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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潜山县大堂公案后坐着七品知县于文武,一阵肃杀的堂威之后,跪伏堂前的原告汪有德将状纸双手交给主簿,便放声恸哭,不时从掩袖间朝知县偷觑一眼,口中一个劲地嚷嚷:
  “请求大老爷为小民伸冤啊!”
  于文武从主簿手中接过状纸,轻拍堂木,喝道:
  “汪有德,你不要嚷叫不休,你说范存仁霸占你家田亩,贪赃枉法,可有证据?”
  “大老爷容禀,范存仁霸占我家田产账目,尽人皆知。”
  “范存仁乃朝廷命官,怎么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汪有德倏地跳起来,直趋坐在堂下的被告范存仁面前,指着他嚷嚷说:“范存仁依仗权势,无法无天,横行乡里,欺压良民。”
  在于文武的厉声制止下,二役吏将他拉回原地跪下。
  于文武欠身对堂下正襟危坐的范存仁拱拱手,谦恭地问道:
  “范老前辈,汪有德状告老先生情状,可有此事?”
  范存仁持持花白的胡须,红润发亮的脸膛上显得正气凛然,鄙薄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伏地而跪的汪有德,然后从容地向于文武抱拳回道:
  “于大人垂询可有此事,老夫难以用有或无简单回答。”
  “噢?请述其详。”
  “于大人,汪家二百亩田地、八干两银子财产等等确实由老夫代管。但这里原有一段隐情……”
  汪有德的父亲汪信义是潜山县一位有名的茶商,恰如他的名字一样,经商四海,信义第一;赚钱不少,捐助善事更多,赈灾救荒、修庙铺路,赢得了“汪好好”、“汪大善人”的美名。可是偏偏家中每每不顺,十年前发妻亡故,丢下个十五六岁的儿子汪有德。汪信义先是希冀儿子读书高中,光宗耀祖,接连延请名师教习,可是有德总不争气,左耳进右耳出,几年下来连部《论语》也未读通,与一批市井之徒鬼混,学了些偷窃扒拿、奸淫行骗的歪门邪道,竟至打骂先生,离家游荡。汪信义见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干脆让他跟自己学做买卖。这样一来汪有德更为放纵了,收了茶账竟自挥霍,动辄去安庆、南京吃喝嫖赌。汪信义续弦之妻刘氏不到三十,生了两个女儿,都才七八岁,汪信义离家外出经商之后,汪有德便向继母索取银两,不给就偷……范存仁告老还乡之后,与汪信义居处毗邻,汪信义久慕范存仁道德文章,也曾带着有德过门求教,半年之后,范存仁便摇头叹息,“竖子顽劣,不可教也。”前年腊月,汪信义旧病复发,吐血不止,请了许多医生均未能治愈,一位郎中对刘氏直言,病入膏育,不可救药,赶快安排后事吧。汪信义叫刘氏将范存仁请到病榻前,还没说话便挣扎着要给范存仁磕头。范存仁连忙制止,说:“信义兄有甚吩咐,老夫照办就是。”汪信义潜然泪下,说:“我这辈子善事做了也不算少,可是如何就不得善报呢?生了个孽种,天生的混世魔王,一年到头不务正业,挥霍家产。我在世尚且不能制约,我死之后刘氏哪管得住他?不消一两年,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财产非叫他败尽不可。刘氏孤弱,小女年幼,叫我死不瞑目啊……今日恭请范大人屈驾寒舍,想在归去之前,拜托大人怜悯相助。”范存仁俯身说道:“汪老先生有甚嘱托,尽可直言。”汪信义说:“老朽素仰范大人高风大德,我死之后,拜托大人代管田产账目——”范存仁连忙说:“不可,不可,非是老夫不肯相助,只怕将来令郎反目,滋事生非,以致人言沸沸,说我范某乘人之危,有意侵占……”汪信义又要挣扎起来,范存仁将他按住,一阵喘息之后,眼涌浊泪,哽咽着说:“范大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人若肯怜悯相助,逆子不必理睬,近日病危期间,老夫已立下文约凭据,再请邻人具保,一应手续完备……大人,救救我一家吧。”说罢示意刘氏并两个女儿跪下给范存仁磕头。就这样,立了两份契约,范存仁、汪信义签字画押,又请乡绅王老石、珠宝商陶同琰具保签名。汪信义撒手西天之后,范存仁令三儿子精心管理汪家二百亩田地、八千两银子并仆役人等,设立专项账册,租谷出进,银钱收支等等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准挪用汪家分文银钱,不准差用汪家仆役作私。惟有汪信义的儿子汪有德——这个不肖孽子,其父临终时仍醉眠南京富乐院——三番五次要去银两,拿走一千两之后,不久又要。范存仁命三儿子拒付了,汪有德便吵吵闹闹要范存仁退出契约,还他田亩、银两,说他是汪家谪长,有权继承等等。范存仁则义正辞严相斥,说是汝父临终遗言并立有文约,当恪守信诺。一年多过去了,汪有德突然要对簿公堂,讨个公道,判个是非也无不可,但汪有德不顾事实原委,颠倒黑白,恶意中伤,便是乃父于九泉之下也要义愤难安的。
  范存仁结束了慷慨激昂的陈辞,潜山知县肃然起敬抱拳说道:“噢,原来如此!我说呢,范大人为官清正,有口皆碑,告老还乡之后岂会做出此等贪赃枉法之事。这等大善大德可谓是义薄云天,传诵千古,”他将目光投向跪伏的汪有德,喝道,“汪有德,你听清楚了么?范大人所言可是事实?”
  汪有德直起腰,手指范存仁大声说道:“这老家伙编造谎言,血口喷人,家父临终时,小人就在身边,嘱我继承家业,孝顺继母,照顾妹妹……小人哭得天昏地暗,磕头发誓……哪有甚家父托他代管田产之事?分明是他范存仁依仗权势霸占侵吞良民田亩财产,如此颠倒黑白,天理不容,青天大老爷,要为草民作主啊!”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于文武轻拍堂木,说:“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又转向范存仁,和蔼地问道,“范大人,汪有德一口咬定老先生霸占田亩,老先生只要出示汪信义与你所立文约,本官自当明判汪有德无理取闹,诬告朝廷命官。”
  没等范存仁说话,汪有德便嚷嚷说:“大老爷别听他念山海经了,他要是拿出什么契约,任你大老爷如何发落。”
  范存仁十分厌恶地瞥了一眼疯狗般狂吠的原告,不再说话,推开椅子便走。
  于文武也连忙站起,问:“范大人有何见教!”
  范存仁说:“老夫这便回府取来文书契约!”
  于文武说:“何劳老先生亲自动步,本县派两个衙役去府上,请老夫人出示便可。”
  范存仁坐下:“也好。”
  于是知县命汪有德暂且退下,请范存仁花厅稍事歇息,文约取来后再升堂理事。
  一个多时辰之后,潜山县衙再次升堂。堂前多了两个喊冤叫屈的妇人,一位是范存仁的妻子江茹仪,一位是汪信义的遗孀刘氏,面对她们的愤愤嚷嚷,于文武猛拍惊堂木,厉声说道:“肃静!肃静!”接着是衙役们助威的堂啸。
  “江茹仪!”于文武探身向范存仁妻子发问,“你口口声声说将契约亲手交给衙役,本县派往范府的两名皂吏叶常富、杨大庆在这里……”
  二衙役上前禀道:“回大老爷,小的们奉大人之命到范府取证,范老夫人说在小的们去之前,去了二位差公,她将文书契约交给他们了。”
  于文武问:“老夫人,大堂之上,望你如实说来,交给哪两个差公了?”
  江茹仪左顾右盼而语塞:“这……不过他们的模样老身记得清清楚楚,一位嘴角处有一块紫斑,一位很胖,操山东口音——”
  于文武道:“本县六十名衙役,除一名回定远奔丧,二名去宁国府公差,都在这里了,你不妨挨个辨认,看看是哪两个街役从你手中拿走文约的?”
  江茹仪匆忙紧张地在站立着的衙役们面前一个个细瞅,并未发现那两个从她手里取走文约的衙役。她失望而怀疑地徘徊着。
  “老夫人,认出来了么?”
  “大人,这班衙役中没见那二人,不过他们亲口对我说了我家老爷在大堂所述情形,他们奉你于大人之命前来取证,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老夫人,公堂之上说话要有凭据。”于文武拉下脸来,“本县只派衙役叶常富、杨大庆前往贵府取证,怎么你将文约交给不明不白之人了呢。依本县看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文书契约……”
  听了半天的范存仁警觉起来,看着于文武“明镜高悬”下诡谲的嘴脸,多年来宦海浮沉和理事办案的经验,他预感到这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做戏了。他镇静地捋捋长髯,与老妻向他投过来的疑惑目光相遇,正待说话,就听刘氏说道:
  “于大人,逆子状告范大人霸占我家田产,纯属子虚乌有,满口谎言。我家老爷临终之前,分明立了两份字据,并有具保之人,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况且二位具保之人可以作证。”
  “且慢!”于文武打断刘氏的话,问,“你说白纸黑字,立有字据,你且将文据呈了上来。至于证人,本县当立即派人传讯。”
  刘氏嗫懦着说道:“可是……可是这事儿太奇怪,文约契据,我一直放在盒内,藏在柜里,半月前还见着,今日开柜取盒,却忽然不见。”
  “那……证人呢?”
  “二位证人中,乡绅王老石今年春上病故,珠宝商陶同琰去年秋天去广东经商,至今未归……”
  “嘿嘿!”于文武突然冷笑道,“好一个刁妇,编出一番故事欺骗本县,你知罪不知罪?!”
  “大人,我说的句句实话,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刘氏急了,辩解道,“大老爷,范大人清廉公正,仗义相助,受亡夫与我之托替我家管理田产银钱,为何倒成贪赃枉法了呢?大老爷,上有天,下有地,人有良心,逆于汪有德缺德无德,恩将仇报,大老爷如何就信他一面之词呢?……”
  “放肆!”于文武拍起惊堂木,吼道,“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来人啦!”
  衙役们齐声应诺:“在!”
  “将刁妇汪氏、刘氏轰了出去。”
  “且慢!”范存仁怒不可遏,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于文武冷冷地说:“范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范存仁器宇轩昂地向于文武靠近,迎着于文武凶狠的目光,厉声说道:“荒唐!于大人官居一方,食君之禄,遇了讼案,不问青红皂白,草草问案,何至如此轻率!”
  于文武在范存仁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很不自在,下意识地拍着惊堂木,说:
  “范存仁,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你身为朝廷命官,知道朝廷律法么?”
  “老夫当然知道,不用大人提醒。”
  “既然如此,本县就按朝廷律法行事!”
  “你要怎样?”
  “范存仁,原告汪有德状告你依恃权势,侵占他家田亩财产,你说汪信义与你立有契约,据本县查核取证,你与刘氏均无所谓证据,因此本县以为,汪有德所告属实,按朝廷大法,当拘捕问罪。”
  范存仁手指发抖地指着于文武:“于文武,你这是胡作非为,如此问案,如此昏聩,信口栽赃,其中必有阴谋!”
  于文武霍地站起,喝道:“范存仁,你仗势横行,欺压良民,贪赃枉法,铁证如山,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嚣张。本县正告干你,你有后台,本县也有靠山,谁也救不了你,若是识趣,快快画押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大胆狗官,无法无天,老夫劝你快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衙役们!”
  “在!”
  “将罪犯范存仁立即拿下!”
  “是!”
  立即拥上几个役吏将挣扎呼喊的范存仁戴上枷锁。范存仁骂不绝口:“狗官!贼官!你如此倒行逆施不得好下场!”
  江氏、刘氏嚎啕着扑向范存仁,被衙役拉住。于文武挥手呵斥道:“轰了出去!”衙役们便将她们架着拖出公堂。
  于文武坐下,猛拍惊堂木,说:
  “范存仁,你招还是不招!”
  范存仁狠狠地向他唾了一口:“呸!老夫堂堂五品朝廷命官,一生廉明清正,你这贼官有甚资格在老夫面前呼叱嚷嚷!”
  于文武推椅扶案兀地站起,几乎狂叫起来:
  “大刑侍候!”
  衙役们发出了“呕——呕——”的低吼,同时将刑具呕哩呕当地搬来。
  范存仁被推到刑具前,他怒视于文武,双目如炬,听着如狐嚎狼嗷般的堂威,看出于文武狡黠凶残但又色厉内茬的胆怯。这猝然变故,他不惊不惧,为官多年的经验和对复杂世事的洞察,他意识到,这突发的官司不是偶然的了。于文武道出“你有后台,我也有靠山”的背后,可能无意中流露出隐伏着的真谛。八成是女婿邓文铿的涉连。弹劾当朝驸马,冒犯安庆公主,这一场殊死的较量和搏斗,范存仁虽然觉得贤婿光明磊落肝胆照人,但因为他面对的是过于强悍的皇亲,也必然是险象环生……如今潜山县平地风云,莫名其妙地制造了这一起案件,公然毁证栽赃,置他于死地,显然是故发旁枝,用以牵制贤婿的手脚……
  范存仁被狂吼的于文武和加身的夹棍打断了清醒的思絮,一阵钻心碎骨般的锐痛,老先生昏迷过去了。


  夜深了,邓文铿府邸的花厅里还亮着灯。尽管所有门窗都敞开了还是暑热袭人,树上夜蝉的鼓噪声,平添了几分烦躁。裴承祖拚命摇着折扇,邓文铿则面窗而立望着天上的明月。两个时辰前,当左都御史袁泰将皇亲会议议决奏请赦免欧阳伦的消息悄悄告诉邓文铿时,他一反持重沉稳的性格,挥舞双拳失态地喊道:“皇亲们怎可如此不顾国法,庇护罪犯呢!”袁泰十分严厉地告诫这位有铁面御史之称的属下,此案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再插手了,静候皇上的圣裁,否则必招祸患。邓文铿、裴承祖实在想不通,他们知道皇亲中,皇太孙、驸马梅殷、国舅郭英最起码是力主弹劾欧阳伦的。况且那么多贪赃枉法的铁证,论哪一款也该绳之以法的,皇亲们为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地藐视王法,忤逆皇上关于严禁私茶的条律呢?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皇亲公议的细节,不知道安庆公主大闹皇亲会议的情景……
  “老爷,”邓夫人打破沉默,劝道,“我看袁大人谕示有理,老爷和裴大人不能再过问驸马的事了。既然皇亲都议决了,再过问说不定要招惹祸患,就等着皇上如何圣裁吧。”
  裴承祖激动地说:“圣裁,圣裁,皇上还不是顺水推舟,赦免龙婿。武定侯郭英一案不就是例子么。”
  “不然!”邓文铿摇头,“一来武定侯犯案,显然是皇亲们做了手脚,说是证据不足;二来皇上压根儿就没有处死郭英的意思,这一点在你弹劾郭英时我就看出来,所以一再劝阻你……”
  裴承祖说:“欧阳伦一案不也是如同一辙,故伎重演么?”
  “错了。皇太孙和梅殷他们如何屈从皇亲的内情,我们不得而知。虽然皇亲议决奏请皇上赦免欧阳伦,但皇上决不致于像对郭英那样顺水推舟。”
  “那为什么?大人别忘了,欧阳伦是安庆公主的丈夫,是皇上的嫡亲女婿啊!”
  “但是我更清楚,皇上是有道明君,立法严明执法不阿为历朝历代难与比拟。严禁私茶出境,严惩贪赃枉法是皇上御定的条律。欧阳伦在此风口浪尖,顶风作案,而且一件件一桩桩铁证当着皇上御前、公卿大臣之面一一公布,传遍字内,天下沸沸,皇上能置之不顾么——?”
  “大人高见,学生茅塞顿开,”裴承祖觉得有理,“大人,你说下步该怎么办。”
  “我看这样——”邓文铿话刚出口,老仆邓福闯了进来。
  “老爷、夫人,外老太爷家老仆求见。”
  邓夫人忙说:“快叫他进来。”
  没等邓福传话,范家老仆便跄步而入伏地磕头,呼叫大哭起来:“姑爷、大小姐,不得了啦!”
  邓夫人扶起老仆,问道:“范贵,出什么事了?”
  范贵老泪纵横地啜泣道:“我家老爷……老爷他被……被潜山县衙抓……抓捕起来了!”
  “啊?!”所有的人都震惊,邓文铿更是疑而难信,王绂从潜山才来没几天,怎么没听他说此事,于是急问:
  “老岳翁为何被抓?”邓文铿让范贵坐下说,“范贵,你莫急,把事情说个明白。”
  范贵喝了一碗凉汤之后,便将汪有德如何告状,范存仁如何公堂论理,汪信义家收藏文约如何不翼而飞,于文武如何严刑逼供……作了详尽叙述,末了,范贵说道:“老爷命老奴赶快找姑爷报信,说是此中隐有关节,暗伏图谋,还小声附耳对老奴说,‘据老夫推测,十有八九是对着姑爷来的,嘱咐姑爷对公主和驸马防着点。’”范贵又想起一件事,接着说道,“看监的牢头是老奴的桐城老乡,他悄悄告诉老奴,老爷的案子大有来头,说是吏部直接插手,派衙司坐镇潜山县督办。”
  邓文铿移步窗前,这一意外讯息,自然使得他忧心如焚也十分愤怒。但是令他难以理解的是,倘若是因为他对欧阳伦的弹劾而生发,似乎不合乎情理。因为如果欧阳伦案发后尚未在御前奏呈罪证时,安庆公主向他来这么一手以牵制要挟倒正是时机……如今皇上御示皇亲公议,并且会议议决请求皇上赦免欧阳伦,安庆公主突然这么做有什么实在意义?当然,邓文铿不得不为岳父忧虑,他想起这么一件事:洪武初年一些豪门劣绅隐瞒田亩,逃避赋税,国子监生周铸奉旨往浙西丈量土地,登记人口,明查暗访,严刑峻法,杀了一大批隐瞒田亩霸占民田的罪犯。他的故乡常州财主席贵,便是被查出的一个不法财主。周铸碍于席贵是信国公汤和的岳父,没敢按常规轻易执法,便奏请皇帝圣裁。朱元璋阅后立即批谕:“汤和是汤和,席贵是席贵,犯律当罪,将席贵杀头示众!”……既然信国公的岳父霸占民田皇上批斩,他一个三品的佥都御史的岳父侵吞民田财产,更难逃脱死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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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汤和:字鼎臣。明朝开国元勋,与朱元璋同为凤阳人。屡立战功,累官征虏将军,封信国公。明初功臣多被诛戮,独汤和得以寿终正寝。

  邓夫人是出名的孝女,父亲大难临头,自然惊恐悲恸,泣不成声地说:“老父尊年逾古稀,经不起折磨,横祸飞来,凶多吉少。老爷莫再去管驸马的事了,赶快想法子搭救老父尊吧。”
  邓文铿反而很快冷静下来。他向一语未发的裴承祖征询地问道:“世全,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裴承祖说:“联系起来看,我也考虑,这宗案子一定与邓大人弹劾驸马有关。”
  邓文铿说:“对,虽然没有证据,但断然与安庆公主插手有瓜葛。”
  裴承祖疑虑地问道:“不过,学生倒是不解其中奥妙。如今皇亲议决已奏呈皇上赦免驸马,在此关键时刻,安庆公主应该明白,圣裁如何结果,是皇上的意旨,邓大人已不再能起任何作用,安庆公主干嘛要节外生枝,自找麻烦,偏偏在这重要关节上制造范大人的冤案呢?”
  “世全之虑与我不谋而合,但这正是安庆公主狡猾阴险之处!”邓文铿说,“皇亲会议虽然议决,最终还须皇上圣裁。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安庆公主自然知道,其他朝官一定是敢怒而不敢言,惟有本官始终揪住欧阳伦不放,破釜沉舟,虽知皇亲议决结果,还是要以死谏奏,按律处死欧阳伦。所以安庆公主认为,只要将本官钳制慑服,便无人谏奏,皇上就可以认同皇亲议决了。”
  裴承祖击掌道:“大人推论透彻。”
  邓文铿说:“当然,这一切都是推理,内情和证据不足。”
  邓夫人生气地说,“老父尊身陷囹圄,危在旦夕,你却在这里说些题外之话。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搭救老人家要紧。”
  “夫人莫急。”邓文铿安慰说,“老岳翁蒙冤受难,我也同样忧虑。但是,我思虑再三,老岳翁是朝廷五品退养知府,没有皇上圣旨,谅他潜山县不敢将老岳翁随便惩处。所以,世全,我想与你商议……”
  “请大人明示——”
  “事不宜迟,要尽快将老岳翁被拘捕情形报告袁大人,斩断吏部从中插手,只是……由我出面有所不妥。”
  “学生自当全力以赴,并请求袁大人派我前往潜山,七品以上官员犯案,向来由都察院办理,与他吏部何干?!学生自信有办法能为范大人平冤昭雪。”
  “好,就这么办。至于圣裁欧阳伦一案,世全尽管放心,我刚才没把话说完。我现在更坚定原先的盘划,明日早朝,当着众位王公大臣的面,本官装着不知皇亲公议情形,再次奏请皇上,按律处死欧阳伦!”
  翌日巳时左右,安庆公主带着欧阳伦的请罪奏疏和装裱好的为皇后精心绘制的遗容,奔往坤宁官晋见皇帝。她有意错开皇帝早朝的时刻,按惯例,这时朝见已毕,皇帝一般都在乾清宫便殿御览奏章或召见近臣。安庆公主直奔乾清宫便殿,太监告诉她,皇上今日没有上朝,也没来乾清宫,在坤宁宫休息。
  吏部侍郎柳迎春已向她禀告潜山县抓捕范存仁的情形,而且汪信义死前与范存仁签订的两份契约都送呈到她的手里。柳迎春告诉她,当大堂上于文武命衙役去范家取证之前半个时辰,柳迎春已命两个心腹扮作衙役模样从范存仁的妻子江氏手中拿了契约,这原是前两天他与于文武反复商定好的谋划;汪家的那一份,则是他指示属下告诉汪有德,要想打赢官司,必须将其继母收藏的契约拿到手上,汪有德很快便将这份契约偷得交来了。安庆公主不屑看一眼契约的文字,便放在烛火上烧毁。本想命柳迎春按贪赃枉法罪立即处斩范存仁,但转一想,再让老东西多活几日,钳制邓文铿,逼他将精力放在如何营救岳父一案上,谅他再无心思在父皇面前执拗地继续弹劾了。一旦父皇恩准皇亲议决,赦免驸马,然后转过头来再收拾范存仁、邓文铿不迟。
  转过坤宁宫诗碑,走进寝宫外间,见郭宁妃正斥责宫女。
  “栀子叩见娘娘!”
  宁妃见是安庆公主,十分亲热地拉住她的手,笑道:“哟,这么热的天,公主还进宫来……”
  安庆公主向寝宫内瞥了一眼,小声地问:“娘娘,父皇在么?”
  宁妃点点头:“皇上正在览阅御制诗文。”
  安庆公主心中暗喜,父皇览阅诗文,可见心情颇好,来得正是时候,便附耳向宁妃说:“娘娘,父皇看了皇亲议决后说话了么?”
  宁妃摇摇头,也小声说:“皇上这两天绝口不提皇亲公议的事。”她将安庆公主往一边拉拉,附耳说道,“据我看皇上对皇亲议决没有异议,心情也不错,还说要去御花园赏荷呢。”
  安庆公主受到鼓舞,拜见了皇帝。
  朱元璋穿着一身象牙色衫裤,花白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上挽了个髻,斜倚在宽大的藤制躺椅上,内务府的太监们曾经为皇帝特制了数张质地精良的象牙、黄金、和田玉、檀香木镶嵌的凉椅,均被拒之不用,还斥责他们不知节俭,过于奢侈。每年夏天,他都喜欢躺在这张大藤椅上,还有一张竹制的凉床,这还是洪武八年马娘娘在世时便有的,如今因汗水浸透时间久长,藤、竹都已变成暗红色。皇帝常常津津乐道说,朕小时候夏天在外乘凉,睡的便是这种凉床,又干净又凉爽,多好。安庆公主清楚地记得,她七八岁时,马娘娘曾经带着她坐在这凉床上讲古话,唱儿歌的情形……”
  皇帝放下手中的御制诗文,笑道:“栀子,你带的什么好东西孝敬父皇?”
  “儿臣是父皇的心肝,当然十准猜到父皇心中所最想的了,”安庆公主蹲到皇帝的躺椅边娇甜地说,“父皇,你瞧,栀子把母后的宝像请来了。”
  朱元璋眼睛一亮,伸手从安庆公主手中接过画轴,便要站起来,安庆公主伸手搀了他一把。他解开红丝线,宁妃和聂庆童便赶忙过来拉住两头,慢慢展开。朱元璋俯身细瞅,轻声说道:“像,画得很像——庆童,挂起来让朕仔细看看。”
  聂庆童将画轴小心地挂到墙上,退侍一旁。朱元璋伫立画前,凝国观赏,说:“画得好,形神兼备。三丫子,你说呢?”
  宁妃忙说:“确实很像,如同皇后真人一般。这嘴,这下巴,特别这双眼睛,神了,真是呼之欲出。”
  安庆公主接口说道:“驸马画了三天三夜,他说他是把心放在笔上作的呢。”
  朱元璋叹息道:“难得伦儿有这份孝心。”
  安庆公主说:“驸马敬绘母后遗容时,总是含泪泼墨。那日儿臣见他在画好的母后像前焚香跪拜,然后鼓琴而歌,唱的便是宫中常常歌咏的‘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儿臣在月下驻足闻歌,也禁不住哽咽了。”
  朱元璋凄然动容,说:“唉,伦儿为人谦和,善解人意,又绝顶聪慧,精明干练,难怪你母后喜欢他。选作驸马了……”
  安庆公主和宁妃迅速交换了一瞥目光,凑上去说:“父皇——”
  皇帝忽然敛容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于起犯法的事儿来呢?”
  安庆公主赶忙附言说:“欧阳伦深知过错,闭门忏悔,总觉得对不起父皇,对不起母后。”
  朱元璋似是自语地说道:“后悔何用?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安庆公主心中一寒,忙说:“父皇,驸马又写了一份认罪奏疏,恭请父皇御览。”
  朱元璋接过奏疏,随便翻了翻,安庆公主乘势试探:“父皇,皇亲公议议决奏疏,怎么说?”
  朱元璋将奏疏合起,逼视着安庆公主,本来想说,这你还问我?你跑到皇亲会议大吵大闹,干预朝政,好大的胆子!但见女儿泪痕点点,满面愁戚,便没有说出口。以温和的语气岔开话题:“栀子,明日与你姐姐宁国公主带上昭儿进宫,父皇与你们一起去御花园赏荷。”
  “谢父皇恩典。”安庆公主紧缩的心际似乎闪过一道彩虹,在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严峻时刻,父皇竟有如此雅兴,并且特意思眷我和女儿,这绝对是一种好兆头。
  “三丫子,”朱元璋对宁妃说,“栀子的棋下得很好,我没有看过你们对弃过,今日就当着朕的面,你每杀上两盘让朕瞧瞧。”
  宁妃与安庆公主同时说道:“遵旨。”
  宁妃谦逊地说:“早听说公主棋艺高超,我恐怕不是对手呢。”
  安庆公主忙说:“娘娘有棋仙之称,打败宫中无敌手,还望娘娘手下留情。”
  朱元璋捋着胡子笑道:“若论剑法,两个娘娘也不是栀子的对手,但是下起棋来,三丫子你莫要拽胡子过河,牵须过渡(度)了……”
  这一说,宁妃和安庆公主包括聂庆童也给逗乐了。聂庆童已将棋盘摆好,将青花瓷罐内的棋子轻轻倒出来,同时分好黑白两堆。
  宁妃和安庆公主坐下时,朱元璋笑眯眯地对聂庆童说:“你和朕一旁观阵,记住,看棋不言真君子,”又对对垒双方说,“落子不悔是巾帼!”
  宁妃在棋盘上布了一只白子后,安庆公主心神恍惚地夹子在手,心里忖度着皇帝对欧阳伦究竟会作怎样的惩处,为什么父皇环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呢……以致手里夹着的棋子迟迟不着棋盘。
  朱元璋轻咳一声,提醒说:“栀子,该你走的了,落子呀!”
  “噢!”安庆公主自知走神,赶忙将手中棋子栽下去。


  酉时之后,朱元璋步出坤宁宫,在门前的大院内散步,老太监聂庆童紧随其后。素有火炉之称的石头城今年似乎格外炎热,尽管太监们在院内泼洒井水,还是掩不住蒸腾的暑气。前些天嗡嗡鸣唱结伙狂舞的蚊蚋反而匿迹了。御道边、宫墙下、回廊里,木立着挑着灯笼的值夜太监。朱元璋未戴冠冕束着白发穿着短衫伫立在一块空地上。他仰观天宇,黑沉沉乌云攒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心里默诵着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一段文字,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知老之将至。唉,朕却是年届古稀,老而又老了,还依然劬劳国事,无一日得以安宁……两天前,皇太孙将宗亲会议公决欧阳伦奏议送了来,他连翻也没翻便能猜到,议决的结果一定是如对武定侯奏议一样,要给予驸马从轻从宽惩处。听了朱允炆回奏安庆公主闯进东角门殿内的一番议论,朱元璋发怒了,骂道:“简直是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一气之下,提笔便要御批赐死欧阳伦。可那笔重千斤,腕软如绵,手抖得厉害。毫端将近纸时,猛将御笔一掷,颓然若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骂道:“你们这班不争气的东西!”挥手驱走皇太孙,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御案上欧阳伦的罪行档册。不错,欧阳伦按律当死,他想。可栀子那番议论虽过激偏颇,也确是实话实说,不无道理。是嘛,哪个皇亲国戚未曾收受过六十两银价的礼品呢?这虽称礼品却实有贿赂之意,司空见惯,并未视为受贿犯律,更未受到惩处。这似乎是权贵每约定俗成的特权……但欧阳伦这案子太大太露骨了,朝野哗然,倘不绳之以法,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呢……上午,栀子来献画,分明是探听朕的旨意,朕怎么回答她呢?忽然,飞来几只萤虫在他的左右前后忽闪明灭,似向他挑逗与他嬉戏,他愤怒地挥手就打,那萤虫毫不惧怕,依然萦绕着他翩翩起舞,老皇帝恨恨地跺脚,骂道:“滚!”聂庆童吃了一惊,发现皇上原来是跟流萤斗气,差点笑出声来,朱元璋悻悻然回到了坤宁宫。
  宁妃亲手从宫女手中端过冰镇甜绿豆汤,摆在摇椅边的矮几上——朱元璋从幼时起就特别喜欢喝绿豆汤,马娘娘在世时,一到夏天便亲手为他调制,什么燕窝莲子之类的汤水他全不愿喝——朱元璋端起绿豆汤碗,一口气喝干,便觉得爽气清凉。静下心来,又将皇太孙送来的宗亲议奏取过来,打开阅览,他跳过议折开始那一段关于欧阳伦案情的赘述,把宗亲们的议决意见仔细地看一遍:

    ……然恶奴惑主,攫利工谗,欺瞒诱骗,屡布陷阱,致使欧阳伦骑虎
  难下,欲罢不能。既涉鬼域,利令智昏;将错就错,铸成大过矣。姑念驸
  马一贯效忠皇上,敬仰皇后,兼渠勤谨公职,谦和仁慈。孝慈严而礼公主,
  友亲戚而眭群臣。况孝慈皇后于弥留之际,耿耿恳恳哀祈陛下圣眷优渥于
  安庆,催人泪下,感动皇上。今驸马失足,幡然悔悟。臣等闻投鼠而忌器
  也,伏乞皇上法外施恩,从轻惩处。敕令欧阳伦尽退赃银,罚俸三年,刑
  杖六十。闭门反省,深省罪过,以观后效……

  当朱元璋看到“孝慈皇后于弥留之际,耿耿恳恳哀祈陛下圣眷优渥于安庆……”一段时,老泪溷浊,哽咽难以自制。他闭目哀思。至正十四年正月,自立为吴王。这年七月,马娘娘又怀孕了。他已是三十七岁,忙着造王宫,建百官,指挥数路大军与强敌征战,顾不得在皇后身边厮守。冬天,马娘娘的肚子现出来时,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听见有咚咚咚咚强有力的踢蹬之声,肚皮上隆起一个小包。他开心地逗趣说:“我又要多一个王子了,这小家伙在娘肚里就拳打脚踢,长大了一定是文武双全,率领百万大军。”到第二年栀子花盛开时,马娘娘却生下了一个女孩子,朱元璋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抬头见窗外白花花一树栀子,随口说道:“这小丫头就起个小名叫栀子吧。”栀子十个多月便会走路,同时也开口说话了。到了三岁时便认了许多字,背诵诗文,竟然过目不忘。朱元璋称帝后,十二岁的栀子便有了安庆公主的封号,栀子的乳名也便渐渐被遗忘了。她不喜针线粉黛女容,偏爱与男孩子厮混一起,学习骑马射箭、舞刀弄棒,俨然是个假小子。她伶牙利齿,急强好胜,不肯让人。往往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从不受屈。朱元璋与皇后对她既溺爱又娇纵,许多事儿都由着她迁就她顺着她。有次宫里的先生教课说到武(明空)时,安庆公主竟然大声喊道:“武则天是女中豪杰,我长大了就要学武则天,当女皇帝!”吓得先生和同学的王子公主们瞠目结舌。朱元璋听说之后,竟然也没责备她。倒是马皇后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安庆公主到了十五六岁,长成了个出格的美人儿。洪武十三年,欧阳伦晋京会试,金榜题名,马皇后一眼看上了这位风流倜傥举止儒雅的才子,数月后招了他作东床驸马。虽然新婚的公主一直恋着自己的意中情人,给了他不少难堪,但半年之后便与欧阳伦恩恩爱爱了。欧阳伦精明干练,善解人意,大凡朱元璋谕示他所作的事都能处理得尽善尽美。同时,欧阳伦的多才多艺和待人谦和礼贤下士为朝野所称道。只是安庆公主生就的骄横暴躁,口无遮拦,常常令马皇后焦虑。所以,在洪武十五年八月皇后病危时,哀祈朱元璋,太子朱标慈善仁厚,安庆公主刚烈横暴,而诸王公主中,他二人为皇后亲生最受皇后娇宠也最让皇后担心,恳请皇帝对他们圣眷优渥,殊于宽待。朱元璋当时紧紧抓住奄奄一息的皇后的手,不住点头,哽咽着说:“皇后叮嘱我铭记深心,你放心。”逝者如斯,似梦犹昨,朱元璋拭去泪水,看着御案上欧阳伦的档册,心中默默言道,“皇后,看在你的面上,朕就饶了驸马这一次吧。”刚拈起御笔,见聂庆童走来,将笔放置翡翠笔架上,问:
  “庆童,外边好像起风了呢。”
  “是的,皇上,适才忽然刮风,还下了雨点。”
  “庆童,太液池里的荷花开了没有?”
  “回禀上位,荷花开了,今年的荷花开得好大好艳丽。对了,皇上明日上午要赏花么?老奴这就去安排。”
  聂庆童深知朱元璋和马皇后都很喜爱荷花,年年六月里都要一起到御花园观赏。洪武十四年,皇上和皇后还专门去京郊太平镇赏荷。马娘娘谢世后,皇上照例年年带着几位皇亲、大臣到太液池或去玄武湖观赏,每次都传谕将马娘娘的巨幅遗容摆在池边。聂庆重说安排,也就包括请出皇后的画像等事宜。
  “不,明日不去太液池也不到玄武湖,到太平镇观赏十里荷塘。”
  “老奴遵旨。皇上,除了宁国、安庆二位公主以外,还要传谕哪几位皇亲和大臣随驾?”
  “不要不要,一个也不要,你随朕去就行了。”
  “这……”聂庆童震惊,太平镇虽说在京郊只十里之遥,但皇上春秋已高,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得了?
  不容聂庆童分说,朱元璋叫他附耳过去,一听,更加惶恐不安,但圣命难违,只得连连点头:
  “老奴遵旨!”
  安庆公主、宁国公主、宁妃娘娘遵旨来到御花园。太监宫女们已把太液池边布置就绪,皇上的龙椅和章大的黄龙伞紧靠池边,两边摆着宁妃和两位公主的紫檀雕花座椅,面前均摆上新鲜瓜果应时名点,最醒目的是嵌在香木框内面对池水供奉着的马娘娘的巨幅画像。而池中的荷花是宫中花木师经过从全国各地精心选种移植而来,一朵朵开得硕大无朋,千姿百态,争芳斗艳,像一个个艳装浓抹的后宫佳丽,扬着妩媚的笑脸静候着天子一年一度的青睐赏容。
  安庆公主兴奋得一夜未能睡好,思虑着如何在与父皇赏荷时乘他高兴央求赦免欧阳伦,嘱咐昭兰见了皇爷爷要撒娇可爱,求皇爷爷饶了她密不可分的父亲,当然还要请宁妃和姐姐左右助阵,同时祈求母后显灵降福护佑驸马。她在鸡叫三遍以后便起床了,又把好睡懒觉的欧阳昭兰叫醒。母女俩一遍又一遍地梳洗打扮,一次又一次地更换衣衫,一次又一次地改做发型,一次又一次地叮咛嘱咐……欧阳伦在一旁像侍仆般听候使唤。他知道她们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应召入宫,不是一般的赏景观花,她们是要去进行一场挽救他生命的大决战,维持驸马府辉煌的总较量。他被她们的热情、果决、信心和亲情所深深打动,泪水盈眶。
  宁国公主和妹妹一样兴奋。妹夫欧阳伦犯事以来,她一直为妹妹深深忧虑。她们是同胞姐妹,母后对于她姐妹俩从小就十分疼爱,姐妹们待字闺中时又无比亲密,只是她的性格正好与妹妹相反,温柔娴静,为人宽厚,不多言不多语。嫁给梅殷之后,从没有摆出皇家金枝玉叶公主千岁的威仪,像一般臣民人家出阁女子一样,恪守妇道。所以对梅殷作为朝廷重臣的一切军政大事不闻不问。但是这一次,当她听妹妹说起丈夫如何不顾私情而要置妹夫于死地时着实愤怒了,责怪梅殷太冷酷,六亲不认。不容置辩地要他为欧阳伦开脱,最起码不能落井下石,使自己亲爱的妹妹蒙受灾难。梅殷是个深沉稳健的人,皇上密诏他与几位大将军辅佐皇太孙、燕王拥兵百万心怀异志这些绝密国事,他从不向她透出半个字。所以,尽管宁国公主向他发火,劝他放过欧阳伦,他也是敷衍两句并不多与她理论。即使是安庆公主大闹皇亲会议时那么盛气凌人地指斥他,回来后也并没有跟她说,更没有透露皇亲会议对欧阳伦议决的情形。宁国公主知道皇亲议决请求父皇赦免妹夫的消息还是妹妹向她透露的。因此,她决计在陪侍父皇赏荷时旁敲侧击,请求父皇法外施恩,同意皇亲议决,给欧阳伦留一条生路。
  郭宁妃则与安庆公主姐妹的心境有所不同,作为母仪天下统领六宫的贵妃,她仍然像过去四十余年一样,时刻谨慎地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对于变幻莫测反复无常的君王,她不得不步步稳实,如履薄冰,恪守后妃不得干政的戒律,对朝中一应大小事情,概不过问,宫廷内外的流言是非,充耳不闻。上一回胞兄郭英犯律,她十分机警审慎地与皇上周旋,那也是事关胞兄性命才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这次驸马欧阳伦犯案,安庆公主多次央求她在皇上面前为之斡旋,确实令她伤透脑筋。并非因为郭英犯律时安庆公主夫妇落井下石而记仇——她是一个息事宁人处处谦让的厚道人,大概正因为如此才被皇帝擢住统领嫔妃的吧——事实上她倒是竭尽至诚地与安庆公主一起商量如何能使皇上对驸马网开一面。因为马娘娘当年待她如同亲妹子般关怀爱护,皇上对她的恩宠很多方面都与马娘娘的眷顾有关,否则很难设想在马娘娘李淑妃弃世后皇上会遴选于她。就凭这一点,她也是要站在安庆公主一边,以不辜负马娘娘的恩泽。
  三位贵妇人心有灵犀,加上马娘娘的在天之灵,默默细细地抽出万缕千丝搓成坚韧的线绳,结成了柔情脉脉的网络,缠绕着至尊至上但又不失为血肉之躯的老皇帝的脉络。她们便是希冀在血缘亲情慈爱的温热里消融大明皇帝那冰凝冷冻的心,瓦解他那刚烈似火充满杀机凛然大义所铸锻的钢铁意志。
  可是,已经过了已时,还不见皇帝的踪影。
  安庆公主急了,问宁妃:“娘娘,父皇怎么到这时还没来?”
  宁妃也很茫然,说:“昨日分明说好要来的么。”
  宁国公主说:“父皇是不是身体不适?”
  宁妃说:“皇上这些天身子很扎杠,饭量也增加了,夜里也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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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扎杠:方言,即健康之意。

  安庆公主说:“娘娘说的是,我昨日进宫见父皇也很康健。到底为什么没来呢?”
  宁妃说:“皇上昨晚没有在呻宁宫就寝,说不定还在乾清宫,我已命小太监前去打探。”
  宁国公主说:“对,说不定哪位大臣觐见或朝中发生了紧急大事。”
  安庆公主摇摇头,说:“不可能。”
  欧阳昭兰插话说:“娘,我到乾清宫去,不管皇爷爷在干什么,我牵着他的白胡子拉过来。”
  安庆公主喝道:“放肆!”
  这时候便见走来一个小太监,向宁妃施礼道:“回禀娘娘,奴才奉娘娘懿旨去奉天殿、乾清宫,皇上都不在。”
  又一个小太监匆忙走来,说:“回禀娘娘,皇上不在御书房,也没见聂公公……”他顿了顿,嗫嚅着补充说,“不过奴才见到了皇大孙殿下,说奴才奉娘娘懿旨打探皇上现在何处,奴才还没把话说完,皇太孙便斥谕奴才说,皇上有重大国事处置,不许打探。”
  宁妃和两位公主失望地互相看看,再没有心思观赏荷花,但她们没有立即离去,默默地伫立在马娘娘的画像前。
  忽然,安庆公主伤心地哭了起来,双膝跪下,哽咽着说:“母后,你老人家要是能活到今天,驸马就有救了。”
  宁国公主也跪下磕头,哽咽着说:“祈求母后佑护妹夫平安无事。”
  安庆公主泣诉着说:“当年文正哥哥、李文忠、郭景祥、宋濂、沈秀……就连富商沈万三都是母后劝说父皇免死的呀!”
  宁妃伸手搀扶二位公主,说:“公主不必伤心,事情并未到那一步。依我看,皇上并无赐……赐罪驸马的意思。我注意到,皇上反复御览皇亲议决,长嘘短叹,分明动了恻隐之心。”
  安庆公主停止啜泣,急问:“真的?”
  宁妃说:“确实如此,栀子昨日与皇上叙话,皇上还不是亲口夸赞驸马么?”
  安庆公主叹息道:“父皇深沉莫测,难猜透啊!”
  她们仍然怀着希望,决心在御花园等候皇帝的驾临。


  夜里下了两个时辰的雨还夹着一阵冰蛋,早晨起来不那么热了,空气清新,纤尘不起。天空中还集着浓云。郊野的阵风吹来,爽人心脾。石城门通往江边的小道上,一头小毛驴欢快地踮着四蹄,项下的小铃铛嘎啷啷直响。驴背上骑着一位须发如白雪的老人,肩后背着一顶青皮斗笠,身穿米黄色杭纺短衫,手捏一把芭蕉扇,腰间斜插一杆烟袋,矫首暇观,嘴角边挂着惬意的微笑。毛驴后边跟着个脚夫也有五六十岁了,同样背着牛笠,只是臂上斜挎着个蓝布包袱,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他们翻过一个松林小坡,便见路旁有几处村舍。越过一座小石桥,走进村里。但见杨柳堆烟,清溪环绕,粉墙青瓦,很是清雅,骑毛驴的老人要下来,脚夫慌忙上前搀扶。
  “聂庆童,朕渴了,找个人家寻点水喝喝。”
  “皇上,”聂庆童以食指封唇小声嘘道,“那个朕字不能说的呀!”
  “噢,对对,”朱元璋谐趣地点点头说,“聂庆童你也不能叫朕噢叫我,叫我皇上呀!”
  两位老人相视而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自在,很舒展。
  聂庆童牵着驴,跟在朱元璋身后,到了一家门口。见大门未关,静得出奇。朱元璋伸头朝里瞅瞅,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支着一台推磨,边上是一架净谷用的木制风车;这一边葡萄架下摆着一张青石矮圆桌,几只小石凳。闻到一股子醉人的芳香,原来靠墙边放着一溜花盆,茉莉花蜻蜓花白兰花月季花开得热热闹闹,却不见一个人影。朱元璋跨进门内,问:“有人在家吗?”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一条小黄狗,汪汪汪地朝朱元璋扑过来。朱元璋一惊,站住脚,迅速往下一弯腰作捡物状,那黄狗吓得往回就跑,旋即又回头吠叫,但没有再近前,只是在离他四五尺远的房屋门口龇牙咧嘴昂头摇尾一声紧一声地叫个不停。
  “阿黄,别叫了!”屋子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女子,她身后跟着跑出来个五六岁的娃娃。那黄狗见了主人果然停止了吠叫,折回身与娃娃玩耍起来。年轻女子瞧见朱元璋,笑道:“老大爷,你老找谁?”
  朱元璋说:“大嫂,我们不找谁,渴了,想寻口水喝喝。”
  大嫂忙道:“好,好,老人家先在这石凳上坐坐歇歇,我这就去沏茶。”
  聂庆童满脸堆笑说:“谢谢大嫂。”一边将毛驴拴在竹篱边的一棵椿树上,没想到那畜牲竟哞哞地叫起来。
  朱元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见廊下有口大水缸,便走近揭开木盖,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清汪汪的井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小娃娃伸手压过葫芦瓢,说:“爷爷,生水不能喝的,喝了肚子要疼。”说着拍拍围着红兜兜的肚皮。
  朱元璋被逗乐了,摸摸娃娃的小肚子,又摸摸自己的大肚皮,弯着腰脸对脸笑道:“啰,你的肚皮没有爷爷的肚皮大,爷爷的肚子比宰相的肚子还要大。从小就是喝凉水撑的,不会疼。”
  娃娃摇摇头,说:“不,爹爹说宰相肚子能撑船,爷爷这肚子——”
  朱元璋说:“爷爷这肚子能装天,能容地,宰相肚子算什么?”
  娃娃不再和他辩,见朱元璋的长胡子飘下来煞是好看,伸手抓住,说:“爷爷的胡子好漂亮,好像白马的尾巴。”说罢用力一拽,疼得朱元璋哎哟哎哟叫起来。
  聂庆童见状惊愕不已,露了宦官面目,厉声斥道:“大胆!放肆!快松手!”
  大嫂提着茶壶茶碗正好走出屋来,几乎也同时喝道:“小狗子,别没大没小的!”
  娃娃这才松手,并不怕,说:“爷爷爷爷,你的胡子这么长,这个凶老头怎么一根胡子也不长?”
  朱元璋笑了,指着聂庆童说:“他呀,贪嘴好吃与猫争食,老猫一发怒,就把他的胡子抓下来安到自己嘴上了,所以他变成没有胡子,老猫倒长胡子啦!”
  说得聂庆童和大嫂都笑了起来。小狗子却不笑,一本正经地仰头问聂庆童:“是这样么,爷爷?”
  聂庆童点点头,凶神恶煞的模样不见了,变得如一尊笑弥陀。
  大嫂拉过小狗子,说:“别贪玩了,快去温习功课。”
  小狗子不情愿地说:“娘,稍待一会嘛。”
  朱元璋疼爱地将他揽到怀里,问:“狗子,你都学哪些功课?”
  狗儿回答:“《三字经》、《论语》……孔子老子还有……韩非子,爹爹惟独不教《孟子》。”
  “那为什么?”
  “爹爹说,皇帝爷爷不喜欢孟夫子。”
  “真的?可知道皇帝爷爷为什么不喜欢老孟?”
  “爹爹说,因为孟老夫子对君上不客气,所以皇帝爷爷讨厌他。听说皇帝爷爷还大发脾气,说:‘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这老儿要是活到今天,朕非宰了他不可!’……老爷爷,皇帝爷爷真这么说过么?”
  朱元璋摸摸孩子的头,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惊人的聪慧,便脱口说道:“朕……正是正是,皇帝确实这么说过,不过他没说要宰,只说要严办。狗儿,告诉爷爷,当今皇上的诗文你可曾读过?”
  “读过。爹爹教过我几首皇上的御制诗。”
  “噢?读来让老爷爷听听。”
  “啰,皇上的御制诗像《菊花诗》、《不慧庵示僧》、《咏雪竹》。《早行》……我都念过,还会背。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皇上那一首《早朝赋雄雉》的诗!”
  “什么?《早朝赋雄雉》?我怎没听说过!”
  “爹爹说这是千真万确的,皇上亲口吟诵的。有一次早朝,皇帝爷爷诗瘾来了,要作诗,以雄雉为题,叫大臣们一人作一首。大臣们谁敢争先?都请皇帝爷爷先作。皇上一掀胡子,出口诵道,‘鸡叫一声撅一撅,’大臣们一听都想笑,怎么这么俗,当然不敢说出来,说了要杀头的呀。接着皇上又吟第二句,‘鸡叫二声撅二撅,’大臣们大眼瞪小眼拼命忍住笑,这叫什么诗?顺口溜呀!紧接着皇帝爷爷站起来大声吟道,‘三声唤出扶桑日,扫尽残星与晓月。’这下子满朝文武都齐声叫好了!”
  朱元璋听罢,朗声大笑道:“奇闻奇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上朝赋诗……小狗子,你聪明早慧,只要勤学苦练,长大了必是国家栋梁。”
  大嫂忙按下狗子向朱元璋磕头,自己也跟着说:“讨老爷爷的好口气。”
  朱元璋临走时,狗儿摘了两条鲜嫩的黄瓜,塞给朱元璋,问何时再能见到老爷爷?朱元璋说到京城一问,谁都知道他。狗儿娘请教尊姓大名,朱元璋随口说姓天。又叫聂庆童留下五两银子,叮嘱大嫂要好生调教狗儿,这才走出院门,跨上毛驴,朝太平镇走去。
  聂庆童见皇上骑在驴背上咕喳咕喳地咀嚼黄瓜,还不时与他搭讪,心里乐滋滋的。自从马娘娘去世后,皇上从来没有这么开心放松过。
  昨天晚上,当他听皇上说要他陪侍微服出城时又慌又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连夜去找禁军统领驸马梅殷。梅殷在震惊之后,作了周密布置,立即挑选了四十名武艺精绝的禁军暗随皇上护驾,聂庆童这才放心。如今见皇上谈笑风生,一扫平日的威严愁虑紧张劳累,变得谐趣、和蔼、乐观、活泼、闲适,性情和过去成了两个人,俨然似一个悠游郊野的民间老翁。
  他们走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小驴见了就要喝。聂庆童扶着朱元璋跳下来,放小驴饮水。朱元璋在河边一块青石上坐下,脱了鞋袜,脚就没在清水中搅和,说道:“好凉爽!”叫聂庆童也下水凉爽凉爽,老太监遵命,两个老人像顽童似地用脚拍打着水花,朱元璋笑得眉毛胡子都飞起来了,还轻声哼起凤阳家乡的花鼓调来:

    俺家门前一条沟,
    跳下沟里摸泥鳅,
    一条泥鳅没抓到,
    王八咬了(俺)脚趾头……

  惹得老太监捧腹大笑,小驴子饮足了河水也放开嗓门叫起来。
  他们到达太平镇已近已时。
  太平镇是个丁字形的小镇,二水夹流,舟揖塞港。石板长街上肩摩踵接,一片喧嚣。小镇在元季末造迭遭兵火,洪武十年以后才渐渐兴旺繁荣起来。镇上竟有茶楼酒肆六十余家。朱元璋头戴青皮斗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瞧西望,聂庆童紧紧贴着他。老太监已发现,大内高手的便衣们正前后左右暗里护卫着皇上,警视皇上身边的每一个行人。
  拥挤的来往行人免不了推推搡搡,就有一个担柴的被后边的人拥得站不住脚,担子撞到了朱元璋身上,老皇帝猛一个趔趄,聂庆童慌忙伸手搀住,担柴的“哟哟哟”非常歉意,“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的。”朱元璋说:“没事没事,人太挤了。”说罢朝右边的一个稍开阔的地带走去。这儿一溜排着些卖馄饨、面条、炸油条、稀饭、包子的小食摊儿,一个吆喊的后生声音特别宏亮,“哎!吃烧饼喽,又黄又脆又香里外三酥的烧饼呢!”朱元璋听出来原是家乡定远口音,顿觉几分亲切,走近炉子,打烧饼的正用手从炉内取出烧饼,便散出一股芝麻和烧饼的香味。见朱元璋驻足,便笑道:“老爹爹来一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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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爹爹:凤阳、定远一带喊爷爷叫爹爹。

  朱元璋问:“多少钱一只?”
  “巧呢,一文钱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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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巧:方言,即价格便宜之意。

  “兄弟,给俺烘几只,要现出炉的。”
  打烧饼的望望朱元璋,说:“听口音老爹爹是濠州人吧,和俺还是同乡呢。”
  “你说对了,俺就是濠州人,和这位老伙计来太平镇做买卖。小兄弟,你干啥从定远几百里到这太平镇打烧饼?”
  “老爹爹,不瞒你说,俺弟兄六个都是打烧饼的,从俺爹俺大起便干这活传下来的。一家人都在定远县生意不好做,去年腊月俺就试着到这来卖卖看,这不,生意挺火红的呢。”他揩了揩脸上的汗水,就将几个小面团儿在木板铺面上揉几揉,小擀面杖儿熟练地上下一拨落,然后用小刷儿蘸上香油,在几只连摆着的面胚子上一抹,洒上芝麻,便伸手抄起面胚,放进炉膛内,忽然小声地对朱元璋说道:“老爹爹是濠州人,听说马娘娘当年买烧饼的古典么?”
  朱元璋说:“俺听说过,俺当年推车到定远,在宋记烧饼铺就听老板宋大牙言过这事儿。”
  小伙计骄傲地说:“嘿嘿,这宋大牙便是俺爹,马娘娘就是从俺爹那里买的呢。”
  “噢,真的?”朱元璋忽然对这位小同乡感到无比亲切起来,其间还夹着一种莫名的惆怅。五十年过去了,那令他梦绕魂牵的往事一直铭刻在他清晰的记忆里,时不时栩栩如生间在眼前。那时候,他在红巾军头目郭子兴帐下,由于勇敢善战又多谋略,不久就被提为亲信头目,收为义子。在郭子兴爱妾小张夫人的撮合下,朱元璋娶了他们的义女马秀英。年轻的马氏个条高,两脚大,丰润亮丽的脸上青春蓬勃,红润健康,眸子中溢着慈祥和仁厚。她读书识字,“好书史,有智鉴”,娴熟针黹,从不多言多语。她非常喜欢自己的丈夫勇武果决大气磅礴的男儿气概,但很快发现他暴躁刚烈的脾性,便不断地在耳边提醒他。他屡立战功超群出众,引起了郭子兴两个儿子的忌恨。特别是当他们轮奸一个元将女儿的劣行被朱元璋痛斥以后,更使他们决计要除掉这个“游方僧”。于是散布流言蜚语,同时鼓动亲信轮番在郭子兴面前挑唆,说朱元璋占领滁州时掳掠大批财物隐为己有,并说朱元璋暗里招兵买马培植亲信大有反叛自立异举,生性多疑的郭子兴便将朱元璋禁在定远行辕的一间黑屋内。郭氏兄弟严刑拷打逼他招供,并不给饭吃。马氏终日以泪洗面,她知道丈夫已有两三天没吃饭,怎么受得了。于是便从附近宋记烧饼铺买了十只刚出炉的烧饼,急匆匆来到朱元璋囚室,看守士兵对马氏原本都很尊敬,又是主帅的义女,并没有拦阻。不巧恰在此时小张夫人路过,马氏心中一慌,急忙将滚烫的烧饼藏入怀内,小张夫人见她神色异常,便问:“秀英,出啥事了?”马氏说:“我……我胸口难受,”仓促间一只烧饼从怀中掉下,小张夫人疑惑地瞅着她,马氏连忙跪下,哭泣道:“俺娘,俺丈夫已经两天多没吃饭了,再不给饭吃就……就……”说着就啜泣起来了。“他……他再有过错,也不该犯饿死罪啊!”小张夫人被她感动,将她搀起。马氏这才将烧饼从怀内取出,此时正是伏天,小张夫人见她胸口的皮肉已经被灼焦红了,也跟着流下泪来,便催促她将烧饼送入囚室。人高马大的朱元璋,平时便饭量极大能吃能喝,饿了两三天,一见烧饼,几乎是三口一只,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了。在小张夫人和马秀英的苦求下,郭子兴放出了朱元璋,但从此削去兵权,值宿军营,一日三餐吃不饱。马氏便天天去来记铺子买烧饼,又将义父特地分配给她的一份肉脯和干粮都省下来,自己只吃半块馍馍充饥,饿得眼冒金花,暗里将食物送给丈夫,看到他饕餐如牛的馋样儿又高兴又心疼,一旁不断揩着泪水……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常常当着朝廷公卿大臣的面津津乐道此事,把马娘娘此举比作是芜萎豆粥,滹沱麦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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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芜萎、滹沱:汉光武帝在芜篓、滹沱蒙难时,冯异以豆粥、麦饭进献。

  “老爹爹……”小伙计见朱元璋坐在长条板凳上发愣,又说了一句,“老爹爹……”
  聂庆童接过烧饼,递给皇上,朱元璋这才恍然,顺势便将热烧饼往怀里一塞,用手捂着。
  聂庆童惊愕地看着皇上奇怪的举动,说:“皇……黄老爷,烧饼太烫……”
  朱元璋感叹地说道:“果然是又灼又疼,马娘娘当时真是受苦了。”说罢便像当年在囚室里一样大口大口地吃起烧饼来。
  “小伙计,你爹爹如今还健康么?”朱元璋间打烧饼的,“他老人家七十多了吧?”
  “俺爹今年八十整啦!还结实着呢,就是牙齿快掉光了,”小伙计又送上两碗豆腐脑,笑道,“不过,他老人家每日到铺子里转转,指点小老汉做烧饼呢。”
  朱元璋又问了小伙计关于定远如今的人情世故,临走时悄悄地对小伙计说:“你回家告诉你爹爹,皇上今年中秋节传旨,请他老人家到宫里陪皇上赏月。”
  小伙计大吃一惊,急问:“什么,你……你咋知道的?”
  朱元璋小声说:“我有个亲戚在京里做官,告诉我的,不过你不要声张。”
  小伙计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就见两位老人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越过一座拱形小石桥,是一片一面临湖一面小坡的开阔地带,来往行人肩背手提,推车的赶驴子的挑担的匆匆而过,湖里则是舟揖穿梭。朱元璋忽然小声地对聂庆童说道:“庆重,我尿急了。”
  聂庆童习惯地忙说:“老奴这就去取盂器。”
  朱元璋揶揄道:“又不在宫里,如今便是孟昶的七宝尿壶也用不着了。”说着往小坡边几棵树后一站,便解裤子。
  聂庆童见背后不远处人来人往,便小声说:“皇上,再往里去去。”
  朱元璋已经尿起来,说:“撒尿不避人,避人撒不成。朕在乡下时,村头野地随处都行。”
  聂庆童见皇上尿完,又习惯地要上前替他勒裤带。
  朱元璋伸手一推,感叹地说:“历朝历代皇帝,吃喝拉撒睡都由太监宫女侍候,真与废人无异。”
  聂庆童嗫嚅着不敢搭话。
  朱元璋又说:“庆童,今日就你我二人微服下乡,你说有多自在,比宫里快乐多了吧?”
  聂庆童忙说:“是的,是的。”
  朱元璋说:“洪武十四年夏天,朕——”
  聂庆童见几个擦肩而过的汉子朝他们看了两眼,连忙截住皇上的话说:“正是这个时候。”
  朱元璋会意,左右瞧瞧,小声说:“那一次到太平镇,真是浩浩荡荡,人呼马叫,马氏说大轰动了,你还记得么?”
  聂庆童也小声说:“那年夏天,皇……黄老爷派老奴去徽州督办文房四宝,失去侍候皇……老爷的机会了。”
  朱元璋忽然沉默起来,意识到自己这次只带着太监下乡,是寻踪怀旧呢还是逃避什么呢?他似乎陷入迷蒙混沌的梦幻中,可能是寻踪,也可能是逃避。他带着聂庆童在湖畔漫步,寻觅着十六年前与马娘娘曾来此消闲的那个赏荷亭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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