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十章



  朱仙镇溃败之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说明溃败的原因和经过情形,虽然都有请罪的话,却尽量将罪责推给别人,并且大大夸大了李自成人马的数目。丁启睿和杨文岳在仓皇逃窜数日后,又在汝宁会合。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但在谈到溃败原因时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将主要罪责推给左良玉。

  崇祯看了他们的密奏,愤怒谩骂,继而痛哭,叹息自杨嗣昌死后剩下的全是庸才。他下旨将丁启睿“褫职候代”,杨文岳“褫职候勘①”,而对左良玉只下旨切责,希望他固守襄阳,整兵再战,以补前愆。

  ①候勘——等候问罪。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着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内阁任首辅。尽管从崇祯六年六月他将周延儒罢黜归里,但他知道延儒原是个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门户之争,使他一怒之下将延儒斥逐,经过他换过几个首辅,看起来都不如延儒练达有为,不愧是“状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听了朝臣们的意见,重新起用延儒,对他期望甚殷。对了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个人的不同处分,崇祯也是采纳了他的意见,由他“票拟①”。现在崇祯为急于救援开封,在整个朝廷大臣中选不出一个可以受命督师的人物。他不想将全体辅臣召进宫来,只要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①票拟——明朝内阁辅臣代皇帝拟出批示、饬谕稿子,叫做票拟。

  周延儒一听太监传谕他单独去文华殿召对,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选派督师救汴的事。他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辅,也借助东林和复社①人物张博的吹嘘活动。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虽然是因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继续打仗,另外也因为左良玉是商丘侯询提拔起来的,而侯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当他随着一位御前太监往文华殿走时,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①复社——崇祯年间继东林之后出现的一个最重要的结社。

  崇祯等周延儒行了礼,赐座以后,跟着问道:“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懦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虽然有朱仙镇之败,然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来不难很快恢复元气,整军再战。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俊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撅,尚无宁日,像良玉这样有阅历、韬略之将才亦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玉在,不惟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于驾驭,远非一般大将能望其项背。看他密奏,说他到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着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询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仍不能决定,沉吟说:“姑且试试?”

  延儒说:“是否可以将侯询释放出狱,界以援汴督师重任,请皇上圣衷裁决。”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也明白,别的人确实无法指挥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许可以指挥得动。然而此事也有难处。他想了一下,说:

  “朕也不惜将侯询释放出狱,命其带罪督师,将功赎罪。但是他下狱多年,怕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询,将来言官也不会攻击。稍过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周延儒毕竟是个有办法的人,想的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佝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虑了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去看田妃的病,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宫了。

  据陈新甲的密奏,马绍愉已经回到北京,对满洲议和的事已经办成。崇祯马上命太监前去密谕陈新甲:马绍愉不宜在京城多见人,以免泄露机密。

  太监走后,崇祯想着两件事总算都有了着落,心中暂时平静下来。午饭以后,他回到养德斋午睡一阵。醒来时,宫女魏清慧进来侍候他穿衣。崇祯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不再像平时那样愁眉苦脸。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觉得她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美丽,但是凤眼蛾眉,肌肤细嫩,身材苗条,也有动人之处。特别是魏清慧已经二十一二岁,显然比费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让魏清慧给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脸上带着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祯扣扣子,发现皇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种不平常的神情,不觉脸红,胸口突突乱跳。崇祯见她脸红,更觉有趣,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是贪色误国的皇帝,不能那么轻狂,于是他笑着问道:

  “管家婆,费珍娥现在还好么?”

  魏清慧嫣然一笑,说:“皇上怎么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宫的许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气,奴婢就是万幸了。”说着,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转,那动人的神态使崇祯几乎不能自持。他听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搂抱她,又问道:

  “魏清慧,我刚才问你,费珍娥可还好?”

  “她还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读书的。你等一会儿去向公主传旨,叫她把仿书带来,让我看看她有没有长进。”

  “遵旨。奴婢马上就去传旨。”

  侍候崇祯梳洗之后,魏清慧就往长平公主的宫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崇祯今天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平时常觉一生无出头之日,强装笑容,心中却藏着无限苦闷,如今却好像有一缕日光忽然照上了阶下幽草,使她感到惊奇、甜蜜、狐疑,觉得希望在前,又觉得世事渺茫难测。年轻的皇上毕竟没有对她做出异乎寻常的动作,或说出特别明显爱她的话,倒是念念不忘费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传旨,还不是想看看费珍娥?当然,费珍娥也是够可怜的,要真能蒙皇上喜爱,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乱想

  带着不平静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里。

  长平公主不敢怠慢,禀明母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向父王叩头问安之后,从费珍娥手里接过一迭仿书,亲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祯说:

  “你起来。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公主又叩一个头,站了起来。崇祯把她的仿书放在御案上,认真地看了十几张,同时用朱笔将写得好的字打了圈。随即他放下朱笔,转过头来,含着微笑对公主说道:

  “你的字有长进。今后还要好好地练。”

  说毕,他扫了那些宫女一眼,好像是对她们的嘉许。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费珍娥。当他的目光扫到费珍娥时,发现费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动,觉得费珍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宫的时候更加出色。他连着望了几眼,望得费珍娥低下头去,双颊泛起红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么喜欢费珍娥,她既有点替费珍娥高兴,又不禁为自己感到怅惘,崇祯又向公主问道:

  “你近来读些什么书?”

  “正在读《列女传》和《诗经》。”

  “那《列女传》可都会讲?”

  “有些会,有些不会。不会讲的都由别的奴婢帮我讲,内书房的老太监也替我讲。一般的道理女儿都能明白。”

  崇祯终于忍不住,转向费珍娥问道:“费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读书的,那书上的道理你能够懂得么?”

  “奴婢能够懂得。”费珍娥跪下答道。

  “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可以不必跪着、”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时说话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经不在乾清宫了,因此皇爷问话,奴婢不敢不跪。”

  崇祯笑了起来,说:“你倒是很懂皇家礼数。我问你,公主能背的书,你也能够背么?”

  “奴婢还能背一些。”

  公主接着说:“她比我背得还熟。”

  崇祯又笑起来,问公主道:“你《诗经》读到哪里了?”

  “《国风》还没有读完,待读完以后才能接着读《小雅》。”

  崇须又问费珍娥:“你也读《诗经》么?”

  “奴婢陪侍公主读书,凡是公主读的,奴婢也读。”

  公主又插话说:“她不但也读,她比我还读得好,《国风》已经读完,开始读《小雅》了。”

  崇祯笑着问费珍娥:“你最喜欢读哪几首?可能背几句给我听听?”

  “奴婢遵旨。”费珍娥说罢,马上朗声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当费珍娥开始背书的时候,崇祯看见她两片红唇中露出的牙齿异常洁白、整齐,声音又是那么娇嫩,那么清脆悦耳,心里越发感到喜爱。他怕在女儿和别的宫女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失去他做父亲和做皇帝的尊严,便做了一个手势,让费珍娥停下来,淡淡地说道:

  “费珍娥,你背得不错。你是个聪明人,今后要好好读书。”说罢,他又转过脸来,望着公主说:“《诗经》中有些是讽刺诗,有些是称颂后妃之德的,我怕有许多诗句你们不懂,可以过一年再读。现在先把《列女传》读熟,《女四书》也要读熟。”

  然后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绸缎和文房四宝,赐给公主,对服侍公主的宫女们另有赏赐,特别对费珍娥多赏了四两银子,以奖励她陪伴公主读书有功。先是公主,随后宫女们都向他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辞出。这时崇祯最后又望了费珍娥一眼,心里想:等公主明年下嫁的时候,不妨把费珍娥留下,仍让她回乾清宫来。

  公主走后,崇祯也没有在乾清宫多留,就乘辇往承乾宫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况又很不好,痰中带着血丝,吐在一个银壶里。崇祯坐在田妃的床前,亲自拿过银壶来看了看,不觉眉头紧皱,心中凄然。昨天他已命太监去太医院询问:田妃到底还能活多久。据太医们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这些话他不好对田妃说出来,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紧,慢慢会有起色。你一定要宽心,好好养病。”

  田妃并不相信崇祯的话,但也不愿使崇祯伤心,勉强苦笑一下。崇祯忽然想起从前每次来承乾宫时多么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他站了起来,走到平时田妃喜欢的一座盆景前边,看见盆中的水已经干了,花草已经萎谢。他不忍再看,回到田妃的床边,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乘辇返回乾清宫。

  就在他去承乾宫看望田妃的时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随手拆开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言官弹劾陈新甲与东虏议和,疏中提到款议的内容和他所见的密件竟然相同,还说目前不仅举朝哗然,而且京师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陈新甲的丧权辱国之罪。崇祯又惊又气:如此机密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而且泄露得如此之快?难道是马绍愉泄露的?但他随即又想:马绍愉决无这样的胆量。那么,究竟是怎么泄露的呢?他站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彷徨很久,连连说道:

  “怪!怪!如何泄露出去?如何京师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尽管乾清宫并不很热,但是崇祯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却急出了一身热汗。他既担心由于言官的反对,使得之不易的“款事”败于一旦,又害怕同“东虏”秘密议和的真相全部张扬出去,有损于他的“英主”之名,而这后一点使他最为害怕。他从水晶盘中抓起一块窖冰①向两边太阳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镇静,随即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狠狠地小声骂道:

  ①窖冰——冬天将大冰块藏于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什么言官,都是臭嘴乌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你们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诩敢言,借以沽名钓誉,全不顾国家困难。朝廷上许多事都败在你们这班乌鸦手中!”

  他踱了一阵,心情稍微平静,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过了片刻,他觉得不妥。倘若方士亮还要纠缠怎么好?倘若明日有许多言官跟着方士亮起哄,纷纷上疏攻汗陈新甲,反对议和,岂不败了和议大计又张扬了种种内情?他的双脚在地上乱踏,急了一阵,重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下了严厉手谕:

  给事中方士亮平日专讲门户,党同代异。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广开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锦新败。中原危急之时,方士亮不恤国步艰难,专事捕风捉影,轻信流言蜚语,对大臣肆口攻计,混淆视听,干扰朝政,殊堪痛恨!本应拿问,以振纲纪;始从宽处,以冀悔悟。着罚俸三月,并交吏部酌调往边远行省效力。钦此!

  他忽然一想,担心如此处置言官,会引起朝议大哗,纷纷汗奏陈新甲暗中主持和议之非,反而会将秘密内情和盘托出。于是他的怒气消了,只好将刚写好的手谕揉成纸团,投人痰盂,决定等一等朝臣们有什么动静。尽管他的心情十分烦乱,但是御案上堆的重要文书很多,他不能不勉强苦恼地继续省阅。方士亮汗奏陈新甲的事缠绕在他的心上,使他十分苦恼,不时地停住朱笔,望着窗户凝神,深深地嘘出闷气。

  御案上的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来轮到一个姓陈的年纪较大的宫女负责乾清宫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对她说:“皇爷今日心绪不佳,容易生气,我替你去吧。”姓陈的宫女也知道自己本来长得不十分俊,年纪又已经二十四岁,早就断了被皇上看中的念头,现在听了魏清慧的话,感激她对自己的好意,便悄悄笑着说:“清慧妹,不怪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真会体谅别人。”

  魏清慧知道崇祯从承乾宫看过田娘娘的病后,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没有料到刚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动了他生气。她一方面确实怕姓陈的宫女无意中受皇上责备,另一方面也怀着一点缥缈的希望。她特意换上一套用龙涎香熏过的平时皇上比较喜欢的衣裙,薄施脂粉,云鬓上插了两朵鲜花,又对着新磨的铜镜照了照,觉得自己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玉貌花颜,但也自有一种青春美色。

  于是她离开了乾清宫后面的宫女住房,脚步轻盈地来到崇帧正在省阅文书的暖阁外边,听一听,然后轻轻地掀帘而人,那帘子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当她一路走来时,心里早已作好打算:今日来到皇上面前添香,她当然要像往日一样庄重、小心、温柔、大方,决不能使皇上觉得她有一点轻浮,但同时她要大胆地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还要设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时候。甚至她还想着,如果皇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地将眼波向皇上一转,像前天在养德斋侍候皇上穿衣时那样胆大,看皇上对她如何。对于这些想法,她自己也觉得害臊,不由得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但这时她已经到了皇上面前,没有时间继续想了。皇上并没有觉察她的来到。魏清慧看见崇祯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俏燃烧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灭。她不敢多看皇上,赶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问:

  “天呀!出了什么事儿?”

  崇祯知道有人进来添香,但他没有抬起头来,不知道是魏清慧。后来他听见身后帘子一响,知道添香的宫女已经走了。他放下文书,又长嘘一口闷气,靠在椅背上,重新想着泄露机密的事,仰视空中,连说: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祯想叫陈新甲立刻进宫,当面问他如何泄露机密,便命一名太监出宫传旨,但马上又把这个太监叫回。他想,如果现在把陈新甲叫进宫来,追问他如何泄露机密,这事就很可能传出去,至少陈新甲自己会泄露给他的左右亲信,朝臣中会说他先命陈新甲秘密议和,现在又来商量如何掩盖。重新考虑的结果,他决心从现在起就不单独召见陈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时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将新甲下人诏狱,等半年、一年或两年之后,事过境迁,还可以将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从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宫中六神无主,各种事情都无心过问,也不愿召见任何大臣。首辅周延儒曾经要求进宫奏事,他命太监回绝,只说:“今日圣上御体略有不适。”陈新甲也曾要求人宫单独面奏,他同样拒不召见。往日他也有种种烦恼、愁闷,但今日似乎特别地精神颓丧,萎靡不振,连各处飞来的紧急文书也都无心省阅。无聊之中,他就往袁妃住的翊坤宫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驾临,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虽然袁于一年前晋封为贵妃,但是很少能盼望到皇上来翊坤宫一次。接驾之后,趁着崇祯欣赏金鱼,她赶紧重新打扮。虽然她妩媚不如田妃,但是丰满、稳重,则田妃不如。崇祯一时高兴,要同她下棋。她不再像三年前在瀛台澄渊亭上那样,故意使用心计,把皇上逼得走投无路,然后卖出破绽,让皇上转败为胜,而是一见皇上有点困难,马上就暗中让步。崇祯比较容易地连胜两局,十分满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宫中。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同袁贵妃下棋时候,陈新甲与满洲秘密议和。丧权辱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言官们纷纷地将弹劾陈新甲的奏本递进宫来。

  年轻的崇祯皇帝由于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宫过夜,也极少召别的妃嫔或宫女到养德斋陪宿,每日都在为国事苦恼,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宫,一时间十分愉快。袁妃虽然不如田妃美艳,也不像田妃那样多才多艺,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毕竟是他和皇后一起于崇祯初年从许多美女中挑选的人尖子,今年不满三十岁,仍是青春焕发年龄。她在晚膳后经过精心晚妆,淡雅中含着妩媚,加之天生的肌肤细嫩,面如桃花,峨眉凤眼,睛如点漆,光彩照人,顾盼有情,这一切都很使崇祯动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临幸”,平日冷落深宫,放鸽养花,消磨苦闷时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来她明白田妃不久将要死去,深望从今后将得到皇上眷顾,不再在闲愁幽怨中虚掷青春。她已经为皇上生了一儿一女,暗想着一旦田妃亡故,只要她能够得到皇上一半宠爱,晋封为皇贵妃不难。这一晚上,她对崇祯百般温柔体贴,使他高兴。袁妃平日待人宽厚,对下有恩。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希望她从今后能受到皇上的宠爱,他们就会有许多好处,也能在后宫中稍稍“扬眉吐气”,所以今夜整个翊坤宫都是在幸福之中。他们觉得,今晚翊坤宫的花儿特别芳香,连红纱宫灯和明角宫灯也显得特别明亮,带着喜气。

  可是玄武门刚刚打过四更,崇祯一乍醒来,想起来与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泄露,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将袁妃一推,突然说道:

  “我要起来,回乾清宫去!”

  袁妃惊醒,知道皇上要走,温柔地悄声劝道:“皇爷,你年年忧心国事,日理万机,难道连一夜安生觉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祯又一次推开她,焦急地小声说:“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么困难。卿莫留我,不要误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随即唤值夜的宫女们进来。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赶快梳洗穿戴,然后她和宫女们又侍候崇祯起床。吃过燕窝汤和几样可口的点心,崇祯立即吩咐“起驾”。袁妃率领宫女和太监们到翊坤门跪下送驾。当皇帝上辇时候,她轻轻叫了一声:“皇爷……”她本来想说她希望皇上今晚再来,但是她当着一大群跪着的宫女和太监的面不好出口,磕了头,怅然望着皇上乘的辇在几盏摇晃的宫灯中顺着长巷远去。她的许多梦想顿然落空。从地上起身之后,她暗想着国事不好,心头不禁变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几乎滚出热泪。

  崇祯回到乾清宫,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着昨晚送来的许多文书,其中有三封反对朝廷与满洲秘密议和。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几个言官联名,措词激烈。在所有这些奏疏中,并不是徒说空话,而是连马绍愉同满洲方面议定的条款都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尽管这些奏章都是攻汗陈新甲的,但崇祯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张或曾经得到他的点头,所以他的脸孔一阵一阵地发热,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门楼上传来了五更的钟声以后,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宫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祷,然后乘辇去左顺门上朝。关于言官们汗奏陈新甲与满洲暗中议和的事,他决定在上朝时一字不提,下朝以后再作理会。但是他已经断定是由陈新甲那里泄露了机密,所以对陈新甲非常恼恨。他一则为着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则希望使言官们不要认为他知道陈新甲与满洲议和的事,在常朝进行了一半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词责备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而对开封解围不力,朱仙镇丧师惨重;又责备他不能迅速调兵防备山海关和长城各口,特别是在洪承畴投降之后,对辽东恢复事束手无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东顾之忧。

  陈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头。起初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拿开封的事突然这样对他严加责备,接着又责备他不能调兵防守山海关和长城各口,不能为皇上解除东顾之忧。随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变卦,要把与东虏议和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于是他浑身冒汗,颤抖得很厉害。当崇祯向他问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他平日口齿伶俐,但现在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天天担心的大祸果然来了!”

  但是陈新甲虽很恐怖,却不完全绝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东事方急,皇上会想出转圜办法。

  崇祯将陈新甲痛责一顿之后,忽然又问刑部尚书:“那个在松山临阵脱逃的总兵王朴,为什么要判处秋决?”刑部尚书赶紧跪下说明:王朴虽然从松山逃回,人马损失惨重,可是溃逃的不光是他一个总兵官,而是整个援锦大军崩溃,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据国法,判为死罪,秋后处决。

  崇祯听了大怒,将御案一拍,喝道:“胡说!像他这样的总兵,贪生怕死,临敌不能为国效命,竟然惊慌逃窜,致使全军瓦解,为什么不立时处决?”

  刑部尚书也被这突然严责弄得莫名其妙,惊慌失措,赶紧叩头回奏:“臣部量刑偏轻,死罪死罪。今当遵旨将王朴改判为‘立决’,随时可以处决。”

  崇祯余怒未息,本来不打算理会言官,可是一时激动起来,忍耐不住,将严厉的目光转向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指着他们说:

  “你们这班人,专门听信谣言,然后写出奏本,危言耸听,哗众沽名。朝中大事,都败在你们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这样徒事攻汗,朝廷还有什么威望?还能办什么事情?”

  他声色俱厉,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御案。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头。这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他不再等待朝臣们向他继续奏事,起身退朝。

  崇祯回到乾清宫,自认为今天上朝发了一顿脾气,对东虏议和的事大概没人再敢提了,这一阵风浪从此可以压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没有人再攻讦陈新甲,朝议缓和下去,对满洲议和事以后再说。但是他害怕这一次风波并没有完,叹一口气,精神混乱,仰望藻井①,自言自语:

  ①藻井——有彩绘装饰的天花板。

  “中原糜烂。辽东糜烂。处处糜烂。糜烂!糜烂!倘若款事不成,虏兵重新人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撑啊!”

  过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讦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丧权辱国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祯本人,说外面纷纷议论,谣传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并不相信,盖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来主可比云云。崇祯阅罢,明白这话是挖苦他,但没有借口将上疏的言官下狱。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着事情已经闹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监去问陈新甲,便把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叫进宫来。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宫,崇祯先用责备的口气问曹化淳:

  “陈新甲辜负朕意,暗中派马绍偷同东虏议和。事情经过,朕实不知。他们暗中议和之事,言官们如何全都知道?你的东厂和吴孟明的锦衣卫两个衙门,职司侦伺臣民,养了许多打事件的番子。像这样大事,你们竟然如聋如瞽,白当了朕的心腹耳目!陈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机密,朝中的乌鸦们是怎样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边连说“奴婢有罪,恳皇爷息怒”,一边在转着心思。从秘密议和开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间如何进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听了皇上的这几句话,他明白皇上要将这事儿全推到陈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说:

  “对东虏议抚的事,原来很是机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来,奴婢才叫番子们多方侦查……”

  “侦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皇爷,事情是这样的:马绍愉将一封密件的副本夜里呈给陈新甲。陈新甲因为困倦,一时疏忽,看过之后,忘在书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个亲信仆人,看见上边并未批‘绝密’二字,以为是发抄的公事,就赶快送下去作为邸报传抄。这也是因为陈新甲治事敏捷,案无留犊,成了习惯,他的仆人们也常怕耽误了公事受责。方士亮是兵科给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时候,陈新甲想起来这个抄件,知道被仆人误发下去,赶快追回,不料已经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这个方士亮像一只苍蝇一样,正愁没有窟窿蕃蛆,得了这密件后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师臣民们如何议论?”

  “京师臣民闻知此事,自然舆论大哗。大家说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断不会知道与东虏议和之事,所以大家都归咎于兵部尚书不该背着皇上做此丧权辱国之事。”

  崇祯沉吟片刻,叹息说:“朕之苦衷,臣民未必尽知!”

  曹化淳赶快说:“臣民尽知皇上是尧、舜之君,忧国忧民,朝乾夕惕①。纵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时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①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奋戒惧,不敢懈怠。这是封建朝代歌颂皇帝的习用语。

  崇祯说:“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门等候召见的锦衣卫使吴孟明被叫了进来,跪在崇祯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经在进宫时交换了意见,所以回答皇帝的话差不多一样。崇祯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

  “马绍愉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马绍愉进宫询问?”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从谣言起来之后,微臣派了锦衣旗校在他的住处周围巡逻,又派人装成小贩和市井细民暗中监视。他一家人知道这种情形,闭户不敢出来。”

  崇祯又小声说:“今日夜晚,街上人静以后,你派人将马绍愉逮捕。他家中的钱财什物不许骚扰,嘱咐他的家人:倘有别人问起,只说马绍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说一句,全家主仆祸将不测。”

  吴孟明问道:“将他下入镇抚司狱中?”

  崇祯摇摇头,接着吩咐:“将他送往西山远处,僻静地方,孤庙中看管起来。叫他改名换姓,改为道装,如同桂褡隐居的有学问的道士模样,对任何人不许说出他是马绍偷。庙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许乱问,不许张扬。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饮食,不可亏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么时候?”

  “等待新旨。”

  吴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赶快叩头说:“遵旨!”

  崇祯召见过曹化淳和吴孟明以后,断定这件事已经没法儿强压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责推到陈新甲身上。于是他”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瞒着他派马绍愉出关与东虏议款,并要陈新甲“好生回话”。实际上他希望陈新甲在回话时引罪自责,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等事过境迁,他再救他。

  陈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谕后,十分害怕。尽管他的家中保存着崇祯关于与满洲议和的几次手谕,但是实际上他不敢拿出来“彰君之恶”。他很清楚,本朝从洪武以来,历朝皇帝都对大臣寡恩,用着时倚为股肱,一旦翻脸,抄家灭门,而崇祯也是动不动就诛戮大臣。他只以为皇上将要借他的人头以推卸责任,却没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将来还要救他。陈新甲实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较倔强,于是在绝望之下头脑发昏,写了一封很不得体的“奉旨回话”的奏疏,将一场大祸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将奏疏拜发时,他竟会糊涂地愤然想道: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干脆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一说出来,你就不敢杀我了。”

  在“奉旨回话”的奏疏中,他丝毫不引罪自责,反而为他与满洲议和的事进行辩解。他先把两年来国家内外交困的种种情形陈述出来,然后说他完全是奉旨派马绍偷出关议和。他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与满洲议和完全是为着祖宗江山,这事情本来做得很对,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张扬,所以命他秘密进行,原打算事成之后,即向举朝宣布。如今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说明原委:今日救国之计,不议和不能对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无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骂道:“该杀!真是该杀!”尽管他也知道陈新甲所说的事实和道理都是对的,但陈新甲竟把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说出,而且用了“奉旨议和”四个字,使他感到万万不能饶恕。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违旨议和”,用意是要让陈新甲领悟过来,引罪自责。

  陈新甲看了圣旨后,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杀他,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体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谕,将崇祯给他的各次密诏披露无遗。他误以为这封奏疏会使崇祯无言自解,从而将他减罪。

  崇祯看了奏疏后,从御椅上跳起来,虽然十分愤怒,却一时不能决定个妥当办法。他在乾清宫内走来走去,遇到一个花盆,猛地一脚踢翻。走了几圈后,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诏将陈新甲立即逮捕下狱,交刑部立即从严议罪。

  当天晚上,崇祯知道陈新甲已经下到狱中,刑部正在对他审问,议罪。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陈新甲并没有在看过后遵旨烧毁,如今仍藏在陈新甲的家中。于是他将吴孟明叫进宫来,命他亲自率领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陈家包围,严密搜查。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传到朝野,留存后世,成为他的“盛德之累”,情绪十分激动,一时没有将搜查的事说得清楚。吴孟明跪在地上问道:

  “将陈新甲的财产全数抄没?”

  “财产不要动,一切都不要动,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书。尤其是宫中去的,片纸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后,马上密封,连夜送进宫来。倘有片纸留传在外,或有人胆敢偷看,定要从严治罪!”

  吴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对他生疑,将有后祸,还怕曹化淳对他嫉妒,他恳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祯也有点对他不放心,登时答应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当夜二更时候,陈新甲的宅子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包围起来。曹化淳和吴孟明带领一群人进人宅中,将陈新甲的妻、妾、儿子等和重要奴仆们全数拘留,口传圣旨,逼他们指出收藏重要文书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全部密诏。曹化淳和吴孟明放了心,登时严密封好,共同送往宫中,呈给皇帝。

  崇祯问道:“可是全在这里?”

  曹化淳说:“奴婢与吴孟明找到的就这么多,全部跪呈皇爷,片纸不敢漏掉。”

  崇祯点头说:“你们做的事绝不许对外声张!”

  曹化淳和吴孟明走后,崇祯将这一包密诏包起来带到养德斋中,命宫女和太监都离开,然后他打开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陈新甲并没有听他的话,将每一道密诏看过后立即烧毁,而是全部私藏了起来。他在心中骂道:“用心险恶的东西!”随即向外间叫了一声:

  “魏清慧!”

  魏清慧应声而至。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个铜香炉来。魏清慧心中不明白,迟疑地说:

  “皇爷,这香炉里还有香,是我刚才添的。”

  “你再拿一个来,朕有用处。”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心里似乎有点明白,赶快跑出去,捧了一个香炉进来。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炉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密诏递给她,说:

  “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不许留下片纸。”

  魏清慧将香炉和蜡烛放在地上,然后将全部密诏放进香炉,点了起来,小心不让纸灰飞出。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青烟从香炉中冒出,在屋中线绕几圈,又飞出窗外。崇祯的目光先是注视着香炉,然后也随着这股青烟转向窗外。他忽然觉得,如果窗外有宫女和太监看见这股青烟,知道他在屋内烧东西,也很不好。但侧耳听去,窗外很安静,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放下心来。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炉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烬,然后她请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炉送出。她随即重回到崇祯面前,问道:

  “皇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宫里虽有众多妃嫔,像这样机密的事却只有让魏清慧来办才能放心。魏清慧心里却很奇怪:皇上身为天下之主,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些手诏?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连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疑问。崇祯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放下了,想着魏清慧常常能够体谅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干净,使他十分满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来,然后他双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顿时脸颊通红,低头不语,心头狂跳。崇祯轻轻地说: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晓得如何回答,脸颊更红。突然,崇祯搂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觉得心快从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一丝泪光在眼中闪耀。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魏清慧赶紧挣开,站了起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帘外有声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宫掌事奴婢吴忠有事跪奏皇爷。”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轻声说:“叫他进来。”魏清慧便向帘外叫道:

  “吴忠进来面奏!”

  崇祯一下子变得神态非常严肃,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吴忠问道:

  “有何事面奏?”

  吴忠奏道:“启奏皇爷: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来有点不妙。”

  崇祯一听,顿时脸色灰白,说:“朕知道了。朕马上去承乾宫看她。”

  在太监为他备辇的时候,崇祯已经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发现在他平时省阅文书的御案上,有一封陈新甲新从狱中递进的奏疏。他拿起来匆匆看了一遍。这封奏疏与上两次口气大不一样。陈新甲痛自认罪,说自己不该瞒着皇帝与东虏暗主和议,请皇上体谅他为国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马之劳,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他议抚的话,完全不提了。崇帧心中动摇起来:究竟杀他还是不杀?杀他,的确于心不忍,毕竟这事完全是自己富谕他去干的。可是不杀,则以后必然会泄露和议真情。正想着,他又看见案上还有周延儒的一个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陈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说,陈新甲对东虏暗主和议,虽然罪不容诛,但请皇上念他为国之心,赦他不死。又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杀了陈新甲殊为可惜。崇祯阅罢,觉得周延儒说的话也有道理,陈新甲确实是个有用的人才。“留下他?还是不留?”崇祯一面在心中自问,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悲叹:

  “难道你就这么要同我永别了么?”

  他的辇还没有到承乾宫,秉笔太监王承恩从后面追上来,向他呈上两本十万火急的文书。他停下辇来拆看,原来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书,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联名的告急文书,都是为着开封被围的事,说城内粮食已经断绝,百万生灵即将饿死,请求皇上速发救兵。

  崇祯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开封的事确实要紧。万一开封失守,局势将不堪设想。他也明白开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陈新甲的事,要紧得多。他的思想混乱,在心中断断续续地说:

  “开封被围,真是要命……啊,开封!开封!……侯恂已到了黄河北岸,难道……竟然一筹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后,更加不好,很明显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据太医们说,看来拖不到八月了。在三个月前,崇祯接受太医院使①的暗中建议和皇后的敦促,命工部立即在钦天监所择定的地方和山向②为田妃修建坟墓,由京营兵拨一千人帮助工部衙门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营缮司郎中亲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筑。田妃所需寿衣,正在由宫内针工局③赶办。直到这时,崇祯对救活田妃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继续申斥太医们没有尽心,继续向能医治田皇贵妃沉疴的江湖异人和草野医生悬出重赏,继续传旨僧道录司督促全京城僧、道们日夜为田妃诵经,继续命宣武门内天主堂西人传教士和中国的信教男女为田妃虔诚祈祷,而他自己也经常去南宫或去大高玄殿或英华殿拈香许愿……

  ①太医院使——太医院主管官,正五品。

  ②山向——坟墓的方向。

  ③针工局——太监所属的一个机构。

  崇祯皇帝在这样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日子里,陈新甲的问题又必须赶快解决。近半个多月来,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辅周延儒在内,都上疏救陈新甲。许多人开始从大局着眼:目前对满洲无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烂,中枢易人,已经很为失计,倘再杀掉陈新甲,将会使“知兵”的大臣们从此寒心,视兵部为危途。朝臣中许多人都明白对满洲和议是出自“上意”,陈新甲只是秉承赛旨办事。他们还认为和议虽是下策,但毕竟胜于无策。倘若崇须在这时候将陈新甲从轻发落,虽然仍会有几个言官上疏争论,但也可以不了了之。无奈他想到陈新甲在“奉旨回话”的疏中说出和议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陈新甲的奏疏他已经“留中”,还可以销毁,可是如果让陈新甲活下去,就会使别人相信陈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陈新甲还会说出来事情的曲折经过。所以当朝议多数要救陈新甲时,崇祯反而决心杀陈新甲,而且要快杀,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经三次将定谳呈给崇祯,都没有定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处罪,都没有可死之款。崇祯将首辅周延儒、刑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进乾清宫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厉声问道:

  “朕原叫刑部议陈新甲之罪,因见议罪过轻,才叫三法司会审。不料你们仍旧量刑过轻,显然是互为朋比,共谋包庇陈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顾。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养奸,难道以为朕不能治尔等之罪?”

  刑部尚书声音战栗地说:“请陛下息怒!臣等谨按《大明律》,本兵亲自丢失重要城寨者可斩,而陈新甲无此罪。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说!陈新甲他罪姑且不论,他连失洛阳、襄阳,福王与襄王等亲藩七人被贼杀害,难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么?难道不该斩么?”

  左都御史战栗说:“虽然……”

  崇祯将御案一拍,说:“不许你们再为陈新甲乞饶,速下去按两次失陷藩封议罪!下去!”

  首辅周延儒跪下说:“请陛下息怒。按律,敌兵不薄城……”

  崇祯截断说:“连陷七亲藩,不甚于敌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们叩头退出,重新会议。虽然他们知皇上决心要杀陈新甲,但是他们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转意时侯,于是定为“斩监候”,呈报皇上钦批。崇祯提起朱笔,批了“立决”二字。京师臣民闻知此事,又一次舆论哗然,但没有人敢将真正的舆论传进宫中。

  七月十六日,天气阴沉。因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从英华殿传出来为田妃诵经祈攘时敲的木鱼和钟、磐声,传人乾清宫。崇祯心重如铅,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朝,下朝。这天上午,他接到从全国各地来的许多紧急文书,其中有侯恂从封丘来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实在困倦,颓然靠在龙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将侯恂的密疏读给他听。

  新任督师侯恂在疏中先写了十五年来“剿贼”常常挫败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势。他认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开封也不可救。他说,目前的中原已经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区”;救周王固然要紧,但是救皇上的整个社稷尤其要紧。他大胆建议舍弃河南和开封,命保定巡抚杨进和山东巡抚王永吉防守黄河,使“贼”不得过河往北;命凤阳巡抚马士英和淮徐巡抚史可法挡住贼不能往南;命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守住潼关,使“贼”不得往西;他本人驰赴襄阳,率领左良玉固守荆襄,以断“流贼”奔窜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烟断绝,莫说“贼”声称有百万之众,就拿有五十万人和十万骡马说,将没法活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时中的人马,已经离开李自成,变为敌人。我方当利用机会从中离间,“贼”必内里生变,不攻自溃。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崇祯听到这里,不由得骂道:“屁话!全是屁话!下边还说些什么?”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请求皇爷准他不驻在封丘,驰赴左良玉军中,就近指挥左良玉。”

  崇祯冷笑说:“在封丘他是督师,住在左良玉军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无作用!”就摆手不让再读下去,问道:“今日斩陈新甲么?”

  “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说:“听说京师臣民都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攘。快到中午时候,他已经在佛坛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了,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候,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在他的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满心悲痛,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住一个太监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遇见该宫正要奔往南宫去的太监。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地方,嚎陶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浙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情,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眠。”

  崇祯又硬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人睡,却再也不能人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