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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最花枝招展之际。一夜春风,吹得长安城外的终南山一片媚绿。淡淡的阳光下,一小队马骑驰骋在原野上,但见鲜衣怒马,一派富贵气象。
  当先一匹红马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腰肢窈窕,一头乌发如瀑布般从束发金环处泻下。只是她脸上戴着帷帽,除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旁人无法窥看她的庐山真貌。
  她身后数人提着长矛在草丛中乱刺,口中“嘘嘘”的响着。一时间山野中隐伏的动物都从藏身处惊恐地四散奔逃出来。一只白兔发足急跑,从那少女马前掠过。那少女舌头一卷,“得”的一声,足尖轻踢,胯下的红马极有灵性,立即朝那白兔追去。
  那白兔似乎知道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没命价的直奔进林中。那红马虽是良驹,但树木挡道,一时倒追它不上。那少女不甘示弱,不住催促坐骑急追。她的随从可就没有她那样的好马,只一会儿便已落后好大一截。
  人群中另有一个少女作丫环打扮,见那少女跑得远了,急叫:“公主,公主,别追啦!”
  那少女正追得性起,岂肯停下,头也不回,只遥遥的答道:“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话犹未了,在山坳处一转,已没了影踪。
  兔子跑了一段,惭惭体力不支,越跑越慢。那少女心头暗喜,拈弓搭箭,对准那兔子就是一箭。兔子应弦而倒,那少女欢呼着跑过去,俯身捡起猎物,抛到马旁的皮囊中。
  这一阵急追,虽是初春天气,却已热得她香汗淋漓,脸上裹着帷帽,更是难受。那少女环顾四周,只见空山寂寂,唯有鸟语,想:“荷香她们若追到,我必能听到马蹄声。唔,倒不如脱了帷帽吹干了汗再回去。此处荒僻,不会有人看到的。”当下果然脱了帷帽,牵马到树荫处坐下。习习凉风吹过,好不舒服。
  忽然,天空上响过一阵嘹亮的雁鸣。那少女抬头一看,只见一群大雁作“人”字形飞过。她心中一动,取过箭囊,弯弓搭箭,瞄准落在最后的一头射去。只听“嗖”的箭破长空之声响过,便是一阵乱嘈嘈的雁叫,两头大雁颈脖被一箭洞穿,双双从天上直堕下来。那少女大喜过望,想:“难道我竟一箭双雁?”忙跳上马背,朝雁落处跑去。
  她拾起两头大雁,就已知道不是自己射下来的。穿着两头大雁的箭比寻常羽箭大了足有一倍,自己那一箭斜斜插在其中一头的脚上,和那箭一比,显得格外的小巧玲珑。
  那少女想:“天下怎会有人能用这样的大箭?要射出这么大一支箭,那弓岂不也要比平常的弓大一倍?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弓?又有谁有这样的力气拉得动这样的大弓?”
  正疑惑间,忽听得前面马铃紧促,她猛一抬头,只见一匹马急奔而来。那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一样白。
  那少女不禁大吃一惊,想:“这‘白蹄乌’可是万中难得的好马,它的主人岂不是……?”言念未了,那马已一阵风似的刮到。
  马上乘者猛一勒缰,那马便忽地停住,既不长嘶亦不喘气,的是马中极品。那少女与马上乘者一朝相,两人都怔住了。
  马上一个少年,面色微黑,凤眼蚕眉,年约十六七岁,腰间左佩弯刀,右系碧玉,也是一身富贵打扮。
  但那少女的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的左手:他左手握着一张铁胎弓,果然比一般最大的弓还长出尺余__如此巨弓若非有三五百斤力气岂能拉开?若真能拉开,射出的箭岂不是能将百步外的厚门板也射穿?
  那少年也在凝视着她,只见她眉似轻烟淡扫,眼如幽潭映日,鼻尖微微上翘,傲慢中带着雍容的气派。
  那少女忽地注意到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的脸庞,微风吹过,面上凉飒飒的,这才一惊:“不好!我没戴帷帽,这不都叫他看见了吗?”不禁大骇窘迫,急忙拔转马头,一夹马肚,只想急急逃跑。
  那少年见她转身,也仿佛如梦初醒,忙叫:“姑娘,我的雁……”那少女不敢停留,一边飞跑,一边随手拔下长箭,将那两头雁往地上一抛,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只隐隐听见那少年在远处还在叫:“姑娘,姑娘,还有我的箭……”
  那少女一口气往来路急奔,一颗心小鹿似的咚咚乱跳,慌乱之下几乎与迎面赶来的侍女荷香撞个满怀。
  荷香见她一面慌张之色,只道她遇上意外,忙问:“公主,怎么了?”
  “没……没什么。”那少女一开口才吃了一惊:“怎么自己竟惊得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这时后面的男侍也赶上来了,都欢喜道:“公主在这里!公主在这里!”
  那少女定下神来,向荷香眨眨眼,低声说:“回去慢慢说。”
  “什么?回去?”荷香吃了一惊,“才出来不到半天就回去?公主昨天可向皇上求了一整天才求到一天出来打猎啊!”
  那少女一摆手,道:“我说回去就回去!”一夹马肚,率先向长安城的方向奔去。

  原来那少女正是隋炀帝杨广的掌上明珠出云公主吉儿。侍女荷香自幼服侍她,二人情若姊妹,无话不谈,名分上虽是主人与侍婢,却比亲姊妹还要推心置腹。
  当天回宫后见过父皇回到寝宫,一支走其他人,吉儿便迫不及待地将今天的“奇遇”告诉了荷香。
  荷香见她说话时双颊晕红,嘴角含笑,一双眼睛神采焕发,心中一动,已有所悟,笑道:“公主姐姐,可惜这样英雄无匹的人物,您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吉儿说:“我怎么不知道?”抽出那支长箭,指着箭杆说:“你瞧。”
  荷香凝神看去,只见箭杆上刻着三个字:“李世民”。
  荷香念了一遍,说:“他是谁?”
  “听起来有点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荷香似笑非笑的道:“莫非是缘定前生,今世重逢,所以恍然有故人之感?”
  吉儿尖叫一声,跳起来,拿着箭杆拍打荷香,叫道:“你胡说什么?”
  荷香见她一张俏脸更红了,口中虽在嗔怪,神色倒羞涩中不减喜悦之情,忙装作吃痛求饶说:“哎哟,哎哟,我不敢了,公主姐姐饶命啊!”
  正闹作一团,忽听门外传叫:“王才人到!”
  “啊呀,不好!快,快!”
  吉儿手忙脚乱地收起长箭,和荷香一起迎出去,说:“什么风将王姐姐吹来了?”
  王氏笑道:“听说公主今早出去打猎,玩得可开心吧?”
  吉儿有心事,听了这句本是极平常的问候,竟不禁胀红了脸,答不上来。
  荷香抢着大声道:“开心!当然开心透了!”
  吉儿大急,骂道:“小妞子在这里胡说什么?客人面前也这么没规没矩,还不快去沏茶?”
  荷香吐了吐舌头,转身走了出去。
  王氏赞道:“公主人又漂亮,又知书识礼,女红是没得说的了,想不到骑马打猎也有一手。啧啧啧,这样文武全才的人物,除了公主,还能到哪儿寻出第二个来?”
  吉儿听得满心欢喜,口上却谦道:“王姐姐真会夸奖人。我那里当真懂得骑射?不过是会得将箭放出去罢了,准头什么的都顾不上啦!”
  说到射箭,她不禁想起那支箭,便问:“王姐姐,您不比我幼居深宫没见过世面,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我常看书上说,神箭手可以百步穿杨,不知是真是假?”
  王氏道:“怎么不是真的?真正的射箭好手,百步穿杨算得什么?一箭双雕,那才叫难呢!”
  吉儿听到“一箭双雕”,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忙问:“天下真的有人能一箭双雕?王姐姐,您有亲眼见过吗?”
  “天下能人,真是所在都有。不说远的,我有一个亲戚,__不是我吹嘘自家人,他的箭法当真是天下无双__他就能一箭双雕!”
  吉儿听她这般夸口,不免反感,道:“王姐姐既说天下能人所在都有,怎么又这样一口咬定贵亲箭法天下无双?难道就没有人也能一箭双雕,比贵亲还厉害吗?”
  王氏笑道:“公主这么说,只因未见过我那亲戚的神技。我敢说,公主若见过他,就会觉得我这话说得还不够呢!”
  吉儿更不服气了,道:“可是我今天打猎时就见过一个人,他的箭法才称得上天下无双!他不仅能一箭双雕,用的弓箭更是惊人。您那贵亲纵有一箭双雕的神技,谅他也没有这等神力去开那张弓。”
  王氏听了,诧异道:“当真如此?”
  吉儿见她将信将疑,心中更怒,想:“你一定以为我久居深宫,少见多怪了。”冲动之下脱口便道:“当然是真的!我这里还有他的一支箭呢。”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想:“糟糕!她若追问我和他的交往,岂不教她疑心我跟他的关系?”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氏果然催着要看那箭。吉儿百般推辞不得,只好将那长箭拿出来,交给她看。
  王氏看到箭杆上的名字,先是一惊,继而脸上渐渐的浮起笑容,最后更笑出声来。
  吉儿在她看箭时,只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待见她举止怪异,禁不住抬头问:“怎么啦?”
  王氏指着杆上那名字笑问:“你可知这李世民是谁?”
  吉儿脸上又是一红,忙道:“谁认识他!”
  王氏大笑道:“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亲戚啊!”
  吉儿一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王氏笑道:“你说有趣不?我们俩争了半天,原来说的是同一个人。”
  吉儿吁了一口气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主也知道的,我舅父是唐国公李渊,这李世民嘛,就是我舅父的二儿子。其实我以前也曾向公主提过舅父有四个嫡子,大儿子建成,二儿子世民,三儿子元霸早夭,四儿子元吉。公主大概听过就忘了吧。”
  吉儿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刚见这名字时便觉有些熟悉,果然是听您说过。”
  王氏又道:“说起来,我这表弟跟公主也有点亲戚关系呢。”
  吉儿又是一惊,道:“什么?”
  “当今皇上是先独孤皇后所生,我舅父则是独孤皇后的姐姐之子,原与皇上有姨表之亲。这么算起来,公主和世民岂不是表兄妹?”
  吉儿只听得满面红潮,道:“唉,皇族这么大,我竟糊涂到连亲戚们也认不出来了。”
  王氏谦道:“公主身份何等尊贵,我们做臣子的怎敢说是公主的亲戚?只是皇上仁厚,向来对李家待之以亲戚之礼,我们才敢攀这亲啊!”
  王氏这么恰到好处的奉盛了一句,听得吉儿更加满心欢喜,说:“王姐姐何必谦虚?”
  又聊了几句,王氏见天色向晚了,便起身作辞。吉儿一直将她送到宫门外。她折返回来,这一晚便是在抚弄长箭、思潮起伏中渡过。

  朝阳初起,照得书房里一片明亮。李渊手中拿着一份文书,皱眉沉思着什么。
  忽听门上敲了数下,外面有人说:“爹,孩儿世民。”
  李渊说:“进来吧。”
  李世民推门进房,请过安。
  李渊道:“今儿皇上下了圣旨,让我赴太原任留守,你看怎么样?”
  李世民大喜道:“真的么?”
  “怎么?你认为是好事?”
  李世民这才注意到父亲满面忧色,说:“留守一职,乃是独宰一方的重任,爹爹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李渊说:“我还猜不透其中玄机,最好能见你王表姐一面,向她探听探听宫中的情况,才能知道皇上的真正用意。只是若公然见她,只怕多有不便……”说着声音低沉了下来。
  李世民兴奋地说:“爹,就让孩儿悄悄入宫一趟,去见见表姐。”
  李渊微微一笑道:“我正有此意。但你务须一切小心,千万别露了踪迹。”
  “得令!”李世民行了个军礼,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李渊望着他的背影,不禁低声笑道:“还孩子似的!”
  “唔,二郎今年都有十六岁了,应该给他找门亲家。都怪他娘早死,没个女人教导照顾,弄得如今又野性又孩子气。到底什么亲家与我李家门当户对呢?”李渊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夜色已浓,天星眨巴着睡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皇宫中这时却还灯火通明,杨广正与众妃嫔彻夜欢宴。
  李世民悄悄摸到王氏寝宫中,在几案上放下一信,便转到厚厚的挂毯后藏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氏满面倦容地走进寝殿,一眼瞥见几上的信,登时精神一振。急忙将信笼进袖筒中,大打呵欠的对宫女太监说:“我很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众宫女太监正巴不得有这句话,都撤了出去。
  王氏见左右无人,抽出信来看了,会意一笑,低声道:“世民,是你来了吗?”
  李世民在挂毯后说:“表姐,我在这儿。”
  王氏吹灭了烛台,只余一支,持在手中转到毯后,只见李世民向她顽皮地眨眨眼,便笑问:“好啊,又长高了。舅父怎样?”
  李世民当下将杨广任命父亲为太原留守之事说了,道:“爹爹猜不透皇上此举对我们是福是祸,想来表姐在宫中所知必定更多。”
  王氏皱眉道:“皇上对李家猜忌之心已非一日,但近来不满似乎更甚。前几天皇上忽然驾临,一副兴师问罪的神色,问我舅父近来干什么来着。我回说多日未与舅父家中的人见面,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舅父卧病在床。皇上竟冷笑道:‘怎么无缘无故的会病倒?是不是想死了?’吓得我一句话也不敢回答。事后想起,尤有余悸!”
  李世民听了,怒骂一句:“昏君!这么说,他这次封我爹为太原留守,必定不安好心了?”
  “皇上既连这种话也骂出口了,又怎会当真给舅父加官进爵?依我看来,皇上这次任命,明里升官,暗处却是设了陷阱要舅父踩上去。”
  李世民一惊,道:“什么陷阱?”
  王氏道:“太原与突厥近在咫尺,近年来突厥屡次犯境都从太原下手。舅父若真的到太原上任,第一件头痛事就是对付突厥。但突厥向来骁勇善战,我军抵御,几乎从无胜算。若皇上当真有意陷害舅父,只要在突厥来侵时不加增援,太原兵微将寡,如何抵敌?一旦打了败仗,皇上就可以借舅父没有尽力御敌为名将之治罪。到时舅父百口莫辩,岂不危险?”
  李世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果然好毒的计谋!我乍一听升任,只觉此事实在太好,简直是不可能,不免要疑心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听表姐这么一说,才知道其中关键。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君命不可违,爹爹若不赴任,那是抗旨的大罪,祸患立至;可若赴任,难道明知前面是陷阱也踩上去吗?”
  王氏微笑道:“舅父智谋过人,他教你进宫来找我,必已猜到皇上此举不安好心,只是让你来求实一下。他既已心中有数,定是早在谋划对策。以舅父才智,未必不可想出万全之计。否则皇上就不会对他如此猜忌,却又始终扳他不倒了。”
  李世民听了,笑说:“闻君一席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表姐,我这就去回报爹爹,和他商议对策。”
  王氏再三叮嘱他小心出宫,忽又想起一事,问:“世民,你认识出云公主吗?”
  李世民一怔:“出云公主?那是谁?我不认识。”
  王氏心中疑惑,但想到此时不是细谈的时候,便道:“那么,你一切小心了,去吧!”
  李世民虽对这句无头无脑的话感到奇怪,却也无暇多想,悄悄的出了寝殿,向御花园的宫墙奔去。

  他正打算攀树越墙而出,忽见远处两人提着灯笼走来,忙隐身树枝之中。只见二人慢慢走近,灯火中看得分明,左首那少女一身公主打扮,竟是昨天打猎时遇见过的。他发梦也想不到会在深宫之中遇见她,惊骇之下几乎叫出声来。
  自从那天这少女惊鸿一瞥的出现又离去,他已无数次回想那一刹间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切,仿佛历历在目;却又总有一种如在梦中的迷离,仿似一切都不真实。但摸摸箭囊,又分明少了一支箭,不知真耶?幻耶?如今竟在此处见到她,是不是又入梦中?
  他正望着吉儿半痴半迷,忽听得对面一棵树上“咔”的一声轻响,心中一惊,戒备之意顿生,忙收敛心神,凝神向对面望去。借着朦胧月色和微弱火光,隐隐见到有人伏在对面树枝上,一双眼睛闪闪烁烁,竟也在忘情地看着吉儿。
  只听又是“咔”的一响。这次他看清楚了,只见那人伏着的那条树枝已裂开了口,似乎承受不住那人的重量,马上就要折断。那人却仿佛完全迷醉在吉儿的绝世容姿之中,一点不晓得大难将要临头。原来宫中为了安全计,在靠近宫墙处都挖了壕沟,沟内矛戟密布,不知情的刺客若贸然翻墙跳入,往往就掉进沟中被矛戟刺死刺伤。那人所伏之下,正是一道壕沟,树枝一断,他掉下去时毫无防备,只怕会轻则受伤重则送命。
  李世民正犹豫不决,既想提醒那人,又不欲暴露自己的行藏。那知心念未定,“咔啦”一声大响,树枝已然折断,那人直往下堕。下面的吉儿忽见从天降下一人,只吓得尖叫一声。李世民此时哪里还顾得行藏是否败露?忙伸手一把扯住那人的脚踝。那人危急中下意识地伸手向下一撑,掌心一阵剧痛,已被矛尖刺破。他只道这次必死无疑,忽觉脚上一紧,身不由己的已被抛上墙头。忽听得锣声大作、火把乱舞,宫中侍卫听到吉儿尖叫,纷纷向这边赶来。
  这时又是“咔啦”一声,原来李世民将那人抛上墙头时,他身下的树枝如何受得了二人重量一压?当即也断了。但他早有准备,伸手在树干上一推,越过壕沟,正落在吉儿面前。吉儿猛然见到他,脑中轰的一声,仿佛全身血液一下子全涌了上来,不禁双脚发软,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稳。
  与此同时,侍卫的“捉刺客啊!”的叫声由远而近,脚步声杂沓而至,眼看李世民已来不及翻墙远逃了。他低声叫道:“公主救我!”吉儿精神一振,往身旁的假山山洞一指。李世民会意,弯腰钻进了洞中。吉儿与荷香使了个眼色,二人拾起折断的树枝,抛进壕沟中。吉儿坐在洞口的边缘上,用身子遮住了洞口。
  才刚安排好,大队侍卫也冲了过来,一见公主,忙躬身行礼:“刺客犯驾,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吉儿强笑道:“不是什么刺客,只是刚才一只野猫突然跳下来,吓了我一跳,所以叫了出来,倒教你们虚惊了一场。这里没什么了,都回去吧。”
  那侍卫头领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请公主回宫歇息,以免再生意外,惊动了鸾驾。”
  吉儿道:“刚才吓了一跳,这下子双腿还在发软,还是在这里先坐上一会儿再回去。你们快快离去,别吵我了!”最后一句有些声色俱厉起来了。
  那侍卫不敢再多说,匆匆一瞥间也没注意到旁边的树枝都断了一截。既然不见刺客影踪,也乐得偷闲,当下躬身行礼,都退了出去。
  吉儿见侍卫全走远了,向荷香使个眼色。荷香会意,走到远处去看风。
  吉儿站起来,低声道:“没事啦,出来吧!”
  李世民钻出洞口。二人相对而立,月色溶溶,一时俱各无言。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低声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吉儿低头道:“你……你犯险进宫来看我,我……我真是……高兴!”她平日矜持,这下子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完一句,早已羞得红到耳根去了。
  李世民一怔,不想她竟误会自己是为了她而进宫,心中暗觉不妥,却又不愿说出真相。只觉如此良夜,玉人在前,心中又涌起一阵迷惘,一阵欢喜,禁不住伸手去拉她左手。
  吉儿一惊,轻轻一挣。不料李世民正往里一扯,她一个立足不稳,竟一跤跌进他怀中。李世民抬头便欲往她唇上吻去。吉儿大惊,忙一侧头避开,说:“你……你想干什么?”
  李世民紧紧拥着她,道:“公主,自从昨日一见,我……我已是心不由己。今天好不容易才见到一面,公主好歹要成全我。”
  吉儿大怒,道:“我断不苟且,还望你自重!”她真的有些生气了,觉得此刻的李世民和她心目中的李世民像是两个人。
  李世民悚然一惊,不觉松开了她。
  吉儿见他一面沮丧之色,心中一软,道:“我视你为当世英雄,这才……这才不顾礼法,私心相许。若你如此相逼,就不是英雄所为,也负我相许之意!”
  李世民深自羞惭,道:“公主责备得是。刚才实在是情不自已,还望公主见谅。”
  吉儿见他自责,更添怜爱,低声道:“我已从你王表姐处得知,你父亲与我父皇原是姨表之亲,那就好极了。你……你若真心想要……要我,何不请你父亲求我父皇的恩准?父皇向来仁厚,又极看重你李家,此事应无不成之理。我……我总是在这里,日夜等候你的佳音。”
  她终于将憋在心中的话吐露出来,只道李世民必会大喜若狂,满口应承。不料却听到他冷笑两声,笑声中满是讥嘲愤慨之意,不禁大为骇异,抬头看他。却见他一脸气恼伤心的神色,指着自己道:“好个‘父皇一向仁厚,又极看重你李家’!公主殿下,你恨我举止轻薄,骂我禽兽不如,我李世民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奢求得你原谅!但你又何必将我爹也骂上,将我李家上下都骂上?”
  吉儿一听,只觉句句都如天崩地裂一般,骇得她半晌作声不得。她贵为公主,何曾被人说过半句重话?更何况这是由他的口中说出?这真是作梦也不曾料到会招来的一顿好骂!她指着李世民,颤声道:“你……你怎么这样说……我……我……”话未说完,只觉胸口处一堵,眼前一黑,竟尔晕了过去。
  李世民大吃一惊,忙上前扶起她。
  吉儿悠悠醒来,不禁放声大哭,用力要推开他的手,叫道:“你还来管我干什么?我……我不顾礼法,你……你瞧我不起,以为我是无耻女子,配不上你李家二公子,是不是?”
  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公主,难道您当真不知道您那‘好父皇’向来痛恨我李家,无时无刻不想将我父亲置之死地吗?您刚才那番话……唉,我只道您是心存刻薄,在说反话来故意刺我,才说出这样的赌气话。公主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吉儿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什么?这……这……你王表姐明明说我父皇看重你们李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世民见她天真无知、不明世事,心中又是一声长叹,瞬时已明白自己跟她终是镜花水月梦一场,只觉万念俱灰,把她扶起来,退后一步,说:“公主,告辞了!”也不等吉儿回答,转身就要走,却又停住,问:“我真糊涂,竟还未请教公主芳名。”
  吉儿忙道:“我叫吉儿。”
  “吉儿公主,再见……不,不会再见了!”言罢翻墙而去,只剩吉儿独立夜风之中,泪流满面。
  李世民向着家中方向急奔,忽从小巷中蹿出一人,拦在当道。他吃了一惊,退后一步,右手已按住了腰间配剑。却见那人纳头便拜,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李世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刚才隐身树中的“刺客”,忙上前扶起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又何必如此多礼?”
  那人喜道:“这句话说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刚才得脱大难,却反而累您陷身宫中。我本打算再进宫去,无论如何也要助您脱险,幸好您已脱身。您我今夜共历患难,何不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世民原是少年心性,好交朋友,一听之下,喜不自胜,刚才的心灰意冷早已一扫而空,道:“那真是好极了!”
  于是二人撮土为香,结为兄弟。那人自称史利,年纪略幼,便居了弟弟之位。
  李世民问起他入宫的因由。史利说:“我父亲本是当今皇上当晋王时的部属,不小心触怒了他,全家惨被诛杀,只有我逃了出来,我如今是回来报仇的。”
  李世民又问他是否打算再入宫行刺,史利说如今已惊动宫中侍卫,暂时不能再入宫,眼下只有先出城躲避一下再作打算。于是二人互道珍重分手。

  李世民回至家中时,天已微亮。他入房合了会儿眼,见天已大亮,便又到书房去向李渊请安。他将昨晚进宫之事说了,吉儿之事自然只字不提。
  李渊听了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皇上此举另有用意。”
  李世民急道:“这如何是好?难道明知皇上要将我们置诸死地也坐以待毙?”
  李渊微微一笑道:“君命不可违,眼下只有到太原上任。二郎,你昨天刚听到任命时不是很高兴吗?”
  李世民面上一红,道:“那是孩儿考虑不周之故,如今听表姐一说,才知皇上用心险恶。”
  李渊摇头道:“然则你当初到底认为去太原有什么好处才这么高兴?”
  李世民想了一想,才说:“孩儿以为,爹爹在京中做官,天天看那皇帝的面色,当真气闷之极;若到了太原,爹爹就是一方之主,要做什么都不必太顾忌会给皇上知道,办起事来可就痛快多了!”
  李渊轻轻一拍几案,说:“着啊!到太原赴任固然有弊,却也有利,若然利大于弊,则又何乐而不为?再说大可趋利远弊、扬长避短啊。”
  李世民喜道:“我明白了!皇上要借突厥来打击我们,我们却也可以暗中与突厥结交,皇上便想用什么诡计也是白费心机,我们反而可以乘此机会在太原做一番在长安不便公然做的大事。到时,皇上见我们势力大盛,反而不敢向我们轻举妄动了。”
  李渊微微一笑,道:“这下子你又将我们的处境想得太好了。皇上既存心对付我们,岂会猜不到我们的打算?所以我准备将家眷留在长安,以安皇上之心。我孤身赴任太原,或许皇上反能因此而体谅我的一片赤胆忠诚,延缓他的谋划。”
  李世民一听大急:“爹,我可不愿再留在长安,我要去太原!”
  李渊侧头打量他,笑道:“怎么?你一人去太原?弟兄们可都留在这儿,你独个儿在那里不寂寞吗?”
  “去到太原,还怕结交不到新朋友吗?”
  李渊点点头,肃然道:“太原人杰地灵,英雄豪杰极多,你到那儿,确实是要多多结交朋友了。”
  李世民喜道:“这么说,爹爹是答应带孩儿一起去了吗?”
  李渊颔首微笑。
  李世民一声欢呼,叫道:“多谢爹爹!”
  当下他退出书房,忽想到这一去太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长安来,这下子要见到吉儿,可就比留在长安要艰难多了。言念及此心中一阵难过,但随即想到这段情缘本已无望,多想何益?眨眼之间,一颗心已飞到太原去了。

  隋炀帝大业十一年秋季,杨广率领大批官员出塞巡边。他这次巡边完全是炫耀国力,那里是借以督促边境战士加强防备?反倒带了一大串文武百官、妃嫔彩女,吉儿亦有随行。
  巡边大队每到一处,必催逼地方官献上美酒佳肴,侍卫随从更是横行霸道、随意鱼肉百姓,所到之处如蝗虫经过,无不弄得天怨人怒。杨广等人深居华厦之中,对这些怨恨自然一无所知,目之所及,只是威仪慑众;耳之所闻,只是歌功颂德,但觉国力空前强盛、皇威空前广被。杨广得意非凡,发梦也想不到危机正在逼近。
  原来突厥的始毕可汗听说杨广巡边,所带护卫不过数千,余者尽是不能上阵厮杀的文官和女人,不禁喜出望外,决意在雁门关突袭巡边大队,活捉这大隋皇帝,从此可以操控中原、入关为帝!
  幸好始毕的妻子是隋室嫁去和亲的义成公主,得知此事,急忙暗报巡边的杨广。杨广闻报大惊失色,急忙率众火速逃入雁门关,总算赶在突厥偷袭之前闭关拒敌。但突厥马上将雁门关重重围困,切断消息和援军。
  杨广此次巡边,带的兵马不多,如今又被困在一座孤城之内,眼见兵尽粮绝之时,突厥就会冲杀进来,一时间上上下下一片惶恐,无不感到大难临头。杨广此时更是威风尽丧,抱着随同巡边的儿子杨侑,只是哭泣。
  群臣束手无策,想来想去,竟无人敢突围而出去求救兵。最后终于想出一法,将求救诏书刻在一块块木条上,抛到汾河中,只盼有人能捡到,通知各地兵马前来勤王。然后众人就只能坐守围城,听天由命了!

  这天,李世民出城察看太原四周地形,兴致正好,一直驱马奔驰到天黑,眼看来不及回太原了,便索性一直顺着汾河走下去。这样走了几天,已将附近地形摸了个熟。这天天气炎热,便拉了马下河洗刷。
  正洗得高兴,忽见河上漂来一块木条,他顺手捡起抛回上游。那木条荡荡悠悠的,却又漂到他脚边。他捡起欲待再抛,忽然手上摸到木条上凹凹凸凸,似乎刻得有字,拿到眼前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想:“突厥犯境,若当真攻破雁门,活捉了皇帝,太原岂能幸免?只是这里离太原已远,若回去告知爹爹发兵勤王,一来一回怕已耽得太久。唔,此地驻军是云定兴将军,何不将诏书带去见他,让他直接发兵救驾?”当下心意已决,袖了木诏,上马直奔云定兴大营而去。
  云定兴原属李渊统辖,一听李世民的身份,又有诏书为证,急忙将他迎入帐中,探问详情。
  李世民说:“详情小侄也不清楚。小侄心中有一计较,不知云将军可否一听?”
  云定兴忙道:“愿闻其详!”
  “小侄想先单人一骑急赴雁门查探敌情。云将军不妨一边向附近州县传递诏令招军勤王,一边统兵前往雁门。待小侄探明敌情,当折回与将军会合,到时再决定如何设计对付突厥。否则如今我军对敌军一无所知,若轻举妄动必招大祸。”
  云定兴大喜道:“如此有劳公子了。”

  且说雁门关内,杨广见投掷木诏多时仍无兵马来援,只急得唉声叹气,只道此次必死无疑。
  这时忽有大臣提议说,突厥犯境不过是为了金银美女,皇上只要多多给予金银玉帛,再下嫁出云公主给可汗的儿子突利王子,突厥必定大喜过望而退兵。
  杨广一听,面色大变,喝骂道:“吉儿是朕心头肉,决不能嫁给那些一年才洗一次澡的蛮子!”说完长袖一拂,不听大臣们还有什么劝说就回寝殿去了。
  荷香听宫女们议论此事,大吃一惊,急忙赶去告诉吉儿,说:“幸好皇上疼爱公主姐姐,否则公主姐姐可就糟了。”
  吉儿听了长叹一声,道:“你这么说可就错了。我若不下嫁突厥,这雁门指日便破,又怎能挨到援军来救?雁门一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我也难免一死。既然如此,与其全城官民抱成一团同死,何不以我一己来换取父皇和全城官民的性命?”
  荷香大惊,道:“公主姐姐若远嫁突厥,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吉儿心头一痛,泪珠滚落下来,想:“我这一辈子早就完了!”
  这时突厥又发动了一次攻城,城外杀声震天,直传入寝宫之中。杨广吓得脸青唇白,只听得呐喊声久久不息,反而越来越响,似乎突厥大军马上就要破城而入。他越来越怕,忽然大叫一声,太监忙上前相扶。
  杨广大叫:“快传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赶来晋见。
  杨广说:“朕想过了,下嫁公主的意见很好,这就派使者去告知始毕可汗,说朕愿下嫁吉儿给他儿子,以换取突厥大军撤军。”
  宇文化及大喜道:“微臣马上去办!”
  杨广瘫软在龙座上,全身仍抖个不住。这时太监急报:“出云公主求见皇上!”
  杨广一惊,说:“不,不!朕不见她!”
  可吉儿已闯了进来,叫道:“父皇,父皇,孩儿愿下嫁突厥,为父皇分忧!”
  杨广惊喜交集,搂住吉儿,说:“吉儿,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吉儿泪流满面,说:“父皇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父皇恩德之万一。父皇有难,孩儿为父皇尽一点绵力,又算得什么?”
  杨广叹道:“是父皇无能,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
  吉儿强忍泪水,道:“父皇怎么这样说?孩儿嫁给突厥王子,以后就是可敦,母仪天下、尊荣无比。父皇给孩儿找到这么好的归宿,是孩儿的福气才是。”

  使者一派去,突厥果然大为欢喜,回使者说只要公主一到军营便成婚,礼成后马上就撤军。杨广闻讯大喜,命萧禹负责送吉儿到突厥军营,并增加数十名宫女陪嫁。
  萧禹又请求杨广下诏鼓励将士,许诺雁门关之围若解,人人均有升赏。杨广欣然接纳。果然人人奋勇,决意保全雁门关。
  送婚的队伍离城不久,突厥的迎婚队伍已到。当先一人正是突利王子,他用长矛挑起车帘,看见吉儿的相貌,先是一怔,随即大喜若狂,对萧禹说:“你回去复命吧,这里用不着你了!”当下亲赶车马,直往军营方向而行。

  李世民单骑在雁门关附近查察了一番,已对突厥兵马的人数、布防了解得一清二楚,心中早有计较。这天他拔转马头,正往回走,忽见原野上走过一队车马,一群汉装宫女哭哭啼啼的走在中间,两边是骑马的突厥兵夹伺,队伍中还有一顶红轿。
  他见这队人马这般古怪,不禁起疑,想:“莫非是突厥兵马在附近掳掠汉人女子?”
  他见敌人不到十人,一时少年气盛,自负即以单骑也可对付这小队突厥兵,于是催马上前,拦在当道,喝问:“站住!你们掳这些女子到哪儿去?”
  突利听说前面有人拦路,也赶马上前喝道:“是谁在这儿撒野?”
  他与李世民一朝相,二人都惊得呆了,异口同声的叫道:“怎么?是你?”原来这突利王子竟然就是前些时在长安与李世民结拜为兄弟的史利!
  李世民心中转过无数疑团,突利已哈哈大笑:“大哥,真有你的!我终究瞒你不长。”
  李世民气恼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突利笑道:“大哥不必生气,上次确是小弟有意隐瞒身份。我自称史利,其实真名是阿史那什钵,封为突利王子。那次我本是到长安刺探军情,不料却结识了大哥。我瞒过大哥只为了怕因我的身份泄露会连累大哥,并非信你不过,还望大哥见谅。”
  李世民怒色稍霁,道:“然则你如今又在干什么?”
  突利得意的道:“我在长安打听到杨广那狗皇要巡边,必经雁门关。这可是个好机会,我马上赶回突厥,率兵来活捉杨广。他给我们吓得半死,这会子送了个公主来向我们求和。”
  李世民一惊,问:“公主?什么公主?她在哪里?”
  这时那轿子已来到跟前。突利笑道:“你们中原美人就是多。大哥,来,开开眼界啊!”说着挑开帐帘。
  李世民和吉儿一见对方,都是一齐惊叫。
  吉儿尖叫一声扑了出来。李世民忙下马去扶。吉儿扑进他怀中又叫又喊:“世民,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突利在一旁先是一呆,随即就明白了,道:“哈,我知道了!原来你俩早已认识。唔,那晚你进皇宫就是为了见她。哈哈,大哥,原来你是个痴情种子。好,”他很义气地一拍胸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哥,这公主我就送给你好了,只当是小弟为那天欺瞒之罪向你赔的礼!”
  李世民一听,欣喜若狂,道:“真的?”
  突利犹未回答,吉儿已“扑”的跳起,举手要打突利,却被李世民一把拉住,道:“你干什么?”
  吉儿挣脱开去,指着他哭道:“李世民!我真是识错你了!你……你将我看成是什么人了?拿我来跟这家伙交换!你……你……”说着掩面直奔出去。她这时心情激荡,走起来不免踉踉跄跄。
  李世民忙冲上去扶住她。吉儿待要挣扎,李世民紧紧搂住她道:“吉儿,吉儿,这次又是我错了!但我只是情急不能自已啊!”
  吉儿全身一软,伏在他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李世民定一定神,考虑了一下目前的情势,拉着吉儿走到突利身前说:“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次公主下嫁,乃是两国交好的条件。吉儿若跟我走了,兄弟回去怎样向始毕可汗交代?可汗若因此而误会我国不守信约,继续围攻雁门,我二人岂不是坏了大事?”
  突利一听有理,道:“既然如此,大哥将有何打算?”
  “可否借一步跟公主谈几句?”
  突利一摆手道:“请便!”
  李世民一手牵马,一手拖了吉儿走到远处,和她坐在马旁,叹气道:“吉儿,这老天爷不是在捉弄我们吗?若说我们有缘,何以每见一面,指望就少了一分;若说我们无缘,又何以总是狭路相逢?”
  吉儿流泪道:“不管我身在何方,这颗心……这颗心总是你的!”她本来自重身份,讲究礼法,向来不轻易在人前流露真情;但此时眼见马上就是生离死别,心情激荡,早把少女的矜持抛到九霄云外。
  李世民心头一热,忽灵光一闪,道:“我已发现你父皇的木诏,所以才来到这儿。只是仓猝之间不可能有大批援军赶来,顶多只有附近驻扎的云定兴将军的五万兵马。但即便如此,也得花四天时间才可赶到。公主此去突厥军营,务必尽量拖延四天以上。四天后云将军兵马一到,我再设法令突厥大军以为我军有二十万之数。他们见大批兵马来援,或许就会有所顾忌,自愿退兵。那时或能另寻法子救你回来。”
  吉儿喜道:“我一定尽我所能去办。临走时父皇已告诉我,我的姑妈义成公主是始毕可汗的可敦,她会帮我对付突厥人。有她帮忙,拖延四天应该没有问题。”
  于是李世民和吉儿回到突利面前。李世民又拉突利到一边说:“兄弟何以一心一意要活捉皇上?”
  突利洋洋自得的道:“你们汉人不也有一句话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我们捉住杨广,中原必然大乱;到时我们挥军南下,攻占长安,从此统御中原,建万世不拔之大业。大哥,你放心!到时小弟一定不会忘了你的。荣华富贵,不必愁了!”
  李世民冷笑一声道:“我只怕兄弟未免想得太美了!”
  突利奇道:“什么?”
  “兄弟以为当今皇上是贤是愚?”
  “不怕得罪大哥,我看他是昏君一个!”
  “正是!皇上昏庸,这才任由你们突厥坐大。若果你们捉了皇上,或者朝廷另立新君;或者天下大乱,最后另有一人扫平天下。不管结果如何,总是有另一个比当今皇上更贤明的君王继位。不是我夸口自己人,实在是中原兵多将广,而且器械装备、粮草物资,无不胜过突厥百倍。只要有一二贤才统率指挥,突厥大军再要进犯中原就是难上加难。既然如此,何不留着皇上,让他坐视你们年年进犯却不加抵御呢?”
  突利心中大震,颇以他的说话为然,口上却强道:“但只要我们一擒住杨广,中原必定大乱。我军乘乱南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平定天下。”
  李世民摇首道:“兄弟,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们突厥兵马的弱点。你军长住草原,擅于野战,却不能攻打坚城,否则你们就不会被区区这么一座雁门关挡在外面那么久,更不必提潼关、洛阳这些固若金汤的大城了。哪怕你们能一时得逞,你军不习中原地势,必定难以长久守住长安。兄弟,你如今已是汗太子,始毕可汗也已老迈,不久你就会身登大位。若到时恰好你军力疲势弱,那么冒进犯境的苦果就要你来吃下。你父汗是急于在有生之年建不世之功,成为中原第一个突厥皇帝、名垂千古,所以才行此险着。但你要为他承担后果,却负上弃守中原、逃回漠北的无能之君的恶名。兄弟,难道你竟甘心如此为人作嫁?”
  这一番话只听得突利出了一身冷汗,忙施礼道:“多谢大哥提醒,否则小弟给人家蒙在鼓里,犹未察觉。”
  李世民回了一礼,道:“不敢。皇上向来猜忌我家。我比之兄弟急于擒杀皇上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决不可轻举妄动。”
  突利心中一动,道:“杨广猜忌你家?”
  “正是。这次他任命我爹为太原留守,便是想借你突厥之手来杀我爹。我爹向来敬慕始毕可汗,欲与之结交,虽被遣来抗御突厥,其实只是与皇上虚与委蛇。还望兄弟向可汗多多美言,让可汗明白我爹和突厥实在是唇亡齿寒。”
  突利奇道:“唇亡齿寒?”
  “正是。我爹必定不会用心为皇上卖命来攻打突厥。若突厥不犯太原,我爹自当年年有厚馈赠与可汗。若突厥侵犯太原,皇上定会借口我爹不出力御敌而治他的罪,然后另派新留守。新留守有前车之鉴,又知皇上好大喜功,自必倾尽全力来打击突厥,到时突厥岂不头痛之极?以后兄弟继位,开始时难免有些人心不稳,若正逢新留守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就吃亏了。”
  突利恍然大悟,道:“大哥替小弟想得真周到!既然如此,我兄弟二人只要同心协力,于大家都颇有好处,何不再结拜一次,正式定下这香火之情?”
  李世民喜道:“我正有此意!”
  于是二人又再结拜一次,相约互不侵犯、急难相救。
  突利说:“如今我还是王子,大事都由父汗决定,再加上颉利叔父生性好战,我只怕难以保证我军一定不犯太原。但我自当尽我所能阻止就是了,这一点望大哥明白。”
  李世民说:“这个自然!但愿兄弟早日接掌大位,太原与突厥就能早日如你我一样结为兄弟。”
  当下二人回到吉儿面前。
  李世民道:“公主就托付给兄弟了!”说着,想到吉儿此去前途未卜,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她不着,真是心如刀割。但想到今次说服了突利与太原交好,毕竟所得者大,终于压下心头伤痛,与二人作别。

  李世民纵马急奔,第二天清晨已遇上从后赶来的云定兴大军。
  李世民将所绘地形图呈给云定兴,道:“皇上已将出云公主下嫁突厥的突利王子,暂时可以拖住突厥的攻势四天左右。四天内我们必须赶到雁门关。”
  云定兴道:“但是我军只有五万,突厥大军却号称十二万,我们如何抵敌?”
  “敌我悬殊太过,正面交锋无疑等于以卵击石。但突厥之所以肆无忌惮围困皇上,就是料定大批援军无法短时间内集结到雁门关。我们不妨故布疑阵:夜里行军时多点火把;白天行军时多扬大旗;在马尾后绑上树枝,弄成烟尘滚滚的假象;还有,我们分一部兵马绕到敌军背后,假装前后都有兵马夹击;再散播谣言说突厥老家受袭,动摇他们的军心。这样或可侥幸骗倒突厥,令他们恐惧而撤兵。”
  云定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吉儿随突利来到突厥军营,先去拜见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一见她,就扑上去搂住她道:“吉儿,真难为你了!”
  吉儿也流泪叫道:“姑妈!”
  二人相拥而泣,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
  吉儿问起当前情势。义成公主道:“这都是颉利的主意!他野心勃勃,想乘皇上巡边之机犯驾以求一逞。那天使者来求和,恰好颉利去了押运粮草,我一力促成始毕可汗答应下来。如今怕只怕那颉利很快就回来,反对此事,使我们前功尽弃。”
  义成公主的担心半点不过分,这时颉利已经回来,他一听大军要撤退,果然马上阻止。
  他对始毕说:“我军好不容易才得着这活捉杨广的机会,如今雁门关指日可下,大汗岂可因为一个公主就放弃这大好良机?若这次给杨广解围而去,他吃过这次苦头,以后再也不敢巡边,我们要再有如这次的机会就难上加难了。”
  突利在一旁反驳道:“大汗已答应了杨广,我们岂可失信于人?再说我们围攻雁门关这么久,隋军岂有不知之理?只怕大队人马正向这儿进发,我们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颉利冷笑道:“你为了一个公主就不顾突厥的成败了吗?我们封锁消息,隋军决不会知道这里的事的。就算知道,附近驻军最多五六万,如何和我军十二万相抗?至于信约,哼!这是汉人的诡计,我们不必拘泥于此。公主已到了我们军中,我们要反悔,他们又能奈我何?”
  这时义成公主从帐后转出,厉声喝道:“你这样说,分明要陷大汗于不义之地!君子一言,尚且快马一鞭,大汗身为一国之君,岂可失信于人?大汗若当真要继续围攻雁门,就应该将公主清清白白地送回去,表示不接受求和那才不失信约。”
  颉利一听,说:“好!送回去就送回去。我们马上攻城!”
  “且慢,”义成公主又道,“要先将公主安全送回城中,方可攻城,否则仍是违约。”
  突利也忙说:“如果现在攻城,我们怎能送公主回去?”
  颉利心中忽然一动,想:“对了,他们送公主回城,到时一定要开启城门。我何不率一支精兵尾随于后,待城门开时突然冲杀进去,不就能一举攻破雁门关吗?”他心头狂喜,忙道:“好,就是这样!”
  义成公主回到帐中,将这事告诉吉儿。吉儿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欢喜是不必下嫁突厥;担心却是这么快就被送回城中,只怕拖不够四天,李世民的援军难以及时赶来。
  义成公主道:“这个不必担心。你装病在营中拖上几天,那就可以凑足四天了。”
  吉儿道:“那颉利既如此精明强干,只怕瞒不过他。”
  “不会的,我给你吃药,让你真的病倒。只是要让公主受苦了。”
  吉儿这时欢喜都来不及,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能瞒过那颉利,什么苦我也吃得下。”
  于是,第二天突利要送吉儿回去时,却见她捂着肚子痛得在床上直打滚,上吐下泻,面色白得吓人,无法上路。颉利果然疑心,走来一看,却也寻不出破绽。命大夫来看,大夫诊断是饮食不习惯,倒也合情合理。无奈,只好将起程的日子顺延一天。但到第二天,吉儿仍是毫无起色,整个儿憔悴了下去,更加不能起行。颉利只气得暴跳如雷,深悔当初自己答应了待吉儿回城后才攻城。
  到第三天,也就是离与李世民分手的第四天上,吉儿仍是一面病容。颉利再也忍无可忍,勒令突利马上送吉儿回城。
  突利争辩说:“这样强行上路,若半路弄死了公主怎么办?”
  颉利道:“叫大夫跟着去!无论如何今天一定得上路!”
  突利无奈,只好将吉儿安置在大车中,带上大夫,向雁门关进发。
  吉儿在车中急得要死,想到今天才第四天,还未完全达到李世民嘱托她拖延的天数,不知道他是否能及时赶到。真是心忧如焚!总算突利见她病重,走得很慢,直走到差不多夕阳西沉才望见雁门关的城门。
  与此同时,颉利已率领二千精兵尾追其后,悄悄的直逼城外。他伏在山坡后见雁门关城门缓缓拉开,心中大喜,正要领兵冲下去,忽见远处尘头大起,马蹄声如春雷般动地而来。往尘头起处凝神看去,不禁大惊失色,只见天边不知几千几万的旌旗遮天蔽日的向这边蜿蜒而来;旗杆下部烟尘滚滚,无法看清有多少军马杀到。
  他心中大骇,想:“糟糕!看这声势,只怕足有近二十万大军。隋军怎么能仓促之间集结到这么多兵马?”
  但他已无暇细想其中原因,急忙下令:“后队改作前队,前队改作后队,全速撤退!”
  突厥军见突然改变军令,不由得人心慌张,阵形当即微见散乱。
  这时李世民已纵马冲到阵前,拈弓搭箭,对准颉利身旁那支王旗射去。只听“啪”的一声大响,那王旗断作两截,倒了下来。突厥军看见帅旗倒下,都是一声大喊,只道已打了败仗,纷纷丢盔弃甲,转身逃跑。
  李世民身后的隋兵也已赶上。云定兴麾下兵士虽只五万,但全军出动;颉利却因要奇兵突袭,只带了二千兵马。这下子强弱之势逆转,突厥兵马全线崩溃,不消多久已几乎被杀得干干净净。
  颉利总算仗着马快,一口气急奔逃回突厥大营,向始毕可汗报告失利之事。才刚说完,突利也跟着回来了,埋怨他道:“早说你不该这样鲁莽。如今可好了,偷袭不成,反损了二千精兵。”
  颉利气道:“我怎知汉蛮子这么狡猾,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集结到二十万大军?”
  突利道:“都是我们早先想得太美了。那杨广身为一国之君,巡边岂能没有大军护驾?我看他是早就预料我军会突袭,先前是故作势弱,待我们掉以轻心之时,才出动一早伏下的大军来对付我们。”
  颉利恍然大悟道:“不错!我早奇怪那杨广向来狂妄自大,岂肯真心诚意将公主下嫁突厥求和?原来这也是诱我们轻敌之计。这么说我军岂不是危在旦夕?”
  正说着,忽有军士慌慌张张的进来道:“报告大汗,哨探发现在我军背后出现隋军的踪迹!”
  颉利跳起来叫道:“糟了我们陷入隋军前后夹击之中!他们一定是等到天黑就发动偷袭,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请大汗马上下令,全军连夜撤退!”
  始毕还未回答,义成公主又赶进帐来,道:“大汗,刚才后方来报,说漠北防守空虚,其他各部见我军久战不回,已打算乘虚而入,请大汗早作决定!”
  这一连串坏消息纷沓而至,只听得众人面如土色。始毕沉声道:“既然如此,已别无选择了。传令下去,各营军士马上收拾,连夜撤军!”

  第二天清晨,围城的十二万突厥大军已撤得干干净净。云定兴的大军虚张声势地追击了一下,斩杀了几个落在后面的兵士,便与分兵到突厥大军背后的队伍会师一处,整肃军容后开入雁门关内。
  杨广见突厥军全部退走。万分高兴,马上升殿召见云定兴。
  杨广道:“云将军这次以五万之众,兵不血刃就吓退突厥十二万大军,功高盖世,理应重赏!”
  云定兴磕头道:“这次退敌,全赖皇上洪福齐天、威震敌胆,末将何功之有?”
  杨广听了,不禁得意洋洋。
  云定兴又说:“这次报告敌情、替末将出谋划策吓退突厥的,全赖一位少年将军之功。末将不敢将别人之功据为己有,还恳请皇上重重封赏真正有功之人!”
  杨广又惊又喜,道:“此事当真?他是谁?”
  云定兴于是报上李世民的名字,杨广忙命快快召上大殿晋见。
  李世民上殿行过晋见之礼。杨广见他如此年轻,更感奇怪,问:“小将军如此年少就用兵如神,想必是名门之后,不知令尊是谁?”
  李世民一迟疑,正犹豫若报上父亲姓名会否激怒杨广,云定兴在一旁已抢着替他回答道:“回禀皇上,他就是新任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儿子啊!”
  杨广一听面色大变,喝道:“此话当真?”
  李世民只得道:“是。”
  杨广不禁勃怒如狂,这真是发梦也想不到会出现的尴尬局面:自己一心一意想铲除的人,其子竟是救驾功臣!他发作道:“李世民,朕正要问你父亲之罪:你父亲身为太原留守,何以朕被困于此,他竟不发一兵一卒来救驾?是不是巴不得朕死在突厥手下?这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么?”
  李世民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想反唇相讥一番,但终于压住心头怒火,道:“皇上明鉴,臣发现木诏时,惟恐耽搁了时机,所以不及回太原禀告父亲,先到了云将军帐下报告。突厥封锁消息,我父亲远在太原,确实不知皇上被困于此,否则必定倾全太原之兵赶来救驾。”
  云定兴也道:“是啊。若非李世民急报消息,我军不可能赶及救驾。再说李留守虽没亲到,但他儿子在末将帐下效力,也算是替他父亲尽了救驾之功,还望皇上论功行赏!”
  杨广更怒,道:“谁有功谁没功,朕心中自有分数,用不着你来教训朕!”
  云定兴一听,吓得忙跪下道:“末将不敢,皇上恕罪!”
  萧禹见杨广犹怒不可遏,忙上前打圆场道:“皇上圣明,云将军这次勤王有功自应封赏。但帮同守城的将士与皇上同生共死,功劳更大。皇上曾许诺解围后各人均有升赏,还请皇上先封赏守城将士,云将军勤王之功慢慢再谈吧。”
  谁知杨广正在火头上,一听此言竟是火上加油一般,叱道:“那些奴才当初若真的尽心护驾,就不致于累朕被突厥所困。要到朕许诺加官进爵后才尽心尽力,这等有赏才忠心的奴才何功之有?竟还要朕赏他们?”
  宇文化及也附和道:“是啊,这次突厥退兵,全凭皇上是圣天子有百神呵护,那些将士不过是沾了皇上的福气才大难不死。他们应该感激皇上才是,反伸手向皇上要钱要官,岂不大谬?”
  萧禹急道:“皇上曾许诺在先,不管将士是否尽力,皇上都应信守言诺!”
  杨广一拍几案,站起来道:“好啊,你这是威胁朕不成?”
  萧禹听这句重话,心中一寒,忙连连磕头,口称不敢。
  杨广道:“朕心意已决,退朝!”长袖一拂,气呼呼的走回寝殿去。
  众臣议论纷纷的散去。李世民暗暗冷笑,想:“真是好一场闹剧!”

  那边厢的吉儿却是满心欢喜。自入城后,她就已将一个念头想了千遍万遍:“世民今次救驾有功,再说父皇曾许诺要封赏解围有功之人,即使李家曾与父皇有过什么误会,如今也应冰释前嫌了。救驾之功,非同小可,若世民在父皇问赏时,请求娶我为妻,我再在父皇面前表示乐意,父皇应无不允之理。”
  每每一想到这里,她就兴奋得简直坐卧不宁。她恨不能一入城就跟父亲说这事,杨广却升殿接见云定兴去了,只好强捺焦急之心,静待父亲回来。
  这时她听到杨广的脚步声,马上就要扑出去跟他说,却听杨广大声道:“传宇文化及来见朕。”
  吉儿只好又止住脚步,回避到帷帐后,想:“父皇快快见完大臣就好了!”
  不一会儿,宇文化及进殿见驾。
  杨广问:“宇文爱卿,今天之事你怎么看?”
  宇文化及道:“皇上明见万里,早就看出李渊有谋反之心。如今看来,他儿子竟如此厉害,皇上岂难道不觉心惊?”
  杨广叹道:“朕亦有同感!然则此事该如何处置才是?”
  “所谓斩草除根,皇上应该乘李渊羽翼未丰,马上斩杀李世民,断他臂助!”
  帷帐后的吉儿一听,脑中轰的如同打了一声焦雷,茫茫然间听到杨广说:“只是这李世民的确有功,该以何罪来杀他?”
  宇文化及道:“皇上不必公然下旨杀他,只要派一心腹暗中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他就是了。”
  杨广喜道:“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但务必秘密,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是朕下的手!”
  宇文化及一声“遵命!”退了出去。
  帷帐内的吉儿早已泪流满面,心想:“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与李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以救驾之功也无法弥合?大家不都是亲戚吗?为什么竟比仇人见面还要份外眼红?”
  正在此时,忽听到杨广在叫:“吉儿,吉儿!”
  吉儿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忽想到:“不好!父皇要派人暗杀世民。这……这……世民岂非危险之极?不,不,我要去报信给他!”
  她也不答应杨广的呼喊,飞奔回自己房中。荷香见她满面泪痕,神色大异,不禁吓了一跳,忙问:“公主姐姐,您怎么了?”
  吉儿道:“快去找一套打杂宫女的服饰给我!”
  荷香见她神情凝重,也不敢多问,忙照着吩咐去办了。
  不一会儿,吉儿已扮作打杂宫女混出行宫,探听到云定兴所住的驿馆,一直寻了过去。守门的卫兵一见她出示公主符牌,吓了一跳,忙恭恭敬敬的让进馆中。
  吉儿寻到后花园,只见李世民正在亭子中自斟自饮的喝闷酒。
  李世民见她突然孤身来到,心头一震,忙迎上前,道:“吉儿,你……你怎么来了?”
  吉儿“哇”的一声大哭,直扑入他怀中。
  李世民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冒上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吉儿抽噎道:“到底……到底父皇为什么这样恨你们李家的人?他……他要派人来杀你。你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来见我父皇了!”
  李世民心中一片茫然,跌坐在石凳上,道:“你瞧,我说得可有多准,我们当真是见一次面就少了一分指望!哈,我永远也不见你父皇,你父皇难道就会甘心放过我吗?就算他放过我,又甘心放过我爹吗?吉儿,吉儿,我们注定了只能做仇人啊!”
  吉儿软倒在他脚边,仰头道:“我就是不明白,你爹到底哪儿得罪了我父皇,惹得他这样生你们的气?”
  李世民大怒,伸手在石几上一拍,震得酒壶酒杯都跳了起来,厉声喝道:“你到如今还护着你父皇来派我爹的不是?难道到了今天你还没看清,你父皇压根儿就是一个昏君!是一个赏罚不明、嫉贤妒能的独夫民贼!”
  吉儿吓得几乎晕过去,指着李世民道:“你……你说什么?这……这可是大逆不道!你不要命了吗?”
  李世民冷笑道:“是你父皇要来取我的命,可不是我自己不要命!”
  吉儿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父皇向来仁厚。他又那么爱我,怎么会……怎么会……”
  “哼,仁厚?吉儿,你真是昏了头了!我和他的账先不论,只说他曾许诺凡守城将士在解围后都可升赏,如今竟然反悔!以突厥的蛮夷之邦尚且知道言必信行必果,不送你回来就不能攻打雁门关;你父皇却公然出尔反尔。他连君子都不配当,别说是一国之君!你说他待你很好,那也不见得,他若真的待你好,怎么又会将你下嫁突厥来换他的性命?”
  吉儿大声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父皇也很伤心,你……你怎能这样骂他?”面上忽现悲苦之色,“就算我父皇真的很不好,你也不可以恨他,不可以,不可以!”
  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吉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走了,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要再见了!”说着,一咬牙转身欲走。
  吉儿大叫一声,冲上去,李世民回身搂住她。
  吉儿大哭道:“世民,世民!”
  李世民低头吻落在她满是泪水的唇上。
  吉儿全身一软,迷迷糊糊间只想:“我若现在死了,就不必有这许多苦恼!”想到“死”字,忽一下子挣脱他的臂弯,转过身去跺脚叫道:“走吧,走吧!快走啊!”
  李世民一狠心,转身奔出了后花园。
  吉儿顺着亭柱慢慢软倒下来,已是欲哭无泪。

  李世民抄小路潜回太原,将雁门关之事及说服突利合作的情形都说了,吉儿之事自然仍是略过不提。
  李渊一听,高兴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问:“真的?真的?这是真的?”
  李世民见父亲如此高兴,本是郁郁的心情也不禁一振,道:“半点不假。那突利王子还与孩儿结拜为香火兄弟,他日一定能在缓急间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渊欢喜得直搓手,说:“二郎,你这次可立了大功,要爹赏你什么?”
  李世民笑道:“爹爹有什么赏孩儿的?”
  李渊笑骂道:“瞧你的,一听有赏就忙不迭的来讨了。幸好爹近来为你办妥了一件事,否则几乎要交白卷。”
  李世民忙问:“是什么事?”
  李渊得意的道:“二郎,你如今年纪也不少了,早该成家立室……”
  李世民听到此处,心头一震,面上的笑容当即僵住了。
  李渊却没留意,继续说:“……这件事我在长安时已在想了。要找个配得上我家门户的姑娘可还当真不容易,却总算给我找着了。二郎,你可记得前朝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吗?”
  “唔……这个……这个……孩儿……”李世民心神恍惚,竟半句话都答不上来。
  李渊略带责备的道:“瞧你的记性!长孙晟曾出使突厥,当着骄横不可一世的沙钵略可汗之面一箭射下两只大雕,神箭之名从此威震漠北。哈哈,二郎,你向来自负箭术天下无双,若那长孙晟未死,你倒可跟他较量较量。只是你要做他女婿,这较量也就免了吧!”说着哈哈大笑。
  李世民一惊,道:“原来爹爹找的是长孙家……长孙家的女儿?”
  “正是。那长孙晟虽然早逝,倒留下一子一女,都住在他们舅父高士廉家里。那长孙晟亲朋故旧极多,且俱为朝廷显贵,势力依然显赫。何况那高士廉也是渤海大族,从曾祖到父辈,从北魏、北齐到当朝,都是高官不断、故吏门生遍天下。这样的家势,可配得上我们了吧。”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李世民陪着父亲干笑了两声。
  李渊兴奋的又道:“我来太原之前已致书一封给高士廉,提出结亲之议。本来呢,以我李家的家势,高士廉岂有不允之理?不过既未有回音,总是不便先对你说吧。果然这次你走后不久,高家就回信来表示应允了。”说着,用力地拍拍李世民的肩膀,道:“二郎,你将来若有所成就,必然会得到长孙家和高家的大力帮助,对你的前程有莫大的益处啊!”说完又是大笑不已。
  李世民虽是竭力也挤出笑容来,总不免露出勉强之色。
  李渊终于留意到他神情有些委靡不振,奇道:“二郎,你怎么了?”
  李世民一惊,忙振作一下道:“没……没什么。孩儿只是有些困罢了。”
  李渊呵呵一笑,道:“倒是为父的不是了,只顾说得高兴,没想到你奔忙了这许多天,可累坏了。你快回去休息休息吧!”顿一顿又道,“说到这婚事,既是你的终身大事,本应隆重其事才对。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皇上又正猜忌我家,这婚事牵涉颇广,不宜张扬,以免被皇上知道了又生疑心,要尽快从简完婚。二郎,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李世民忙道:“孩儿不敢,一切全凭爹爹主持。”
  “好。”李渊一摆手,李世民便退了出去。
  这一整天,李世民翻来覆去,只是想这件事,当真是思如潮涌:“自古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如今已下了决心,自己不但决计无法反对,就是稍露不满也是不合孝道。但自己心中已有了吉儿,又岂能让别个女子插足进来?但即使无别个女子插足进来,自己与吉儿又岂能再有相见之机?既然如此,快快成家立室,借此忘却吉儿,不也是很好吗?”
  想到此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吉儿之事已是绝无可能,再为此而苦也是枉然。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想这件事了!爹爹说得对,长孙家和高家都势雄力大,能将他们拉入我李家,于日后起事必有莫大帮助。唔,那位长孙姑娘出身于这般显赫的世家,不知该是何等样貌?”
  他不禁浮想联翩,在脑中揣想那未谋一面的女子是何等华贵雍容、美若天仙。只是想来想去,不免都是将她想象成吉儿的影子。

  吉儿见李世民离去,哭了半天,这才往行宫走回去。一路上只听到士兵们在纷纷议论杨广反悔的事。
  只听一人骂道:“妈的!老子拼了死命来守城,皇上竟在这时不认前帐?“
  又一人说:“可不是嘛,要我们卖命时就许诺许得天花乱坠,事后却又来反悔。这不是把我们当作猴儿来耍吗?”
  又一人低声道:“各位老兄,说话可得小心啊!这等怨言若给皇上的耳目听了去,别说封赏,只怕连小命也没啦。”
  最先一人气道:“老子怕死就不会在这儿啦!如此拼命还落得这般下场,心可都灰啦。”
  第二人也附和道:“做得出何必怕人说?皇上这样背信弃义,我说啊!哼,简直是个昏君!”
  吉儿听得“昏君”二字,全身一颤,急忙掩面直奔向前。
  她一直跑进寝殿,杨广见她进来,喜道:“吉儿,你到哪儿去了?父皇可找得你苦了。”
  吉儿跪下哭道:“父皇,你快下旨依照从前诺言升赏守城将士吧。现在亡羊补牢,还未迟啊!”
  杨广勃然大怒,拍案道:“好啊,难道连我自己的女儿也反我不成?”
  吉儿摇头道:“父皇,孩儿是爱惜父皇仁厚之名,才这样恳求父皇啊!父皇这次出尔反尔,人人心灰。日后再有如今次的危难,任凭父皇如何许诺,还有谁肯再出死力效忠父皇?”
  杨广冷笑道:“正因为他们有功就讨赏,朕才决不能受他们胁逼就屈服升赏他们。否则以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恃功相胁,那将置朕于何地?朕今后还如何能驾御臣下?”
  吉儿心中一寒,望着自己从前如此敬爱的父皇,这个从前在心中视为旷古圣君的父皇,一时之间只觉乾坤好象颠倒了过来一般。
  杨广见她如此震骇,不禁懊悔刚才自己态度太过凶暴了,扶起她说:“吉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懂得这些事情?为人君者最是凶险,人人都想从朕这里捞到好处,人人都想利用朕来谋取私利,朕岂能不防?“
  吉儿鼓起最后一分希望,劝道:“可是,为人君者乃天下万民的父母,父母对自己子民岂可不推心置腹、信之不疑?岂可如此处处戒备、刻刻提防?古语云:‘授之以桃,报之以李。’父皇不肯信任臣下,臣下又岂能信任父皇、为父皇效忠?”
  杨广听了又是不禁动怒,喝道:“你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处处与朕作对。朕还用得着你来教训不成?“
  吉儿在心中一声长叹,站起来道:“孩儿不敢。孩儿心神恍惚,不能侍奉父皇左右了,求父皇恩准孩儿回去休息。”
  “好,你退下吧。”
  吉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深深一福道:“孩儿祝愿父皇福体安康、诸事遂愿!”
  杨广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不以为然,道:“好,吉儿,你去吧。”
  吉儿强忍泪水,冲了出去。

  荷香听到吉儿的决定时,惊骇至极,但回心一想,已明白她的用心,道:“公主姐姐,您真的下定决心了吗?这一走,您……您这一生可就全变了。”
  吉儿叹道:“我这一生早已全变了!唉,这短短半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将我的过去都毁掉了。父皇,父皇,怎么会变成这样……?”说着,又不禁语带泣音。
  “公主姐姐既已下了决心,何以当初李世民离开雁门时,您不跟他说清楚,让他带您一块走呢?这样您就不必孤身上路,冒这诺大的危险了。”
  吉儿道:“当时父皇要派人杀他,他若把我带在身边,岂能迅速潜回太原?我岂不成了他的负累?”
  荷香又道:“可您要怎样逃出行宫到太原去?”
  “你设法去寻一套平民男装来给我。如今在雁门,要出城不容易,我打算在回京途中住驿馆时化装潜逃,这就比较容易了。”
  荷香叫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一套男装?难道您真要孤身上路?难道您要抛撇下我不管?”
  吉儿一怔,道:“荷香,你听我说。此去太原,路途虽不算远,但正值兵荒马乱之际,实在是步步荆棘、吉凶难卜。我为世民,自然可以干冒奇险;但你……我怎能让你陪我冒险?”
  荷香急道:“为什么只许您为那李世民冒险,就不许我为您而冒险?公主姐姐,自我入宫以来,承您待我有如姊妹,从不以下人视之。我如今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您了。难道您忍心弃我于深宫,让我孤苦零丁地在这里老死吗?”
  吉儿只叫得一声“荷香!”扑上去抱住她,二人哭作一团。
  良久,吉儿止住眼泪,道:“好,荷香,从此以后你不是我的婢女,而是我的好妹妹,你也别叫我公主了,就叫我吉儿姐姐吧!”
  荷香喜道:“吉儿姐姐!吉儿姐姐!”

  路上黄沙飞扬,路边是拖幼携老的流民在沿途乞食。
  两乘马飞奔过来,那些流民一见,呼啦一声全围上去大叫:“老爷开恩行行好,给点吃的给我们吧!”
  左边马上的乘者略一犹豫,正要勒停坐骑,右边马上的乘者却朝他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两匹马跃过众流民头顶冲了出去。
  左边马上的乘者怒道:“荷香,你这是干什么了?”原来正是女扮男装的吉儿和荷香二人。
  荷香低声道:“姐姐,这里离太原还有一段路程,您再这样见一次流民就派一次食物,我们可就不够盘缠到太原啦。”
  吉儿道:“话虽如此,但眼见他们饿得这样可怜,怎能袖手不理?”
  荷香叹道:“姐姐,您今天就算让他们吃饱了,明天他们还是要饿死。再退一步说,即使您救活了这一群人,此去沿路还不知将有多少流民向您乞食,难道您能一一救济?姐姐,天下流民不知几千几万,我们这一点食物钱财,实在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
  吉儿默然。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从前我久居深宫,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竟不知民间有这许多人连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更不知吏治已然靡烂到这个地步。父皇,父皇,他不仅昏庸,还……残暴啊!”
  “皇上残民以逞,又听不进逆耳忠言,已是无可救药,您……就不必再自责了。”
  “我自出逃以来,一路上触目皆是哀鸿遍野,这都是我杨家作的孽。我身为杨家子孙,怎能不自责?我只恨不能倾我所有去救助这些流民,以补父皇过错之万一,你却总是拦着我。唉,但你也说得对,杯水车薪,确实是于事无补啊!”
  正说着,迎面奔来一小队官兵打扮的骑兵,从她们身边掠过,忽又圈转马头,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直盯着二人胯下的坐骑。
  原来吉儿贵为公主,气派是大惯了的,这次出逃,与荷香骑的都是精选良马。那些兵卒似是识货之人,见了两匹良马,乘者又势孤,竟起了据为己有的贪心。
  吉儿一见他们这等模样,心中已知不妙,但对方人多,又围得水泄不通,待要逃跑也是不能了。
  那边为首一人叫道:“喂,你们是什么人?骑的可是官马,从哪里偷来的?”
  吉儿暗暗按着腰间的配剑,一颗心咚咚咚的几乎从喉咙处跳了出来。她强自镇定心神,道:“你……你们想干什么?”话一出口,众骑兵听她语音清脆,真比银铃还好听,都是一怔。
  说话那人定神看去,见她眉毛弯弯淡淡,口儿小小红红,分明是女扮男装,不禁狞笑起来,回头对其他人叫道:“哈哈,是个雌儿!”众人一阵淫声浪笑。
  吉儿只吓得魂飞魄散,一拉马缰,退后几步,从怀中掏出公主的符牌,厉声喝道:“我是出云公主!大胆小贼,想犯上作乱么?”她见对方穿着官兵衣服,想必会被她公主的名头震慑。
  那些人先是一怔,随即又是狂笑不已,为首那人道:“公主殿下,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犯上作乱了吧?我家大王正是原来的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前几天才自立为王,我们可连衣服还未来得及换呢!”
  另一人道:“乖乖不得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这女人竟然是公主!我们若捉住她献给大王,岂非奇功一件?”众人轰然叫好。
  为首那人一伸手,就来抓吉儿的手腕。
  吉儿急忙往里回夺,但终究慢了一步,衣袖已给他抓住。她惊惶之下用力一挣,二人往两下里一扯,“嘶啦”一下扯下了一幅衣袖,露出吉儿一段又白又腻的藕腕。旁边的人又是一阵起哄。
  吉儿吓得几乎要昏过去,拔出配剑,反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便要用力插进去。一旁的荷香尖叫一声:“姐姐,不要!”
  吉儿怔了一怔,忽听得“嗖”的一声箭响,接着是凄厉的惨叫,面前那人捂着胸膛向前翻下马去。吉儿正惊奇间,却见围困她们的骑兵都露出惊慌之色,纷纷拔刀向她身前冲去。
  吉儿抬头一看,来路两匹马泼泼喇喇而来,马上乘者一男一女,都亮出兵器与那小队骑兵斗将起来。
  那二人看来武功高强,冲入骑兵群中如虎入羊群,顷刻间已砍翻了数人。余者见对方这般如狼似虎,这些人官兵出身,原是欺善怕恶惯了的,当下发一声喊,拨转马头便落荒而逃。
  那二人杀退骑兵,上前来慰问吉儿她们。
  吉儿二人连连致谢,见那男的粗眉大眼,固是豪气逼人;那女的竟也是英姿飒爽,一脸刚毅之色。二人问起吉儿的去向,吉儿毕竟少女害羞,怎敢坦陈自己是去找李世民?便假称自己是刘武周手下一名将官的女眷,因父亲不肯随刘武周作乱而被杀;自己和一个小丫环逃了出来,现今是到太原去投奔亲戚。
  二人见她们刚才被刘武周的兵将围杀,便不起半点疑心,那女子听说刘武周作乱,十分关心,不住的问起详情,吉儿哪里真的知道?只装作自己一介妇人,什么也不懂的样子。那女子更显得担心,与那男子低声的谈论不休。他二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吉儿只隐约听到她说:“不知……爹爹他们……只怕会有危险……”
  那男子说:“……应该没问题……太原……安全……别担心……”
  似乎那女子有家人在太原,担心刘武周的兵马会侵扰那儿,那男子在安慰她。
  二人商议了好一忽儿,只见那女子纵马离去,那男子过来说:“两位姑娘在这荒马乱之际孤身上路岂不是太危险?我也是去太原的,若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护送你们一程如何?”
  吉儿一听,自是求之不得,千恩万谢的答应了。
  于是三人并骑而行。
  那男子自称叫作柴绍,刚才那女子是他的夫人,她父亲和兄弟住在太原,这次他们是要去那儿庆贺她一个弟弟结婚。她听说刘武周作乱,不免要挂怀父兄的安全,急着先赶一步到太原去看看,留下她丈夫卫护吉儿她们慢慢的前去。
  有了这柴绍的保护,风吹日晒之苦虽不可尽免,一路上总算一直都平平安安。

  这天已来到太原城外,吉儿仰望着那灰扑扑的城墙,回想这些日子来的风霜,感慨良多;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李世民,不由得心中鹿撞,一阵阵的红潮上面。
  正在这时,忽听得有人在叫:“绍郎!绍郎!”
  三人定睛一看,只见那天先走一步来太原的那个女子骑着马立在城门边正一面叫,一面向着三人这边挥手。
  柴绍抢上前去,两夫妻拥在一起,显得虽只分离数天,却已有如隔了好久没见。吉儿见他二人如此旁若无人的真情流露,既是微觉羞涩,又是羡慕不已。
  这时二人欢喜无已,早将吉儿她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说起话来也顾不上压低声音,吉儿清清楚楚的听到他们的对话。
  只听柴绍道:“怎么样?我沿途过来都没见到有战乱之迹,太原一切安好吧?”
  那女子道:“刘武周那家伙好狡猾!他不知道太原的兵力如何,不敢贸然来犯,却去唆摆魏刀儿和甄翟儿两个山贼来找是非。他们人多势众,爹爹几乎不是他们对手,幸好二弟领着援军及时赶到解围。刘武周见识了太原军的厉害,如今是不敢再来的了。”
  柴绍道:“我早说了嘛!刘武周这等跳梁小丑,阿爹和世民怎会应付不了?”
  那“世民”二字传入吉儿耳中,直如半空里响起了一声霹雳,她忽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恐,仿佛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差错,一时却说不上来。
  迷乱之间又听到那女子说:“话虽如此,到底是不能不担心的,若不赶紧来,我这些天只怕饭也要吃不下、觉也要睡不着呢。二弟见着我也很高兴,说他也正挂怀着不知道我们半途上会不会碰上刘武周的乱兵而吃亏。”
  柴绍笑道:“你们两姐弟就是这样心灵相通,怎么想的都是一个念头?”
  那女子也笑了起来,道:“怎么?你不是在喝他的醋吧!”
  柴绍吐吐舌头,道:“你可别胡说,小心这话给世民那未过门的新夫人听到了,我倒怕是她要来喝醋呢!”
  吉儿脑中“嗡”的一下,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只觉得二人似是笑作一团。她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摇了两摇,象要跌下马来,只听到荷香的惊叫声在响:“姐姐,姐姐,您怎么样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似是听到有人在哭,她竭力睁开眼,只见荷香伏在床边流泪不止,见她醒来,这才破涕为笑,叫道:“您醒了,您醒了!”
  吉儿吃力地转头看看四周,原来自己正处身在一家客店的房间之中,忙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您听到李世民的姐姐说起他未过门的新夫人便晕了过去,您……不记得这些事了吗?”
  吉儿猛地想起这事,犹似给人一刀扎入心窝里去,不由得大叫一声:“啊,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荷香仰头道:“姐姐,你醒醒吧,是真的!他未过门的妻子是长孙家的二小姐,叫长孙无垢!”
  吉儿全身发软,有气无力的道:“他怎么从不提起?他……他骗我!”
  荷香道:“这婚事是他从雁门关回来后才订下的,却不知为什么这么快就成婚。这……这都是他姐姐……那柴绍的夫人……说的。他们来太原,就是为了喝他的喜酒……”
  “喜酒!”吉儿又是一声大叫,叫声中满是惨痛之情。
  荷香抱着她,哽咽道:“姐姐,您可要坚强一点啊!”
  吉儿咬紧牙关,道:“他姐姐……知不知道我的事?”
  荷香摇摇头道:“不,她不知道。那时你晕过去了,我扶着您,他们问是怎么一回事,我骗他们说你长途跋涉,身子不好,发起病来了。他们本想接您到李府里去调养,我知道您一定不肯的,没有答应他们,只是求他们帮忙找了这家店子住着。他们说您要什么帮忙就到李府去找他们。”
  “这么说,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了。那不行,我们要换一家店!”
  “姐姐,”荷香急道,“您身子不好,禁不起这样折腾的。”
  吉儿只是摇头,非换店不可。荷香无奈,只得收拾了行装,与她另找了一家店子。

  这天,李世民在晋阳县令刘文静的府中谈心。这一谈直谈到日落西山、月上梢头,仍是兴致勃勃。
  刘文静看了看更漏,笑道:“二公子恕罪,老朽这几天神困力倦,可实在不能陪二公子再谈一个通宵啦。”
  李世民一怔,随即明白他的用意,笑道:“你是想着明天我的婚事,怕我在这里过夜,会惹我爹不快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公子。我若在二公子新婚前夜还要留您在我府上,可就太过不近人情了。”
  李世民笑容顿敛。他虽说下了决心不再想吉儿,但说忘就忘真是谈何容易?只要是一个人独处,吉儿的音容笑貌就会在脑际间盘旋往来、挥之不去。只有在与新结识的一大批朋友纵酒放歌、畅论天下大势时,他才能忘记这苦恼。每每想到他日跃马战场,兵锋所指天下太平,就不禁热血沸腾,日常的琐碎烦恼无不一扫而空。自此他几乎天天都与刘文静等人泡在一起:夜里不是在他们家中留宿,就是索性邀他们回家;或秉烛彻夜长谈,或抵足通宵不眠。这样一来,日子过得热闹喧哗,他一心扑在广结四方豪杰的事情上,再也无暇想及女色,自然就顾不上思念吉儿了。但偶尔有一两晚,酒尽灯残,朋友们也各自归家了,只剩下他一人独对孤衾,吉儿的身影闪电一样掠过脑海,又是一阵阵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今天夜里,他又将面对这样一个难熬的孤清之夜。尤其明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往日的痛楚在今夜将加倍强烈。他却不能再象从前那样随便找上个把朋友来陪他谈上一夜,他们一定都象刘文静那样“识趣”地躲开他,而他只能对他们的这种“好意”表示感激。
  他强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那么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刘文静含笑道:“好。”心中却认定接着几天李世民身处温柔乡中,只怕要隔好久才能见上他了。当下将他一直送出大门。
  快到家门,忽见街角处转出一人,定睛看时,原来是他的未来郎舅____那未过门的妻子的兄长长孙无忌,不禁大喜,迎上去叫道:“无忌兄!”
  这长孙无忌长得矮矮胖胖,样子有些儿滑稽。他是几天前从长安送他妹妹来太原,由此而结识李世民的。两个少年人竟是一见就十分投机,短短几天间已混得极是熟络。
  李世民此时正愁找不到人和他说话以挨过漫漫长夜,忽见到长孙无忌,真是喜从天降,上前拉住他手道:“来,无忌兄,到我家去喝一杯,我正想跟你谈个通宵!”
  长孙无忌笑道:“我正受你爹所托来捉拿你回去呢!”
  李世民一怔道:“什么?”
  “你这家伙,明天就要成婚了,还是一大早就溜得无影无踪,急得留守大人发了人四处找你,就差没把太原翻转过来。”
  李世民笑道:“今天我和文静兄在一起。”一边说一边拉着他直回府中而去。

  第二天晚上,留守府里张灯结彩,到处一片喜气洋洋。李渊不欲张扬婚事,只叫了李建成、李元吉两兄弟及嫡女和女婿从长安来观礼,其余不在太原的亲戚,都未邀请。饶是如此,太原城内有头有脸之人谁不想巴结上李渊?都备了厚礼前来道贺,倒也人来人往、骆驿不绝。
  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中有一个少年却是满面哀怨之色,正是女扮男装的吉儿。她听着满厅的喜庆喧闹,却觉每一笑声都如尖刀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看着众人的欢颜笑貌,却觉每一笑容都如利针一样刺痛她的双眼。
  她茫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内堂。但见一间房中,众仆正七手八脚地给李世民穿上大红新郎的衣饰。吉儿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李世民神色漠然,喜怒不形于色,也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么。她看着、看着,泪水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流了下来,酸涩难当!
  忽然锁呐之声大作,一个仆人赶进来道:“吉时已到,请二公子到堂上行礼。”
  李世民点了点头,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出房门,吉儿急忙闪避。李世民只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晃了一下,不禁一阵疑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年的背影向远处急奔。他略一沉吟,向身边一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了点头,便追了上去。
  吉儿踉踉跄跄地跑到后花园,心神恍惚中脚下几乎一绊,幸好后面一人及时伸手扶住她,问:“公子,您没事吧?”
  吉儿一转头,见是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心中一羞,忙挣脱他的手,说:“没……没事!”
  那人行了一礼道:“在下李青,是二公子的侍从。刚才二公子看到公子的背影,觉得有些眼熟,命在下来问一问是哪位故人,并告怠慢之罪。”
  吉儿听到“故人”两字,心头又是一阵剧痛,想:“是的,故人,我是故人了!而他今晚就要与他的新人结百年之好!”
  她心不在焉的随口道:“我姓杨……啊,不,我不姓杨,不姓杨!”她自觉失言,不禁语无伦次起来,忙定一定神,道:“您家二公子为什么这样心急赶着成婚?”
  李青奇道:“心急?”
  吉儿又觉失言了,忙掩饰道:“唔,我的意思是,他还年轻。”
  李青笑道:“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这位未来二少奶可是家势显赫的小姐。听说她知书识礼、精于文墨,是少有的才女。我家二公子虽以武勇著称,其实也一样谙通文事,您说他们可不正是天生一对?大家都夸这婚事门当户对……”
  李青犹自滔滔不绝地夸赞下去,吉儿却已心碎欲绝,她怕再待下去必定失态,便匆匆告辞,冲出了留守府。

  热闹已歇,新房中新娘身披霞彩,头罩红巾,羞涩地坐在床沿上,静候着新夫婿来揭开她的红头盖。
  李世民这时却一手支腮,怔怔地看着眼前摇曳的红烛,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只是刚才在房门看见的那少年的背影。
  “为什么他对李青说姓杨,却又马上否认?难道……”他烦燥地甩了甩头,似乎要借这一甩,将这荒唐的念头从脑中甩去,“唉,我怎么到现在还这样痴心妄想?如今她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深宫之中,又怎会跑到这蛮荒边陲来?一定是我内心深处抛撇不下她,所以才在这新婚之夜有此幻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将那虚妄之念驱逐出脑。回首看了新娘子一眼,见她默默无言地等着,心中闪过一丝歉意,忙走上前蹲下身去,执住了头巾的两角,刹那间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阵恐慌,一双手竟颤抖起来,带得那头巾也簌簌的抖动。新娘子也显得异常紧张,全身僵硬了一般,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一咬牙,双手一掀,只见红烛之下,显出的却是一张苍白如蜡的脸,头发也是黄黄地无甚光泽,五官中除一双眼睛颇有水灵之态外均是平平,虽说不上丑陋,但和他心目中吉儿的影子相比真是天差地远!
  他心中先是一惊,接着一股愤怒直涌上来:“原来,原来爹爹是骗我的!什么名门望族、家势显赫、大家闺秀,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但马上又想到:“不,不,爹没骗我。他只是说名门望族、家势显赫、大家闺秀,可没说她是天香国色啊!爹不也和我一样,根本没见过她吗?又怎知她是什么相貌?”刹那间只觉双脚发软,“吉儿!吉儿!”他在心中呻吟了两声。

  吉儿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店,撞开房门。
  荷香迎上去叫:“姐姐!”
  吉儿全凭一股意志支撑着回来,一见到荷香,想哭出来,喉咙中却只咕的一声,脚下忽被门槛一绊,直摔下来。
  荷香急忙冲上前扶起她,却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角边竟浸出丝丝鲜血,不觉吓得魂飞魄散,用力将她拖上床去。
  吉儿一直不醒,到半夜里更全身发起烧来。荷香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只吓得整晚坐在床边哭啊哭啊。
  到天蒙蒙亮时,吉儿忽然睁开眼来。荷香喜极而泣,叫道:“姐姐,姐姐,您千万不要死啊!”
  吉儿强笑一下,虚弱地说:“你放心,我死不了。为了你,我一定不要死!我死不足惜,但我一死,将你孤孤零零地抛在异乡,我……怎么忍心?”说着一口气续不上,又昏了过去。
  荷香听了,精神反倒一振,她咬咬牙,想:“姐姐如此为我,我怎么反而只会一味的哭哭啼啼?如今姐姐在里就只剩下我这个亲人,我就是为她粉身碎骨,也要让她活下去!”她这么一激励自己,便不再如初时那样慌乱,整理一下衣衫,抹了把脸,拿了钱便要出去找个大夫来看病。

  吉儿的病却日见沉重了。她茶饭不思,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荷香虽是心急,却又不知如何劝她才好。
  这一天一天的拖下去,二人所带盘缠虽多,可又吃又住又请大夫,终究有用完的一日。这天荷香一摸钱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禁面色大变。
  这时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店小儿哈着腰笑道:“客官,今天是小店结帐的日子,请客官将这几天的房租都一并赏了小人吧。”
  荷香不觉满面通红,不知如何回答。
  店小儿见她面色有异,面上恭敬之色不由得少了几分,语调也硬了几分:“怎么?客官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
  荷香大急,只得低声道:“可不可以今晚交?我……我今晚一定交!”
  店小儿将信将疑的打量了她一番,冷冷的道:“今晚可要交了!”这才离去。
  荷香折回房中,吉儿见她面色慌张,问:“荷香,怎么回事?”
  荷香忙掩饰道:“没……没什么!”
  她强自镇定心神,四处张望,急见镜中映出自己头上一支珠钗在微微颤动,心中也是一动,已有了主意,对吉儿说:“姐姐,我出去买些东西,您好好躺着。”便出了房。
  荷香一直走到一家当铺前,将珠钗当了,拿着钱满心沉重地往回走,想:“这样靠典当度日,终是挨不长啊!”正想着,走过一座酒楼,只听见莺声呖呖,一个歌女正在卖唱,一支曲儿唱罢,茶客们轰然叫好,铜钱雨点似的落在那歌女的脚边。那歌女不住致谢,把铜钱都捡了起来。
  荷香看了看手中的钱,咬了咬牙,向着一家布衣店跑去。

  吉儿这几天微觉奇怪,见荷香总是早出晚归,回来时一面疲惫之色,嗓子还颇有沙哑之声。但她百无聊赖,什么都不欲细想,也就没放在心上。

  荷香傍晚又来到她经常光顾的张大夫家中。
  张大夫见了她,叹气道:“姑娘,您那位姐姐的病还没好吗?这样天天吃药,总是不成的啊。您怎么不带她来给我当面看看?”
  荷香低头道:“不瞒大夫,我们的钱不多,如今挣一天钱吃一天药,勉强还支持得过去,哪里还有余钱来看大夫?”
  那张大夫慨叹道:“难得姑娘如此姐妹情深,我岂是冷酷无情、见死不救之人?这样吧,明天您带她来让我看一看,诊金的问题嘛……您有多少就出多少,余下的慢慢再想法子就是了。”
  荷香大喜,连声称谢,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大夫真是仁心善肠,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您才好。”
  张大夫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唉,如您这样的好妹妹,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我实在是感于您的一片至诚啊!”

  李世民新婚不过几天就跟父亲说要妻子随大哥四弟回长安。
  李渊奇道:“你燕尔新婚才几天,为父怎能就要你夫妻远离?”
  李世民道:“大哥他们明天就要起程回长安,既然家眷都在长安,何不让无垢也跟着回去?要她一人随我住在太原,总是不大方便。”
  “话虽如此,何不教她与你多聚几个月,再送她回长安呢?”
  “到时又要专门派人送她回去,未免太麻烦了,如今却有大哥亲自照顾,岂不更好?”
  李渊微笑道:“我只担心你夫妻俩刚刚新婚又要远离,未免不近人情。”
  李世民大声道:“孩儿随爹爹来太原可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岂可沉迷女色、延误时光?”
  李渊大喜道:“好!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正担心你成婚之后就贪恋温柔,不思进取。如今看来,这担心倒是多余了。”当下叫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来,嘱咐他们明天回长安路上多加小心、照顾无垢之事。
  李元吉一听,大声嚷嚷道:“不,不,我不要那么快就回长安!我还未将太原逛够呢。爹,让我多留一个月在这儿玩吧。”
  李渊向来宠爱这个小儿子,给他缠得一会儿便应承下来了。
  长孙无忌这次也随妹妹回长安。李世民去向他道别说:“无忌兄,你我真是相逢恨晚,可惜相首不久就要分离。此次一别,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会。只盼能尽快成就大事,你我就可早日再见了。”
  长孙无忌感动之余心中却不免嘀咕,想:“你这番话应与我妹妹说才是,难道你成婚之后还这样怕羞,将要告诉我妹妹的话跟我说,暗示我去转达吗?”
  至于李元吉见可以留下来多玩一个月,自是喜不自禁,从此更是日日策马奔驰于太原的大街小巷,整天游乐。
  吉儿的病更见沉重了。荷香劝她去看看大夫,吉儿只是摇头不允。
  荷香不禁大急,忍不住喝出来道:“姐姐,您怎能这样不爱惜身体?您有病又不看大夫,到底是想怎么样?难道您真要死在李世民脚下那才甘心?”
  吉儿气得全身打颤,道:“你……你说什么?”
  荷香豁了出去,大声道:“姐姐,您醒醒吧,李世民已有了别的女人,不会记得您了!您就算真的死了,他也不会知道;便知道了,也不会关心。您又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口气?”
  吉儿大叫一声:“你闭嘴!”热血上冲,身子摇摇欲堕。
  荷香大惊,深悔自己说得太重了,忙上前扶住。
  吉儿哭道:“我不要再听见他的名字,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
  荷香含泪点点头道:“好,是我错了。可是您总得看病啊!”
  吉儿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道:“好吧,我明天就去看病。只是……只是我病了这许久,钱还够用吗?”
  荷香喜道:“够用,够用!我们离开雁门关时不是带了一大包金子吗?钱还多得很哩。”心中却想:“那包金子早用光了。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么艰难才说服了她去看病,决不能前功尽弃。”
  第二天,荷香给吉儿穿好衣服,扶她走去张大夫家。只因实在没多少钱,轿子也不敢叫,二人只是一步一步的挨过去。荷香见吉儿走得全身是汗,身子抖个不住,一颗心又惊又怕,只觉短短一段路也是那么遥远漫长。
  眼看就要到张大夫家了,忽然前面一阵骚动,路上的人纷纷走避,只见前方一匹马横冲直撞的奔来。道路狭窄,那骑马的人却放纵马匹四蹄急奔,将路边的小摊档都踢得飞到一边去。
  眨眼之间,那马已直冲到吉儿二人面前。吉儿连站都站不稳,怎来得及避?眼见就要被那马踏过。荷香尖叫一声,奋力将吉儿往旁边一推,自己却把身子凑近马蹄上去,以免马蹄踏到吉儿身上。
  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发生,吉儿踉跄跌坐在路边的同时,那马蹄已踢中了荷香的脑袋。吉儿大叫一声,只见荷香已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倒在地。马上那乘者哈哈一笑,竟一提马缰,不顾而去!
  路人呼啦的都围了上来。吉儿扑上去大叫:“荷香!荷香!”却见她双目紧闭,哪里还能回答自己?一摸她的鼻息,竟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吉儿不禁放声大哭,旁边的人忙劝道:“姑娘,这时哭也是无益。那张大夫就住在附近,快抬她去那儿医治吧。”
  吉儿一听有理,忙止住泪水,在路人的帮助下,将荷香抬到张大夫家中。
  张大夫看了之后,皱着眉不作声。
  吉儿急道:“大夫,怎么了?不……不是救不了吧?”
  张大夫长叹一声道:“救是救得了的。只是……我怕姑娘负担不了啊!”
  吉儿瞪大了双眼,说:“什么?”
  “这位姑娘天天上酒楼卖唱,赚得的钱仅仅够给您买药吃。若非我动了同情之心,答应让她先赊了帐来看病,您今天也没钱来看大夫了。现在她忽然伤得这么重,您自己又是百病缠身,马上就要身无分文了,还顾得上治病吗?”
  吉儿脑中轰的一下,这才恍然大悟,荷香天天早出晚归竟是去卖唱赚钱为她买药!她这时心乱如麻,连哭也不会哭了,呆了一呆,“嗵”的跪下来磕头说:“大夫,大夫!我求求您啦,我求求您啦!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妹妹吧!我就是一生一世为您做奴做婢,也是甘心!”
  张大夫吓得忙扶起她道:“姑娘,您听我说,不是我不想救您妹妹。唉,所谓‘医者父母心’,我怎能见死不救?但就算我不收一分一文的医治您妹妹,她总得有药吃才能治病呀。她如今伤得这么重,要用名贵的药材才能有起死回生之效。但这些名贵的药材,不要说您,就是我辛苦了这几十年,存下的钱财也买不起啊!”
  吉儿绝望的叫了一声,双眼发直,道:“难道……难道妹妹就要这样死了吗?”
  张大夫道:“到底撞伤您妹妹的人是谁?您何不去告他一状,要他替您付这药费?他将人伤成这个样子,岂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
  抬荷香来的一个路人听了冷笑道:“撞伤她的人正是这太原城里留守大人的四公子李元吉!你们去找他算帐?这不是疯了吗?你一介平民百姓,怎么去跟他们官家少爷斗?别说他不过是不小心撞伤了你,就是他有意伤你,你伤了也是白伤,死了也是白死!”
  吉儿大怒道:“原来是他们李家的人!我去找他算帐!”
  张大夫慌忙道:“姑娘,您这又何苦呢!这位大哥说得对,您一个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凭什么去跟他这公子哥儿算帐?您还是快快为令妹准备后事吧。这件事……唉。这件事您千万别听我刚才胡说八道,真的去找那人要药费。否则……否则四公子一气之下怪罪下来,我可连这糊口的档子也没有啦!”
  吉儿只觉全身发软,一颗心一直沉下去,沉到脚底下去一般。总算路人好心,又帮她将荷香抬回客店。
  吉儿看着荷香,心中只是发狂似的想:“怎么办?怎么办?没有钱,就没有药;没有药,荷香就要死了,死了!”
  她又见荷香面容消瘦,想到她这些天来不知怎样在酒楼上忍讥受辱地卖唱,一个铜钱一个铜钱的挣,心中真是恨____恨自己没用,恨自己如此拖累她!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脑中,周遭仿佛都静了下去,只有一颗心在咚咚狂跳。她慢慢转身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差不多一个月来的病榻缠绵已令她大为憔悴,但一双脉脉含情的剪水双瞳还是那样慑人心魄,那微微上翘的樱桃小嘴还是那样玲珑迷人,只要涂上口红,只要抹上脂粉,她就会一如往昔那样娇艳动人,而且还更加楚楚可怜、惹人疼爱。
  她默默地拿出胭脂水粉和口红炭笔,慢慢地画上弯弯的眉,涂上红红的唇。忽然之间,一大滴泪珠滚了下来,弄污了才化好妆的面颊。她忽然想起,就在约一个月前,她也是这么在镜前打扮。那时的她是多么喜气洋洋啊!满心里想到的只是自己这副绝世容华在李世民面前出现时,他将如何惊喜和爱慕。“女为悦已者容!”可如今,她却是准备着去做一件屈辱之极的勾当!
  “若是为了我自己,我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决不能这么做!但为了荷香,为了荷香!她可以为我卖唱挣钱,我为她而受一点点委屈又算什么?”吉儿这样想着,咬了咬银牙,抹干泪水,又补上了脂粉。

  一会儿后,她已站在留守府门前。守卫见她端庄艳丽,又一副华贵雍容的气度,竟不敢怠慢,将她请入大厅中。吉儿对家仆说,她要求见二公子李世民,家仆便转到后堂去了。
  过了良久良久,吉儿心中的恐惧与屈辱感与时俱增,好几次恨不能拔腿便跑,永远都不再来这个地方。
  忽听得靴声霍霍,有人从后堂走出来。
  吉儿大喜,一转身只想叫:“世民!”
  不料眼前的男子不是李世民,而是那天见过的李青。她心头一沉,笑容凝住了。
  李青似乎没认出眼前的绝色佳人就是那晚的翩翩少年,一双眼睛狐疑地打量着她,行了一礼道:“在下李青。姑娘找我家二公子有什么事吗?”
  吉儿一张俏脸胀得通红。她强自压住心中升腾起的羞耻之感,轻声道:“我有要事要见二公子,请您让我见一见他。”
  李青迟疑了一下道:“二公子现下不在家,姑娘有什么事,可否告知在下,待他回家时由我转告?”
  吉儿更窘得厉害,只想说:“那么我走吧。”可是眼前又浮起了荷香昏迷在床的情景,她咬着牙道:“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李青更奇怪了,一双眼睛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只瞧得她又气又窘。
  李青道:“既然如此,请姑娘在此稍候。”便走了出去。
  吉儿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却仍不禁惴惴,不知李世民会何时回来。
  忽然,李青又走了进来,手中却托了一个银盘,盘中装满了金币。他躬身道:“姑娘远途来拜访我家二公子,可惜他出门去,待慢之处还请原谅。这些金银,还请姑娘收下,以表二公子对姑娘的歉意。”
  吉儿只觉热血上涌,愤怒之情不能抑止,指着李青骂道:“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能成言,伸手一拔,“叮叮当当”的将一盘金银都打翻在地,金币散得到处都是。
  吉儿只想马上转身逃出去,逃出这给她永远也洗脱不了的羞辱的地方!但是,她又想起了荷香,想起了她在酒客轰笑声中跪下去捡拾铜钱的情景。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只咬得嘴唇都破了,血渗进她的牙齿中,渗到她的舌尖上,又酸、又苦、又涩!
  她慢慢地蹲下去,低着头,将那些金币一枚、一枚地捡。她不敢去想旁边的李青正在以什么目光看着她,只在心中不断的叫:“为了荷香!为了荷香!”
  忽然,又是一阵靴声,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只见此人足登厚底云龙靴,腰束镶金真丝带。吉儿见他下身衣履如此华贵,心中一阵狂跳,想:“难道世民终于回来了?”
  她猛一抬头,却见眼前这人不但不是李世民,却正是那天撞伤了荷香又不顾而去的李元吉!只见他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面上一副惊艳迷醉之色。吉儿尖叫一声跳起来,将手中的金币向着他面上直摔过去,乘着他闪避之际,掩面从门口狂奔而出。
  她一直奔出大门,忽见街角处一大群人说说笑笑的转了出来,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李世民!
  她急忙闪到一根柱子后,只见李世民一面春风得意之色,高谈阔论的与众人走进府门。她身子一软,顺着柱子滑坐到地上,泪水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心想:“他如今娇妻在房,自然是春风得意了!他……他早已忘记我啦!”她忽然哈哈狂笑出来,向着客店奔回去。
  吉儿回到客店,发现荷香竟醒了过来。她惊喜交集,忙上前问:“荷香,你觉得怎么样?”
  荷香凄然一笑,道:“姐姐,我没福气,再也不能侍候您了。”
  吉儿心头大痛,大哭起来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本应收了那盘金币,这样你就有钱买药了,你就不用死了!都是我不好!到了这般田步还发什么公主脾气?!”
  荷香想说什么来劝她,心里一急,头中一痛,又昏了过去。
  这一夜真是最黯淡的一夜!吉儿只觉眼泪已流干,嗓子已哭哑,只是望着一灯如豆,脑中空荡荡地什么也不想了。
  良久良久,忽地一声鸡鸣,东方露出鱼肚白,这一夜又过去了,鸟儿又在树梢上歌唱新的一天降临。可吉儿心中已是一片死寂,她一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象是一副行尸走肉,已没了生气。
  外面似是一阵喧闹,吉儿恍若未闻,仍是坐着不动。
  突然,房门大开,一个婢女打扮的丫环走进来跪下磕头说:“小的叫云儿,奉我家主人之命来迎接姑娘入住新居。”
  吉儿漠然地看着她,好象并未听见。
  云儿站起来,向门外叫:“快来帮姑娘搬家!”
  门外当即走进几个力大的女仆,将荷香抬了出去,还将二人衣物收拾好,都搬了出去。吉儿并不露出惊奇之色,心中却在暗暗多谢上天慈悲,终于降福给她二人了!
  当下云儿扶她走出客店,上了一顶小轿,曲曲折折的走了一会,在一座精致的房舍前停下。进去先是大厅,过了花园是一间装饰极尽奢华的卧室。荷香早已被抬上床,一个大夫正在为她把脉看病,另有几个女仆,一见她进来都跪下行礼。
  吉儿只觉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好,简直象是在发梦。但她不敢去想其中的原因,偶尔想到:“难道是他……?”马上就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他!我跟他早就完了!”眼见荷香吃了药,沉沉地睡去,面色已好了很多,心中大慰,日夜守候在她身边,吃药吃饭都亲自喂她。
  这天午睡醒来,见荷香仍睡得香甜,外面的花园中繁花似锦,香气一阵阵的扑进来,不禁起了游兴,轻轻推开房门,走进花园里。园中花木繁盛,畅人心怀。她四处赏玩花草,见这园林布置极具匠心,非大富之家不能有此气象。
  正看着,忽听背后“喀”的一声响,吉儿心中一惊,急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的背影急急消失在树丛中,不由得疑云大起,追上去时,只有树影匝地,空无一人。
  回到房中时,荷香已醒,吉儿跟她说起刚才的事。
  荷香道:“姐姐,您说会是他吗?”
  吉儿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多半是吧。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躲开我?”
  “莫非他成婚后感到对不住姐姐,所以这样来补报于您;但他又已有妻室,不能再与姐姐在一起,所以不敢和您相见?”
  吉儿无力地摇摇头说:“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一切都完了!”
  荷香劝道:“姐姐,您不要灰心。他既对您有歉意,想是对您仍未完全忘情。您何不再见他一面,跟他说个清楚,也问清他的用心?难道……难道您当真永远也不见他了?”
  吉儿心头一阵烦燥,正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云儿又进来侍候,吉儿便问:“云儿,你家主人是谁?为什么待我们这么好?”
  云儿面色一变,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主人命我不可胡说八道,小的不敢多嘴!”
  吉儿道:“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向你家主人解释。他既这样待我,必定能听我的话,不会迁怒于你。”
  云儿急忙跪下来直磕头道:“姑娘饶命,不是小的不听姑娘吩咐,除了这件事外姑娘命我做什么我都一定照办。但主人严命小的不准向姑娘泄露半句关于他的身份,否则一定活活打死,小的实在不敢违命!”
  吉儿见她吓得如此厉害,忙扶起她道:“你快起来。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
  云儿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
  吉儿转头对荷香说:“我可从不知道他待下人是这样严苛的。”
  荷香点点头道:“这件事可透着些古怪。他怎会想不到我们能猜出是他安排下这样的局面?却还如此遮遮掩掩,岂不是欲盖弥彰?”
  吉儿心中不禁气恼,大声道:“我一定要再见他一次,说清楚后从此永远也不见他了!我……我们离开太原!离开中原!到突厥去,牧羊为生,就此了结这一辈子!”
  荷香心中一酸,低低叫一声:“姐姐,他既还给您治病,心中大约还不曾将您全然忘怀了。您……您真忍心……”
  吉儿摇摇头,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他已娶妻,岂能再以昔日之心待我?他如今善待于我,哪里是爱我?不过是可怜我,可怜我沦落到这个地步!哈哈哈……”她忽然愤极而笑,“我吉儿是堂堂大隋公主,哪里用得着他来可怜?哪里用得着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不,不,我要见他,我要对他说,我不希罕他的同情。让我走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见他!”
  荷香道:“只是他如今不敢见您,丫头们连他是谁都不敢提,更甭说告诉我们他在哪儿了。”
  吉儿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我自有主张。他总不能一辈子躲着我不见的!”

  这天清早,李世民走进李渊书房,见父亲正对着一个卷轴皱眉出神。
  李世民说:“爹,怎么回事啦?”
  李渊道:“奇怪!皇上给各地留守下了道密旨,说一个公主在回长安途中平白无故的失踪了,命我们暗中查访。”
  李世民全身一震,忙问:“什么?公主失踪?”
  李渊指着画轴道:“圣旨中还夹了这张图画,说是这位公主的肖像。”
  李世民扑上去一看,不禁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脱口便叫:“是吉儿!”
  李渊大奇,道:“你识得她?”
  李世民当即知道失态了,忙掩饰道:“不,不,哪里。我……我是说这是出云公主。”
  李渊更奇,道:“你怎知她的封号?”
  “这……这……”李世民大窘,定一定神,才道:“这位公主当日在雁门关跟在皇上身边,孩儿曾见过她一面,是以认得她的样子。”
  李渊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最好了。你既认得她的相貌,这件寻访公主下落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只是我揣测皇上的意思,是不欲张扬此事,以免坏了公主的名声。你一切小心,别让外人知道了。”
  李世民应道:“是。”当下取过卷轴,退了出去。
  李世民走出书房,见李青走过来,便对他说:“今天任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李青暗感奇怪,心想:“二公子平日最喜欢有人来找他,从不挡客。今天是怎么啦?”口中却应道:“是。”只见李世民转入自己书房,不再出来。
  李青通知了门卫,回来泡了一壶茶,双手捧着走进书房。只见李世民在桌上铺开了一张卷轴正出神地看着。李青一见画中的肖像,心头大震,双手一抖,竟将一壶茶全都打翻在地。他惊惧更甚,忙弯下腰来手忙脚乱的收拾碎片。
  李世民已转过身来问:“李青,你怎么了?”
  李青一脸慌张之色,道:“没……没什么!”
  李世民见他一双眼总忍不住偷偷地瞄着那张画,心中疑云大起,问:“你认得画中这个人?”
  李青见他神色严峻,知道他已起了疑心,忙跪下道:“二公子恕罪,二公子恕罪,小人不敢说!”
  李世民大急,道:“你快说,你快说!我决不怪你就是。”
  李青仍是迟疑了一下,才一咬牙道:“大约一个月前,有一天二公子不在家,有个姑娘来找您。她……她的相貌就跟这画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面有病容,衣衫也没那么华丽。”他说到这儿,见李世民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甚是骇人,便吓得不敢往下再说。
  李世民定一定神,道:“你……你说下去。”
  李青又道:“小人该死,见她生得漂亮,口口声声的只说要见二公子;问她有什么事,她又不肯说。小人……小人就胡思乱想,以为……以为是公子的……的外室。”
  “胡说!”李世民勃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李青吓得连连磕头,又不敢往下说了。
  李世民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沉声说:“再说下去,不准有半句隐瞒我的话!”
  李青又磕了一个头,才说:“小人便说二公子不在家,问她有什么事就告诉小人,让小人转告。她却说要留着等公子回来。小人……小人糊涂,猜想她定是二公子婚前在外头结识下的知己,如今公子成了婚,自然不再理她了。她……她定是听说二少奶回长安去了,就来纠缠公子。小人胆大妄为,只怕公子回来见着她,这种女子岂有不哭闹一番之理?到时公子当着这许多家人面前,岂不尴尬?再说,此事万一传到留守大人耳中,公子的麻烦可就大了。所以……所以小人擅作主张,拿了一盘金银给她,只盼她收了钱,能快快赶在公子回来前离去。不料……她见了却很生气,骂我将她看成是什么人了?又把金银都打散到地上。可是,她似乎很需要钱,终于又蹲下来将金币一枚枚的捡起来。这时四公子正好回来,见到她很奇怪,她看见四公子的样子,就更生气了,把金币都打在四公子脸上,掩面跑了出去。”
  李世民听他停了下来,追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她再也没来过,不知怎么样了。小人……怕二公子知道了此事心中烦恼,所以……一直没跟二公子说起。”
  李世民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她是谁?她……她是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出云公主吉儿啊!”
  李青一听,知道自己已犯下弥天大罪,呆了一呆,叫道:“二公子,是小人错了,求二公子赐小人一死!”
  李世民摇摇头,跌坐在椅上,低声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我怎能怪你?再说,不知者不罪。只是吉儿……唉!”
  他双手捧着脑袋,只觉心乱如麻,想:“吉儿半途上逃了出来到太原,自然是为了我。她一开始却不来找我,一定是因为听到我的婚事,伤透了心、恨透了我!但她后来为什么终于又来找我?李青说她面有病容,又说她似乎很需要钱。对了,她一定是床头金尽,又疾病缠身,走投无路,这才忍气受辱的来找我。否则,以她公主之尊,何等骄傲自负,又怎会真如李青所说,听说无垢远离就来乘虚而入?”
  他想象吉儿自幼身居深宫,娇生惯养惯了的,如今竟然沦落到贫病交攻,忍气吞声来求自己反受了一场羞辱,真是心如刀割,只恨不能马上找到她,好好的补报她。可是,她如今却下落不明!
  他喃喃的道:“吉儿,吉儿,你到底在哪里?”
  李青满心悔疚,回想当日情景,忽然灵光一闪,道:“二公子,有件事我……我不知该不该告诉您。”
  李世民吃了一惊,道“你……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李青低声道:“二公子息怒。那天四公子望着公主的神情……这个……小人不敢在背后议论公子们。只是公主走后,四公子好象派了什么人出去,然后就好象在等什么,心急得直在房中兜来转去,却又不出去游玩。后来……后来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四公子的贴身丫环云儿,有一次问起服侍四公子的人,他们就似笑非笑的,却都不肯说清楚,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小人……也不敢打听四公子的私事,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李世民跳起来道:“这件事有古怪!李青,你快去找四弟的侍从,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李青磕头出去了。

  这天起来,吉儿觉得自己的病已大好。看看荷香,见她双颊艳红,头上的伤也已大好,心中十分欢喜。
  云儿又进来侍候,仍是那么毕恭毕敬。侍候完后,云儿行礼退出,吉儿向荷香使了个眼色。
  荷香低声道:“姐姐一切小心!”
  吉儿点点头,将裙摆束在腰间,蹑手蹑脚的远远跟着云儿走了出去。
  云儿走到花园墙边。吉儿一直以来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房中,云儿发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在今天跟踪自己,毫无提防之心,径直就走向墙边的一大丛月季。只见她钻进花丛中,再也没出来。吉儿大奇,跟着钻进去,一进去才发现花丛后的墙上开了一扇小门,门的那一边竟别有洞天,又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她见云儿已走入旁边一间小舍中,忙紧跟上去,伏在窗边往里看。
  只见云儿跪下向室中一个背向窗口的男人磕头。吉儿一看他的背影,心中一紧,想:“不是世民!”
  那人一下转过身来,吉儿一见之下不禁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____原来这人正是将荷香撞成重伤的李元吉!
  她勃然大怒,一气之下什么都顾不上了,撞开房门直冲进去,指着李元吉就破口大骂:“奸贼!你真是好事多为啊!”
  李元吉先是一惊,随即嘻皮笑脸的道:“美人儿,干嘛这么大的火气?”
  吉儿听他口齿轻薄,更是气恼,骂道:“住嘴!你撞伤荷香,却不顾而去,如此草菅人命,真是不知羞耻!”
  李元吉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如今不是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医好她了吗?”
  吉儿怒道:“既是如此,为什么不马上放我们走?”
  李元吉打个哈哈道:“美人儿,你不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明白吧?我花了偌大心力找到你住的地方,又将你安置在这儿,不仅治好你妹妹的伤,还治好了你的病。我费了这许多精神气力,都只为了能一亲芳泽啊!”
  吉儿惊怒交集,喝骂一声:“禽兽!”转身急向房门奔去。
  李元吉早防她有此一着,抢先挡在门口。
  吉儿一头撞在他胸前,只震得腾腾腾的向后跌开几步。
  李元吉笑道:“哎哟,还投怀送抱呢!”
  吉儿顺手抄起桌上一个花瓶,向李元吉掷去。
  李元吉低头伸手一架,那花瓶跌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这下他可怒了:“好呀,不识抬举的臭丫头!本少爷低声下气的侍候了你一个月,你竟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实说,本少爷从未等一个女人等得象你这么久的!难道你要我霸王强上弓不成?”说着冲上去按住吉儿,抓着她前胸的衣衫就要扯。
  正在这时,几个男仆神色慌张地奔进来叫道:“四公子,不好了,二公子闯进来啦!”
  李元吉一惊。吉儿眼尖,一瞥间已从窗口处看见李世民和李青正奔过来。她喜极大叫:“世民,世民,快来救我啊!”
  李元吉大惊,忙伸手捂她嘴巴。吉儿发了狠,张嘴就往他手上咬下去。李元吉叫一声痛,忙松开吉儿一看手上,只见掌沿已被咬得鲜血淋漓,不禁大怒:“死丫头!”伸手要打她,吉儿却早乘乱冲了出去。
  李元吉追出去,只见吉儿已欢叫着扑进李世民怀中大叫大喊,一面欢喜得要炸开来的样子,不禁嫉恨交加。但他毕竟对兄长还有几分忌畏,不敢再上前追打,只叫道:“二哥,这可是我的女人!”
  李世民怒道:“你胡说什么?你……你知道她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将她私自囚禁在这里!”
  李元吉也是气恼,叫道:“我管她是谁!她是我的!你……你快放开她!”
  李世民冷笑一声,反而搂得吉儿更紧了。
  李元吉妒恨欲狂,心想:“好啊,原来你二人早就相识。怪不得这女人臭架子摆得这样大,原来自以为有了二哥做靠山,就不必怕我了!”他当真是色令智昏,又仗着平日得父亲宠爱,横行霸道惯了的,竟拔出配剑向着二人刺过去。
  李世民不防他竟会动起兵刃来,危急间忙往旁边一闪,剑尖堪堪从他臂边划过,虽未伤及皮肉,却已刺破了外面的衣衫。这一来,他也是怒火中烧,一手将吉儿拉到身后,另一手也拔出长剑,眼见李元吉又是一剑刺来,想也不想就挥剑架开,接着圈转反击。
  这一交上手,二人当即叮叮当当的斗了起来。众仆见两位公子大打出手,都是吓得魂飞魄散,又见二人都是气红了眼,若上前劝阻,只怕反而殃及池鱼,受了无妄之灾。
  李青知道自己决计无法分开二人,心想:“如今只有留守大人可以弹压当场。”当下更不多想,飞奔回留守府告知李渊。
  李渊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急忙赶来,果见两个儿子剑光霍霍的正斗得狠辣,大喝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李世民、李元吉见竟惊动了父亲,急都撤剑后退。
  李渊气恼得脸色都变了,骂道:“你们都疯了不成?竟……竟拿剑与自己亲兄弟厮杀?你们还是不是兄弟?心目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两兄弟见他如此震怒,都吓得赶忙跪下道:“孩儿不孝,请爹爹息怒!”
  李渊喘了半天气才定下心来,对李元吉说:“三胡,你马上回留守府去,我回去再慢慢算你这笔帐!”
  李元吉一听,只觉父亲偏心之极,叫道:“爹,二哥……”
  “回去!”李渊一声断喝打断他的话。
  李元吉见父亲神情大异寻常,不敢再恃宠生骄了,狠狠瞪了李世民和吉儿一眼,嘟着嘴鼓着腮走了。
  李渊对着吉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公主殿下,下臣这些儿子真是太没规矩了,惊动圣驾,还望多多恕罪。”转头对云儿说:“快扶公主回去休息!”
  云儿上前屈膝道:“公主请!”
  吉儿却望着李世民。李世民只低着头,不敢回看她。她心中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转身随着云儿走了。
  李渊见吉儿已走,脸色一沉,道:“二郎,到大厅来见我!”说着转身当先而行。
  李世民见父亲面色阴沉,心中不禁惴惴,到此地步却又只得硬起头皮,跟着进了大厅。
  李渊坐下就喝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直是贻羞家门!”
  李世民跪下道:“爹不是吩咐孩儿找出云公主么?今天我听李青说发现四弟将一个女子藏匿在这里,样子很象是公主,孩儿就来看个究竟。不料……不料正碰上四弟胆大妄为,竟想侵犯公主。我上前阻拦,四弟就先拔剑出来刺我,我这才还手啊!”说到最后,禁不住一阵愤愤不平。
  李渊“哼”的一声道:“你不必瞒我,看那公主对你的神情,大非寻常。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那公主何以不顾名节,独个儿跑来太原?你给我从头至尾老老实实的说,不准撒谎!”
  到此境地,李世民欲再隐瞒亦已不得,只好将事情从头至尾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李渊听得惊怒交集,道:“你怎不早早跟我说?”
  李世民低声道:“孩儿自知皇上忌恨我家,孩儿与公主终是没有结果,早已决意忘怀此事,那又何必再跟爹爹说,更添爹爹的烦恼?”
  李渊长叹一声道:“此话倒也有理。但事到如今,该如何收拾才好?还是就此把公主送回长安去吧。”
  李世民大惊,忙抬头道:“不,爹爹,此事万万不可!”
  李渊怒道:“怎么?难道你沉迷女色,就不用顾及全家上下的安危了吗?”
  李世民窘得满面通红,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要想出一个绝妙的理由来留下吉儿。
  李渊见他哑口无言,心中更怒,一拍桌子就要走。
  李世民忙跪行几步,挡在他身前,说:“爹,孩儿正是为了全家上下的安危,才不能让公主回长安!”
  李渊更是怒不可遏,道:“好啊,你是越来越狡猾了!连在我面前也敢言不由衷?”
  李世民忙磕了一个头,道:“孩儿不敢。只是请爹爹深思,若送公主回长安,一来公主决不愿意,她性情如此刚烈,若铤而走险,宁觅一死也不回去,我们岂不要担上逼死公主的罪名?二来皇上早就猜忌我们,见公主由我们送回去,岂有不疑心之理?就算他心中不疑,他一直在寻我们岔子来治我家的罪,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他岂肯放过?定是要装作疑心公主是我们诱拐去的,乘机就将罪名硬派到爹爹头上,爹爹可就大祸临头了!”
  李渊沉吟半晌,道:“你说的也是在理,然则此事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当?”
  “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将公主藏在太原……”
  话未说完,李渊已暴喝道:“胡闹!这怎么可以?这下子我可就真的有罪了!天长日久,难保不被人发现,到时可怎么办?”
  李世民道:“爹爹不必忧心!公主出逃时正值刘武周作乱,我们大可捏造公主死讯,说她遇上刘武周的乱兵而遭杀害。此事合情合理,皇上不能不信,要怒也只能怒刘武周犯上作乱,从此死了寻回公主之心,那就不会再催促地方官找寻公主。只要我们不说,此事决不会被远在长安的皇上知道。”
  李渊摇头道:“就算可以瞒过皇上,三胡那儿又怎么办?我要送走公主,就是要化解你和他的争执。她人不在了,三胡要闹脾气也闹不起来。她若留在这儿,你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块心病,难保日后不出乱子。”
  李世民心头不禁有气,道:“这是我和公主之间的事,与四弟何干?他凭什么插一脚进来?”顿一顿又说:“爹,四弟这几天在太原城里胡作非为,早已闹得天怨人怒。我本来见他难得来太原,再胡闹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再说又是自己兄弟,不好说什么,这才一直隐忍不发。他如今竟闹到公主头上来,这还成何体统?爹早应命他马上回长安去以作惩戒!”
  李渊心知李世民这样说不免怀有私心,但他也知道李元吉这个月在太原也实在闹得不成样子,只是他向来宠爱这个小儿子,而且也和李世民一般的心思,觉得他再无法无天也不过一个月光景,所以一直纵容着他。如今出了公主这件事,若不能送走公主,唯一办法就是支走李元吉,待事情冷下来后再慢慢解决,免得两兄弟这时都正在火头上,又要闹出事来。
  于是他道:“这件事我慢慢再想个万全之策。总而言之,三胡未走之前决不可与他再起冲突,否则我只好不顾一切也要送公主回长安!”
  李世民听了,心中暗暗恚怒,想:“这么说,岂不是要我被他欺到头上也不能还手?爹爹也未免太偏心四弟了!”但他不敢再争,只得道:“孩儿知道了。”便送了李渊出门。
  李渊一走,李世民一颗心已飞到吉儿处,忙飞奔到她房中,伸手便要搂她。谁知吉儿将身子一偏,闪了开去。李世民一怔,定睛看时,才见她眼中泪光盈盈,心中不禁一沉,问:“你怎么了?”
  吉儿道:“你已有了夫人,我……我岂是不知好歹之人?”
  “这……这都是父母之命,非我所愿!”李世民如身沉冰河,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虽然是父母之命,也自名份有归。今生今世,我们已是无缘……”
  “什么狗屁名份,我绝不放在眼里,只要你愿意,我会待你比什么正室夫人好上千倍万倍!”李世民猛地打断她的话头。
  吉儿心中真是柔肠寸断。她得知李世民成婚后,本已死心,再也没想过和他厮守。但如今听李世民这么一说,不禁又犹豫难决。她内心深处固是不忍离开他,但她向来心高气傲,要她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李世民的妻子,而要偷偷摸摸象小贼一般做他外室,她又岂能甘心?
  李世民见她沉吟不语,想:“吉儿为人是外刚内和,我倒不如动之以情。”便道:“我待你之心如何,你早应知道。若要逼你就范,那得到你又有什么意思?你既不愿受这委屈,那么我改天送你回长安吧。”
  吉儿惊道:“不,不,我决不再回长安!”
  李世民心中暗喜,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呢?只要你吩咐下来,我无有不遵。”
  吉儿左思右想,终是决断难下,一急之下,不禁又哭了起来。
  李世民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道:“吉儿,留下来跟我一起,让我一生一世的爱你!”
  吉儿心中一热,不觉脱口道:“我也并不是要什么名份。只要你真的将我放在心上,我……原是不在乎什么的。”
  李世民大喜,道:“我若负你,定教我不得好死!”

  那边李渊正在府中安抚暴跳如雷的李元吉。
  李渊说:“无论如何,明天你一定得回长安去!”
  李元吉大哭大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那女人明明是我先得到手的,二哥凭什么跳出来抢了去?”
  李渊怒道:“胡说!那是当今皇上的出云公主,皇上下旨要送她回去,你二哥也是奉了我的命令去找她,说什么抢不抢的?”
  李元吉将信将疑的道:“公主?她……她分明先前识得二哥,又怎会是公主?”
  “总而言之,她是公主,过得几天我就会派人送她回皇宫见皇上。你不得再在这儿胡闹,也得回长安去。”
  李元吉信以为真,道:“这么说,不是二哥要了这女……这公主了?”
  李渊佯怒道:“你又胡说了!两兄弟为了一个女子就这样大动干戈,你羞不羞?”
  李元吉听了这才高兴起来,虽觉要马上回长安有些扫兴,但眼见父命严峻,不得有违,只好乖乖地遵命行事。
  那边李世民安置好吉儿,也回留守府中见父亲。
  李渊说:“三胡明天就回长安,你打算怎样安置公主?”
  李世民听了大喜,道:“我们就城外雷音寺边置一间小屋来收藏公主,侍候的人便叫和她同来的荷香好了。这样不惊动旁人,便不会被人发现。”
  “既然如此,以后就由你来照顾公主了。”
  李世民听父亲言下之意,竟是默许了自己和吉儿的事,惊喜交集,忙跪下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说:“孩儿多谢爹爹大恩!”
  李渊微笑道:“瞧你为一个女子就如此高兴!只是你与无垢名份已定,决不可因此而有半点更改。”
  “孩儿明白。公主也深明大义,并不苛求。”
  李渊又道:“我这就设法散出消息说公主已死,‘公主’二字以后再也不要提起。”
  李世民应了。
  李渊又警告道:“我将你带在身边,是盼你干一番大事,你千万不能贪恋女色,从此沉迷而不顾大事!”
  李世民道:“孩儿明白!若大事不成,孩儿又怎能保得住吉儿?自然是大事为重了。”
  李渊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件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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