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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惊天动地




  艳阳高照。树上鸟儿,啾啾鸣叫。
  东方朔家的后院内,阳光依然灿烂。只是阳光下的人们,心情可不那么灿烂。东方朔一不舞剑,二不看书,却在一棵大树下逗着蛐蛐玩。
  自从那天他保护着汲黯,疯疯傻傻地从皇宫中出来后,东方朔自己也陷入了沉思。自己当时是真的疯了?傻了?是自己真的变成了屈原,还是屈原当时附于自己的体上?他自己也讲不清楚。唯一萦绕于心头的,便是屈原《离骚》中的那句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一面玩蛐蛐,一面检讨着自己。近来老婆开始数落着,说我不如过去鲜亮了。她说得对么?我东方朔在平原时,是一个鲜亮的人啊!可自从终日出没于汉宫之后,自己是变了,变得爱随声附和,爱跟着皇上说话。皇上愈来愈听不进不同的声音,愈来愈自以为是,愈来愈好大喜功!不论是打匈奴,还是受降时;不管是建新城,还是裂诸侯,直到最近的迁豪强,武帝都已露出了千古一帝的本相,同时也露出了残暴虐民的端倪。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写那两车竹简时,还太年轻,许多说法未必经得住推敲,尤其是千古一帝这个意念,说得太多,渲染得太重,也许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过呢!
  他一面玩着蛐蛐,一面想着主父偃和张汤两个。他们都不是东西,是两个祸国殃民的小人!张汤还倒罢了,那是武帝自己认定的。可这个主父偃,和过去的王臧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可叹我东方朔,为什么早没有觉察呢?为什么还要保举他呢?为什么就没对他警觉,还与他打赌,要让他三次呢?那主父偃根本就不念什么旧恩旧情,他完全是在愚弄我啊!
  他手中用小棍儿拨着一只大蛐蛐,心中却想着许多人和事儿。他想到郭解和卫青。卫青诚为大将之才,然而,他既是将皇上推到千古一帝之位的功臣,同时也是杀害无辜的罪人。每次打仗,都有数以万计的匈奴人被杀死,汉家的人马也是成千上万地死去。好在霍去病这次没去,不然的话,会有更多的无辜命归黄泉。是自己那些竹简中,宣扬的复仇之语太多?不对,是自己“仁爱”两个字说得不够!还有那个郭解。他和皇上是一种性情,只不过一个在朝堂之上,一个在绿林草野罢了。皇上用外甥金吾子的性命,得到了郭解的片刻合作,没料到郭解眼中不仅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人世间的半点不平。主父偃和张汤要迁豪强于茂陵,很大程度上是要拿郭解开刀哇!
  他的脑海里又幻出李少君和淮南王的影子,还有刘陵和那个庄助。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既然知道李少君是个混混,是个大骗子,是个要把皇上骗倒,把淮南王整死的人,弄得天下大乱的人,为何不没法将这个混混给去掉呢?难道这为了皇上能有仙药吃,能够没完没了地驾驭女人吗?还有,那个没廉耻的刘陵,她的所作所为,能说明淮南王家的人是好东西吗?那个庄助前来,可能就是刘迁图谋不轨的先机!好在皇上心里明白。可怜的淮南王刘安啊,他学道求仙,到头来却要死于莫须有的求仙之书上!
  “看,看,你把蛐蛐都弄死了!”齐鲁女在一边大叫。
  东方朔这才认真地去看眼前笼中的蛐蛐,原来凶猛的那一只,果然被自己用小棍儿捅得没气了。他本来是想把它逼在笼子一边,不让它欺负那几个弱一些的,没想到自己心不在焉,不知是想到主父偃时,还是在想李少君时,心愤手硬,竟将那个凶残的蛐蛐捅死了。
  “夫人,你看,我不是有意的。”东方朔像个无意中犯了过失的孩子。
  “好啦,好啦。我看你啊,在家才关了几天,就和傻子一样了。是那药的作用呢?还是皇上说他再也不愿见到你,你的心里难受呢?”齐鲁女问道。
  “夫人,别提那些烦事好不好?你帮我想想,这个大蛐蛐被我弄死了,蒲柳回来,可是要不依的啊。”
  “一个臭蛐蛐,你倒是想得周到,可咱们蒲柳,都十九岁啦,连个家室都没有,你怎么不想想呢?”
  是啊,蒲柳都十九岁了,该找媳妇了,自己竟然从未主动想起。噢,那主父偃和自己打赌,还想着要把那丑八怪女儿嫁给蒲柳呢!想到这儿,东方朔不禁笑了起来。
  “笑什么?人家给你说正经事。”齐鲁女有些生气,将脸转向一边。
  “夫人,我想起了主父偃那个恶人,和我打赌时,竟将他的女儿,说成有‘沉鱼落雁’之容,说如果我帮了他,他就将女儿嫁给我们蒲柳。当时我心中一喜,为了孩子,才答应他在皇上跟前,让他三次的啊!”
  “我不管你们朝中的事、打赌的事。可一牵扯到我的儿子,你可就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快讲,他家的女儿怎么样?,果然漂亮吗?”齐鲁女追问。
  “漂亮,漂亮极了。好个沉鱼落雁之容,当时我见了,就对主父偃说,你的女儿,鱼儿见到了,要是不沉,肯定是条死鱼;雁儿见了,要不赶快飞走,必然是个纸雁!”
  “别打那么多哑谜,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快说嘛!”
  东方朔将那天和主父偃打赌、发现主父偃女儿长得什么样子等事,给齐鲁女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齐鲁女笑得差点背过了气。

  过了好一会儿,齐鲁女才正色地问道:“哎,老公啊,你说那个主父偃,会不会说你已经让他三次了,非要将女儿送上门来啊!”齐鲁女笑归笑,对儿子的事,还是放不下的。
  “不会。他献第一计时,我就在皇上面前和他对着干了。后来是皇上下的令,主父偃在时,不让我开口。主父偃占尽了便宜,他再没脸皮,也不会把那个丑女儿送上门来!”
  “可我听说,主父偃人虽很坏,可对他的女儿啊,好得不得了!”齐鲁女说。
  “石头还要挨着土哪,人,哪有一点爱心都没有的?”
  “那你说,我们蒲柳的事,怎么办?”
  东方朔突然想起,他听辛苦子说过,蒲柳和隔壁修成君家的大女儿金娥,还挺玩得到一起。金不换和俗女两个,自从儿子被武帝问斩之后,终日闭门不出,连东方朔家也不来了,只有儿女们还有些来往。于是他便向夫人悄悄地说了这事。
  齐鲁女却说:“这事我早就知道。可是老公啊,人家儿子出了事,本来指望你帮大忙,没想到你和皇上两个,还是将金吾子法办了,为此,他们两口子再也不到我家来了。再说,人家是皇亲国戚,我们也攀不上啊。”
  “我只问你,那金娥多大岁数,长得怎样?”
  “那丫头才十六。长得倒是很水灵,你想想,她的娘是谁,她娘的娘又是谁嘛。”
  “那为人呢?贤淑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只能等蒲柳回来,问问他了。”
  二人正在说话,道儿进来了,站在院门前,却不说话。
  齐鲁女问:“道儿,是不是老婆又给你气受了?”
  “夫人,哪能。自从您教了我两招,她就服了。”
  东方朔来了精神:“噢?她还教了你两招,你不怕老婆了?快来,快告诉我,是哪两招?”
  道儿也乐了:“老爷,小的向夫人保证过,不能将绝招泄露给您。夫人就在您旁边,想要讨教,您自己问啊。”
  东方朔看了夫人一眼,这才发现自己问的不是地方。
  道儿却说:“老爷,那个名叫司马迁的年轻人,在门外等着要见您呢。”
  齐鲁女却说:“老爷在家养病,谁都不见。我说的,就是皇上来了,也不见。”
  道儿笑道:“夫人,要是皇上真的来了,可是得见的啊。”
  齐鲁女不依不饶:“见什么见?有他这样当皇上的?让臣子猛服药,得急病?”
  道儿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司马迁,可是老爷最喜欢的年轻人啊。”
  东方朔说:“夫人哪,快让司马迁进来吧,只有他能帮我的忙啊。”
  齐鲁女“哼”地一声,回屋去了。道儿急忙出去,将司马迁领了进来。

  司马迁已二十多岁,短短的几缕黑须,显得有些成熟。他向东方朔双手一揖,问道:“东方大人,身体好了一些?”
  东方朔回了一礼:“还好。子长,太史公身体可曾恢复?”
  “家父去年染上风寒,现已初愈,能够自己走动了。”
  “那好。子长,你知道朝中事情怎样了吗?”
  “东方大人,虽然汲黯没被下狱,可迁天下豪强到茂陵之事,皇上仍是坚意推行。谁都劝不住啊。”
  “是啊。都是我不好,没看出主父偃如此歹毒,两番救了他,结果还让他咬了一口。”
  司马迁却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东方大人如此,皇上也一样啊。”
  “噢?”东方朔没想到司马迁会如此说话。他看了司马迁一眼,只见他神情坦然。东方朔心中一喜:有这样的良史,汉家也算得人啊。他想了一下,问道:“听说卫青将军到皇上那儿,为郭解说情了?”
  司马迁点头。
  “那皇上同意郭解不迁往茂陵啦?”
  司马迁摇了摇头。“没有。皇上说,‘你们都看啊,郭解有没有权势啊,连堂堂大将军,都为他讲情,他还能不是豪强吗?哪怕是一个人不迁,朕也要把郭解迁到茂陵来居住!’”
  “嗨!”东方朔摇摇头,无标奈地院中踱了起步子。如果卫青的话,都说服不了皇上,那么,郭解这回,是非迁不可了。如果郭解再坚持,皇上肯定会以此为借口,惩治郭解挂印封金之罪的!
  司马迁无担心地说:“郭大侠做事,也是一意孤行哪。”
  东方朔踱到院门边上,突然看到院子外面有马匹、行李和家奴。他不禁一怔:“子长,你是不是要出远门?”
  “正是。东方大人,我父亲说:不能只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才能做好学问,当好史官。子长这次准备南下江淮,东去齐鲁。”司马迁说。
  “好啊。我真想和你一道,再做一次逍遥游啊。可是如今皇上被主父偃和李少君两个小人迷住,张汤又在一边为虎作伥,朝中风云迭起,东方朔身在何处,都是内心难安啊。”
  “东方大人,郭大侠那里,我想顺道前往,劝说他一番。”司马迁主动请缨。
  东方朔眼中一亮:“好!这正是我想求你前往的。请子长代我转告郭大侠,还是忍一忍,迁到茂陵吧,不然,皇上震怒下来,不仅他的家小要颠簸流离,还会有更多的无辜,为他而丧命的!”
  司马迁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请大人放心,子长定当劝说郭大侠前往茂陵。子长这就告辞,还请大人保重。”
  司马迁走了。东方朔走到门前,看着他和仆人,还有一匹拉着一堆简册的马,心中翻起无限的感慨。

  杜县郭解家中。郭解正与霍云儿一道,看着摇篮中的刚几个月的小儿子,互相谈笑。家奴来报:“启秉老爷,外边有个客人,自称司马迁,要见老爷。”
  “司马迁?快快请进!”郭解忙说。
  司马迁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进门便鞠躬:“郭大侠,郭夫人!恭喜你们新添贵子!”
  郭解急忙让坐:“多谢,多谢。”
  司马迁那只捏刀持笔的手,摸起孩子有点不太自然。在正式劝说郭解之前,司马迁一边抚摸着孩子的脑袋,一边问候似地说:“公子大名怎么称谓?”
  郭解忙说:“子长您太客气。啊,这小家伙,是在我辞官回家后不久就生下的,因此就叫郭家。”
  司马迁坐下,刚喝一口水,就放下杯子说:“大侠,夫人!子长带来东方大人和卫大人的口信。”
  “他们要劝我迁往茂陵,对不?”郭解说话,从不绕弯子。
  “是的。大侠,依司马子长之见,大侠暂时屈就一下,等东方大人劝说皇上回心转意,事情就好办了。”
  “让皇上回心转意?我看是白天做梦吧!”
  “大侠,即使皇上不能回心转意,你也要相信东方大人。上次你挂印封金,离开长安,我们都为你捏了一把汗,不也是东方大人想法说服皇上,让你转危为安了吗?”
  霍云儿也劝道:“夫君,妾以为子长所说,甚有道理。我们现在有了孩子,也不便四处奔逃,何必再让皇上怒上加怒呢。”
  郭解想了想,点头说道:“既然大家都是这么想,夫人也同意,我郭解就顺从一次。不过,让我去给他当守陵人,实在是心中不平啊!”
  司马迁劝说道:“大侠,皇上虽然诏令有所过头,可他毕竟是个有为的皇上。东方大人、卫大人,还有汲黯大人,都能忍辱负重,为国着想,郭大侠也就委屈一回吧。”
  “那好。离皇上诏书上规定的期限,还有多少时间?”
  “诏书上是半年为限。现在只剩下半个月了。”
  郭解算了算:“杜县离茂陵,不过百里之遥,两天就可搬到。明天我就让家人去茂陵购一块地,十天之后就搬迁。”
  司马迁如释重负:“大侠,你如此办事,东方大人、卫青大将军,也就放心啦。司马子长还有父命在身,要去江淮齐鲁。就此告辞了。”
  郭解起身送客:“好,郭解也不留你,后会有期。”

  长安的廷尉府内,张汤和义纵、主父偃三人也在一起秘密议事。义纵被皇上命为寝陵迁置使,权力出了长安,当然自鸣得意;主父偃最近连升四级,也是趾高气昂;只有张汤还是老样子,他已经没法升官了,朝中除了丞相,谁也没他的权力大。可是张汤看到义纵和主父偃一个个春风得间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
  “二位大人,皇上这次准迁天下豪强到茂陵,采纳的主父偃大人的主意,用的是义纵大人的果敢。虽说总的事情要我过问一下,实则还是二位的功劳。不知二位觉得,这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义纵听出了张汤的弦外之音,急忙应到:“张大人,您身为迁尉,又兼御史,我和主父大人,便是您的亨哈二将。义纵已将那些迁到茂陵的豪强,十家一组,称为‘甲’;十‘甲’再联成一‘保’,选出‘保’、‘甲’的头领来,别看他们在外地横行霸道,来到茂陵的天下脚下,可就乖得多了。至于还有的人不能如期牵来茂陵嘛,”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主父偃,“那就要看主父大人有何对策喽!”
  主父偃心知肚明,好一个义纵,你总是把难事推给我,目前不就一个郭解没有到吗?也罢,也罢,谁让这个迁移天下富豪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呢?于是他也开了腔:“张大人,义大人,迁天下豪强之事,我看到眼下,已是大功告成。只剩一个郭解,还没有动窝,依我看来,他迁了对我们,是个小好;他不迁,对我们来说,是个大好。”
  张汤有点惊讶:“小好和大好?”
  主父偃笑了。“迁了是好事,那对别人是好事。如果不迁,对我们可是大大的好事。”
  义纵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直问道:“主父大人,郭解不迁,皇上就会找我们算帐!有什么了好处?你就别绕弯子,直说了好不好!”
  主父偃笑了。“义纵大人,这郭解顺着皇上的旨意,迁到茂陵,有意思的只是你一个。为什么呢?你的辖区多了一个难管的刺儿头。可是,皇上会觉得郭解还是听话的,说不定和匈奴一找仗,皇上还要用他。郭解和卫青再走到一起,恐怕不是你执金吾随便就‘执’得了的吧。”
  义纵心想,也是啊!来了郭解,他的徒弟们会蜂拥而至,茂陵就不平静了。如果皇上再用他立功,可真有点难办。“要是郭解不来,有什么大的好处?”
  主父偃奸笑了一声,转过去对张汤说:“张大人,难道你也不明白?”
  张汤心里已经有底,可他却要装糊涂:“本大人和义大人都不明白,请大人明示。”
  主父偃这下子高了兴,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二位大人,从眼下看,郭解迁来了,是件好事。可从长远看,郭解不迁,是件大好事!为什么呢?郭解迁了,皇上就会息怒,后边的事态如何发展,你我都难预料。可郭解要是不迁,那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震怒,下令捉拿郭解。到那个时候,张大人,义大人,你们可就有事情干喽。”
  义纵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个,也算是大大的好事?”
  主父偃说:“义大人,你别急啊!你们想一想,这朝廷之中,皇上最器重的人,不就是文有东方朔,武有卫青么?卫青这次替郭解说情,皇上不仅没听,而且还嘲笑他一番。依我看,没有东方朔,卫青也没大用场,只配打仗!可如今那个东方朔,已让小人给搞的上吐下泻。当然,保不准哪天皇上一高兴,又让他回到身边,那时咱们还是没戏。可郭解要是不迁,皇上一旦震怒,不用我们去说三道四,皇上自然就会想起郭解大逆不道,挂印封金之事;而东方朔私自放走郭解,又借皇上大赦天下帮他逃过一劫,这些事情,皇上心里清楚着呢,到了那时,恐怕皇上就不会只让郭解的家园着火,在长安的池鱼,可能也要被煮一煮呢!”
  “高!高!这满朝文武,只有你主父偃才是东方朔的对手!”义纵听到这里,不禁为之叫好起来。
  张汤却阴着脸:“恐怕没这么多便宜的事吧。你主父偃想得到的事,难道东方朔就想不到?”
  主父偃分辨说:“张大人,他东方朔要是事事想到我的前头,那他还会输给我吗?在朝廷之上,有嘴不能说话,只能用手来表达意思,只能装着屈原来发牢骚,这可是铁版订钉的事情啊!”
  正在此时,吴陪龙走了进来,他走到张汤身边,几乎将脸贴到了脸上,对着张汤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
  张汤脸上顿时露出一片失望。
  主父偃吃了一惊:“张大人,出了什么事?”
  张汤没有好气地说:“郭解明天就动身,要搬往茂陵了!”

  在司马迁离开郭解十天之后,郭解果然将他在杜县的家产,能卖的统统卖掉,不能卖的都分给了四邻,然后举家二十辆车,向茂陵进发了!
  邻居们知道郭大侠要迁走,许多人都来问候。到走的这一天,整个村镇的人,几乎全部来到路边,有的人是看热闹,但有更多的人,是来送行。
  一个长期受郭解之恩、双目已经失明的老妇人,此刻跪在地上,向天乞求:“皇天后土,保佑郭大侠平安吧。老身无儿无女,全赖郭大侠周济,这回他走了,又给老身那么多的家产。皇天后土,保佑郭大侠平安吧。”
  杜县平日从郭解处受惠的,岂止一人二人?只见三二十人,沿途跪下,纷纷给郭解乞求苍天,望保平安。
  郭解的徒子徒孙约百余人,争着前来挽车。那些拉车用的马,见有人在帮衬他们,不知是用力地拉为好,还是不拉为好,马都如此不知所措,弄得那些车,行走得也不自然。
  郭解在车上,看到这种情形,也有点着急。“哎,你们都不必送啦,这样走走停停,我可就误期啦!”
  一个穿红衣服的,大徒弟模样的人说:“师傅,不行啊,他们都要来送您,徒儿拦不住啊。”
  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徒孙模样的人说:“祖师爷,就让徒子徒孙们送一送吧,听说,茂陵由义纵管辖,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徒子徒孙们心里不踏实啊。”
  郭解无奈地摇了摇头,由着车队紧一阵、慢一阵地前行。
  郭解的邻里们站在车后,有的开始痛哭。
  正在行走之间,一个绿衣徒弟来报:“老爷,杜县县令前来相送。”
  郭解说:“好啦,你就说,郭解我急于赶路,就不麻烦县令大人啦!”
  穿红衣服的大徒弟说:“不行啊,师傅,说什么他都要见见您哪。”
  郭解无奈,只好说声“那就请。”
  杜县县令个头不高,但却鬼头鬼脑。他老远老远就下了车,大步并小步地跑过来,满面堆笑站在车下。“郭大侠,杜县县令许仲衡来迟,请大侠不要见怪。”
  郭解也不下车,只是欠了欠身子,答道:“哪里哪里,郭某在杜县,多多打扰。平日县令大人多多关照,今日奉命迁往茂陵,你就省心啦。”
  许仲衡连连摆手:“哪里哪里,郭大侠,本县令能为大侠办事,实为荣幸之致啊。今日郭大侠远去茂陵,实为敝县一大损失,民众饮食不安,本官也睡不好觉啊!”
  “噢?许大人,你言重了吧?”
  “本官所说,句句是实。”
  “那好,话大人,郭解多谢你前来相送,改日再登门致谢。杜县是我长居之地,再有什么人敢闹事,你告诉郭某就行,郭某这就启程啦。”
  许仲衡捧出金锭两块,恭敬地放到车上。“郭大侠,这是许某的一点薄礼,还望大侠笑纳。”
  郭解用眼瞥了一下:“这哪儿行!郭解从没给你送礼,怎好收你礼物?”
  “郭大侠在我县内,为我县一方安定,功劳致大。许某此点谢意,只是聊表寸心。望大侠万万不要推辞。”
  郭解想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就把这两锭金子,用来把杜县的学堂,修得好一点,余下的多供几个贫家子弟求学吧!这可是尊从皇上的旨意啊!”
  许仲衡连连点头:“是皇上的旨意,也是郭大侠的旨意,许某遵命,一定办好。”
  人群之中,出现两个绿衣人的身影。这二人装作郭解之徒,在暗暗地监视着郭解的行踪。他们便是张汤的部下吴陪龙和另一个盯梢,叫李得心。他们对视了一眼,互相恨恨地点了点头。

  长安城中,廷尉府内。只剩下张汤和主父偃两个在一起。
  “义纵大人这次去茂陵,必定严加部防。可是这郭解来到茂陵,不管生事不生事,都够他义纵头痛的。”张汤口中如此说着,心里可有点幸灾乐祸。
  主父偃却一脸的认真:“张大人,既然郭解来了,就一定会出事。就是不出事,我们也得让他出事。不然,他武与卫青连手,文与东方朔勾结,我们可就……”
  张汤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主父偃,据我所知,郭解与你无冤无仇,而东方朔对你,却是有大恩大德的啊。你如此不依不饶,在本大人看来,好象有些说不过去吗。”
  主父偃笑了。“哈哈哈哈!张大人,你是在考我吧!这官场之上,有什么情意可言!一国不能有二主,一主也不可两个同样强的谋臣。他东方朔挡着我的道,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情谊可言!这一点,张大人您可是比我更明白了。如果义纵他再往上爬,把大人您的风头全给占尽了,您会还想着他的好处吗?”
  张汤觉得主父偃是个虫子,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只觉得腹部痛了一下,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主父偃见张汤被自己击中,便又把话说了回来:“张大人,你我可都是最忠于皇上的臣子。那郭解无君无父,便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皇上对郭解如此深恶痛绝,而东方朔却要再三加以环护,那就等于东方朔先和我们过不去。大人,您也再三要求皇上惩治郭解,难道不是和主父偃一道,都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吗?”
  张汤抬起头来,再看看主父偃,只觉得主父偃也是一面镜子,自己居然能从主父偃的脸上,能看出自己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主父偃的脸上有块大疤!他警觉了起来,不现说话。
  主父偃以为张汤甘拜下风了,便更是语若连珠:“张大人,您的行动,我是最佩服的了。您在郭解那儿,早已安排下眼线,什么时候时机成熟,您就会收拾郭解。这是为皇上解气,我主父偃一百个叫好,一百个帮忙!只要能让皇上高兴,什么东方朔,什么卫青,都让他们躲得远远的……”
  主父偃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嘴渐渐地闭上。他发现张汤的脸上有一些不快的颜色,更准确地说,张汤的脸上露出杀机,一种似乎不是针对郭解的杀机!主父偃心里一哆嗦:主父偃啊,主父偃,言多必失!你窥透了张汤的心底秘密,你还要说出来,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你对付东方朔那种讲情讲义的人可以这样,可你对张汤要推心直腹,你的麻烦也就来到了!
  主父偃傻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汤,嘴张得大大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张汤脸色由阴转晴,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笑声,让主父偃毛骨耸然。
  “哈哈哈哈!”张汤笑着站了起来:“主父大人,张汤真没看出,你是这么厉害!难怪东方朔会在你面前败下阵来,难怪皇上会器重你,让你连升四级,你真是千古难得的奇才,怪杰!张汤今天,算是自愧弗如了!”
  主父偃嗫嚅地说:“张大人,你的意思是……”
  “主父偃,如今你,我,还有义纵,我们三个是三人同拉一驾车。皇上的鞭子要打的是郭解,那我们就要把郭解送到皇上的鞭下。可是捉不到郭解,我们三个可都要挨鞭子抽啊!”
  主父偃觉得张汤说的有理,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张汤见他心神不定,便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好啦,主父偃,你对皇上的忠心,还有你的私心,今天都对我张汤说了。我们算是知心朋友。等抓到郭解,我定在皇上面前,着力保你。公孙弘那老朽,早就没用喽!”
  “啊?”主父偃惊叫一声,不知是祝祸是福。但他心里马上又出现一句话:管他娘的是祸是福,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由他去吧!

  落日西斜,林影延伸。
  杜县通往茂陵的大道上,一大队车辆依然慢慢西行。
  郭解坐在车上,看了看云儿,只见她怀抱儿子,面目安享。郭解微闭双目,好似要小作休息。未走多远,突然又一绿衣徒孙来报:“老爷,奉明县令前来相迎。”
  郭解急了:“啊呀,你就说,天色已晚,郭解改日亲自到县衙拜见!”
  穿红衣服的一个徒弟说:“不行啊,师傅,奉明县就是茂陵所在地,他是父母官啊。”
  郭解长吸一口气,然后又吹了出来:“那就快点!”
  奉明县令是个瘦高个,名叫陈保成。他也是老远老远地就下车,踮着小碎步子跑过来,满面堆笑地说:“郭大侠,奉明县令陈某来迟,请大侠不要见怪。”
  郭解觉得腿脚酸软,便下车走动几下,边走动边说:“哪里哪里,郭某来到茂陵,还望县令大人多多关照。”
  那陈保成说:“郭大侠不要客气,本县能将大侠盼到,实在是荣幸之致啊。”
  郭解道:“陈大人客气了。郭解为人有自己的方法,决不会无事生非,骚扰地方。今天还得赶路,改日定到县衙看望。”
  陈保成让随从的人捧出银锭若干,放于车上。“郭大侠,这是陈某的一点薄礼,还望大侠笑纳。”
  郭解背对着银子,看都不看:“这哪儿行!郭解刚到,按说该给你送礼,怎么好收你礼物?”
  陈保成说:“郭大侠来到我县,我县的安宁,多多仰仗大侠。吴某此点谢意,望大侠万万不要推辞。”
  郭解想了一下,觉得如此推辞,可能也推不掉。“这样吧,大人的好意,郭解领了。这些银子,你把他化为串钱,代我郭解,散给奉明街头的无家可归之人。”
  陈保成有点不解:“这……。”
  郭解不太耐烦了,怒道:“就算是郭解送的,有什么不妥?”
  奉明县令急忙称是:“陈某遵命,陈某遵命!”
  吴陪龙和李得心二人在人群当中,看到这幕情景,再次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天已黄昏。郭解的车马继续西行。家人再次来报:“老爷,扶风太守胡青云带二百人马,前来相迎!
  郭解气得七窍生烟:“你们说,这路还走不走哇!”
  穿红衣的徒弟说:“老爷,没办法啊。县令你都见了,太守还能不给面子?”
  郭解气愤地说:“今天就驻札这儿啦,明天再走!”
  吴陪龙和李得心互相点了点头,二人悄悄溜走。

  建章宫中。汉武帝正与一美女饮酒。杨得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侍候。一队歌女,在庭中翩翩起舞。
  武帝对那个美人说:“丽娟啊,这可是长安执金吾义纵替朕挑选的歌舞女子,你觉得怎样?”
  丽娟小嘴微动,带点南方口音:“皇上,臣妾觉得,她们的歌唱得很好,可是,要说跳舞嘛,可就比不上我们姑苏人的身段好了。”
  武帝高兴地说:“好啊,明天朕就让张汤派人,到你们姑苏再选一拨来!”
  丽娟有点嗔怪:“皇上,可别再选一个丽绢来,那臣妾就没人喜欢了。”
  武帝乐了:“哈哈,丽娟,你何时能学得像卫皇后那样,不吃醋呢?”
  丽娟却不以为然:“皇上,臣妾以为,爱吃醋的女人,才是一天到晚,心思都在皇上身上呢。”
  武帝一惊:“啊?──对。对!丽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见识。朕不要别人,白天晚上都只要你一个,行不?”
  丽娟娇滴滴地叫了声:“皇上!”然后扑到武帝怀中。
  杨得意见到丽娟此状,脸上很不愉快。这时张汤前来,他便说道:“皇上,张汤求见。”
  武帝急忙将丽娟推开:“好,让他进来。”
  “皇上,臣张汤有要事奏明皇上!”
  武帝先问他道:“张汤啊。今天已是最后期限,该迁到茂陵的豪强,全到位了吗?尤其是那个郭解?”
  “回皇上,主父偃刚刚派人来报,要迁的人,全部到位。那郭解,畏于皇上您的威严,也于昨日迁到茂陵。”
  武帝轻蔑地:“哼!我以为,他还敢抗旨不行哪。”
  “皇上,那郭解虽然然到了茂陵,可是,一路之上,送行者多过千人,摩肩接踵,路人塞道啊。”
  武帝吃了一惊:“他就这么威风?”
  张汤添油加醋:“岂止是威风!皇上,他原住的杜县,县民跪拜于道,县令许仲衡亲自前往,还送了二百两黄金;茂陵所在地奉明,县令陈保成居然去迎接,送了他五百两白银。最可恨的是扶风太守胡青云,他远在二百里之外,也来迎接郭解,由于天色已晚,送去多少东西,臣派去的人没打探出来。”
  武帝一边听,一边动怒。“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皇上,郭解此人不除,必有大患啊。”
  武帝叹了一口气,用手一推,将案上杯中之物洒翻在地。“可是东方朔和卫青都那么信任他。”他不解地说。
  张汤却小声地说:“皇上,愈是这样,愈不好办啊!东方朔乃人中智囊,卫青将军也是将中豪杰。他们结为一体,后果不堪设想啊。”
  杨得意在一边瞪大了眼睛。
  武帝怒道:“胡说!东方朔和卫青,对朕决无二意!”
  张汤小心翼翼地将话往回收:“是,皇上,小臣该死,小臣只是担心罢了,小臣是为皇上好啊。无论如何,这郭解,不能养虎为患啊。”
  “朕问你,这路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皇上,小臣派吴陪龙和李得心两个,专门盯住郭解,他的一举一动,臣都了如指掌。”
  “好!只要找到郭解的罪证,马上动手,除掉他!”
  张汤立定而答:“是,皇上!”
  武帝挥了挥手,示意张汤退下。张汤正要起身,一个小宦官来报:“皇上,主父偃有要事来见!”
  武帝还想和丽娟一块再续鸳梦,觉得很烦。“怎么啦?今天有这么多要事?歌舞退下!让他进来!”
  歌舞退下,丽绢也很不情愿地退下了。
  主父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边跑边叫:“皇上!噢,张大人也在,出事啦!”
  “什么事?你急成这个样子?”武帝有点烦。
  “皇上!张大人派去探听郭解消息的那两个,今天早晨在茂陵,被郭解的徒弟们发现了!”
  张汤大惊:“啊?”
  武帝却不以为然:“发现了又怎样?”
  主父偃焦急地说:“那李得心,被郭解的徒弟一掌击毙。”
  张汤急切地问:“那吴陪龙呢?他怎么样?”
  “吴陪龙逃得快一些,可脚也被飞镖射伤。”
  “那他人在何处?”张汤抢在武帝前头问话。
  武帝惊奇地看了张汤一眼。主父偃忙回答:“幸亏义纵大人率兵前往,救起了他。义纵已将郭解的家,团团围住!”
  武帝此时站起身来:“张汤!”
  张汤再次立定:“臣在。”
  武帝:“你去告诉义纵,说是朕说的,一定要将郭解这个大患给我除掉!”
  “臣遵旨!”
  “还有,那几个县令,太守,统统投进死牢!”
  “臣遵旨!”
  武帝回过头来,看杨得意还在,示意让他出去。
  杨得意乖乖地退下,宫中仅剩武帝与张汤、主父偃。
  武帝说:“两位爱卿。”
  张汤主父偃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跪下磕头领旨。
  “你们都知道,郭解是人中豪杰。可是他敢与朕分庭抗礼,朕就不能容他!只有二位爱卿,明白朕的旨意,多次献策,要除此贼。只是,此次行动,要严守机密,不得让他人知道!”
  张汤说:“别的人,臣都不怕。只有二人,臣等无能为力。”
  武帝道:“你是说,东方朔与卫青?”
  主父偃插话:“皇上,他们两个与郭解的交情,可是非同一般啊。”
  听了这话,武帝更是烦上加烦。“好啦,朕说过不想见东方朔,如今再传朕的旨意,要他闭门思过,不许出来!至于卫青嘛,朕要请太皇太后到他府上住上几天。”
  张汤马上拍马屁:“皇上,这两招高!只要您稳住他们两个,剩下的,就看臣和义纵的了!”
  主父偃不甘寂寞:“还有我呢?!”
  武帝看了看主父偃,脸上露出鄙夷之态。张汤见了,先惊后喜。主父偃也明白了一点,面上木然。
  武帝一挥手,二人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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