这首词是柳永俗词的代表,其实写得也没什么,只不过“暖酥消,腻云亸”写得似乎露骨了些,但此词迎合了当时市民们的口味,因而流传甚广,也就传到晏殊那里。而晏殊呢,身为宰相,是属于士大夫阶层的,他认为这样写法太俗、太露骨,不合于文人士大夫的创作传统,当然也就讥笑柳永的“彩线慵拈伴伊坐”太俗了。柳永见此,他知道晏殊讥笑的原因,知道自己背离了文人士大夫的创作传统,讲也讲不清,只好走开了事。
这个故事曾多次见于古代诗话和笔记,如宋湜《古今词话》,张舜民《画墁录》,叶梦得《石林诗话》,陈师道《后山诗话》,等等,但各家记载略有出入。但不管怎样,却可以说明:当时市民欢喜的,晏殊不喜欢;而晏殊欢喜的,市民又不一定欢喜。在古代,这是两个不同的欣赏阶层,而晏殊和柳永是这两个不同的阶层的创作代表,他们一从事雅文学创作,一从事俗文学创作,从创作方法到欣赏标准都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就是文人创作传统与时代通俗歌曲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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