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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祖父在街上荒唐地转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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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体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把最后的痛苦留给了她的灵魂,我知道在祖母毫无声息的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面,我的祖母正像一面鼓被敲得隆隆作响,她无法安顿自己的灵魂,使它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永远地睡着。
她乞求得到安眠药,一种可以帮助她的灵魂的东西。然而尘世间的人们都是懦夫,我们有安眠药,但是我们不拿给她,我们把她的灵魂留在她的身体里,让她的灵魂在死亡之路上
独自和她的身体搏斗。我们希望她死去,我们希望她的灵魂早一点离开她的身体好让我们将她的身体火化,我们都是有道德的人,我们知道名声、礼仪、孝道……在这些方面我们的责任是善待祖母的身体,为她的身体装殓并间歇地哭泣,我们将以盛大的仪式操作此事并在操作中凄容满面,然后我们把她的身体送走。而在这之前,则是祖母的事,我们大家都聚拢在这里,我们期待着,甚至有些焦急,我们期待祖母赶快完成这个过程,期待她的灵魂赶快些再赶快些离开她的身体。
可是我们不会帮助她,我们袖手旁观……
现在,我要从祖母的身边离开了,像一个真正的可耻的人一样地离开我的祖母,把她和她的身体孤独地留在那里,然后我离开了,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想象祖母的灵魂跋涉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相信祖母的灵魂是一定去天堂的,她一生没有什么业绩,可是却抚养了7个孩子,将他们送上了社会,在她老年的时候还带大了我和哥哥,她没有什么业绩,可是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她都尝过了——本世纪中国的所有痛苦她都尝过了,战争、饥饿、政治恐惧、死亡……现在如果祖母的灵魂脱离她的肉体应该一定是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祖母最后的路没了,祖母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痛苦没了,她独自上路。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尘世的眼光将无法抵达的尽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祖母了,从此我的祖母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大街上青春的少女们穿着超短裙,她们的大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们的胸脯高高地耸立,她们高昂的眼光越过我的头顶,而我,一个忧郁的颓废的读书人在布满阳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风将我的头发吹了起来,我手里的一张账单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我追逐着我的账单在大街上疯狂奔驰,一辆车鸣笛靠近……这些祖母都看不到了。
祖父在我们的心中,地位不及祖母。在我们的印象中,总是他一大早扫地的声音伴着我们醒来,每天第一眼看到的祖父总是在扫地,然后他就从家里消失了,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在灶膛的下方出现,给灶膛添火,他有节奏地拉着风箱,仿佛一个鼓手在敲打着乐器,这乐曲是欢乐的,理想主义的,勾起我们的食欲和同样欢乐的情绪。祖父的风箱声使家里洋溢着热烈的气息。此外,祖父是沉默的,他静静地吸着水烟,水烟袋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一种清脆的好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的祖父,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他在固定的时间消失,在固定的时间出现,他是孤独的,就这样重复了很多年,直到他身边的光线彻底地黯淡了,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他了。我的祖父不在了,那年我回到家,常常会坐在堂屋里,面对祖父的灵位,忧伤得不能自已,我看不到我的祖父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祖母就会拉住我的手。祖母说,不要站在这里。然后落泪。有的时候,我想也许祖父依然在外面劳作,他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其实,我的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每天定时给祖父盛饭,定时给祖父烧纸钱,仿佛祖父依然健在。
但是,我的祖父是不相信鬼神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相信鬼神。那次,天黑得格外利落,连一点儿星光也没有留下,我和祖父从太外婆那里回家,我们要路过一片坟场。我紧紧地拉住了祖父的手,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身子。
这个时候,祖父问我:“是不是害怕?”
我说:“是的,我怕鬼。”
祖父说:“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鬼。”
“那么,菩萨呢?”
“也没有看见过。”
“那你还烧经(通州乡下的一种祭祀仪式)干吗?”
“只是表达一种纪念罢了。”
现在,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许多声音都消散了,没有踪迹了,但是祖父的话一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为什么呢?因为祖父的话在我五岁的时候启发了我的无神论思想,这是实证主义思维在我的脑海里最重要的一次演示。我的祖父,他是个哲学家。
祖父是吝啬的,祖父的这个性格给很多人诟病。以前,我常不能理解祖父的吝啬。后来渐渐地理解得多了。贫穷的一家之主,在不能自由地赚取更多的钱抚养家人的时候,他惟一的选择就是节俭,尽量地将开支节俭到最低限度。这是那个时代男人的集体悲哀。其实,他的吝啬对自己更刻酷,我看到的他总是很少吃菜,有什么好吃的他从来不吃,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例如祖母在分配好的吃食的时候,并不问他要不要吃,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好吃的。据说,祖父曾经有过很多钱,他有过一座槽坊,一家杂货铺,还有就是乡下的地和房子。50年代以后他回到乡下了,后来他就没有房子和地了。后来,他努力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赚钱,但是都失败了,他尝试过贩运但是被没收,他尝试过织布但是被拒收,以至于他的儿女只能远走他乡,有一双走到了新疆,后来他尝试过卖自酿的酒酿,繁育猪崽,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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