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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形象的嬗变

  当我们诵读曹子建的《洛神赋》,陶醉于洛神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轻盈体态,忘情于她那“陵波微步”、“若往若还”的步姿,醉心于她“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的表情,倾倒于她“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的言辞时,恐怕很少有人会想到,洛神在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的本来面目,原是一个淫逸放荡的女神吧?洛神的形象,从上古神话嬗变到今天为我们所熟悉的那样,其过程是饶有兴味的。
  中国的神话,虽然没有像希腊神话那样比较完整地流传下来,但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在其他性质的著作中犹存其鳞爪,令我们尚可想见其崖略。楚国的伟大诗人屈原,就曾经在他的楚辞作品中援用了不少上古的神话传说,其中也提到了洛神。洛神名叫宓妃,据《汉书音义》引如淳的说法,她是伏羲的女儿,后来溺死在洛水中而成为洛神。“宓”就是“虑”的俗体,而“虑”、“伏”二字同音,故在上古可以通假。在武梁祠的石雕上和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中,我们都能看到传说中降伏百兽的伏羲与他的妹妹和妻子女娲(犹如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与赫拉也同是兄妹结成的夫妻一样)的合像。两者都上身是人躯,下身则是相互盘绕的蛇尾。从这里我们可以推想出,宓妃溺死后才化为洛神的说法已经是经过汉儒改造过的,因她本是大神的女儿,不必死后才化为神的。屈原的《天问》中有这么几句:“帝降夷羿,革孽夏民。何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大意是天帝降生后羿到世上,是解除华夏人民的忧患的。他为什么要(逞其私欲)射走河伯而娶洛神为妻呢?古代写“洛水”为“雒水”,到三国魏时才改“雒”为“洛”。故“雒嫔”即“洛嫔”。从这几句话中我们可推测到,洛神曾经是黄河之神——河伯的妻子,后来后羿射走河伯,将她夺去作了自己的妻子。看来中国神话中的这位大英雄后羿,还真有些与希腊神话中的人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kles)在许多地方颇为相似呢!我们知道,赫拉克勒斯也曾与一个河神为争夺美女为妻而角斗,并且射伤河神而娶了那女子。这两个分别处在地球东西半球的无敌英雄,本来都可以不死,但在不同情况下受了另一个妻子的欺骗,失掉了不死的良机。赫拉克勒斯是被嫉妒的妻子骗穿上染有毒血的衣服而死,后羿则是被嫦娥窃去了西王母那儿得来的不死药而不得长生。后羿所立下的功勋与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壮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射下了晒焦庄稼使“民无所食”的九个太阳,还“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断修蛇于洞庭,擒封稀于桑林”(《淮南子·本经训》)。他还射死了“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其音如婴儿”(《山海经·北山经》)的食人怪兽猰貐(或作“窫窳”)。然而,后羿在爱情方面似乎比赫拉克勒斯更加不幸,因为嫦娥决不是他妻子中惟一不贤慧的,从屈原《离骚》中对宓妃的几句描述中看来,她更是一个淫逸失检的女子:“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这里的“穷石”是后羿的领地,所以后羿又被称作“有穷氏”;“洧盘”则是神话中源出于太阳止息之地崦嵫山的一条河。你看这宓妃晚上虽回到后羿那里,早晨却远远地跑到世界西端的洧盘去洗头发了,又以她的美丽而骄傲,成天无节制地嬉戏游乐,难怪屈原在想像中要离开她而别有所求了。
  洛神在原始神话中所以会具有那种经历和品性,或许是不难揣测的。古代神话中的神祇,本来就大多是原始人类将自然界或自然现象拟人化的产物,其形象往往离不开它的本体。《左传》中提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锄迁于穷石。”而在《晋地记》则载有:“河南有穷谷,羿灭夏,自锄迁于此。”而洛水正是流经河南而注入黄河的,所以神话中洛神是河伯的妻子,而在后羿迁入河南后又将她夺为己有。洛水在上古大概又是经常改道、变化莫测的,所以洛神的形象又是一个捉摸不定、淫游无度的女子了。在屈原的《离骚》中,她又成了战国时期反复多变、骄傲淫逸的诸侯的象征。
  也许是由于列名于屈原的巨作中的缘故,到汉代,洛神宓妃就很蒙辞人的青睐而经常出没在他们的辞赋间了。如司马相如《上林赋》“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扬雄《太玄赋》“听素女之清声兮,观宓妃之妙曲”,《羽猎赋》“鞭洛水之宓妃”,张衡《思玄赋》“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等等,无不以她为点缀。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形象已经在潜移默化了,不良的品性已销声匿迹,而在美丽的姿容上又增添了能歌善舞的伎艺。在汉人笔下,她已从原始神话中随物赋形的女神蜕化为方士神仙之说中理想化的尽善尽美的女仙,走出自由奔进的山野,登上了歌舞升平的殿堂。但那时,她在辞赋中还只是一个供辞人笔墨随意驱遣的小角色,常与其他女仙如素女、青琴、玉女等对举成文,并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丝毫个性可言。究其实,她与其他那些女仙一样,只是贵族豪门理想中美姬艳妾的象征而已。
  陈思王赋洛神
  由汉入魏,悠悠数百年,在才高八斗的曹子建笔下,洛神才从同侪中脱颖而出,焕发出辉煌耀眼的光彩。
  在《洛神赋》中,曹植叙述和描写了他在黄初三年自京师东归封地,在洛水之滨,仿佛见到洛神宓妃。洛神的丰姿神韵深深地打动了他,使他投赠玉佩表达了爱慕之情。洛神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徘徊踌躇,犹豫不决,但终于还是因人神道殊而驾龙别去。临别之际她举袖掩泣,还赠明珰以表示情意,并留下了“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的诺言,也在诗人心间留下了说不尽的怊怅之情。
  这里,洛神的形象与原来神话中的本来面目相比,就更是大相径庭了。固然,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仍然非常绰约多姿,但她的品性却已从骄傲无礼、淫游无度一变而成幽娴贞洁、多情守礼了。你看她“瓌姿艳逸,仪静体闲”,“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是多么的优雅娴静!你看她“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是多么的贞洁守礼!你看她“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又是多么的孤独凄清而一往情深!在曹植的生花之笔下,洛神又获得了新的生命,以一个崭新的动人形象被载入永垂不朽的艺术史册。在这个美好而凄凉的艺术形象中,诗人寄托了他对美好而缥缈的理想的憧憬和对坎坷命运的感慨,成为他复杂缠绵的精神面貌的一个象征。
  到李善《文选注》所引的那一种“感甄”之说一出,那个本是神话人物的洛神,不仅其灵魂已经被置换,连躯壳也已不复是原来的了。神话人物彻底变成一个披上历史人物外衣的悲剧性艺术形象,而其嬗变的过程也就到此终止了。以后,尽管有《萧旷》等小说和《洛水悲》等戏剧的增饰,使这一艺术形象不断充实丰满,但由于受到历史事实的限制,其基本形象已经“定格”,不太可能再产生新的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