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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在苒,转眼王昭君已经长到十六岁,读书、刺绣大有长进,姿容也出落得越发秀丽了。
  这一天,昭君在望月楼上浣手焚香之后,怀抱一面檀香木做的琵琶,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地弹了起来。这琵琶呈浅绛色,光耀可鉴,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琴上刻着彩凤,翩翩欲飞。琴韵清越,飘入云外。
  昭君幼读诗书,观今鉴古,深明国家治乱之由。汉室从高祖草创,至今一百五十余年,政治修明,与民休息,国力鼎盛,外寇莫入。然而,元帝登基以来,宠信后庭宦官,国事就大不如前了。
  听朱伯伯说,弘恭、石显这样两个不学元术的阉人,便以小忠小信,讨得主上欢心。一个当了中书令,一个当了仆射,掌管着奏牍出入、国家机密,出纳帝命,权重一时。他们常常在元帝耳边进谗构陷、残害忠良,以至连当过元帝多年师傅的肖望之、周堪也不得幸免,双双下狱。元帝却晦暗不明,优柔寡断。有一次,弘恭、石显奏称:肖望之、周堪等私结朋党,互为称举,毁离贵戚,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请召致廷尉。元帝糊糊涂涂就答应:可。肖周等人已经拘系经旬,元帝尚未察觉。有一天,元帝有事要咨询他以前的师傅,使内侍往召,内侍答称二人下狱,元帝才大惊说:“何人敢使二人下狱?”弘恭、石显在侧,慌忙跪答说:“前日曾蒙陛下准奏,方敢遵行。”元帝作色说:“汝等但言召致廷尉,并未说及下狱,怎得妄拘?”恭显只是叩首谢过。元帝又说:“速令二人出狱视事便了。”恭显却诡言禀奏说:“陛下即位未久,德化未闻,便将师傅下狱拘系。若不是有罪可言,而是无罪出狱视事,显见得陛下举动粗率,反滋众议。臣意不如将错就错,还是将他免官,这样才不至于出尔反尔。元帝听了,沉吟半晌,觉得有理,果然下诏免去肖望之、周堪官职,但使出狱,罢为庶人。”
  此事从宫中传出,京都震动,天下哗然。元帝年将及壮,还不知道“召致廷尉”的语意,让两个宦官蒙欺,将师傅下到狱中,庸愚可知。而弄清事情真相后,又优柔寡断,将错就错,斥逐贤臣,更是叫人愤慨。
  元帝庸碌优柔,政事废弛,民生日艰,国力日衰。想到这里,昭君黯然神伤,琴声变得悒郁凄清起来。她轻挥指,慢揉弦,无限低回……
  昭君想象着,自己若是一个须眉男子该有多好,可以博学雅行征辟入朝,就像古时候故乡人三闾大夫屈原一样,为铲除弊政,拯民生之多艰,而犯颜苦谏,甚至不惜以身相殉。就像他在那著名诗篇《离骚》中写的那样:“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三阎大夫屈原的故里乐平里,离宝坪不算远,昭君常常到那里去凭吊三阎大夫的遗迹,到屈子庙去焚香叩首。她以自己是屈原故里人而骄傲,对故乡这位博学高行的先辈顶礼膜拜,以为夙昔典型。
  想到屈原,自然联想起屈原的姐姐女须,她是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家乡流传有许多女须和屈原姐弟小时候的故事。据说,当年秦兵攻占楚国,来到归州,女须还带领家乡子弟兵,抗击过秦兵呢。
  思念及此,昭君神情不禁为之一振,王笋般细长的手指在琵琶六根鸡筋弦上急速拨动,用轮指弹出一串雨打蕉叶似的繁弦,琴声由幽咽凄清转为昂扬激越。是的,既有屈子也有女须,巾帼何必让须眉?
  “梆”的一声,琴弦在轮指的急速拨动下突然断了一根。昭君心头一惊:莫非有谁在楼下偷偷听我弹琴?
  昭君怀抱着琵琶,立起身来,款移莲步,一掀绣幌,来到回廊上,探身一看,果然见楼前梧桐树下立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兀自愣愣怔怔地站着,仿佛正在入神地聆听着什么。
  “那不是朱平哥哥吗?待我吓他一下子。”
  昭君从走廊上的水仙花缽里拈了一小粒晶莹的花石,索手一扬,扔了出去,小石子击到梧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惊得一只翠鸟扑楞楞飞起,嘀哩哩叫着,剪翅远去。小石子触着梧桐,“哒”地一声,坠落在朱平脚前。朱平吃了一惊,抬起眼来,只见楼头昭君正怀抱琵琶,掩嘴吃吃地笑。
  朱平脸胀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昭君先启齿了:“我道是谁人偷听我弹琴,原来是朱平哥哥!”
  “昭君妹妹,你如何知道我在听琴呢?”
  “亏你饱读诗书。请问,当年俞伯牙怎么知道泊舟的岸上,有人听他弹琴呢?”
  “那是因为有弦断之异。”
  昭君娇嗔地指着怀抱里琵琶上的断弦说:“就是因为你在楼下偷听我弹琴,害得我把琴弦也弹断了一根!”
  朱平更不知所措了,连声说:“罪过,罪过。我本不欲惊动你的,不料终于还是扰了你的清兴。”
  朱文达告老还乡之后,与王襄常相过从,一块饮酒吟诗,慨叹国步艰难。开始,朱平也常随父亲来王家看望昭君。二人耳鬓厮磨,情同兄妹。朱平打心眼里喜欢昭君美丽聪慧,昭君也喜欢朱平正直厚道。可是,渐次长成,近来两人反倒生疏了。
  昭君说:“当年俞伯牙抚琴,钟子期听后能忖度出他心中的思念:美哉洋洋乎,志在高山也;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你听了我抚的琴,能猜出我心中的思念吗?”
  朱平微微一笑说:“我不敢妄自夸口,一定能猜得着,但是,愿意猜猜试试。妹妹方才抚琴,初悒郁以凄清,虽悱恻而不缠绵,似非一般儿女情思可比,却类家国黍离之忧。随后,琴声由低回渐转清越,从凄清入于慷慨,发之闺阁,于乎行云。妹妹啊,汝志不小,实非朱平所敢妄猜。”
  听着,听着,昭君的明眸里涌满了晶莹的泪水。多少个清夜,对月吟诗;多少个霜晨,绣楼读史。无限情怀,无限感触,闺阁寂寥,向谁倾诉?只有手抚鸣琴,以托怀抱。而今幸得知音,说破情愫,昭君如何能不激动?
  朱平说罢,昭君微微颔首,表示默认。她眼明秋水,深情地望着朱平说:
  “平哥,你要听琴为什么不上楼来呢?前几年,你每次随朱伯伯来我家,不总是嚷着要上望月楼来看远山吗?”
  昭君提起少小时的往事,勾起朱平无限情思,他双眸放出异彩,眼前显现出望月楼头,两无嫌猜临窗远眺的幻象。然而,幻象转瞬消失。望月楼头,怀抱琵琶,亭亭玉立,娉娉袅袅的是一位年已及笄,发簪珠翠,娴雅都丽的少女。朱平垂下头来,凄清地一笑说。
  “那是少不更事,提它做什么?如今……”
  “如今怎么了?”
  “如今,你是香溪畔一只遐迩闻名的金凤凰。你听说了吗?外面的人都传说,神农架下香溪畔有一位美貌的姑娘,比越地若那山下浣纱溪畔当年的西施还要妍丽。昭君每天在香溪畔浣洗香罗帕,于是,溪水也渐渐变香了……”
  这些称赞的话,昭君每有耳闻,但平时听到也佯作不知。今天,一个男子当面说给她听,就禁不住突突心跳,双脸飞霞了。她羞涩地说:
  “看你把我夸的,都快成天上的仙女了。”
  “不是天上的仙女,是人间的丽妹,是神农架下香溪河畔一只待飞的金凤凰。”
  昭君不觉噗哧笑出声来:“待飞的金凤凰?我这凡颜俗骨飞得起来吗?”
  “飞得起来,飞得起来。”朱平若有所思地说,“昭君,你面前有无限美好的世界,可以展你平生之志;我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不应该再多打扰你。我祝愿你一生多福。……”
  昭君觉得朱平神情有些异样,不禁心里一动。她想起这几天有些传闻,说什么:长安来的花鸟使已经到了归州,要采择这一带的美女,纳之后宫。想到这里,她连忙追问朱平:
  “平哥,你常在外面走动,莫非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消息?嗯,没什么,没什么……看,我在这里耽搁半天。你快进去,继续弹你的琴吧。”朱平说完,歉疚地朝望月楼上的昭君一揖,然后转身走了。
  昭君目送缓缓离去的朱平,消失在蜿蜒回转的山路上,心里又是纳闷、又是不安。
  昭君的父亲王襄和母亲刘氏夫人是两位心肠慈善的老人,为了让女儿清吉平安、长命百岁,便在昭君读书作画的望月楼前,修了一座放生池,日常从渔夫手里买些鱼虾龟鳖在里面放生。这放生池不大,却玲珑精巧,四周有青石栏杆合围,栏杆上还雕着珍禽异兽,山水人物。池中立着堆石假山,栽有睡莲、水仙。时值初春,睡莲叶儿尚未展开,而水仙却熬过冬寒,凌波开了,蒜瓣般的块根上长出枝枝挺拔的、绿生生的粗荃,擎着一球球白里带黄的花朵。这是一个放生池,也是望月楼前一处赏心悦目的园林景致。昭君十分喜爱这个小小的池苑,常常于读书、刺绣之余,下楼到池边漫步散心,或凭着石栏小憩,看澄清净洁的池水里,鱼游虾戏。
  这一天,王襄一早从香溪边一位渔夫手里,买回一尾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高高兴兴地正往池里放生。忽然,院外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和喜庆的唢呐声。那锣鼓声、唢呐声越来越近,不一会,一伙敲着锣鼓,吹着唢呐,扛抬着彩礼的人,不召而至,直走进王家宅院里来。
  王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净了手迎上前去;里正满脸堆笑走在前头,老远就拱着手,大声连说:
  “王老先生,恭喜、恭喜!”
  王襄茫然说:“里正,喜从何来呀?”
  里正走到跟前,立住脚说:“说出来叫老先生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长安的花鸟使奉了皇上御旨来到归州,要采择美女进献后宫,侍奉皇上。一到归州,中使就听说昭君姑娘美名,便着人先送来彩礼,过几天再派龙舟来接,先到归州,然后驿车北上长安。”
  这消息太突然,王襄不觉愣住了,半天才说:
  “哎呀,小女年幼,又生长乡间,疏于礼教,只怕侍奉不了皇上。”
  “昭君姑娘今年不是十六岁了吗,二八佳人,正是妙龄嘛。再说,王老先生是读书人,王家是书香之家,昭君姑娘知书识礼,也是远近传名的。王老先生别再多说谦逊之词了。皇恩浩荡,快向北叩首谢恩吧!”
  事已至此,王襄知道御旨难违,多说无益,只得就在放生池旁草地上向北跪下,三拜九叩,山呼谢恩。
  州县来的衙役,放下彩礼,还不肯走、又是要喝喜酒,又是要讨赏钱,闹腾了半天,方才散去。
  院内人语喧哗,昭君在望月楼上听得真真切切。此事前几天已有预感,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别看昭君平时是一位有见识、有城府的姑娘,可是,这样的大事突然临到头上,一时也失去了主张。
  果真随着宫使的车驾北去吗?怎离得开鬓毛已衰的双亲和犹在孩提的幼弟;怎离得开春来花似海,秋至桔柚香的美丽山乡;怎离得开关心爱护她的乡亲邻舍;怎离得开那些一块长大,亲密无间的童年伙伴……
  她又看见了那双深情的、凄清的眼睛;她又听见了那些略带惆怅,又饱含着真诚祝愿的话语:
  “你是神农架下香溪河畔一只待飞的金凤凰。”
  “飞得起来,飞得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祝愿你一生多福……”
  不,我应该马上去告诉他,我不愿飞离山青水秀的故乡,我不愿飞离亲密无间的童年伙伴,让我和生我养我的故乡明媚的山水,让我和亲我爱我的乡亲邻舍、童年伙伴,相守白头吧……
  啊,怎么能遽然离去呢?东邻郑大娘嘱绣的凤凰才绣了一半,至今还绷在那刺绣绷子上没拿下来呢。那天,郑大娘上门来,求绣凤凰,可把昭君难住了。她只听老年人讲过凤凰,却没有亲眼见过,怎么能绣得出来呢?
  昭君在望月楼上,铺开素绢,取来绣花银针和五色丝线,描呀绣呀;描了一只又一只,绣了一幅又一幅,可怎么也不像凤凰。附近的乡邻、小姐妹、大嫂子、老婆婆听说昭君为绣凤凰作难,都前来给她想办法,出主意。有人说大公鸡的头很像凤凰的凤冠,金丝雀的毛很像凤凰的毛羽,百灵鸟的眼睛很像凤凰的眼睛。昭君很感激,立即对着大公鸡绣凤冠,照着金丝雀绣毛羽,看着百灵鸟绣凤眼。可是,绣来绣去,仍觉不像。羽毛不闪光,眼眼没有神,翅膀不起舞。昭君心里非常着急。
  昭君在望月楼上苦苦思索、揣摩,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这天黎明,她正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鸟叫,十分悦耳动听,真像当时传说的“凤凰来仪”。昭君高兴极了,翻身下床,推窗一望,只见一只金色飞鸟在楼前一晃。她赶紧追下楼去,翻沟过岭,追了一程又一程,过了香溪河,来到一个山台上,骋目四望,只见远处有一座山,美丽极了,仿佛就是她刚才追赶的那只鸟停翅歇在那儿。太阳渐渐升起,一抹霞光将山坡染成金色,这不分明是一只金凤凰吗?昭君心花怒放,赶紧回家取来素绢、金线,坐在山台上,对着远处的凤凰山刺绣,果然越绣越活,越绣越美。还有几天工夫,金凤凰就要绣成了,难道撇下来半途而废吗?
  然而,御赐的一道彩礼定下了她未来的命运,她只有强割断一切情缘,克日启程,驿车北去了。
  杨花似雪,小燕子吱吱叫着,穿过柳丝,惬意翩跹。更有几只勇敢的小燕不肯在这长江畔的山村久住,鼓起双翅,翩翩北去。燕啊燕,你们可也是要飞越重山,到那西北边的历朝帝都——长安去吗?也许驿途中我们还能再见,结伴同行,互慰旅途寂寞。
  长安,周朝故都丰邑、秦朝故都咸阳,环集于此;汉高祖统一天下,奠都关中,又新筑长安城。历史的陈迹,今日的繁华,荟萃于此。不到长安,不识古今啊。更何况还有那华山仙掌、灞桥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骊山晚照等等迷人的景致呢?故园固然可恋,长安也是令人向往啊。
  布都、宫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里有伴君如伴虎的风险;那里有白发宫女的幽怨;那里也有一朝恩宠,泽被宗亲的荣华。
  思接千载,神驰东西,亘古宫闱,多少佳丽!既有助商玉武丁,南征北讨,统一中国,有功华夏的商后妇好;也有烽火戏诸侯,秽乱后宫的褒姒……万千情思,纷至沓来,一时都涌上昭君心头。
  王昭君思绪纷坛,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归州派来的龙舟,已经直溯香溪,泊在望月楼前,催她远行了。
  王襄夫妇哪里割舍得下这块心头之肉,老夫妻俩不知道偷偷地落了多少伤心泪。这几天,昭君的眼圈也总是红红的。可是,为了图个古利,也为了不使对方伤怀添愁,爹娘、女儿见了面,还要强抑悲伤,互相说些宽慰勉励的话。只有小弟弟幼不更事,牵着姐姐的衣角,憨态可掬地不住问:
  “长安远吗?那里好玩吗?姐姐,带我一块儿乘龙舟好吗?”
  好漂亮的雕花龙舟。船首雕着口含宝珠、鼓浪戏水的龙头;船尾饰着五彩缤纷的凤尾;船楼两壁吊着绢绸缨穗宫灯,刻着人物故事。一派细乐吹奏起来,昭君被归州派来的伴娘搀扶着,走下望月楼,三拜九叩辞别了家庙里的列祖列宗,辞别了爹娘双亲,这才一路弹着泪,娉娉袅袅上了龙舟。凝睇的昭君像一朵三月里带露的桃花,更觉凄楚动人。
  王襄夫妇相扶着,牵了幼子来送女儿上路。宝坪村的乡亲,百家空户,来至村头溪畔,送昭君姑娘远行。小姐妹们,大婶、大娘们,叔叔、伯伯们,谁不夸赞昭君姑娘的聪明贤淑?谁不为昭君姑娘的远行,恋恋难舍?
  小弟要随姐姐乘龙舟。昭君说:“姐姐走了,爸爸妈妈正要你作伴。小弟乖,留在爹妈身边,将来好好孝顺、侍奉父母。”
  爹妈说:“孩子乖,不要纠缠姐姐。姐姐先去看看,百日之后还要回来,如果长安果真好玩,下次再带你去。”
  小弟很听话,果然不纠缠了,牵着娘的衣襟,跟着爹妈到河边来送姐姐远行。可是,龙舟缓缓开了,他忽然割舍不下爱他疼他的姐姐了,伸着小手招着、嚷着:
  “姐姐,我要和你一块儿去!”
  可是,龙舟渐行渐远,再也听不到姐姐的回答,远远传来的是悠扬喜庆的丝弦管竹声,和桨楫划水的哗哗声。小弟哇地一声哭了。到了这时,忍泪佯欢来相送的乡邻们,以及王襄夫妇再也忍不住了,不禁啜泣起来。宝坪村头一片唏嘘之声。
  是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时,宝坪村对岸的小山头上,一位年近弱冠的男子正目送龙舟,在四顾无人的荒山坡上忘情地啜泣。他曾预言,宝坪村这只金凤凰要飞走。他曾强抑住内心强烈的爱恋之情,不作表露,不愿坠住金凤凰可以上搏青天的翅膀。可是,今天亲眼见金凤凰翩翩飞走,又勾引起他潜藏在心的无限青梅竹马之情,而伤心落泪。然而,他是一个能够自制的、豁达的青年。此刻,他独自站在小山头上,目送顺流远去的龙舟,把内心深厚的感情,化作衷心的祝福,默祷上苍:
  “凤凰于归,和鸣锵锵。”
  龙舟在清澈见底的香溪河上缓缓前行。三月的香溪。夹岸桃花如霞,满山杜鹃似海,袭人的花香使溪水更为馥郁。香溪两岸的乡亲听说昭君姑娘远行,都怀着缱绻难舍的深情,纷纷来到河边。船在水里走,人在岸上行,送了一程又一程。
  昭君对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无限依恋,山山水水都使她无限眷恋。
  香溪春水送行舟,前面不就到了屈原的故里吗?昭君仿佛看见了香炉坪下面,那条弯弯曲曲,清清冽冽,欢快流动的响鼓溪。她仿佛看见了溪边那块形如卧牛的捣衣石——女须砧。她耳边又响起了曾拨动她的心弦的,关于女须砧,关于女须这个女中俊杰的种种神奇的传说。
  每天夕阳西下,屈原的姐姐女须常和小姐妹们来响鼓溪边浣衣。小姐妹多,捣衣石少,不够使用;河岸上却空闲着一块形如卧牛、背上平整光滑的巨石。女须心想,如能将它滚下河滩,不是一块能容多人捣衣的好石砧吗?她对小姐妹们说:
  “姐妹们,我们把这头石牛牵到水边,给大家做捣衣的砧子,该有多好!”
  姐妹们听了女须的话,嘻嘻哈哈、嘁嘁嚓嚓,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一齐来推石牛。说来奇怪,这块大石头不但形状像一条卧着的大水牛,贴着它,还令人感到一股热气呢。石头总是冷冰冰的,哪来热乎气,莫非它是一条有灵的石牛精?
  然而,这石牛犟得很,并不服牵。小姐妹使尽吃奶的气力,它还在那里巍然不动。姐妹们都泄气地陆续走了,只有女须还愣愣地站在石牛边沉思。她默默地想:石牛呀石牛,不怕你再犟,我也要把你牵下河滩,让小姐妹们在你背上捣衣……
  第二天傍晚,小姐妹们又来响鼓溪畔捣衣,大家惊奇地发现,石牛已经服服贴贴地躺在溪边。小姐妹们,你看我,我看你:这是怎么回事,石牛怎么会从岸上下到溪里来呢?一位小姐妹恍然大悟说:
  “哦,我明白了,一定是石牛精被女须姐的精诚感动了,自己走下河滩来的。”
  小姐妹们愉快地在石牛背上捣起衣衫来,歌声随着四溅的水花飞扬:
  
  石牛只服女须牵,牵到溪边卧千年;
  风吹飒飒无毛动,雨打嘘嘘流细汗。
  皮鞭任抽不回头,数九寒冬三分暖;
  不问人间荒芜事,只供姐妹捣衣衫。

  其实,石牛哪会自己走下河滩,那是女须巧妙地用“引水牵牛”的办法,把它牵下来的。这天凌晨,女须起个绝早,趁山溪发早水之前,把河床向石牛方向扒开一个口子,引过山溪水,冲出一道槽口,直流到石牛跟前。由于河床一变,石牛就乖乖地泡在溪水里了。从此,香炉坪的姐妹们,常年累月地在这石牛上捣衣。
  昭君在心中默念:我同乡里前贤女须,你的楷模将长留在昭君心里,给我力量,伴我远行。
  汩汩溪水,不力行人稍驻。别了,那昭君曾采过山花,摘过野果的两岸青山;别了,那穿起崭新的衣裳,整好发髻,站在高坎上为昭君送行,为昭君祝福的香溪两岸的乡亲。昭君跪在船舷边,掬一捧清冽的香溪水,最后再喝一口吧,甘美的家乡水!
  泪水湿透了鲛绡帕,昭君伏在船边,将罗帕浸入溪里洗着。罗帕上沾着泪水的脂粉溶在溪水里,把清冽的溪水染得更香了。
  行尽香溪,前面便是滔滔长江。昭君转身向西,朝长江上游望去。十余里外薄雾飘逸的地方,便是古城归州。归州城东边鱼脊山上,那屈原庙和衣冠冢,隐约可见。昭君久久眺望,裣衽三拜,轻声说道:
  “屈原先师,昭君王命在身,行色勿匆,身不由己,不能下船拜谒,万乞鉴谅。你是归州的先哲,百代的先师,也是昭君的楷模。你的诗篇我常携身旁,置之座右。我将像你一样:‘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昭君说罢,又深深地拜了三拜。
  香溪两岸与龙舟随行、送昭君到峡口的乡亲,听了这感人肺腑的话语,不禁怀着深深的敬意,纷纷向昭君俯身裣衽。
  霎时间,只听得长江里涛声如雷,惊天动地。大浪大潮,排山倒海奔涌而来,一浪盖过一浪,一层追着一层,直扑向香溪河口。
  驾驶龙舟的老艄公,以及聚在峡口上与昭君最后告别的香溪两岸的乡亲,无不惊诧万分。他们从小生长在这里,曾看过香溪口长江水无数次潮涨潮落,然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大浪大潮。莫非七百里峡江水也赶来为昭君姑娘送别,以壮行色?莫非七百里峡江水,也为昭君方才那番瞻念先哲,感人肺腑的话所动,一齐向她礼拜么?
  老艄公手抚着胸前飘拂的银髯,笑吟吟地对昭君说:“昭君姑娘,你今日远行,山水为之动容,七百里峡江水也赶来为你送行了。你瞻念先哲,心存楷模,感人肺腑的话,使大江也钦佩不尽;看,长江水一浪一浪匐伏龙舟之前,向你朝拜来了!”
  “哗——”
  第一潮扑向龙舟,打湿了昭君的绣花鞋。昭君忙向浪潮回拜,俯着裣衽说:
  “免潮!”
  “哗——”
  第二潮扑向龙舟,泼湿了昭君的水红罗裙。昭君二次回拜,俯首裣衽说:
  “免潮!”
  “哗——”
  第三潮扑向龙舟,浸儒了昭君的襟袖。昭君第三次裣衽回拜,对着江水连声说:
  “免潮,免潮!”
  长江水仿佛听清了昭君说的话,那浪潮果然顿时消退下去。香溪河口的长江江面上变得风平浪静,波涛不起。
  昭君的意思,是叫峡江水免了向她朝拜的礼节。没想到,那江水却误听为昭君叫它从此不要在香溪口弄潮。
  从此以后,香溪河口果真再也不见浪潮翻卷。就是夏天涨水,长江“封峡”时,这里也是浪平涛息,无波无漩。
  峡口波涛平消,龙舟驶进长江。艄公拨转船头,溯水西去归州。香溪水将龙舟送进大江,然后随长江宛转东流。
  别了,抚育了这如花似玉、倾国倾城女儿的香溪水!
  别了,聚在峡口陡峭的河岸上远送行人的香溪两岸的众乡亲!
  隐约可以听见归州城里人喊马嘶、车声辚辚,那是花鸟使在为即将舍舟登岸的昭君,准备北去长安的披彩驿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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