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使气的《白马篇》
曹植另有一首可与《名都篇》参看的乐府,要比较完整地了解曹植在青年时代心目中的理想,就必须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这首诗就是描写少年游侠的《白马篇》。
自从太史公司马迁在他的《史记》中专门辟了一篇《游侠列传》来记述当时那些重义轻生的游侠之后,那一类在韩非子《五蠹》中与“以文乱法”的“儒”并举的“以武犯禁”的“侠”就登上历史舞台,又渐渐进入文学作品,逐步成为中国文化中特有的一类模式而引人注目。尽管千百年来,所谓“侠”的内涵因时而异,不断有所变化,但其最基本的特征,即重义轻生、武艺出众,是一脉相承,贯穿始终的。从唐代《昆仑奴》、《红线》等豪侠类传奇小说,到宋代荟萃此类故事的《剑侠传》;从清初《聊斋志异》中的《侠女》,到清末的《七侠五义》;从本世纪30年代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到60年代金庸的新派武侠小说:这一“侠”的基本性质是不绝如缕,从未动摇过的。
然而,虽然在韩非子所处的先秦时代侠就以“武”为特点,并且“以私剑养”,即被收养作为用剑刺杀仇人的工具,但在《史记·游侠列传》中的郭解、剧孟等大侠的传记里,司马迁并没有强调他们武艺卓绝。首先使游侠与高明的武艺以及慷慨使气的精神结下不解之缘的,就是曹植的这首《白马篇》诗。
《白马篇》与《名都篇》一样,也是取首句前二字作为篇名的。因为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少年游侠,所以它在《太平御览》中又被题作《游侠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猨,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清人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评此诗道:“此篇奇警。”这首诗的起首两句就显示出这一“奇警”的特点。像现在许多情节紧张的电影的片头一样,诗人一开头就给我们先展示一个富于悬念的画面:一位骑着用黄金作马络头的雪白骏马的骑士,急如星火地向西北方向驰去。这位骑士要驰往何处呢?诗人却并不急于解开读者的这一悬念,笔锋一转,先不紧不慢地补叙起这位骑士的来历。原来他来自自古多豪侠之士的幽州、并州一带(现在河北省、山西省一带),在非常年轻时他就离开家乡,在边远的沙漠地区以游侠扬名。介绍了骑士的来历后,诗人还是不急于叙述他为何急急地驰向西北,而又一转笔锋,细细地铺陈起他超人的勇武来。原来这位骑士精于射箭,他一向用的是良弓和楛木做箭杆的利矢,左右开弓,都能一发中的。这里,“的”和“月支”,都是指箭靶。平射之外,他又善于仰射和俯射。仰射他能射中动作敏捷的猱猿,俯射则能射碎置于地上的马蹄靶。这里,动词“接”表示迎射飞驰而来的东西,“马蹄”也是一种靶子的名称,曹丕《典论·自叙》中说到骑射时有“俯马蹄而仰月支”的话,可见马蹄是一种位置较低的箭靶。在作了这一番描述后,诗人又一连用两个譬喻进一步渲染这位骑士的形象:他的灵敏矫捷如猿猴,他的勇猛轻快似豹螭。“螭”是一种传说中的猛兽,它形状像虎而浑身长鳞。对这位少年游侠的非凡身手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后,诗人才接续诗篇的开端两句,转而叙述骑士的去向。原来只为敌人的骑兵屡次侵犯,边城以羽檄告急,所以他才急急地驱马向西北方赶去。汉魏时代,以一尺二寸长的木简作为文书来召集军队,这木简就叫作“檄”。当情况紧急时,就在这木简上插鸟羽为标志,谓之“羽檄”。“匈奴”和“鲜卑”都是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自汉初以来,一向是汉民族的劲敌,这里用来借指敌军。“蹈”和“陵”在这里都是践踏的意思,诗人用以形容骑士奋不顾身冲向敌骑的气概。在补叙了这位少年游侠的去向之后,诗人又进而铺陈他的内心境界。他投身于刀光剑影之中,生死置之度外,既不顾父母,也不顾妻子,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原来只因他名登招募的簿册,就不能再顾念自己的私事,为了平靖国难,他不惜献身捐躯,视死如归!
在这首诗中,诗人将对这幽并游侠的外部形象和内心境界的铺陈描写,穿插在他接到告急文书而驱马驰往西北边境的叙述之中,而在叙事中又采用倒叙的手法,先推出他急驰向北的特写,再补叙他急驰的原因,使全诗层层补叙,次第井然,而又波澜起伏,曲折生姿。
这首《白马篇》尽管立意鲜明,但历来对它也有一些误解。首先是在创作年代上,拘泥于历史背景的人,往往将诗中“匈奴”、“鲜卑”视为实指,因此将它看作诗人晚期的作品。如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就根据曹叡时代鲜卑强盛,部帅轲比仑与蜀汉联结,给曹魏西北边防以强大压力的史实,而将其创作时代置于魏明帝太和年间。另外,拘泥于儒家礼教的论者,又将此诗看成是与《名都篇》相对的诗作,《名都篇》是讽刺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爱国之心”,而这首诗则正面歌颂一位同样精于骑射却有爱国心的少年。
其实,若不过分拘泥于“匈奴”、“鲜卑”等诗歌中常用以泛指敌人的字眼,从《白马篇》全诗中所洋溢的昂扬奋发的精神气概中,很容易看出这是诗人年轻时自写心志的作品。而那位幽并游侠身上体现出来的磊落使才、慷慨任气的豪迈精神,在诗人看来也是与《名都篇》中的京洛少年并行不悖的。在他们各自的形象中,诗人分别寄寓了他在不同情况下的志趣:国家无事,则遨游快意,放浪形骸;国家有事,则奋不顾身,视死如归。
说来,也还是唐代大诗人李白与曹植心有灵犀一点通。在他继武曹植所作的《白马篇》诗中,李白将曹植在《名都篇》和《白马篇》二诗中分别描写的形象糅合为一,描写了一个平居斗鸡走马,发愤时又叱咤战场的五陵豪侠: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归来使酒气,未肯下萧曹。羞入原宪室,荒径隐蓬蒿。
诗中的那位五陵豪侠,在走马斗鸡、使酒任气方面与曹植《名都篇》中的京洛少年毫无二致;在发愤从军,叱咤战场上又与曹植《白马篇》中的幽并游侠如出一辙。除了在战胜归来后隐居不出这一点上体现了李白素来向往的功成不居的胸襟而出于曹植二诗之外,全诗简直就是曹植二诗的综合。其中“手接太行猱”一句更是对曹植《白马篇》“仰手接飞猱”句的直接模仿。由此也可见曹植对李白的影响,以及这两位遥隔五百余年的伟大诗人间在气质和情愫上的相通之处。
曹植《白马篇》对后世诗歌的影响绝不止于唐代。作《沧浪诗话》的宋代诗人严羽,作有一首《从军行》云:
翩翩双白马,结束向幽燕。借问谁家子?邯郸侠少年。弯弓随汉月,拂剑倚青天。说与邯郸道,今秋莫近边。
这首诗的长短、体裁虽然与《白马篇》大相径庭,但其实,在内容和结构上却显然是规拟《白马篇》的。故明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论此诗说:“此作不减盛唐,但起承全袭子建《白马篇》。”
除了那些明显的沿袭和模仿之外,《白马篇》在诗歌史上更以题材的创新而垂影响于久远,作为鼓吹忠勇报国的第一声嘹亮的号角,盛唐的边塞诗及宋代的爱国诗章,莫不发轫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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