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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后官惊变




  大郑宫堪称秦国的骄傲,宫室高大光彩迷离,加上富丽堂皇的精心装饰,更显得奢华耀眼。珠帘卷起,灿烂的阳光便洒满殿内。
  秦王正坐在桌前用膳,身边坐着太后。太后并不动筷,只是靠在床边,默默地望着儿子。
  樊於期照例忠心耿耿地站在秦王身后,鹨毒则规规矩矩,满脸堆笑地立在太后身侧,大郑宫的侍从们四下侍立。
  秦王好肉,为了塑就猛虎般的体魄,时常会让人弄点虎肉来吃。今天也不知吃的是什么肉,只见他大口大口地使劲咬着,似乎十分满足的样子。看着他的神态,太后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待秦王吃完,太后开口轻声说道:“你今天食欲不错嘛。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吃肉。”
  秦王一边擦去手上沾着的油脂,一边向母亲说道:“是啊,娘,不过记得小时候只有正月里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肉。”
  太后苦笑道:“怎么还记着以前的事呢?”
  鹨毒从旁插了进来:“正如太后说的,陛下的食量真是大得很呢,不过现在陛下是天下之王,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
  太后向这个假太监抛了个媚眼,嫣然一笑,嗓音立时变得甜润起来:“你也吃点吧,我今儿个不太想吃,你把我这份儿拿去吃了吧。”
  鹨毒赶忙上前两步,绕到秦王和太后的面前跪下谢恩,诌笑着接过太后的食盒。
  樊於期皱起眉头,就好像吃了一只苍蝇般厌恶地看着鹨毒。
  就在这当口,从寝宫的廊下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孩子向左右望望,见没有人追上来,便朝大郑宫跑去。
  鹨毒听见身后啪啪的脚步声,忙回过头。秦王的目光也越过鹨毒的头顶,投向门口。太后也循声望去,谁知不看便罢,一眼望去,顿时魂飞天外,脸上全无血色。
  门口站着的小男孩只有五岁上下,身着王服,颈挂护符。看见殿内有生人,一时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发呆。看见鹨毒转过脸,便惊慌地叫着:“父亲——”
  秦王的脸色猛然间变得异常难看,怒目瞪视着鹨毒。太后则紧张得站了起来,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鹨毒比较镇定,反应极快,眼珠一转,忙堆起笑容,冲着秦王深施一礼:“陛下请见谅,这孩子是我的侄儿。因太后见爱,赏了这套衣饰,并留在了宫里。孩子小,不懂得礼数,冲撞了陛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眼偷窥秦王,但见秦王满脸杀气,身后的樊於期则暗中握住了剑柄。
  孩子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不知所措。
  太后还呆立一旁,慌得连随声附和都忘了。
  樊於期飞速地四下扫视,但见周围的待卫们个个神情紧张,注视着鹨毒,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只待长信侯的一声令下。
  令人惊异的是,秦王竟很快乎和下来,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后的失态,又随手抓起一块骨头,没事人般啃起来。啃完后,将骨头随手一丢,冷笑一声:“……这么说,这孩子是我的小兄弟了?”
  一句话令全场的人愕然失色,几个宫女更是惊得体似筛糠。
  鹨毒的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秦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大郑宫的侍卫们不敢松懈,手头里起了微微的动作,樊於期握剑的手也渗出了汗珠。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昧,仿佛马上就要爆发出来。
  僵持了片刻,秦王忽然仰天大笑,手指向鹨毒:“你不是想把你的侄女嫁给我吗?那他不就成了我的妻弟了?”
  听秦王这么一说,鹨毒马上装出一副惭愧的样子:“大王切莫再提此事。还是请您忘了臣做的傻事吧!”
  秦王摇了摇头,扬手招呼孩子:“到这儿来。”
  小孩子眨巴着眼睛,犹豫不决,两眼不住地向鹨毒求助。
  鹨毒忙命道:“还不快向大王请安!”
  孩子点了点头,磨磨蹭蹭地走到桌前。秦王从太后的肉盒里抓出一块肉,伸到孩子的面前,说:“张开嘴。”
  孩子乖乖地张开了嘴,任秦王将肉轻轻地塞进嘴里,然后鼓起腮帮子,拼命地嚼起来。
  秦王盯了孩子片刻,挥手让其退下。“他还是个小孩子,不懂得规矩也罢了,母后要是喜爱,就由他去吧。行了,下去吧。”
  孩子听话地向外跑去,在门口处,一头撞在刚刚追进来的宫女身上,宫女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畏畏缩编地行了个礼,转身跪了出去。
  鹨毒又深施一礼,道:“请陛下恕罪。”
  秦王再次擦了擦手上残留的肉汁,漱了漱口,站起身:“吃饱了。我还有事,这就告辞。”话语凛然,不由得令太后也感意外。这还是自己那个血气方刚,暴躁易怒的亲生儿子吗?
  樊於期紧紧跟随在秦王的身后,那秦王不紧不慢平静地向太后跪别:“母后,请您保重身体。”
  太后惊魂未定,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你还会来看我吗?”
  秦王点点头:“会的。”语音低沉。
  秦王悠然地走进回廊,樊於期如影相随。一名侍从手棒冰盘从对面走来,秦王镀过去,从盘里拣出一粒果子,扔进嘴里。然后,慢慢地离开了太后的宫殿。
  鹨毒始终躬着腰,一直把大王送至大郑宫门口。待大门“砰”地关上,方才直起了腰,指手抹去额头的冷汗。略一沉思,咬了咬牙转身飞速向印玺房走去。
  印玺房内,一白发太监迎了上来。
  鹨毒慌慌张张:“快,快把太后的印拿出来。”
  但老太监拒不从命:“没有太后的口谕,老奴决不能从命。”
  鹨毒顾不上许多,从袖里拽出燕丹送的金钳,猛击在老太监的额头上。老太监顿时血流如注,辞然倒下。鹨毒在架子上一通乱翻,终于寻见太后的玉印,便伸手取了下来。
  红日西斜,四海归一殿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秦王策马而至,在台阶前猛然勒住马缰。马扬起前蹄,仰天长嘶,秦王似乎难以控制,从马背上仰面摔了下来。
  侍卫们忙欲上前搀扶,然而秦王却躺在地上并不起来,浑身在不住地颤抖。
  樊於期六神无主,忙呼唤道:“陛下!”正欲上前,闻声匆匆赶到的李斯却伸手阻止了他。
  许久,秦王才费力地爬了起来,在两人的拥扶之下,秦王终于回到了江山阁。只有这里,才能够使他的身心得到宁静。
  他觉得周身麻木,只得靠着柱子坐下,上身蜷进侍从们为他披上的外衣里,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身子仍在不住地抖动。
  所有人都是头一次看见如此疲惫软弱,不堪一击的大王。樊於期的双睁湿润起来,跪倒在大王的脚下,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陛下,刚才您真是沉得住气,那大郑宫的人个个暗藏杀机,只等鹨毒的一声令下。若不是大王的随机应变,恐怕我们早已成他们的刀下之鬼了。我有个好歹并没什么,要是您和太后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鹨毒那畜生,这些年来一直在招兵买马,总有一天会谋反的。您可别大意了!”
  秦王的身子仍在抖动,任樊於期怎样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也无济于事。
  李斯俯身在秦王耳边:“大王可还记得司礼临终之言吗?”“大王欲成不世之霸业,切不可再养虎为患。”樊於期紧接着说:“大王下令吧,我这就带人去于掉他!事不宜迟!”
  秦王一直深埋着头,听到将军的话,才猛地抬起脸。眼里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怒火和杀气,连樊於期也被吓了一跳。
  秦王压着嗓子厉声问道:“樊於期,你跟随我有多少年了?”
  “十一年。”
  “那你以为我会怕什么吗?把手拿开!”
  樊於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惊慌失措地放开手,危然肃立。“臣太无札了。”
  秦王却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草料库的大门被轰然打开。鹨毒的手下蜂拥而人,将藏于干草内形形色色的武器取了出来。
  夕阳照进来,将四周蒙上一层不祥的淡红色。
  “看来要起兵了。”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所有的面孔都因紧张不安而变得扭曲。
  换上兵服后。这些人迅速返回大郑宫的中庭里集合待命。此时,从另一个方向,一辆八匹马拉的铜制马车从大郑宫急驰而出,车箱剧烈颠缀,丽赶车的人仍在不断催马加鞭。车内仅有一人,手捧调书,仰头望着狭长的天窗。此人正是鹨毒。
  车子晃来晃去,手里的调书也跟着左一下,右一下。
  穿过大郑宫,马车一直来到大街上。街道如往昔一样平静,鹨毒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但仍然不住地向四外张望。
  终于。马车在一条路的尽头停住。
  “到了吗?”车内的鹨毒问道。“是的,大人。”车夫恭敬地回答:“吕宅到了。”
  夜暮初临,吕不韦的住处已经是灯火辉煌,处处透出威仪与庄严。堂屋里香烟缔绕,帏帐低垂,吕不韦坐在台上,静静打坐,周围有几名婶女服侍,四周则跪坐着一群门生弟子。
  鹨毒大步而进,一言不发将手里的调书呈上给他。
  吕不韦诧异地抬头看了鹨毒一眼,目光随即瞟向诏书,鹨毒站在他的面前静候着。
  吕不韦并不作声,展开调书。盯了许久,才晤了一声,抬起头:“看来这玉玺是真的。”
  鹨毒喜上眉梢,态度极其亲切:“太后御旨,命您重理国事,荣任相国,以缓眼下燃眉之急。”
  吕不韦呵呵地干笑了几声,又“唔”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住鹨毒:“长信侯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呀。异地而处,即便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话锋一转,突然沉声断喝:“说实话,你和太后到底想让谁来接替王位呀?”
  鹨毒猛地像是被什么噎住了,满脸涨得通红。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吕不韦又言道:“是你呀,还是你的儿子?”说罢,纵声长笑,引得身边的弟子们也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鹨毒,看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我劝你还是早早罢手自首了罢,不然的话……大王早已不是昔日的黄口小儿,你等皆难逃一死。”
  鹨毒的头垂了下去,额上冷汗直流。
  吕不韦接着说:“我虽不再是相国,但还是秦国的子民,你还不配劝我谋反。快点滚吧!”说着,将调书扬手丢在一旁。
  鹨毒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拾起假诏书,咬牙强行压住心头怒火。半天才开口恶狠狠地说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儿子当王,还是我的儿子当王!”
  一语既出,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你说什么?谁是我的儿子?”
  鹨毒的脸上重又浮上笑容,不怀好意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看来你很在意我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是你当太后情夫的替班罢了!”
  吕不韦的脸色阴晴不定,死死地盯住太监的脸,过了许久,才平和地回问道:“你是说,我也可以当王了?是这个意思吗?”
  鹨毒的嘴角上接着阴险的笑容,缓缓点点头:“正是。”吕不韦叹道:“原来如此。想不道果如李斯所言,‘血亲足以灭国’,看来那秦王不重用亲属倒是对的”。
  少停,似乎下了决心,又再问道:“说吧,有什么条件?”鹨毒咬了咬嘴唇,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求保住我这条命。”
  秦王的宫殿咸阳宫,宽阔无比。外宫与内宫之间隔着一重高大的围墙。连通两宫的出入口处,除了正门以外,还在西侧开了一个旁门。在没有大典的情况下,正门是长年紧闭的,任何人的车轿均须从西门出入。
  鹨毒乘坐的马车来到了西门口,车后紧跟着十几名侍从。守门的卫士们看见长信侯的车驾,赶忙行礼致意。
  车停了下来,鹨毒面无表情执剑而出。
  卫兵队长上前施礼:“长信侯此来,请问有何……?”话还没有问完,已被鹨毒当胸一剑刺中,哼也未来得及哼一声,便扑地倒下。
  同时,鹨毒带来的侍从也纷纷取出暗藏的利刃,一齐下手。守在西门口的几名卫兵,转眼间全都成为刀下之鬼。鹨毒带领手下肆元忌惮地直闯了进去。
  通往内门的甬道上十步一岗,由手持矛戈的禁军把守。眼下正是换岗的时辰。正在交接时,替班的禁军突起发难,挥起兵器,向前列士兵砍去。猝不及防的兵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一切早有预谋。
  得知西门的卫兵已被斩尽杀绝,鹨毒得意而笑。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他对一切防卫措施早已经了如指掌,此次作乱,志在必得。西门已被占领,接下来便要攻打内城,争取一气呵成。想到此,鹨毒亲自指挥手下全部聚集在西门处。
  集结完毕,鹨毒一挥手,三五百部下一齐向内城杀去。所有人都是黑布遮面,蹑足潜踪,只有手中的二尺短刀在月色下隐隐泛着青光。诺大的队伍整齐地行进在甬道之上,竟然是悄无声息。
  穿过内门,面前展开宽阔的广场,素烧的石块在夜光下闪闪发亮。广场的尽头,那红柱碧瓦的高大建筑就是秦王的寝宫——四海归一殿。
  广场上空空荡荡,竟无一人把守,毫无戒备。
  鹨毒又惊又喜,几乎要叫出声来:“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随即一马当先,率领众人向着四海归一殿冲去。看情形,已是胜券在握,尽可以一举歼灭秦王。鹨毒自以为得计,得意非凡,都快要笑出声来了。眨眼之间,叛军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广场。
  鹨毒跑在最前面,一口气跑上石阶,刚刚踏上第九层九级台阶,猛听得头顶上一声巨响,内殿的大门轰然洞开。秦王倒背双手,踱出门来,低着头似乎在苦思莫想着什么,身后并无任何随从。
  鹨毒一阵狂喜,几乎就要当场淌下眼泪。他挥手示意部下停住,然后从怀里拽出沼书,“呼啦”一下展开,迅速地高声念道:“太后懿旨,废黜秦王赢政,贬为诸侯,另立新王。”
  秦王看到鹨毒突然出现时,似乎并未感到任何诧异。待听罢太后的懿旨,这才大惊失色,仓惶转身向殿内奔去。鹨毒赶忙向前追去,身后的部下也蹬着冲上前来。石阶上顿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到了大殿门口,秦王忽然放慢了脚步,悠然自得地踱入殿内。指眼望那殿内,昏暗无光,深不可测,眼见秦王的身影在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殿门却依然洞开,只是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奇怪。”鹨毒一惊,不样的预感涌上心头,赶忙示意众人止步。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叛军乱轰轰地纷纷停步之时,大殿的九扇大门突然同时大开。雷鸣般的呐喊声四起,一千名身着黑色轻甲的禁军将士分别从大殿里和四面八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出来,将众叛军团团围困在广场之上,只有西角门的方向留了一个缺口。
  鹨毒顿觉上当,再想冲上前去抓秦王,却已被禁军铜墙铁壁般围住,陷入刀山剑海之中。
  太监那往日俊朗的面庞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扭曲。“赢政狗贼,竟然用此毒计!”
  鹨毒的手下不愧是些久经训练的死士,临危而不乱。他们手持兵刃,护着鹨毒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西角门方向退去。秦王的兵将却并不急于追赶,只是围成一个半圆,远远地跟着。
  鹨毒心知大势已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下打定主意,喝令众手下速速向西门撤退。
  正在此时,只听“轰隆”一声,西门也紧紧关闭了起来,刚才留下把守退路的叛军已不见了踪影。但见城墙上族旗招展,数百名秦军的弓箭手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叛军见势不妙,调转方向,又向东宫门冲去。长年紧闭的东宫门骤然大开,全副甲胃的军士们冲了进来,摆出秦军最为擅长的长蛇阵,滴水不露,防备森严。鹨毒开始绝望了,再向西门望去,千余名手持长矛的禁军也已涌了进来。既而,两扇大门又同时关闭,牢牢地堵住了叛军的退路。鹨毒回身望向四海归一殿,不知什么时候,秦王又出现在大殿的门口,高高在上地观望着这一切。
  眼见形势完全被秦王所控,已是回天无力,鹨毒的手一软,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蹄声响起,一辆全副武装的战车在铜铃声中驶了过来,车上只有樊於期一人。车在广场中央停住,接下来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樊於期在车上直起身,高声叫道:“反贼鹨毒,尔等已成瓮中之鳖,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鹨毒脸色灰败,已是无话可应,透过滚下来的汗水,仰头望了望立于台阶高处的秦王,横下一条心,嘶声喊道:“我岂能降你!”说到此,重新拾起剑,命众人死命向东门突围。
  秦王的禁军似乎早有提防,长蛇阵两侧一分,从后面涌上百名弓箭手。顿时,箭如飞蝗,攒射过来。
  叛军们为行动方便,都是轻装前来,身无铠甲,哪里当得起乱箭齐发,还未冲出十步,就接二连三地在箭雨中倒了下去。鹨畜只好又改向西宫门冲去。照例是一阵箭雨,又有几十名部下成了刺猬。
  鹨毒彻底绝望了,铁青着脸,举起了双手:“别再杀我们了,我投降!我投降!”
  樊於期仰天大笑,得意地转过身,冲远处的秦王挥手道:“大王,叛军请降!”
  秦王也举起手,点头示意。
  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兵士大踏步走上前去,缴去了鹨毒的兵刃。
  鹨毒转过身,向残存的手下言道:“徒死无益,你们不必再反抗了,他们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我会求大王放过你们大家的。”
  禁军兵士将鹨毒拉上台阶,按倒在秦王的脚下。鹨毒抬起眼,恶毒地瞪视着秦王。但秦王并不拿正眼看他,双眼只注视着前方。
  广场中央的樊於期又在高声喊着:“叛军听着,立刻放下手里的武器!”
  绝望的众人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刀剑,赤手空拳地跪倒在地。
  樊於期又叫道:“都站起身来!”
  众叛军不明底细,只好困惑地站起身。
  秦王仍旧双手背后,立于台阶之上,脸却忽然抽动了一下,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震颤。
  樊於期缓缓地举起了右手,一直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再次万箭齐发。叛军们在铺天盖地的箭雨中惨叫着,奔逃着,最终全军覆没。一阵垂死呻吟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鹨毒扭着头,惊愕得张大了嘴,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秦王仍旧目光阴沉地望着广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樊於期举目探询地看着秦王,而秦王毫无反应。无奈樊於期只好又举起手。
  弓箭手和长矛队退了下去,禁军从四面八方涌进殿前广场,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叛军。若有,便乱剑捅死。整个广场变作了屠场,血流成河。
  终于广场彻底宁静下来,宁静得只能听见将士们的喘息之声。
  卫队长直盯着樊放期,等待着下一个命令。而樊於期面对这血腥的一幕,一时间全没了主意,只好再看秦王。
  秦王却依然如故,像一尊石像般巍然立在高处。
  樊於期擦了把冷汗,只好再次举手,禁军兵士齐齐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鹨毒快要被眼前的景象逼疯了,疯狂地嚎叫起来:“赢政,你这个杀人魔王!”
  奏王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仰着头眺望苍弯,眼底是一片深沉的悲哀。他屏住一口气,然后幽幽地吐出来,似乎要倾吐掉那无限的委屈与抑郁。
  夜幕低垂,一轮谈月掩映在厚厚的云层里。
  此时大郑宫内已乱作一团,就在昔日秦王用餐的房间里,太后伏在榻上,嚎陶大哭,鬓发零乱,玉容憔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秦王跪在地上无言地盯着母后,目光冷冰冰的。身后樊於期率领着禁军兵士森然而立。
  宫门口,被关押起来的宫女们嘤嘤地啜泣着。
  奏王一直在等着母后开口,而此时的太后却已是肝肠寸断,哭成了泪人。没有办法,秦王只得缓缓地开口道:“请母后把那两个孩子交出来。”
  太后猛抬起脸,拼命地喊道:“不!不!……”
  “您的儿子在求您。”秦王的语气格外乎和,但太后哪里听得进去,一边死命地摇头,甩得鬓发乱飞,一边疯狂地喊着:“不!我办不到!……”
  秦王的脸沉了下来,眼里渗出了血丝,用冰冷的口气说道:
  “母后。难道您忘记了先王对您的恩情了吗?”
  太后的精神似乎要崩溃了。
  秦王也痛苦不堪:“和旁人私通,还生下两个孩子,您对得起先王和我吗?”太后边哭边勉强说道:“我对不住先王……”
  “那好,把那两个小孽种交出来,他二人是祸国殃民的祸根。血即情,情必坏理。但他们终归是母后的孩子,只要母后现在将他们交出,我只将他们流放,饶过他们的性命。”
  太后只是放声痛哭,哀求道:“不行,此事我断断不能应你。阿政,我求求你,放过他们吧!”
  站在大王身后的樊於期低下头,不忍再看眼前的情景。
  秦王忍无可忍,挥手下令。樊於期无奈,只好遵命行事。立即有数名禁军冲进内宫搜寻,不多时,他们提着一个大麻袋走了进来。松开袋口,两个尚穿着内衣裤的小男孩惊魂未定地探出了脑袋。
  秦王指着两个孩子:“母后,你可不要怪我无情,我大秦的列祖列宗让我不得不这么做。”
  太后瞥见孩子,拼命地想跑过去。但却被卫兵挡住,一把推倒在床边。孩子们哇哇大哭,失声唤着:“母亲!母亲!”
  秦王冲上前去,一把揪下两个孩子脖子上的护符。“母后,您看,连护符您也给他们带上了,您是想让哪个代替我称王呀?是大的呢?还是小的?”说着,忽地转身,挥手示意禁军将孩子重新塞人麻袋,拖了出去。麻袋中传来阵阵哭叫声。
  太后嘶声狂呼,苦苦哀求秦王:“政儿,政儿,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把他俩怎样?放了他们吧!求求你了!”
  秦王却再不置一辞,漠然转身出了回廊,走向侧殿。太后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角,蹒跚地跟了过来。“政儿,我求你了!”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重物砸在地上的沉闷敲击声,孩子的哭泣声骤然消失了。太后的脸一下于变得惨白,这是一种古老的行刑方式——将人装在麻袋里活活地砸死。
  太后僵在了那里,转瞬,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魔鬼!你不怕报应吗?你杀了我的儿子!”边叫边狠狠地用拳头胡乱地敲打着秦王。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秦王也不闪避,从容跪下,仰起头,任凭母亲拳打脚踢,血顺着嘴角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禁军,宫女,所有的人都被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过了许久,一切才平息下来。
  樊於期抬起手,悄悄地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太后打累了,喊累了,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低声呜咽着。
  这时,又有一个人被拖到了太后面前,是鹨毒。太后已神志不清,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那可怜的情夫。
  鹨毒似乎也早已是木然呆痴,禁军连踢他几脚,他却好像毫无感觉。
  秦王站起身,将满腔的怒火与仇恨凝聚在脚上,狠狠地向太监踢了过去。太监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向后倒去,头滚在太后脚边。
  太后这才回过神,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廉耻,爬上前去,紧紧地抱住鹨毒。鹨毒仰起淌着血的脸,挣扎着抬起身子,绝望地望着太后。
  太后的泪水又滑落了下来:“对不住你了,咱们的孩子已经……已经被杀了。”
  听到此话,鹨毒的脸上立时血泪交流,但很快地又挤出笑容,看了太后一小会儿,然后用眼睛瞟着秦王:“他们还是死了的好,死了总比活着受罪强。”说着,转过目光,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太后的脸,轻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的心血也付诸东流。现在我只想和你像平常人一样过安静甜美的日子,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睁眼,让你贵为太后,一国之母。今日大限已至,有缘的话,你我来世再聚吧!”
  太监的柔声细语令秦王紧锁住双眉,立即用眼光示意随从将太后拉走,但太后拼命反抗,死死地贴在地上,哭着不肯离去。
  鹨毒紧咬住牙关,忍住泪水,冲太后言道:“不要哭,我们又没有犯什么罪,用不着掉眼泪!”
  太后渐渐止住了哭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鹨毒含笑点了点头:“多保重。”
  太后也最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甩开禁军士兵的手,不再看秦王,转身慢慢向内殿走去。
  看着太后进了内宫,秦王转过身来,狂怒地吼道:“鹨毒,你可知罪?”
  “我有何罪!”
  “扰乱后宫,与太后通奸,里通外国,篡逆夺位!”
  鹨毒不紧不慢地反驳道:“对,我是和你母亲有不轨之行。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多么的孤独寂寞吗?至于里通外国,你自己不也是喝赵国人的奶水长大的吗?说我谋反,我看谋反的是你。想当初,秦国太子在赵国当人质的时候,在邯郸结识一富贾巨商,那商人将自己怀了孕的姬妻送给了他,孩子生下来,便跟着太子在赵国放马。这个异姓之人在秦王死后,又以王子的身分继承了王位。你那么讨厌、痛恨血亲,……只因为你自己就是个私生子!”
  秦王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
  鹨毒越说越快,越说越急,问道:“谁是你的生父,你想知道吗?人括一世,连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真是太可笑了!率领秦国大军攻打各诸侯国,统治着整个秦国的堂堂大秦王,其实身上根本没有秦国的血脉。你说,这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哈哈,哈哈……”言罢,鹨毒仰天狂笑,剧烈的笑使嘴边喷出许多血沫子。
  “住口!”秦王大喝一声。太监的话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好似晴天霹雷。
  鹨毒还在发出疯狂的大笑:“你这个孽种,赶紧去找你的生父问个清楚吧!”
  秦王眼睛里的怒火就要夺眶喷出。
  禁军们忙上前堵住鹨毒的嘴,将他向外拖去。走出去很远,仍听得见鹨毒在含糊不清地大骂着什么。
  好半晌,秦王才稳住神,回复了常态,然后环视四周。宫女侍从们一个个俯首贴耳乖乖地站在两侧。秦王停顿了半天,挥手命令他们退下。
  宫女侍从们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樊於期和少年司礼。
  秦王将司礼叫到面前,颤声问道:“司礼,你告诉我,他说的是真话吗?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少年司礼直视前方,严肃地回答道:“大王的父亲不是旁人,乃是先王秦庄襄王。”
  秦王凄然一笑:“是吗?多谢指点。”
  “该怎样处置鹨毒呢?”
  少年司礼又朗声答道:“当用车裂之刑。”
  秦王拍手赞同,咬牙切齿地吩咐樊於期:“下令对鹨毒施以车裂之刑,太后放逐雍州,贬为平民,永远不得再进咸阳城半步。”
  樊於期恭恭敬地行了个礼:“遵旨。”
  少年司祀脸上一片肃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化成了石像。
  出得大郑宫,秦王忽又站住,呼唤紧随在后的樊於期:“听着,今天发生的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封住宫门,在这里面的人不能有一个活着出去。”
  樊於期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深深吸了口气,木然回答:“遵旨。”
  倾刻之间,大郑宫又变成了血肉屠场。
  冷月悬空,偌大的大郑宫内阴风惨惨,只有一盏宫灯鬼火般在黑暗中跳动,月光下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坐着的,躺着的,比比皆是。
  一个宫女的身影在暗处一闪而过,躲在暗处的兵士们大喝一声,追了上去。赵姬的惊叫声短暂地划破了夜空。
  两名兵士架着那名宫女,来到大将军樊於期面前。被牢牢捆住的宫女既不哭泣,也不反抗。
  “是最后一个吗?”樊於期木然问道。
  兵士点了点头。
  宫女抬眼愤愤地望着樊於期,目光里充满了仇恨。“最后一个定然是你!”
  樊於期不由得惊然一惊,深深地沉思了半晌,疲惫地挥了挥手:“把她放了吧。”
  兵士们松开了绑绳,宫女迟疑不决地站起身,等明白这一切是真的后,便飞快地向黑暗深处逃去。
  兵士们也都退下了,只剩下樊於期一个人呆立在宫内,只觉两腿发软。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樊於期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宫外走去,“最后一个定然是你!”宫女冰冷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来到门口处,忽然像被一盆冰水从头灌到了脚,门槛边,适才逃走的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已倒在血泊之中。
  樊於期仰起头,大声喘着粗气,仿佛有什么东西令他就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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