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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李斯站在山巅,静静地看着兵士将巨岩碎石推下,从山顶轰隆隆地砸向山谷。山谷底下,几百个方士、儒生正抱头鼠窜,四处躲藏,哭喊之声,夹着叫骂,此起被伏,高低回荡。那些泣声诟语,站在山顶上听起来格外真切。
  望着山谷下那些被石块砸得惊恐万状的方士、儒生,李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自己不是丞相而站在山上的话,现在可能就是山下他们中的一个了。
  巨岩碎石之后,接着滚滚而下的是泥土砂砾。那泥土砂砾,流沙般地倾泄下去,尘灰腾空而起,很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烟柱。
  山谷下的哭喊叫骂,一点点地弱了下去……最后,山谷变得一片寂静。
  时近正午,天寒地冻,阳光灿烂。
  这本是一场西瓜研讨会。那些方士、儒生刚才在会上还豪气冲天,语惊四座,就瓜的问题,相互洁难不下,争辩的声音一个高过一个。没想到,现在却和那些西瓜一起被无言地埋在了骊山的深谷。
  李斯又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签到的名册,上面有方士一百五十人;术士一百一十三人;博士一百八十六人;另类书生十一人;一共四百六十人。
  一人不多,一人不少。他可以回去向始皇复命去了。
  实际上,深谷里埋着四百六十一人。不过,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人知晓的秘密。
  这时,一阵狂风突起,卷起漫天黄土,将山峦峰谷都淹没在一片沙尘之中。李斯急命启程回咸阳,只让一些灰头土脸的兵士留下,在那里继续推石夯土,填坑平壑,免得现场留下什么痕迹,被后人发现,变成供人参观游览的文化古迹。
  半月前,李斯是被用黑布蒙着双眼带进宫中去的。一个小宦官在前面牵着,他在后面跟着,脚下跌跌撞撞中,心里揣揣不安,不知此次被召入宫,是福是祸。在高高低低地登踏和左左右右地拐绕了一阵之后,他被带到了深宫内一处不知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个帘密帷重的密室。
  当眼前的黑布被摘掉时,李斯眯着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面前坐着始皇本人。他吓得马上跪下。
  始皇斜倚在床榻上,整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他穿着一身睡袍,好像多日没有洗梳,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神情忧郁,只是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仍熠熠发亮。
  始皇的虚弱衰老,让李斯暗暗心惊。他已数月没有面见始皇了,始皇看上去老了一大截,面容憔悴,动作迟缓,全然不见从前的阴狠威严。
  “天下之书是否已尽焚?”始皇问,显得有些气短。
  “回禀陛下,天下之书,除律、农、医、卜外,已一律焚毁。”李斯轻声地说,“惟咸阳宫中留下一套,专供御览。”
  “烧掉就好。”始皇微微点了一下头,停了片刻,又说,“听说咸阳城中有些不良言论?”
  “陛下明鉴,”李斯顿了顿,不知始皇问话的含意,便试探着解释说,“读书人以书为本,无书可续,自会痛苦,有些议论,也在情理之中。微臣以为,秦国要成为文盲之邦,还须经过几代人之努力。”
  始皇无语,目光直视着李斯,盯了一会儿,突然说:
  “书都烧掉了,读书人何必留着呢?”
  李斯心中一惊,脊背一股寒意,陡然上蹿,直冲脑海。他立即伏地,再次叩首:
  “陛下之意……”
  “方家术士,大言进人,骗术欺世,误我甚多。”始皇慢慢地说,语气甚为柔和,“像宋无忌、徐市、卢生等人,吾待之不薄,赐之甚厚;不想,一一背我而去,还语含诽谤,谓我德行有亏,成仙无望。”
  “此乱世之妖孽也。”李斯脱口而出。他对方士之类,一向有些看法,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怕始皇多心,话锋赶紧一转,“陛下乃真人也,非庸士所能误也。但方术界弄虚作假之事和欺世盗名之人,亟待打击,此事有关陛下之万寿无疆和国家之长治久安。”
  “还有,”始皇接着说,目光如炬,炯炯有神,“诸生在咸阳者,听说也常常妖言惑众,蒙骗黔首,谓我愚昧迷信,昏聩僵化。儒生者,吾亦尊之,皆封为博士。不想,竟敢以言犯上。”
  “儒生之中,本多自作聪明之辈,言必称孔、孟,心里未必有君王。”李斯对儒生,特别是宫中的那帮博士,也无好感,于是趁机谏言,“陛下不如依法严惩,杀鸡骇猴,使天下有识之士惧之。”
  “不能光杀鸡,也要杀几只猴。”始皇说,说罢,闭上了眼,“此事就由丞相酌情办理吧。”
  当双眼蒙着黑布被带出深宫时,李斯怀中揣着一份四百六十人的名册。
  这名册上四百六十人的名字,让李斯看得是冷汗沾衣。他们都是咸阳城中有名的高人和儒生。对于各种方士,他一向敬而远之,是死是活,可以无动于衷;可儒生中,却多是熟人,有相敬相轻的学友,有一起背后议论他人的朋辈,还有因人门及室而常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弟子。如今,要自己亲手安排他们走上死路,心里实在有些不忍。不过,他知道,此次事关重大,不可掏私,自己只能秉公执法了。
  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这名册上面竟没有淳于越的名字。
  如何处置这四百六十人,让李斯颇费了一番心思。
  看始皇的意思,当然是尽除之而后快。只是四百多人,授捕起来,必是全城震动,家家恐慌,坏了安定之大局不说,要是走露了风声,逃脱几个,始皇大概是会拿自己来充数的。再说,捕获之后,也不易处理。斩首吧,四百六十颗人头,满地一起滚,景象过于壮观;五马分尸吧,那四百六十具躯干,一下子撕成两千三百多块,场面也实在狼藉。当年作为廷尉,他知道,集体杀戮之法,最简便的,莫过于群而坑之。当年大将军白起,一夜坑杀四十万赵卒,痕迹全无,不能说不是一个成功的典型案例。
  就在李斯为此事犯难之时,咸阳城外的骊山深谷里,出了一件稀罕事:隆冬季节,那里生出了几个西瓜。
  李斯最初是从几个门役那里听到这奇闻的。那日清晨,雪雾日出,玉技冰花,他正在庭园里赏雪景,见几个门役在嘀嘀咕咕,心中生疑,便上前查问。门役回禀道,城里都在传,说是骊山深谷冬日生瓜,而且都熟透了。李斯听了一笑,以为又是坊间的无稽之言,没有放在心上。
  不想,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咸阳城,后来竟惊动了学术界。不少德高望重的泰斗和风头正劲的新秀,纷纷上书,要求朝廷重视此事,加强研究。城内的方士儒生,不待组织,早已就此事分成了两个学源。一源提出,夏瓜冬熟,乃大吉之兆,预示着秦国将提前腾飞;一派异议,说瓜成非时,乃示警之意,日后恐有异常灾变。两派争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不过,双方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都断定,这冬熟之瓜,含四季之精华,乃天地间珍品,食之必定大补。
  到了此时,李斯才对这些冬天里的瓜认真起来,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因势利导一下。
  他决定将那些方士、儒生都召来,到骊山深谷去现场研讨一番。这些方士儒生肯定有请必到,因为他们生性好奇,喜发议论,又爱吃喝,讲究餐饮,故对研讨会之类最有兴趣。
  方士、儒生听说要召开冬之瓜研讨会,果然群情亢奋,报名踊跃。更是有人在下面传言,说是会后要成立一个研究协会,朝廷还要设立一个专职的瓜郎,位列大夫,方案已定,只是人选待议。
  李斯听了,也不去澄清,只是心里暗笑。尽管报名者众多,他只向那名册上的四百六十人发了请简。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淳于越。
  这场瓜会开得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排队签到,瞻仰神瓜,讨论发言,然后,分而食之……当然,最后瓜毁人亡的结局有些出乎与会者的意料。
  让李斯感到欣慰的是,当尘埃落定之时,一切都不落痕迹。
  朝野上下,几乎未受什么震动。
  不过,坑儒之事不久还是传了出去。
  各地郡县,闻风而动,不顾实际条件,都想效法朝廷,急于找出一些小儒坑之。未被坑埋之儒,只好相互举报,一下子又揭发出有各种各样问题的儒生六千四百多。
  李斯闻讯,迅速制止,防止了坑儒的扩大化。幸存下来的儒生,后来没有不称颂丞相贤德的。
  在坑儒那天的夜里,李斯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了淳于越。淳于越被困在山谷里,慌恐万分地躲避着从山顶上面劈头盖脸地砸下的乱石。他抱头捂脸,东奔西躲,却没路可逃,无处可藏,渐渐被石块砸倒,泥土埋佐。在梦里,李斯觉得,被埋住的不是淳于越,而是自己。他感到气憋,感到灰土呛鼻,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惊恐之中,他望见山顶上站着一人,正冲着自己哈哈大笑。那人面目模糊,却看着脸熟。当泥土快要埋到脖颈之处时,他拼命扒开面前的沙石泥土,努力睁大被迷住的双眼,在被彻底埋人士里之前,总算看清楚了那站在山顶之人的脸。
  他是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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