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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悦心神的“不急之务”

  生活中有许多很普通的事物和情景,一经诗人的手眼,便令人惊叹不已。诗读得多了,也就渐渐地能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一切,去发现美。生活也就变得更丰富,更有滋味。无须一掷千金,去追逐世俗的欢乐;只须仰望蓝天上白云的飘浮,谛听枝头鸟儿的啁啾,便能感到一种天真的、纯净的喜悦从心中升起,如同清泉淙淙地流淌……
  请看一位诗人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冬夜的所见所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
这是王维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极平凡的景象、声响,由诗人指出,略施点染,便将读者引入一个多么深远清幽的境界!接着他又想象春日来临的情景,邀请友人到那时一起去郊野春游。他说:
  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
  “不急之务”四字,大可玩味。许多人为了争名逐利,在人生的途程上疲于奔命,心力交瘁,自以为从事着非常重要、非常紧迫的事务,不肯花费时间在“不急之务”上去领略大自然的赐予。即使匆匆去到山水名胜之处,也是貌合神离,因为他们的“天机”为俗务所缠绕,性灵已经隐没。当然,像王维、裴迪那样的“富贵闲人”,有的是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玩赏、去发展审美能力,一般人因迫于生计,也难于做到。但总会还有一点余暇,暂时推开实际的功利,用审美的眼光去看看世界。人们该学懂在事务纷扰紧迫之际忙里偷闲,让身心得到休息和调剂。有了审美的心胸和眼光,自可在匆遽中偷出时间来从事“不急之务”,让生活更丰富多彩些。
  下面要说的这位梁代诗人伏挺,便是在旅行时遇到了大雾,耽搁了行程,而他却因此作了一首《行舟值早雾》诗:
  水雾杂山烟,冥冥不见天。听猿方忖岫,闻濑始知川。渔人惑澳浦,行舟迷溯沿。日中氛霭尽,空水共澄鲜。
  水面上弥漫着雾气,山中的云雾之气也向着江上滚滚而来,形成一片晦暗,仰看不能见天。迷濛中一无所见,只是听到猿猴啼叫,方才揣度两岸是山峦;听到湍急的水声,方知身边就是急驰的江流。诗人将浓雾笼罩的情景写得多么真切!“渔人”二句也是写雾之浓重:渔人本该对这儿的山水形势了如指掌,现在却也迷惑了,弄不清哪儿是水边;而船夫也迷失了方向。最后两句是说,大雾至中午时分方才散尽,于是天空和江水又是一片清澄。正因为是大雾之后的晴天,所以叫人特别感到豁然开朗、眼明心亮。
  伏挺没有因行程受阻而焦躁不安,而是在一片白色的混沌中细细地观察着、倾听着,因此而得到了愉悦;又因为他是诗人,能将所感受到的用文字表达出来,所以又获得了创作的快感。于此,他得到了双重的快乐。
  再读一首也是写晨雾的诗:
  噭噭夜猿鸣,溶溶晨雾合。不知声远近,惟见山重沓。既欢东岭唱,复伫西岩答。
  这是沈约的《石塘濑听猿》。诗人用“溶溶”形容晨雾,使人如见山中水畔似水流般翻滚的浓雾,颇为传神。不过诗中主要是写谛听猿声的情景。万山丛中,猿猴从夜半啼到拂晓,又从拂晓啼到晨雾散去、太阳升起。诗人也就一直听着、欣赏着。对于一般人来说,猿声未必会这样吸引他们:可是对于诗人来说,这忽远忽近、此呼彼应、绵延不绝的鸣叫声却如同绝妙的合唱,让他觉得新鲜有趣。
  猿鸣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常被描写成一种悲哀凄断的音响。如有名的《巴东三峡歌》:
  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两首均出于晋宋人著作。唐代诗人孟浩然也说:“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李白也说:“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秋浦歌》)沈约在《石塘濑听猿》中,却是兴味盎然地聆听着,欣赏着。当人反复吟诵此诗的时候,眼前所展现出一派重重叠叠的青绿,耳畔所传来阵阵清厉的啼声,似乎都被“听猿”这“不急之务”所吸引,沉浸到那幽远而带着几分神秘的境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