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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残月




  
  在高渐离的乐曲声中,华阳公主一双瘫痪了多年的腿渐渐复苏了。随着她的站立,关于她的故事就更加丰富多彩了。

  听说女儿的脚能活动知冷暖了,秦王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早朝,匆匆赶到华阳公主的小院。
  “女儿,父亲看你来了。”刚跨进小院,他就亲切地大声叫喊起来。
  但是里面没有反应,只有几个宫女低头跪接王驾。
  秦王收起了笑容,向她们问道:
  “怎么,公主的腿不是大有好转吗?”
  宫女们都低着头,没人回答。
  秦王甩了一下袖子,急步走进女儿的卧室。只见女儿睁大了一双哭红了的呆滞的眼睛发愣。
  “怎么了,女儿?”秦王过去,握着女儿冰冷的手问道。
  只听女儿叫声“父王”,便哇的一声哭倒在秦王怀里。
  秦王伸手摸摸女儿的脚,干瘪瘪的,冷冰冰的,与往常一样。他问:
  “女儿,不是说好多了吗?”
  公主摇摇头。
  他看着女儿这副可怜相,心中格外难受。没想到,那一马鞭会给她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常常为这事折磨得寝食难安。今天,当听到女儿的脚有了好转,便兴致勃勃地赶来。可是一看,还是老样子,就怒气冲冲地说:
  “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华阳公主知道父王说的这个“他”是指医生。为了自己这双腿,父王已不止杀了一个医生了,怎么又要杀?她连忙揩了眼泪说道:
  “父王陛下,这不关医生的事。昨晚,我在廊下看月亮,突然,我的脚能动弹了,也有些知觉了。当时我好高兴,以为从此就会慢慢好起来。但半个时辰后,又是老样子。我把腿捶呀掐呀,一点用也没有。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又没了,怎么不叫人伤心?”
  华阳公主是个绝顶聪明又有才学知识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腿跟那音乐有关,但她不便明说。那抚琴唱歌的明明是个男子,说出来岂不惹人笑话?
  “如此说来,莫非与月亮有关?今晚不妨再去赏月,看看又是怎样?”秦王说。
  “女儿也说不清。女儿谨遵父王之命,晚上陪父王一同赏月。”
  “好女儿,你等着,我一定来。”
  是夜,月华如水。秦王早早来到华阳公主住的小院里,与女儿坐在廊下闲谈。一轮明月正翻过墙头,躲在树影后面向小院窥望。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围绕着公主的人们都静悄悄地注视着她的脚,可那被锦被盖着的一双脚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昨晚,大概就在这些时候……”公主又把当时的经过和自己的感觉向父王细细说了一遍。
  说着,公主焦急等待的那乐声缓缓传过来了。先是一阵沙沙沙的筑声,接着便是颤悠悠的歌声。那曲调是欢乐的,歌声是欢乐的。细听起来,像牧童在草地上翻滚打闹,像村姑在溪水边洗衣嬉戏,又像一群青年男女在暮色中追逐欢笑。
  乐声刚起,秦王就听出是高渐离在练指法吊嗓子,他边听,边向女儿讲高渐离,讲与他那段不平凡的友谊。公主听得很入神,但她并没有忘记听音乐,那欢乐的音乐把她带到天真活泼的童年,带到玩跳绳、荡秋千、捉迷藏的游戏里。记得有一次捉迷藏,在逃跑中一脚踩进水沟里,已是冬天,那脚冻得好痛好痛……怎么,她突然真的感到脚冷得发痛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
  “父王,我的脚感到冷,冷得发痛……”
  秦王听了立即兴奋起来,伸手去摸女儿的脚,说道:
  “不,不是冷,是热。平日,我摸到你的脚都是冰冷冰冷的,怎么今天就热起来了?好,一定是血脉通畅了。快,”秦王对身边的宫女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毯子来给公主盖脚。”
  “公主的脚又知冷暖了。”
  “恰恰又是昨天这个时候,你说怪不怪?”
  “那一定是月亮神的保佑。”
  宫女太监们悄声交谈着,议论着。
  真正的原因除了公主外秦王也知道,他早就听说音乐往往会有治病的效果,没想到高渐离居然有了这么高深的造诣。看来,我的女儿有救了。
  “女儿,明天,我给你找个不用吃药不用扎针的好医生来,准保把你的病治好。”
  “谢父王。”公主听懂了父王的话,含笑回答道。
  秦王转脸看着女儿胖乎乎的圆脸在月色的映衬下越发红润了。
  高渐离本来对秦王留他在宫中当乐队教练就不情愿,今天又传诏叫他到华阳公主住处去为她“治病。”他早就听说秦王有个女儿小时从马上摔下来跌坏了腿,瘫在床上已十年有余,换了几茬医生都没医好,嬴政为此还杀了人。现在,叫我这个操琴唱歌的去岂不是有意为难我?但王命难违,只得带上几件乐器,随太监去见公主。
  公主从昨晚父王的话里已听出他将派来为自己治病的“医生”是谁了。长这么大了,她还没跟父王以外真正的男人接触过。太监,她天天都能见到,但他们不算男人。只有扶苏,但他早已被父王派去戍边了,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何况他是自己的兄长,不能算她所界定的那种男人。可是今天,她要见到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她从父王的介绍中,从听到的他那委婉的琴声和浑厚的歌声中,她在为他画像,想象他的言谈举止风度……
  在她的心里,他的模样还没有画好,就听门外太监禀报:
  “禀告公主,乐师高渐离奉诏前来拜见公主。”
  “快请他进来。”华阳公主对身边的宫女说。
  透过窗棂,公主见一个留着三绺胡须的男子迈着敦实的步子走进庭院,踏上台阶,在廊前停了下来,远远的对着她的卧室拱手说:
  “高渐离奉命见过公主。”
  公主听清了,正是那浑厚的男中音唱歌人的声音,不觉心中一阵慌乱,忙说:
  “高先生请屋里坐。”
  高渐离低头进屋,在宫女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
  走得近了,公主才把他看清楚:大额头,尖鼻梁,一双浓眉下闪动着神采奕奕的眼睛。两颊丰满,唇红齿白。身材虽不高大,但魁伟坚实。微低着头坐在那里,如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
  公主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连日来,听到先生的琴音和歌声,悦耳动听,且能调剂心境,使我受益匪浅。今日得见,当面致谢。”
  高渐离欠身道:
  “在下为排遣寂寞,每晚弹唱几曲,打扰了公主的清静,还望公主恕罪。”
  “哪里哪里,奇怪的是,近两日听了先生的音乐,我这多年麻痹的脚居然知冷暖能动弹了……”
  高渐离听了也觉奇怪,自己本来是无心的弹唱,居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便说:
  “这恐怕是太医的药功吧,在下只是随便弹唱,哪有这等效力。”
  “我也想过,但两次都是在听到您的音乐后见效,这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了。其实,古书中也有过音乐能治病的记载……”
  “可那是异人才有的手段,在下只不过是个平常的乐工。”
  “先生不必过谦。我已卧床多年,经过不少名家高手诊治,皆不见效。而自从听了先生的音乐就有如此明显的反应,看来绝非偶然。”
  听了这些话,高渐离心头掠过一阵惊喜。师父生前曾教过他许多奇异功夫,但对音乐治疗,她说这是一种长期修炼才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要有天赋和领悟,还要有对方的默契与配合,难道自己已在不知觉中掌握了这种方法?他还不敢相信,便说:
  “如果公主确实因为听了在下的音乐,使您的疾病有好转,那也只能说是上天赐给您的福分,是您内心的感应所致。在下尚无这种功力,不敢贪天之功……”
  听了这些话,公主对高渐离的好感更加深了一层。他好谦逊,好会说话。莫说听他抚琴唱歌,就是能天天和他在一起说说话,自己的病也会好一大半。想到这里,她自觉脸上有些发烧,便含笑道:
  “先生真会说话,不过,就依先生所说,那也是我听了先生的音乐,才触动我的内心而产生感觉的。《乐记》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如果不是先生发自内心的演唱,是不会对他人产生这么大影响的。今天,请先生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吧……”
  早听说嬴政有个瘫痪的公主,心地善良,聪慧机敏,且美貌无比。听她说话,以理服人,没有半点公主的骄横与霸道,那声音又如此柔和鲜嫩,十分迷人动听。只是她的美貌,虽近在咫尺,但他不敢抬头直视,这除了礼仪上的原因外,更主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那个她……他自从与她相遇、相知到相爱,一直恪守自己暗下的誓言,哪怕再美的女子,他也不愿去多看一眼。即便是无意中看的一眼,他都会感到内疚,认为是对她的背叛与亵渎。他打算把宫中乐队的事办好后,便向奏王告辞,到邯郸与她相会,然后一同去燕国。想到这里,他的头又向下低了许多。
  公主见他低头不语,又说:
  “高先生,刚才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难道先生有什么困难吗?”
  “啊,不,不,”高渐离立刻从遐想中醒悟过来,说道:
  “公主吩咐,在下岂敢不从。不知公主喜欢听什么曲子?”
  “随先生的便。这一向我晚晚都听您的演唱,曲曲我都喜欢。”
  高渐离说一声:“遵命。”便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支长约尺余的萧来,把它横在嘴边吹起来。只见他手指翻动着,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地按着那些小圆孔,美妙无比的音响从那些小孔中钻出来,在公主宽敞的卧室里回荡着,如洒下一片艳丽的阳光,如吹过一阵暖和的春风。顿时,卧室里春意融融,明媚灿烂,一派生机。
  华阳公主见高渐离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吹奏着,随着音乐的变化,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宛如在风中摆动着的银杏树。
  公主听着听着,感到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然后那热气从胸部渐渐向下传导,在腰部作了几次回旋后向下移动,如蚂蚁在爬动,从腿部一直爬到脚尖。她感到从来有过的舒服,她似乎晕昏了过去,但又实在清醒着。她知道,这是因为音乐就在她面前演奏,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其效果当然更明显;另外,她又似乎觉得与今天跟他的愉快见面和交谈有关。总之,她感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她的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领略到音乐的快感。
  一曲奏完,公主无比高兴地说:
  “这等美妙的音乐只有在天上才能听到,今日听了,真是三生有幸。高先生,如果我没猜错,您奏的一定是那宋玉所说的‘曲高和寡’的《阳春》。”
  高渐离听了不觉一惊。都说华阳公主学识非凡,果然不错,连这种很少有人能听懂的高雅乐曲她居然了解,心中不觉便产生了几分佩服。他说道:
  “公主说的不错,正是那首《阳春》。”
  休息片刻后,高渐离又为华阳公主击筑唱了一曲轻松活泼的《采菱》,直唱得华阳公主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日近中午,高渐离告退。
  根据秦王的安排,高渐离每天上午来华阳公主处为她演奏音乐。高渐离跟韩娥游历各国卖艺,熟悉各地音乐,他又会多种乐器,演奏一两个月,不见重复。华阳公主的双腿便在音乐声中渐渐恢复了知觉。
  但是华阳公主感到自己更大的收获还不在此,而在与高渐离交往中所受到的感染与鼓舞。她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她一时还说不清的精神力量,她试着用伟岸,用高大来形容,但并不准确,她把它归结为一种性格魅力。她发现,就连父王也主要是为他的这种气质所吸引,而不是过去的友谊和救命之恩。
  她还发现他读过很多书,凡是她读过的书他都读过,不仅能大段大段的背下来,而且还能作出很独到的评价。比如有次谈到音乐,她问道:
  “这音乐有悦耳动心传情的许多好处,可是为什么先贤老子和墨子都反对呢?他们提出‘非乐’理论,说什么‘五音令人耳聋’,对人没有益处。我实在不懂,请先生赐教。”
  “依在下看来,”高渐离说:“墨子与老子虽然对音乐都持批评反对态度,但出发点并不一样。墨子讲兼爱,他认为在百姓中普遍存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的情况下,去撞钟击鼓弹琴吹竽,有什么意义?如果老百姓沉溺在音乐中,会影响耕织劳作;当政者沉溺其中,便不能听狱断政。这样会造成国家乱和社稷危的严重后果,由此可以看出墨子的一片苦心。然而老子就不同了,他的‘大音稀声’,提倡无声的音乐,听起来很玄妙。但音乐无声,岂不是取消了音乐?愚下斗胆说一句,老子是个无所作为的老朽,他不懂音乐,所以反对音乐。”
  “真是从未听说过的妙论,佩服之至。”公主说罢又问:“先生对音乐有什么见解,请说出来我见识见识。”
  “在下谈不出什么自己的见解,公主读过的那本公孙尼子的《乐记》我也读过,里面的许多说法我很赞同比如书中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在文,谓之音’。音乐既生于人心,动于情中,必对听者的心灵产生感染。如果音乐表现的是善心和真情,会对人生产生积极影响,能唤醒和鼓励人;如果音乐表现的是丑恶和虚伪,便会使人消沉绝望,对生活失去信心……”
  公主笑道:“如此说来,先生给我弹唱的都是表达善心和真情的音乐了,不然,怎么会对我的病能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
  高渐离说:“在下为公主演唱的都是从许多歌曲中选出来的高雅音乐,不过这些音乐能对公主的病痛起作用,主要还靠公主自己。如果公主没有这方面的修养,不投入,不专注,便不能产生共鸣,也就很难产生治疗效果……”
  华阳公主听入了迷。
  她觉得他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缺点,但她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完人。
  她努力寻找着,很快就被她找着了一个很大的缺点:这么久了,他竟不敢正面看我一眼,一个堂堂汉子竟如此拘束,如此胆小。看他,无论是演唱或讲话,不是侧着脸就是勾着头。是礼法对他的约束,还是别有原因?不管怎么,她都认为这是他最大的不可饶恕的缺点。她多希望一个男人,一个她崇敬的真正的男人能认认真真地看她一眼啊!
  她终于等到了他改正缺点的那一天,他无比真诚无比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她把那当作决定她一生的瞬间。
  那是在一个月以后。
  秦王眼见女儿的病体好转,两腿有了热气,皮肤开始红润起来,脚趾也能活动了。只是整个大腿尚不能弯曲,不能下地站立和走路,不过看来也是不久的事了。
  真没想到音乐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女儿的那双腿不知换了多少医生也没医出点明堂来,为此他杀过人,惩办过人。现在,居然让高渐离弹弹唱唱就见了效果。可恨宫中那些御医,一个个酒囊饭袋,连对伤风感冒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如临大敌,手足无措。再过几天,一个个把他们撵出去。有病,找高渐离就行了。
  说起病,秦王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也有什么病,比如常常闹头晕,换了几个医生都没能治好。还找过巫师,跳跳闹闹一阵不但不见效,反倒把头吵得更晕了,不如找高渐离来给我治治。
  想到这里,立即下诏,召高渐离来寝宫。
  高渐离应诏进官,拜见毕,秦王说:
  “吾女华阳公主蒙先生治疗,病情大有好转。又不吃药又不扎针,真神仙手段也。没想到,十年未见,你竟学得这么一手好本领。你知道,我从小就怕扎针吃药,我这头晕的病,怕只有你才能治好了。”
  高渐离说道:“启奏大王,公主的病,吉人天相,我的音乐只不过起了点辅助作用。至于大王的头晕病,在下听说陛下每天要阅读一百二十斤的公文,定是操劳过度所致。”
  “我想大概与政务繁忙有关,不过,要是有你每天下午来为我弹琴奏乐,一定会使我轻松许多……”
  高渐离听了,心中十分不悦,这不是把我当乐伎了吗?便说:
  “音乐乃消遣的勾当,大王在处理政务时听音乐恐怕会分心,影响决策。再说,大王与臣僚商议军国大事,有在下在,也不便……”
  “你这是不必要的担心,听音乐与处理朝政完全是两码事,不会有影响。至于有你在嘛,更不是什么问题。对你,无论什么事也无须回避。”
  高渐离实在不愿为他操琴解闷,便不得不抬出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墨子,说道:
  “墨子有云,为政者不宜听乐,听了音乐不能‘早朝晏退,听狱治政’。否则,会造成‘国家乱而社稷反’的严重后果……”
  还未等高渐离说完,秦王便打断他:
  “别听那墨翟老儿危言耸听,要是音乐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对付齐、楚、燕、赵诸国,我只消派些音乐家就马到成功了,何必兴师动众去征讨……哈哈哈,高渐离呀高渐离,你的书也读得太多了。”
  高渐离本想用墨子的话去吓唬吓唬他,役想到反被他奚落了一番,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就这样吧,每天下午我在寝宫恭候你。”
  没有回旋余地,高渐离只有喏喏退下。
  于是,高渐离便在秦王寝宫、公主小院和宫廷小乐队间转圈。在乐队,调教那些天真活泼的小宫女,虽琐屑,也还轻松;在公主小院,能与公主平等对话,更是惬意。唯有在秦王寝宫,隔着一层帷账为他弹琴奏曲,隐隐约约见他有时伏案批阅文书,有时召大臣商讨政事。这倒罢了,有几次,他竟召来嫔妃宫女调笑玩耍,阵阵浪声狎语传来,把高渐离操琴的手气得打颤。他有意加大弹琴击筑的速度与力度,以提醒秦王,可是他全然不顾。
  每次从秦王寝宫回来,他都窝着一肚皮气。原先痴迷于音乐,是因为它能给人间带来欢乐,可是现在,却去为他制造享乐的气氛与效果。一种不可抗拒的耻辱感鼓动着他,他决定跑。可是,高高的宫墙,戒备森严,如何跑得出去?即使跑出宫墙,又怎能跑得出咸阳。他在等待,在寻找……
  一个机会来了。王翦领兵打败了赵国,秦王要以胜利者的身份去赵国巡游。要是他离开皇宫,必然带走许多贴身侍卫,皇宫的管理自然会松懈,那时就好跑多了。但是,他不希望这个机会马上到来,因为眼看公主即将重新站起来,他不愿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离开她。他多么希望能亲眼看到她站立起来,一如常人那样走路啊。要是能出现这样的奇迹,也不负韩娥师父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可是就在这天下午为秦王演奏后,秦王对高渐离说:
  “这段时间来听了你的音乐,我的头晕病似觉好了许多。后天,我将去赵国巡游,你随我同行。公主那里和乐队那里,你去安排一下,待回来后再去。”
  没想到嬴政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明明知道公主的康复指日可待,却要偏偏把我叫走。你嬴政只不过是点头晕的小毛病,而公主的腿却关系到她一生,错过这个时机将前功尽弃。嬴政呀嬴政,你也太自私了。
  然而转念一想:叫自己去赵国也好。眉娘在邯郸,把她找到一起投奔燕国岂不更好。不过他觉得这时离开公主,对她的病太不利,便向秦王说:
  “大王,华阳公主的病情已有根本转机,估计再有十天半月,她就可以重新站起来了,不如把我留下等她的病体完全康复……”
  秦王听得有些不耐烦,说道:
  “她的病我知道,回来再治不迟。”
  完全是不容更改的口气,高渐离不敢再说。
  第二天上午去公主的小院,高渐离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为公主演奏了。他表演得很卖劲,很投入,但他未能掩盖住自己的凄伤。
  公主的耳朵是再灵敏不过的了,哪怕是很欢快很壮烈的曲调,她也从中听出了些许悲凉的不谐之音。她在他的脸上,似乎看出了难言的忧伤。
  不觉间,空气便变得沉闷起来。
  为了压制自己的情绪,他一曲接一曲不停地演奏,专拣公主最喜欢的乐曲弹着,唱着,直至精疲力尽。
  早在今天踏入公主小院时,高渐离就决定冒一次险,他要一睹公主的芳容。都说公主生得娇艳无比,可惜近在眼前都未敢一观。而今天,在最后一次机会面前,他难以自持了,决心要正面看看她,然后毫无遗憾地离开。
  虽然,在整个演奏过程中他的这个决心曾几次动摇,但当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向公主半躺着的那张床望去……
  他搜罗所有的语言也无法形容华阳公主的美,他只觉得像看到一轮初升的圆月,放射着鲜亮柔和的光,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他已完全陶醉在那白朦朦暖融融的月光里了。
  直到告辞,他都不敢看第二眼,再看,他自己也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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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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