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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芳亮率领的十万人马,作为进攻北京的一支偏师,渡过黄河以后,就同主力分路向晋南前进,一面追赶高见,一面占领晋南各府、州、县。遵照李自成的命令,从晋南向东,越过太行山,进人河南省的怀庆地方,然后由安阳向北,威胁畿辅。李过率领的先锋骑兵,则沿着从平阳去太原的大道继续前进。
当是时,明朝在山西境内的兵力,十分空虚。
巡抚蔡茂德直接指挥的府标营,大约只有三千人。他原来驻在平阳,可是山西省从河曲城开始,就与陕西相临,只隔着一道黄河,上下一千余里,到冬天全都结冰,随时可以渡过,更不是少数兵力可以防守的。蔡茂德奉崇祯皇帝严旨,不能不布置守河。可是他手中无兵无饷,毫无办法。正准备战死在平阳的时候,晋王却催他赶快回太原,全力保护省城。因为当时不仅是平阳以西黄河危急,而且在河曲附近,也哄传大顺军渡河,那就是说,李自成的人马不仅要从平阳进军,还要从北边走偏关过来,从北边包围太原。所以太原城中,从晋王宗室到达官富绅,都十分害怕,紧催巡抚蔡茂德回去守城。蔡茂德知道,倘若太原失守,他就更不好向皇上谢罪了。所以当大顺军从韩城一带有小部队渡河的时候,他就带着二千标兵匆匆返回太原,而将守黄河的重任,交给了原来驻防在平阳一带的副总兵陈尚智。十二月十八日,大顺军一部分人马从禹门口和韩城之间的沙涡镇过河,陈尚智逃回平阳,又逃到赵城,投降了。太原以南再也没有明朝的军队了。
山西各地百姓从李自成到西安以后,就哄传着李自成如何仁义,人马纪律如何严明,纷纷等待李自成大军一到就要迎降。果然大顺军渡河以后,各地土民不但亲眼看到了李自成的纪律确实很好,而且读到了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的布告。所以从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就出现了到处迎降的形势。平阳知府张璘然投降了,受到了重用。平阳的大乡绅申家严逃到山中,被家奴们捉到,献给大顺军。刘宗敏因他为富不仁,民愤很大,下令严加拷打,逼他将家中的金银、财宝、粮食全都交出,然后处死。这件事使平阳府的百姓们人心大快。
李自成在到处迎降的情况下进入山西,他的前边有两三千威武的骑兵,然后是一队骑兵打着各种形式的旗帜和仪仗,还有一班乐队在马上奏乐。大顺朝的内阁、六政府、文谕院等衙门的主管大臣,各带奴仆、衙役、骑兵,跟随在后,然后又是二千骑兵。另外还有五百弓弩手,二百火器手。这五六千骑兵,是大顺皇帝的护卫亲军,盔甲整齐,旗帜鲜明,马匹精壮。再后是五百匹骡子和一百匹骆驼,驮运食物和粮草。起义十五年来,李自成第一次以帝王的派头,率领大军出征。他自己和跟随在他身边的文臣武将,在离开长安前,已经料到会一路迎降。如今果然如此,所以尽管距离北京的路程尚远,但是人人都认为胜利已在眼前。几年前,宋献策所献的谶记,上边说“十八子主神器”,又诗句中有“李继朱”三个字。如今看来大势已定,这谶记完全应验了。那帮在长安新投降或沿路上新投降的文臣们,也都庆幸自己早识天命,变成了从龙之臣。
东征大军只顾向前,各地方一般都不留兵驻守。新委派的地方官吏,遵照李自成的严令,搜捕明朝的宗室和各府、州、县的乡宦、富民,以及乡宦的亲属。只要是平日鱼肉地方,积有民愤的人,一概捉拿,严刑拷打,强迫他们献出金银,充作军饷;没收他们的存粮,部分充作军饷,部分散给饥民。凡是已经投降的府、州、县,都迅速委派了大顺朝的县令。当时关中多年战乱,加上天灾不断,既要供应东征大军,还要供应西征西宁和驻守榆林。宁夏等地的人马,所以东征军进入山西以后,搜捕明朝宗室和地方乡宦、大户,严刑拷打,逼迫他们献出金银财宝和粮食,既是为国为民除害,又为了解决大军给养和朝廷开支。新委派的各府、州、县官吏,都把这件事做惜口向民间搜索骡马,当做军饷,并不奇怪。可是山西省也是灾荒不断,生产破坏,城乡凋敝。李自成只考虑如何供应东征大军,长驱入燕,赶快攻破北京。至于如何使新委派的官吏采取一些有效的办法,使百姓能够过安定的日子,休养生息,就来不及考虑了。
李自成到平阳的时候,刘宗敏早已先行抵达,率领在平阳的文武群臣和新投降的地方官绅,在郊外恭迎“圣驾”。从城门到行宫,沿大街两边,家家门口摆着香案,士民们或躲入门内,或跪在香案旁边迎驾,没有人敢在街上走动,或互相小声谈话。街道上只有雄壮的马蹄声,走向知府衙门,那里是为皇帝布置的临时行宫。行宫的大门外,用松柏枝和彩绸,搭成东西相对的两座高大牌坊,每一座牌坊上悬挂一个黄缎楷书匾额,左边的匾额上写着“功迈汤武”,右边的写着“德比尧舜”。每一座牌坊上还悬着一副楷书对联,虽然不过是歌功颂德的话,但是这两副对联都编得对仗工整、气派雄浑,字体端庄、圆润,显然是出自大顺军中有学问和善书法的文臣之手。
李自成在平阳停留五大,召见父老,访问疾苦,赈济饥民。刘芳亮的偏师已经过了泽州,即将进入河南。这一支偏师又分出一支人马,从太行以西向北进军,目的是召降晋东州县,然后与取道彰德北进的部队在保定以南会师。李自成因各路进军无阻,在平阳欢宴随征群臣,并让文臣们在席上限韵赋诗。这些诗正如历来的应制诗一样,无非是歌功颂德之作,缺少诗情,只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典雅、华丽,以及平厌谐凋、音节铿锵。
李岩自从参加义军之后,很少作诗,这时也不得不追随牛金星等人之后,吟成七律一首。
李自成看了群臣歌功颂德的诗篇,心中十分欢喜,觉得这才是开国气象。他向几位文臣问道:
“唐诗里有一句‘三晋云山皆北向’,读起来很有气派,却不知作何解释?”
新投降的平阳知府张璘然是进士出身,此时赶忙跪下回答说:
“这是唐开元年间崔曙的一句诗。从三晋地势来说,虽然多山,但是愈往北地势愈高,到了恒、代一带皆为北岳,好似全晋群山连绵,都是朝向北岳。这是通常的解说。然而以微臣看来,诗人原来并无深意,只是泛泛地写景而已,却不料正与今日情势暗合。”
李自成忙问:“如何暗合?”
张璘然接着说:“圣驾自蒲州渡河,一路北来,如今在平阳驻跸,两三天后将继续北上,直捣大同,方转向东面,攻取北京;三晋父老纷纷相迎,面北叩头,注目云天,等候陛下在北京登极。所谓‘三晋云山皆北向’者,不期然而与今日人事相合。”
李自成点头笑着说:“解得好,解得是。”
刘宗敏因为要亲自指挥攻太原,不使晋王逃走,所以在李自成到平阳后的第三天,就动身到太原去了。李自成在平阳停留了五天之后,分派了各地方府、州、县官,经洪洞、赵城、霍州、灵石、汾州,于二月初六日上午到达太原城外。这时大顺军已经在前一天将太原包围了。
在大顺军来到之前,山西巡抚蔡茂德已经因为不守黄河回到省城,使晋西和晋南各州县不战失陷,受到山西巡按御使汪宗友的严厉弹劾。崇祯皇帝下旨切责,将他撤职,等候问罪;同时命一位叫做郭景昌的官僚,前来接任。正月二十三日,即李自成到达平阳的这一天,蔡茂德在太原召集文武大员,还有阳曲知县和地方官吏以及士民中较有头脸的人物,共约二百多人,到巡抚衙门后堂,面对太祖朱洪武,以及明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决心死保太原。因为形势十分危急,蔡茂德慷慨陈词,不觉痛哭,众人跟着也哭。会议尚未开完,忽然圣旨到,宣布将他撤职,听候勘问。
蔡茂德的亲信幕僚们都知道太原必不可守,同时对朝廷的处置也心中不满,所以劝蔡茂德趁此机会撒手不管,赶快躲出城外,等候新巡抚前来接任。蔡茂德坚决拒绝,说道:
“我已经决定以一死上报君恩,即令郭景昌来到,接了巡抚大印,我也陪着他死在城中。”
刘宗敏二月初五日到达太原城外,初六日上午立马高处,指挥攻城。防守南关的二千阳和兵,几乎没有抵抗,就竖起白旗投降了。大顺军没有继续攻城,等待城中守军投降,以期不战而克太原。到了初七日,天气很阴暗,守城的人心已经瓦解,眼看就会有变,蔡茂德赶快写好遗表,随即调守新南门的将领张雄防守南门。张雄离开新南门时,悄悄地对他的一个心腹小将说道:
“这东南城角的角楼里边藏的是火药、火器。如今大势已经完了,我一下城,你们就放火烧着这个角楼。大家投降了李王,找一条活路吧。”
黄昏时候,大风起来,飞沙走石,有的大树都被刮断了;张雄带着少数亲信,在昏暗的黑夜中缒下城去,向大顺军投降了。少顷,东南角楼起火,守城的人们在大火中各自逃散,守南门的兵士开了南门出降。大顺军一部分靠云梯顺利地登城,一部分从打开的南门和新南门涌进城内,其他的门也都被打开了。大顺军没有经过战斗,顺利地破了太原。
蔡茂德当时正好在西门附近,看见南门已破,慌乱中向北磕头,将遗表交给他的一个朋友贾上璋,请他逃出太原,将遗表送往北京。蔡茂德叹息说:
“我学道多年,早已看破了生死。如今是我为国捐躯的时候了。”
他正要自刎,被左右人拦住,中军副总兵应时盛催他火速下城:“请大人上马!”
左右人将他扶上马鞍,应时盛在前开路,到了灯市口,到处是大顺军,不能前进。应时盛叫道:
“快出西门!”
蔡茂德忽然下马,对左右说道:“我应当死于此,诸君自己去吧!”
大家不忍将他丢下,又将他推扶上马。到了水西门,他知道万难走出;同时看出来有人想把他拉去投降。他怒目斥责:“你们是想陷我于不忠吗?”突然滚下马来,坐在地上,不肯动了。
应时盛的家住在水西门外。他一路砍杀回到家中,杀了妻子,回头来不见了巡抚,又杀回水西门内,看见蔡茂德左右的人都逃光了。他对蔡茂德说:
“大人,出不去了,让我同大人一起为朝廷尽忠而死吧!”
蔡茂德颤声说道:“三立书院,三立书院,快扶我到三立书院。”
蔡茂德既是王守仁学说的信徒,又是虔诚的佛教徒,不食荤腥,人们常称他“苦行头陀”,其实他是一个十足的迂夫子。他重视讲学,曾重新修建三立书院,所以这时想起来选择这个地方自尽。他们在混乱中转了两条小街,来到三立书院。大门敞开,看门的人逃走了。蔡茂德到了平日讲学的地方,由应时盛帮他在梁上自缢。应时盛看见他的身体过于清瘦,上吊时身体飘荡,担心他不能立刻断气,徒然受罪,便脱掉自己的铁甲,压在他的两肩上,然后应时盛也自缢了。
因为太原城是开门投降,所以大顺军进城后没有枉杀人,也不许随意进入民宅,不许放火、抢劫和奸淫。但是,因为城中妇女并不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是什么样,所以当城破之时,还是有不少的人投井、悬梁而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有了破洛阳、襄阳和西安的三次经验,都能够事前做好准备,使大军入城时纪律严明。尤其这一次是建立大顺国以后第一次出师,第一次攻破省会,并且又处在大顺国的全盛时期,人人都一心想着建国创业,所以对军纪特别重视。
当天夜间,大顺军只有李过和李岩率领的几千人马进城,占领了重要的衙门和全部八座城门,对于晋王府和晋宗室各郡王府以及乡官巨绅的住宅,夜间指派兵士看守,不许乱兵和坏人进去,也不许府中有人进出。李岩因为是奉旨破城后向饥民放赈,所以他的人马大部分开赴晋祠驻扎,他自己只率领了一千人马,随李过进城。整个进入城中的大顺军人马,不到一万人。余者都驻扎在郊外。因为李双喜查抄福王府时有了经验,李自成、刘宗敏都很满意,所以他奉命于黎明时候率领五百将士和几十个能写能算的文职人员进城,查抄晋王府和在城内的晋王宗室,以及各个巨绅豪富之家。
从是夜起就有骑兵沿街巡逻,敲锣传谕提营前总将军的几条禁令。天亮以后,刘宗敏率领一大群文武官员和五百骑兵进城,将布政使衙门作为自己的行辕。这时大街上和十字路口都张贴了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檄文和大顺国王的两次诏书。这三通极其重要的文告,两天来已经从太原的南边和东边射入城内,但是由于守城官绅们的禁止而被随时焚毁,城市土民们无法读到原件,只是私下里纷纷传说。如今士民们知道,大顺军破城后确实纪律很好,堪称古人所说的“王者之师”,又听见巡逻兵丁的沿街传谕,大家的心更安了。起初人们隔着门缝悄悄地向外窥探,随后有平民小户之家或胆于较大的人,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随后有人走出,大胆张望,向邻居们互相询问。再后有地方保甲敲锣传呼,说:“大顺皇上将在今天上午巳时整从大南门进城,百姓们要把街道打扫干净,准备香案,迎接圣驾,不可有误。”也有地方要人亲自对那些居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家敲门传呼,惟恐这些士绅之家不晓得情况,误了接驾的大事,惹出祸端。于是太原城中恢复了活力,突然间出现了改朝换代的景象。平民振奋,暗觉舒畅;达官贵人们且忧且惧,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从太原城的南郊开始,穿过南关,进入南门,通到巡抚衙门,家家户户纷纷打扫街道,用于净土填平了坑坑洼洼的街面。能够找到黄沙的,还用黄沙铺地。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案上供着黄纸牌位,上写着“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粘贴有新朝文告的地方,都围了许多人,识字的人们在看文告、念文告,不识字的人在用心听文告。人们对李自成以皇上的名义发的那一通比较通俗的语书和刘宗敏的檄文,不管是念是听,都能懂得,总是不断点头,啧啧称赞;至于李自成那一通文词典雅的诏书,却只有少数有学问的人在摇头晃脑地读,有时不自觉地发出由衷赞叹,认为大顺朝中有了不起的人才。有些从前认为李自成不过是一个“流贼”的人,读了这通东征诏书,再也不敢有轻蔑之心了。
在夜间攻破太原的时候,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冒着北风,立在黄色的御帐外,遥望太原城,起初看见除东南的角楼在燃烧之外,南门上也有火光。后来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城中没有喊杀声,知道没有巷战,一切顺利,不出他所预料。
依照军师宋献策择定的最吉入城时间,李自成巳时整从南郊起驾,恰在巳时三刻,进入东边的南门,名为迎泽门,取其方向吉利。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大批从长安来的和沿路新投降的文臣,已先从西边的南门即承恩门进城,随刘宗敏一起,在迎泽门接驾。来迎泽门接驾的还有李过和李岩。沿路经过的街道,全都警跸,禁绝行人。士民想瞻仰新天子风采的,只能站在关闭的临街门内,隔着门缝屏息偷看。李自成仍旧骑着他的乌龙驹。这匹战马不但依然雄伟,堪称神骏,而且装饰也不同了。鞍鞯和辔头全换了新的,镶嵌着金银和红绿宝石,配着二龙献珠的鎏金马镫。李自成骑在马上,向前看,但见整齐的旗帜。骑兵、鼓乐。仪仗,还有一柄黄伞;向左右看,但见街两旁的房屋,闭着的临街大门,家家门口摆着香案,街两边每隔五丈远,便有一个士兵平执利矛,腰挎宝刀,明盔亮甲,面朝外,肃立不动。不但看不到父老们热烈欢迎的情景,竟然连一个老百姓也不能看见。虽然在长安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令街道上的士民们在他经过时肃静、回避,但是倘若有些百姓回避不及,或有心不愿躲开,而希望偷偷地看他的人,只要在街旁跪伏地上,偷偷看他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进人太原,警跸的事竟然如此这般气象森严,是李自成所不曾经历过的。他想着,不如传谕下去,让百姓大胆地未到街上同他见面,他自己原本也是穷百姓出身嘛,但随即又一转念,想起这是牛金星等按历代帝王警跸的旧制做的安排,就将闪在心上的念头打消了。他又想到,自古以来,帝王之尊本该如此。有许多帝王是在襁褓中继承祖业,世事不晓,尚且出入警跸,何况他身应图谶奉天倡义,出死人生,血战了十六年才有今天!这么想着,他的心潮就平静了。
到了作为行宫的巡抚衙门,李自成因为有许多事需要处理,便只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和李岩留下,其余的文武官员们都叩头退出了。虽然太原城中的事情,他进城前已经不断地得到飞骑禀报,但是仍然先向刘宗敏问道:
“城中秩序如何?有抢劫、杀人、强奸的事情吗?”
刘宗敏回答说:“城破之后,各处都有骑兵巡逻,执法很严,城中秩序很好。该抓起来的那些官绅,就在天明以后,由补之派人将他们抓起来了。”
李自成向李过问:“有没有逃走的?”
李过回答:“有几个躲起来的。可是不管他们躲得再好,都捉到了。有的是他们的奴仆引路,有的是百姓禀告。”
李自成点点头,吩咐将自缢而死的巡抚蔡茂德及其副总兵应时盛都用棺木装殓,停放在三立书院中。然后转向李岩问道:
“放赈的事,有没有困难?”
李岩回答:“晋王府的仓中,存粮并不很多,远不如福王府;其余乡宦大户的粮食大多藏在山中,运进太原的没有多少,所以只能对饥民小作赈济。另外,我大军北上,路途遥远,沿途又均非产粮之地。以臣愚见,放赈虽然要紧,但军需更为要紧,所以,不仅不能大放赈济,还应该在太原及附近州、县火速征集粮食,带往北京,方为万全之策。”
李自成沉默,仿佛在心头浇了一瓢冷水,转头望望军师。宋献策赶紧欠身说道:
“林泉所虑甚是,既然太原城中存粮不多,放赈的事可以从缓。”
李自成继续沉默。多年来,他每到一地,总是打击贪官污吏和地方上的不法乡宦、豪强,开仓放赈,因而被黎民百姓们称作救星。如今他刚刚建立了大顺朝,破了太原,却不向黎民百姓赈济,心中说不过去。可是李岩和军师的意见值得重视。尤其是李岩,一向担任赈济饥民的事,他的话更要斟酌。在他犹豫不决的片刻,忽然想起来崇祯十二年春天在商洛山中的往事。当时军粮十分困难,可以说计日而食,他曾毅然决定,分出一半粮食赈济饥民。难道今日情况不是好得不能相比吗?他正要决定放赈,可是又转念一想,如今大军东征,与当年少数人潜藏在商洛山中的情况根本不同,今天要说今天的话。于是他轻轻地对李岩说了一句:
“明日再商议吧。”
这时,吴汝义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紧急文书。李自成一看,原来是田见秀从长安来的禀报。田见秀报告说,张献忠已经率领全部人马,离开湖南,到了宜昌一带,声言要进入四川,在四川建立大西国。田见秀还禀报了河南、湖广的情况。说已经探明,登封的李济昌确实暗中接受了明朝的“总兵”衔,只是还不敢明着与大顺为敌;又说在遂平和西平一带的刘洪起,被左良玉授予“总兵”衔,正在招兵买马,占领了附近数县地方。汝宁府的情况很乱,委派的地方官吏被当地豪绅赶出了城,无处立脚;还有在均州的王光恩围攻谷城,声言要进军襄阳,气焰十分嚣张……
李自成将田见秀的紧急文书交给大家传阅,然后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认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轻易改变。只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后才能回过头来,一面进兵江南,一面收拾河南、湖广的乱局。而且,目前山西省十分重要,虽然太原已经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镇守,例如平阳府、太原府、潞州府、泽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马,特别要保证太原与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千万不可以像河南那样,留下后患。如果山西不稳,在大军到了北京以后,就有后顾之忧。李自成很同意这个意见,决定大军在太原不多停留,一两天内就派出一部分人马,由谷英作先锋,从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向大同进军。白光恩赶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总兵。同时,也要立刻找可靠的人前往宁武,招降周遇吉。牛金星说:
“山西省只有一支兵力,就是驻在宁武关的周遇吉。这周遇吉虽然人马不多,但在山西将领中举足轻重,必须劝他速降。我们的大军大部分从雁门关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人马,从阳方口出去。阳方口在宁武关的东北边,不必走宁武城。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从阳方口进去,围攻宁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宋献策说:“正应该如此,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商议罢,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宫中用了午饭,然后分头办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岩的三四千人马,原就没有攻太原城的任务,所以五天以前就从清源县分路,由李侔率领,开往太原县城,驻扎在晋祠附近。李岩因被李自成随时咨询,所以带领少数亲兵,随大军来到太原府城下,同李过一起进入省城。他已经离开自己的部队几天,巴不得赶快奔到太原县,看一看部队情况。
既然放赈的事尚未决定,所以他午饭以后就叩辞出宫,准备赶赴晋祠。当他正要上马的时候,被宋献策差人唤住,说军师同首总将军再谈几句话,马上就出来,有事相托,请他稍候片刻。李岩只好等候,却在心中奇怪地问道:
“军师有何事相托?”
晋祠是晋水的一个发源地,在悬瓮山的南麓,离太原县城只有五里。太原县城是上古时候唐尧建都的地方,后来周成王将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这里。这地方从春秋战国到隋唐时候,一直称为晋阳。李岩虽然是大顺朝的制将军,但毕竟是文人出身,面对一些名胜古迹最能引发诗兴,唤起思古之幽情。他巴不得赶快到太原县,最好能够趁着日头未落,逛逛晋祠。宋献策嘱托他寻找的那位朋友,倘若在晋祠能找到,更为所愿。
太原县距太原府城大约四十里,道路比较好走。李岩一行数十骑,扬鞭奔驰,申末时候就赶到了太原县城,被李侔迎进老营。稍作休息,听李侔禀报了到太原县以后安民和征集粮食、骡马的情况。李岩告诉李侔,皇上因为太原府存粮不多,对于是否放赈的事,尚未决定。随后又把宋军师嘱他去找一位朋友,并劝说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说了。李侔听罢,笑着说:
“献策半生江湖,结交草野豪杰,不料他在这晋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李岩说:“宋献策之所以是宋献策,就是在江湖上交游甚广,非你我所能及。他让找的人姓刘,名同尘,字和光,自号晋阳山人。此人熟读兵书,精通六壬遁甲,兼明医道,平生淡于名利,不事帖括。因见天下大乱,更不愿与官绅往来,隐居晋祠,倘祥于山水之间,……”
李侔接着说:“此人正在城内。”
“现在城内?你见过他?”
“他本来隐居晋祠附近一处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亲、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位寡嫂,都住在城内。城内宅子是他的祖业。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来到城内侍候。母病至今未愈,所以他也没有再回乡下。我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本地人都称赞他很有学问,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访过他,他也回拜过我。可是,哥,他从来没有提过他同宋军师是朋友呀,怎么献策说同他是朋友?”
李岩笑着说:“这正是刘和光的高风啊!与那般汲汲于富贵的趋炎附势之辈,有天壤之别。既然这位刘先生现在城内,我们赶快去找他一谈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来再吃晚饭。”
刘和光住在一条僻巷之中,黑漆楼门,两进院落。李岩兄弟二人来到此处,被主人让进前院西屋坐下。书童献茶以后,李岩说道:
“宋军师与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嘱咐弟代他向足下问候起居,并说足下高风亮节,令人钦慕。目前大顺龙兴,我主思贤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业。宋军师因为今日初进省城,百事缠身,不能亲自相请,嘱弟先为致意,待一二日后必当亲来相聚。”
刘和光说:“前几年经朋友引荐,得识献策先生。如今献策先生为新朝开国军师,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实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岩问:“目前大势已定,先生尚有何顾虑?”
“弟非有所顾虑。且不说弟毫无实际本领,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两鬓苍苍,还有两项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体未愈;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马劳累,故此只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够追随骥尾,为新朝以尽绵力?请将军回告献策,弟无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优游于晋阳山水之间,于愿足矣。”
李侔说:“目前国家草创,急需人才,既然宋军师诚意相邀,足下岂能坚不出山?”
刘和光说:“现有一位人才,学问、阅历胜弟百倍,何不请他为大顺做事?”
李岩问:“先生说的是什么人?”
“此人是个和尚,法名不空,于去年十二月中旬,由五台山来到此地,挂单晋祠。听说因近日天气转暖,要回五台山去,大概尚未离开。”
李侔问:“先生可同他相识?”
“弟与晋祠中几位道士很熟,所以得识不空和尚。几次深谈之后,对他十分敬佩,可以说五体投地。此人非一般所谓智谋之士,如肯为大顺所聘,必有极大用处。”
李岩赶快问道:“若如先生所言,此人有非凡之才,何以遁入空门?莫非是慷慨磊落之士,饱经忧患,有大哀于心乎?”
刘和光笑着点头说:“将军不愧是河南李公于,非一般武将所及。不过,古人云:哀莫过于心死。而不空和尚之哀正在于他不能心死,不能超脱世外,像一般出家人那样。他是愤而出家,常常感念时势,拍案顿足,悲歌流涕。”
李岩说:“你越说越使我恨不得马上同他相见。请问,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刘和光告诉他这位不空和尚在出家之前的姓名和身份,接着说出来此人如何半生戎马,后来当了和尚的经过。李岩听了以后,又问道:
“去年十一二月间,我大顺先头部队开始渡河入晋,全晋人心惊慌。太原府绅宦富豪之家,纷纷奔往山中避乱,他为何反在此时离开五台山清净佛地?”
“所以我说他并不愿超脱世外。”刘和光笑一笑,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实话告你说,他虽然平易,一谈到明朝的朝政腐败,便扼腕叹息,认为明朝必亡,不可救药。而且为此遁入空门。可是奇怪,他又不忍心看见明朝如此迅速灭亡。他来太原是想设法向当道建议,使太原能固守两三个月,阻止大顺军前进,以便北京城得到各地勤王之师。他到了太原以后,看到蔡茂德是一个迂腐无用的文人,其他地方大吏也都不足与谋,十分失望,所以根本没有露面,便来到晋祠住下。将军,你说他这个人怪也不怪?”
李岩点头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我能够懂得。仔细想一想,并不感到奇怪。”
刘和光又说:“将军不妨明天上午找找他。倘若将军能够说动他为大顺效力,必有大用。以弟看来,新朝中正缺乏像他这样的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蓬头敝衣的小丫头进来,对刘和光说,老奶奶的药已经煎好了,等他亲自服侍老奶奶吃药。李岩见刘和光有事,不便久留,赶紧站起来说:
“我明天一早便到晋祠拜访不空和尚。至于先生出山之事,万望不要峻拒。宋军师一二日内会亲来奉邀,劝足下出山,以展抱负,共襄大顺朝开国宏业。弟等就此告辞了。”
刘和光为母亲治病,每次更换药剂,煎好以后,必要他自己先尝一尝,方才捧给母亲吃下。这已是家中多年习惯,所以,他并不挽留李岩兄弟,将他们送出大门,拱手而别。
李岩兄弟回到营中,一面吃晚饭,一面商量明日上午去拜访不空和尚的事。忽然吴汝义差一急使,飞马来到,传下皇上口谕:
“请李公子明日已时以前赶到太原府中入宫议事。”
李岩大为诧异,不知皇上叫他去所议何事。他害怕不空和尚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当即决定今晚就往晋祠,决不耽误。匆匆地吃过晚饭,李岩嘱咐李侔留在城中,自己带着几十名亲兵驰往晋祠。
不空和尚因见大顺军纪律很好,买卖公平,确实像是得天下的气派,略觉安慰。今天太原府城已破,明白李自成此去北京,一路上必然势如破竹。他原来心存的一线希望渐渐落空,所以不胜感慨。心中充满忧愁,勉强在床上打坐,却仍旧不能静下心来。他索性下床,准备填一首词,临走前题在壁上。恰恰才想出两句,李岩来了。
李岩在晋祠小镇上驻扎着一千人马,山李俊统领。李俊同晋祠当家的老道士已经熟了,知道有一位挂单的老和尚,是一位颇有学问的人。只是他忙于向山中大户征集粮食和骡马,还没有找过这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谈话。李俊陪着李岩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在一间道房门上轻叩了几下。门开处,不空和尚双手合十,神态安详地问道:
“是来找贫僧吗?”
李俊叉手说:“正是来拜见法师。我名李俊,是本处驻军首领。这位是本营主将,大顺国制将军……”
和尚笑着说:“是河南李公子,久仰久仰。请进来坐下谈话。”
李岩向和尚合十行礼,问道:“法师何以知道我是李岩?”
和尚说:“贵部将士已经来到晋祠三日,贫僧岂能不闻?门外风寒,请进里边说话。”
李岩对李俊说:“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一个人同法师谈谈话,只留下打灯笼的亲兵在院中等候好了。”
李俊和一群亲兵走后,和尚将李岩让进道房坐下,笑着问道:
“将军来访贫僧何事?莫非将军与佛法有缘,一向所关心乎?”
李岩笑道:“实话相告,岩与佛法缘分很浅,虽无功名富贵之念,却有济世安邦之心。待天下大定之后,岩既不入佛,亦不归道,但求解甲释兵,隐居山林,长与白云麋鹿为友,与农夫樵于为伍,于愿足矣。”
“将军胸怀高朗,令人钦敬。但恐天下事未可预料,谁知何时太平?将军既然已经出山,欲脱身怕不容易。今晚将军下访,究竟有何见教?”
李岩暗自琢磨着和尚的话,决定暂不说明来意,不妨先问问他对当今大局有何看法。于是说道:
“以法师看来,大顺军此去北京,是否能马到功成?”
不空和尚说道:“贫僧是方外之人,诵经礼佛之外,不知其他。军国大事何必向我垂问?”
李岩笑着说:“请法师不必瞒我,师傅岂非当年洪承畴军中的赞画刘于政先生乎?”
“将军何以知道?”
“请法师不必问我何以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法师原是刘子政先生,胸富韬略,故来求教。”
“啊!”
“法师以为大局前途如何?”
不空和尚闭目沉吟,似乎在思考李岩的询问。其实,他是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使大顺军缓到北京一步,使崇祯皇帝能等到勤王之师。停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道:
“崇祯并非亡国之君,只是从万历、天启以来病入膏盲,加上朝中无人,才落到今日地步。大顺军前去北京,看来一路上不会有大的阻碍。只是到北京城下之后,能否迅速破城,未敢预料;纵然攻下北京,能否就算大功告成,更为难说。以李王所率的东征兵力,恐怕未必能一战成功。”
李岩说:“北京兵力空虚,所谓三大营名存实亡,不堪一击,各地纵有勤王之师,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我大顺朝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还怕不能一战成功么?”
和尚笑而不语。李岩又忍不住问道:
“法师为何笑而不言?”
和尚慢慢抬起头来说道:“倘若果然大顺朝兵力雄厚,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自然无须为成败挂心。但恐兵力患少,万一有意外之变,仓促之间,何以应付?请恕我直言,李王左右用事之人,都以为胜利已在手中,又自以为兵力强大,无敌于天下。其实,可以说殷忧者正在此处。他人因不断胜利,如醉如狂,将军是远见卓识之人,难道亦同众人一样么?”
李岩暗暗吃惊。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看见和尚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但笑得有些冷峻,便不觉将椅子向前移动,低声说道:
“请法师不必顾虑,一切话但说无妨。”
和尚点点头,接着说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我看刘宗敏将军的檄文,讲他率大军五十万渡河,李王亲提百万之众于后;刚才将军也说大顺军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这都是虚,实的并非这样。所以,我笑而不言。以贫僧看来,如今渡河兵力,不会有三十万人,分兵两路,一路从晋南入豫北,一路来到太原,将来到北京城下的,不过十余万人,战兵大约不足十万。李王连年征战,占地虽广,却没有站稳脚跟,如同吃东西一般,只知道狼吞虎咽,全无消化,此是最大可忧之事。你们进兵北京,实际是孤军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惟不能争胜于疆场,固守北京,而且退无可守之地。彼时将见畿辅、河北、山西、山东,以及中原各地,无处不纷纷与大顺为敌。何以言之?盖大顺对各地既无理事之深仁厚泽,又无强兵之守。秦灭六国,其势胜今日李王十倍百倍,一旦陈涉发难,六国豪杰并起,立至不可收拾。今日李王左右文武,只求赶快破了北京。以为破了北京,李王登极,便可定了大局,江南可传檄而定,从此可高枕无忧。但恐怕天下事未必如此容易。将军可曾深思乎?”
不空和尚的直言,使李岩更加动心,探身问道:“全晋一如掌握,北京遥遥在望,断无不破北京之理。然则以法师高见,如何才是上策?”
不空和尚又一阵沉默,暗想如何救崇祯不亡国,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于是说道:
“若是既能夺取北京,又能不受意外挫折,才算是上策。请将军再一次恕我冒昧直言:今日你们所行者不过是中策啊,实非上策。”
李岩问道:“何以就是中策?”
不空和尚说:“大顺兵两千里迢迢远征,悬军深人民情生疏之地,可以攻破北京,但不能应付意外挫折,这是你们出师之前,庙算不周。庙堂之上只想着几日能到北京,何日登极,其他财都非思虑所及。新朝君臣人人都认为这是一着好棋,以我所看,这却是一着险棋,或祸或福尚难预料。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安知攻破北京就是胜利?”
李岩又猛然一惊,问道:“法师的意思,莫非是东虏会向北京进攻吗?”
和尚说:“难道新朝君臣都没有想到此事?”
李岩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没人想到,不过不甚重视罢了。”
和尚说:“满洲人早已虎视眈眈,伺机南犯。你们新朝中衮衮诸公,为什么不甚重视?”
李岩听出来和尚的口气含着讥讽,甚至教训的意味。但是他的心中只觉佩服,毫不生气。他态度谦逊地微微一笑,老实地解释说:
“不瞒法师说,大家都想着如何顺利成功,倒不曾想到会遇到意外挫折。我与牛丞相、宋军师在私下闲谈时候,也谈到过东虏之事,但是都不及法师谋虑深远。”
“此话怎讲?”
“牛丞相和许多文武大臣,都认为满洲人只敢侵犯明朝,未必敢与我大顺为敌。”
“你们可是没有知己知彼呀……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听说,虏酋皇太极于去秋突然病故,多尔衮拥立幼主登极,自居摄政,诸王多有不服。东虏正是国有新丧,朝政不稳,决不会出兵南犯。”
和尚冷笑一下,说道:“你们的判断差矣!”
李岩问:“如何判断错了?”
和尚说:“多尔衮这个人,在满洲诸王之中,年岁最轻,却颇有雄才大略。皇太极死后,按说应该由皇太极的长子豪格继承皇位。当时也有一些亲王、郡王拥护豪格。在差不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豪格最终还是被多尔衮斗败了。就凭这一点,对多尔衮就确实不能轻视。如今虽然满洲国有新丧,朝廷有皇位之争,可是大局已经粗定,多尔衮无疑想慑服诸王贝勒,所以他就必须对内统一一切,使别人没有反抗的机会;对外要替满洲建立大功,使别人不能不服他。如今大顺要进攻北京,不管是大顺军屯兵于北京城下,鹬蚌相持,或者是攻破了北京,立脚尚未巩固,都是多尔衮进兵南犯的大好机会。他岂能够坐守?所以我看,十之七八虏骑要南下,这是大顺军真正的劲敌,其力量远非明朝可比。”
李岩问道:“有何办法能防备东虏进犯?”
不空和尚暗中认为,他拖延大顺军东征的计策,该说出来了。但又想着是说,还是不说,因为他明白,李岩并不是当权的人。如果说出来以后,李岩上奏了李自成,李自成认为这是阻挠大计,追问起来,岂不要将它破坏?或者李自成还有一个办法,改变了路线,不再走大同这条路,而是迅速地出武关,由真定向北,路途好走,也比较近,先破了北京,以逸待劳。到那时候,崇祯也亡国了,满洲兵进来也未必就能将李自成打败。到最后,兵连祸结,人民更加遭殃。他在反复思考。因为李岩一直用眼睛望着他,等着他说出办法来,于是他终于回答说:
“以贫僧之见,大顺兵不必急于北上,应该停在山区,再调集二十万精兵,然后去攻北京,方是万全之策。但这话无人敢说,请将军也只放在心中,不要出口。”
李岩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又想:要调集二十万人马,还要筹集粮草,非有半年以上的准备不可,恐怕李自成不会同意。和尚让他不要说出来,也有道理。于是他说道:
“目前满朝上下,都在等待我主到北京登极,这样的建议他不会采纳。我也确实不敢作此建议。不知法师可另有良策?”
和尚摇头说:“并无良策。如今以这样的人马到北京,满洲人不来则已,倘若前来,是抵挡不住的。而且北京不能久驻,粮食如何办?没有粮食,大军不战自散。所以只有请将军将这个意思悄悄地告诉宋军师,也许还能够有办法。”
李岩摇摇头,心里说:这岂不是阻挠我主的登极大计么?但他没有说出口,又向和尚问道:
“万一虏兵入塞,我大顺凭城池与彼作战,能够打胜么?”
和尚摇摇头:“用兵之事,千变万化,贫憎何敢妄加预料。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白,今日大顺锐气方盛,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如果一时攻不开北京,屯兵坚城之下,这一股锐气也就完了;幸而攻进北京,女子玉帛,取之不尽,住不了多久,锐气也会变了。到那时候,大顺军的锐气变成暮气,变成情气,而满洲兵却是一股锐气。以满洲兵之锐气击大顺军之惰气,我看,大顺兵很难取胜。”
李岩的心中不得不佩服和尚的论断,就劝和尚出山,为大顺朝建立功业。而且说李王谦恭下士,必能以礼相待,言听议从。和尚正色说道:
“将军是读书之人,难道不知道我是不再人世的?自从辽阳失败以后,我全家都死了。本来我无意用事,只求闭户读书,将《孙子兵法》详细注释。不意三年前供总督奉旨出关,率八总兵之兵力去救锦州,一定要贫僧赞画军务,结果你是清楚的。朝廷一意孤行,催促作战,八总兵之帅溃于松山。幸而贫僧事前离开,不曾战死或者被俘。从此以后,忿而出家。如今已是垂暮之年,万念俱灰,岂能重作冯妇?何况我虽对大明朝政腐败十分愤恨,但我毕竟曾为大明之臣,岂能身事二主?功名利禄,我已无所求;脱掉袈裟,非我素愿。请将军再不要说这话了。因为我知道将军原是读书之人,所以才不揣冒昧,谈论时势,毫无隐讳。如果将军要我随李王做官,建立功名,就误解了贫僧的素来为人。”
李岩又说:“明日我回到太原,介绍法师与我主一谈如何?”
和尚冷笑说:“此事万万不能!请你不要说出世上有我这个人好了。我们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倘若有缘,后会有期。”
李岩看见和尚神色转为冷淡,知道不好再说别的话,便起身告辞。
李岩回到太原县城,不敢将不空和尚的全部谈话告诉李侔。怕的是万一李侔不小心,给李俊等人露出几句,流传开来,会招惹大祸。所以,他只泛泛地谈了一点和尚的意见,便倒头睡下。这一夜,李岩辗转反侧,寝席不安。第二天四更时候,他起身唤起从人,匆匆上路。天色刚刚明亮,他就到了宋献策住的地方。他屏退左右,将经过悄悄向宋献策禀明,特别是报告了不空和尚的话。宋献策脸色严峻,对他说:
“这话,你我也曾想到,只是还没有和尚说得透彻。今日朝中,上下一片欢乐胜利之情,皇上也急于到北京登极,文臣们更是盼望着这一天赶快来到。不空和尚的话,你千万不要对人说出。你知道我知道就算了。一旦传出,你我必然有不测之祸。”
李岩问道:“献策,你是不是同和尚见见面,亲自谈一谈?”
宋献策摇摇头,说道:“今日情况非往年可比。我身为当朝军师,行动必有许多护从,而且也不能不让皇上知道。皇上知道我去晋祠见一个五台山的和尚,必将问我何事。我说出实话没有好事,不说实话对皇上不忠,所以我不必见他了。何况……林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不空和尚会留在晋祠,等待我们再去找他吗?”
李岩问道:“为何他不会等我们再谈一次?”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这个和尚之智谋,也许非你我所能及。他同你谈这一番话,既为着向我们大顺朝进忠言,也为着他对崇祯尚有君臣之义,不忍见崇祯迅速亡国。”
李岩问:“何以见得?”
宋献策说:“他希望我们在太原停留几个月,准备更多的人马。这看起来对我们是很有利的呀,既可以巩固三晋,也可以抽调更多的人马前往北京,使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从这一点看,是对我们进了忠言。可是他也明白,如果有几个月我们不进兵,南方的史可法、左良玉的兵可以北上勤王。还有,我们已经得到密探禀报,崇祯准备调吴三桂的兵进关。只要北京有十万或者五万军队守城,我们攻破北京就困难了。所以他既是为我们打算,也是为崇祯打算。”
李岩感到吃惊:“哎呀,不空和尚用心至深哪!”
宋献策接着说:“所以我断定,今天五更,他必然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决不会继续在晋祠逗留。”
李岩说:“如果皇上要用他,可以派人追赶他回来。”
宋献策说:“你毕竟是书生之见。好,这一点你不要再操心了。如今倒是要吃了早饭,一同进宫议事。”
李岩问道:“不知皇上要我们商议什么?”
宋献策说:“昨天下午,我们又得到从北京来的密探禀报,说朝廷之上,有人主张崇祯皇帝往南京逃,也有人反对。从正月间到现在,议论不决。还有调吴三桂的兵来北京守城之事,也是议而不决。所以我同皇上,还有汝侯刘爷、牛丞相,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决定两三天内就赶快向大同进兵。今日就是要商量进兵之事。皇上可以晚走一步,以汝侯为首统帅前敌人马,你我跟随前去,你的人马也要派去。还有补之的人马,比较精锐,都先动身。至于如何动身,大同投降的消息还没有回来,宁武关投降不投降也不知道,可能要准备一战。今日皇上召集进宫会议,就是商议此事。”
随即宋献策吩咐开饭。吃过饭以后,稍事休息,他们就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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