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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住在台北市的云和街,后院紧邻着兵工学校的眷区。他们的房子都很小,不得不向外加盖,愈伸愈长,后来居然把屋顶搭在了我家的墙头。我常和他们的小孩,凑着房檐的小缝缝聊天。
后来我搬到金山南路,隔一条街,对着大片的违建,我在那里理发、吃饺子、买馒头,而且每天穿过其间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巷,去上学。
没想到,又过几年,我自己也成了长安东路违建区的居民。我的邻居有司机、工友、餐厅的小妹和风尘女郎,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在真真实实地讨生活。
或许正因此,我从小就了解穷苦的人,就关怀弱势族群,他们有很大的热力,却没什么声音。
在这儿,我写下几个小故事。有已过气的酒女、将退休的工友、卖牛肉面的父女,和做女工的寡妇。他们或许都过得很辛苦,但在那辛苦中,有爱,有梦,有希望……
◎那个上夜班的女人
才下午两点,忠孝东路上居然大塞车,台北的计程车司机以急脾气闻名,奇怪的是,我碰到的这位,居然好整以暇地打开收音机,跟着曲子哼了起来。
“你不错啊!一点也不急躁。”我说。
“今天不急,赚够了。跑了一趟基隆,来回。”
“运气真不错!”
“何止不错,还混了一顿吃,小姐请客。”他得意地拍着方向盘,神秘兮兮地看着反光镜里的我,“漂亮小姐呢!”
“哦!怪不得!怪不得车里有股香味,年轻小姐?”
“年轻?”他歪歪头,“也不年轻了,三十出头了。”
“去基隆洽公?”
“洽公?”
“我是说接洽公事。”
“哈哈哈哈!”他笑了起来,“对对对!是洽公,洽她老公。”
“结了婚的女人,请你吃东西?”
“不!不!不!没结婚。”他摇手,“请吃东西,是缘分,”停了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
“愈听愈有意思了!”我调整坐姿,把上身向前倾。
“告诉你吧!”他也一拍方向盘,好像把外面的塞车,当作别人的事。一只手臂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清了一下喉咙,开始说他的奇遇。
“上午十一点吧!我载个男人到光复北路的一个巷子里,那小子下车之后,我往外开,看巷口塞车,就停在一边,抽烟。才点着,没抽两口,就有人啪一下子,拉开车门,坐进来。‘我在抽烟。’我对那女的说。她没说话,往椅子上一靠,打开皮包,也掏出一支烟,指指前面。我就发动车子,往前开,她突然拍我肩膀,又指前面,原来他妈的要打火机。‘你要去哪里?’我没好气地问她。‘基隆!’‘基隆哪里?’‘买海鲜的地方。’敢情是个主妇,要去买菜。买菜干吗打扮得那样?香水熏死人了。我从南京东路上麦帅公路,故意打开车窗,吹吹香水味。她叫了起来,说把头发吹乱了,怎么上班。上班?上班去买菜?她笑了,说晚上上班,上班之前先要做菜。真不错,我问她是不是做给老公吃。她突然不说话了,隔半天,骂我‘你少问两句好不好?干你屁事’。我就不说了,想到她晚上上班,八成是上那种班,其实从她的打扮,我就看得出。这女人还真凶,又往前指,要我把反光镜转开,我说转开看不清后面,会出车祸。‘你不转,我转。’她居然躲到一边。车子到夜市。哦,叫夜市,其实白天也卖吃的。她没付钱,开车门说要我等。我他妈笨死了是不是?我等,你跑掉,我怎么办?我说不等,伸手要钱。她居然一叉腰,骂我。‘你他妈的看不起人哪?不会少你的。你要是信不过,’她看看表,又一笑,说,‘我请你吃饭好了!’”
“所以你捞到一顿吃,吃什么好东西?”我笑道。
“哎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吃嘛!比起她买的差远了。”
“她买什么?”
“一只大龙虾!”他比了比,“还有两只海臭虫,还有一条石斑,好几千块!”
“有钱的女人。”
“算了吧!有钱的女人会上那种班?”
“你怎么知道她上什么班?”
“她自己说的。回来的时候,她问我看得出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我假装说看不出,说:‘你不是家庭主妇吗?’她又问:‘我不是跟你说晚上要上班吗?’我就装糊涂,说晚上给丈夫烧饭,也是上班。她又不说话了,隔半天,才讲她是给她男朋友烧饭,男朋友比她小,是学建筑的,常常熬夜画图,喜欢吃海鲜,所以特别出来买,给男朋友补一补。‘对他这么好,什么时候结婚哪?’我问。她又不说话了,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又说快了吧!我问他们怎么认识的,她先不说,后来想想,才讲是在她上班的地方遇到的。又狠狠拍我一下,说:‘你真看不出我在哪里上班?’我又摇头。她大笑了起来,说我假装,她是在那种地方上班。然后讲从认识她男朋友,她就只上班,不出场了。她把原来的室友赶走,让男朋友到家里住。‘你男朋友是单身?’我问她。她气了,从椅子后面狠狠踢我一脚。说他妈的不是单身,她也不会这么伺候他。还说她男朋友有多英俊,衣服有多讲究。那男人真走狗运,衣服全是女人买的。又说那男人将来会多有成就,她再做两年,帮男朋友成立个事务所,就退休在家了。她还问我有几个小孩。我说没有,连老婆都没有,她问我是不是要找有钱的。‘去你的!’我说。她就笑死了,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泪都掉出来,说:‘讨个老婆少奋斗二十年。’我大胆地问:‘你男朋友少奋斗多少年?’她居然没生气,很得意,说最少十年。又说将来他们会自己盖房子,可以卖我便宜一点。要不是男朋友正在睡觉,她到家之后,还要介绍给我。听她的口气,对那男人是很得意的。”
“几点了?她男朋友还在睡觉。”
“哈哈哈!我也一样,问她这句话。”
“她怎么说?说养个懒惰的小白脸?”
“没有!她说男人昨天熬夜加班,刚刚回家,就在她出门的时候,才进门。”他突然转过身来,扬着眉,把食指放在两眼之间,说,“你知道吗?我看过她男朋友。”
“你看过?”
“我确定看过,因为那女人下车的地方,就是我在她前面载的那个小子下车的地方。而且那男人的年岁、长相,跟她形容的一样。”
“很英俊?”
“还不错啦!花花公子。”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上车的时候,还跟个女人搂着,那女人不是什么好女人。”
“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以前在宾馆载过那个女的,还说过话呢!”
“哦!现在你又认识了这个请你吃饭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不是坏女人呢?”
他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突然把声调压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他也喜欢过女人,也逛过窑子,还溜到野台戏后面,偷看过姑娘换衣服,或许也想过……
◎王臭头的梦想
王臭头有个再普通不过的长相。所谓普通,就是那种你在街上擦肩而过几百次,也不会去看一眼的某人。或是看杂耍的时候,躲在人们肩膀后面,黑乎乎,似有似无的那种面孔。只能充个数,不能算个人。跑江湖的用眼角扫一下,也知道这是个看白戏,绝不会掏出半个子儿的穷光棍。
王臭头确是个光棍。当然,他也喜欢过女人,也逛过窑子,还溜到野台戏后面,偷看过姑娘换衣服。或许也想过讨房媳妇,只是想那么一下,当做梦,立刻就醒过来了。
冲他这臭头,就没人敢嫁他。连他在办公室收垃圾,大家都会站起身,避远着点,看他把垃圾桶清干净,走开了,才回到座位上。
“看王臭头的头,有学问。”有一回主任对新来的几个年轻同志说,“不要把他当癞痢头看,要当世界地图!有海洋,有陆地,有高山,有沙漠,那大块长毛的是咱中国,小癞子的地方是日本!”
王臭头听在耳里,倒挺高兴,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国际牌。心想,既然臭脚叫“香港脚”,我这臭头,就该叫“美国头”。
这一日,小城里还真来了美国头。据说是什么国际组织派来的亲善大使。有又白又嫩,穿着红蓝条纹花裙子的洋妞。还有个戴红帽子、穿红衣服、扎黑腰带、满脸白胡子的大胖子。几个人站在新开的百货公司前面,又吹喇叭,又敲锣,拿腔拿调地说些怪话。
王臭头也躲在人们的肩膀后面看了一阵,觉得远不如中国人的杂耍好看。倒是,市长办公室选了几个漂亮的小孩儿,过去跟胖子照了相,还一人拿到一盒绑着丝带的礼物,让王臭头看傻了眼。
“那是圣诞老人,明天是圣诞节了,圣诞老人到圣诞节夜里,会偷偷从烟囱溜进人家,给小孩儿送礼物。”还是邻居张嫂知识水平高,对王臭头做了一番教育。
“哪儿有这好事?”王臭头一手搔着头,一手直摇,“咱们从小到大,谁接过礼?你家的孩子拿过吗?都是资本主义社会,骗人的玩意儿。”
“咳!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圣诞老人是洋人,洋人当然送礼给他们洋孩子。谁管得了咱中国?今儿这个,是做做样子。”
听这么说,王臭头就更不服气了,洋孩子是孩子,咱中国孩子也是孩子,哪儿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咱中国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圣诞老人?
“你算了吧!”张嫂呸了他一口,连院里正烧饭的陈大妈,也在厨房里笑了出来。
从那天起,王臭头就对圣诞老人感了兴趣,逢人便问圣诞老人的事,还特别跑去小学问那儿的老师。
圣诞老人原来不是老美,是欧洲人。王臭头搔着头,想:“我头上哪一块是欧洲?人家欧洲有欧洲的圣诞老人,美国有美国的圣诞老人,咱中国当然也得有一个。”
可是大家的答案全一样:“中国没有!”
“咱中国非有不可,咱们的孩子太可怜啦!”王臭头气愤地说。
没隔几天,王臭头的小屋里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又见他到处找人家盖房子锯剩下的小木块,去工厂捡没用的小钉子、小螺丝帽,还钻到树林里,抱回一大篓松果。
“王臭头,听说你开工厂了?”有同事笑着问。
“是!是!做点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呀?带来让大伙开开眼呗!”
“到时候就知道了!”
王臭头的东西是不准看的,看了就没意思了。小学老师不是说了吗?圣诞老人一年三季偷偷做玩具,再等圣诞节,一家家送。
王臭头立下他六十年来的第一个宏愿——做个中国的圣诞老人。
他门口堆的材料是愈来愈高了,不但晚上敲敲打打,连夜里也没闲着,还常闪出些火光,透出些怪怪的香蕉水味。
院里报告上去。公安来盘查了一回,王臭头都挡在门口不准进。看看王臭头那长相,也造不了反,训他两句,不准夜里扰人,公安就走了。
叶子哗啦哗啦掉,秋天要过了,王臭头更忙了,忙着捡松果,还忙着点人头。他跑到小学操场偷偷点数,看看有几个孩子。愈点愈多,愈多愈着急,有时天没亮,屋里就开工了。
只是,连着两天,没声音,单位里没见王臭头上班,先想他又在家犯神经了,没理睬。邻居们虽然心里嘀咕,却心底想,只怕病了,病了也好!安静几天。
四天之后,公安才带人把门撞开。
大家全傻了。
一屋子,只见戴着瓜皮帽的小木人、螺丝帽和铁丝串成的小铁马、用松果和纽扣粘成的小汽车和三夹板盖成的小房子。成百上千、五颜六色的小玩具,摆得满地、满墙、满床。就在那玩具堆里,王臭头直挺挺地躺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未完成的木娃娃。
棺材安安静静地抬走了。没吹唢呐烧冥纸,倒把几个没完成的玩具做了陪葬,让王臭头带到下头去继续制作。
要是他晚死一个月,孩子就能得到玩具了。就算多活半个月也好,最起码能把玩具都做完。不会像现在,娃娃有了白脸蛋、红胭脂,却没嘴没眼。小火车有了车身、轮子,却少了烟囱。
常有人到王臭头的房里张望,也有些孩子惆怅着离开。大家都说没想到王臭头不笨,非但不笨,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突然间,王臭头的房里又忙碌了起来。夜里又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传出。大人都不准孩子张望,只是偷偷传递着消息。
圣诞节,今年没有亲善团的洋人来表演,也没有象征性的送礼。但是一大早,全城都传来孩子们的惊叫声,接着纷纷跑出来,拿着自己的新玩具献宝。
大人则倚着门,或从窗口探出头笑。
从那时起,这个中国北方乡下的小城,就年年会有圣诞老人,送孩子礼物。只是圣诞老人从来不曾露面,孩子们只有猜,猜那必是个长着白白胡子,红红脸蛋,胖胖大大,穿红衣,戴红帽的——
可爱的老人。他跪在地上捡,捡散在肥狼和同学脚边的钱,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赶紧偷偷用膝盖擦干。
◎母亲赚的“脏”钱
小时候,他最怕吃便当,因为大家一打开便当,那个老师就出现了。
“好香!好香!老师都肚子饿了。”油亮亮的胖脸笑着,摇动着背在后面的双手,和那手上的藤条,让他想起童话故事里,藏着尾巴的狼。
“打开来!让我瞧瞧!”大肥狼一排排地巡视,碰到掩着便当的,就歪着身子往里窥。有一次站在他桌前,窥不着,他又硬是压着便当盖,不让肥狼看,肥狼居然用藤条的一端顶住他的手。藤条好刺,他就是不让。
砰!便当翻了,撒了一桌子、一地。
肥狼没说话,转身到别的桌子:“哇!鸡腿。”“这是什么?老师都没吃过耶!很贵吧?”“你家一定很发,你爸爸做什么?”
第二天,就见那几个同学的妈妈到学校来,又隔一阵,更见那些人的成绩直线上升。
直到发生另一件事,他才知道原因。
“给你!”坐他右边,那个医生的小孩,突然塞给他一个纸条,小声说,“标准答案!”
纸上写着圈圈叉叉,还有一大串数字。正好跟眼前考卷上的空格相配。
他照抄了。第二天,挨了肥狼一顿臭揍。
“凭你,也能考一百分?你说!你是不是作弊?”
他就是不说,回家却又挨了一顿揍。
“全工地的人都知道了!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母亲一边狠狠拿扫把打他,一边哭着骂。
母亲去了学校。第二天,他放学之后,也跟着那批同学,去肥狼家报到。
那是个很大的地下室,摆了十几张有塑胶面的软椅子,还有一长条、一长条共用的桌子。
肥狼没给他坐软椅子,拿了张板凳给他:
“坐!要不是你妈求我,也不收你。”
回家,他就告诉了母亲,哭着问:“你为什么要我补习?我缴一样的钱,他却只给我坐硬板凳。”
母亲先低着头,不做声,突然扬起脸,瞪着他,浑身发抖地说:“我每天做一样的工,比男人做得多,他们还不是只给我一半的钱!”掏出口袋里几张皱皱的钞票,伸到他眼前。“这公平吗?”
母亲拿出的每一张钞票,都是这样皱皱脏脏的,拿在手里,像是拿到砂纸,有水泥,有黄土,还有白白的石灰。
“什么东西?脏死了!”有一回肥狼当着同学的面,把他缴去的钱扔在地上。
他跪在地上捡,捡散在肥狼和同学脚边的钱,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赶紧偷偷用膝盖擦干。
他把钱拿去巷口的小店换。
“什么,换大票子?不买东西?去你的!”老板把他赶了出来,“你做梦啊?脏钱换新钱?”
只好回家,把钱摊在桌子上,用手慢慢地一张张搓,搓掉那些沙土,再叠在一起,用书压平。只是,无论怎么压,那十几张钞票,放在信封里,还好像夹了一块厚厚软软的海绵。
有个同学举着他的信封笑起来:“看哪!他缴的钱最多,厚厚一大包呢!”于是大家扔过来,扔过去,笑成一团。
“妈!你能不能拿回一些干净钱?”有一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地开口。
“妈的钱都是干净钱,没有一文脏钱。”母亲翻过身去,很沉、很小声地说,“从你爹死,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转眼,十多年过去。
今天,他把一包钱,交到母亲手上。
母亲像是吓一跳,把信封打开,抽出里面崭新的票子。
“一千块一张?”抬起脸看看他,又低下头数。数一数,就摇头,数完了,把钱颤悠悠地举起来:“这么多,我不能拿。”
“您收下吧!比起小时候,您给我的钱,这些钱上没有水泥、没有黄土、没有石灰,这些钱都太轻了,永远赶不上您赚的钱。”他笑笑。
“但是,跟您的钱一样,它们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钱。”笑话!要是让老顾客看见我放着自己的店不管,却来吃这丑女人的屁面,传出去,更没人来了……
◎误会你十年
“停车!”她对小陈喊,“我要下去吃碗面。”
“董事长……”
“这巷子里有家卖牛肉面的,我想吃,已经想了十年。走!也请你吃一碗。”
走进窄窄的巷子,小陈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吞吞吐吐地问:“这种地方会卖好吃的东西?”
她火了,把脸拉下来,沉声斥道:
“你瞧不起穷人吗?不止好吃的,很多人物都出自这种地方。”
小陈当然不可能想到,十年前,她就住在这儿,而且亲自掌勺,卖牛肉面。
自己过去的店面,早变成了一家裁缝铺。倒是巷底那家,还冒出腾腾的白烟。
看到那白烟,她就七窍生烟。想当年,就是那个女人,抢走她的生意,让她混不下去。
混不下去,倒也罢了,真正气的,是丢了面子。
原来这巷子里,只有她一家,生意还不错。可是,自从巷底那家开张,她的客人就一日不如一日。
客人少,倒也没关系,最气的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好多老顾客,走进巷子来,故意把脸转开,不看她,像是偷偷摸摸地,从她店前匆匆走过,然后一头钻进巷底那家面店。且在饱足之后,又躲着她的眼神,匆匆冲出巷子。
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口味特殊,装潢讲究?
还是小姐漂亮?
有一天,趁店里没客人,她特别溜过去瞧瞧。
什么嘛,简简单单几张破桌子,屁装潢也没有。客人倒是不少,一个老头子正忙进忙出地端面。
小姐漂亮?更甭提了。那掌勺的女人,大概三十了,一张大扁脸,不说丑,已经算客气的。
这么说,一定做得特别好吃。她原来也想进去尝尝,但是才走近,就看见自己的一个老顾客。她掉头就往回冲。“笑话!要是让老顾客看见我放着自己的店不管,却来吃这丑女人的屁面,传出去,更没人来了!”她咬着牙,连眼泪都咬了出来。
她没办法,也没脸再做下去。草草地收了店,出去做事务机器的推销员。
年轻,漂亮,又能言善道,加上影印机正好开始普及。做完影印做传真。由推销、包销到代理,短短十年,她居然愈做愈大,成为拥有全省五家分销店的董事长。
但是这十年间,她始终没忘记面店的耻辱。每次经过那巷口,都盯着看,看那店还在不在。
她也曾在做推销员的时候,故意走过那家店,那女人居然还笑盈盈地请她进去坐。
“去你的!”她骂一句,扭头就走,“谁吃你的屁面!”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恨。她常想,要不是因为那个扁脸女人抢走自己的生意,恐怕至今,自己还在汤汤水水之间打转,哪有现在这么风光。
现在,她就是带着这种风光、带着私人的司机,“君临”这昔日对手的小店。
那女人显然从来不知她是谁,又笑着招手了。
她也笑笑:“小陈,就是这儿。”
她点了店里的招牌面,心想:“我倒要尝尝你做得有多好。”
一整碗吃完,她却怎么也吃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觉得怎么样?”她问小陈,又瞪一眼,“说实话!”
小陈支吾了半天,摊摊手,缩缩脖子。
“买单!”她喊。
正端面的老头应着。匆匆忙忙为客人上了面,转过身来收钱。
老头怕有七十多了。
“真辛苦!为什么不让她端呢?”她用下巴指指坐在汤锅前的女人。
“她,不方便!不方便!”老头抖着手,接过钱,“小姐大概第一次来吧?以后请多照顾我们父女。”
那女人也转过身,笑着点头。面粉袋做的围裙,边上都破了。
破围裙下,她看到两条粗粗短短的小腿,没有脚。只两个红红的肉球。
“不要找了!不要找了!”她喊,匆匆忙忙提起皮包。
“谢谢您!谢谢您!”那女人向她鞠躬。
“不要谢!不要谢!”
她噙着泪冲出门,喃喃地说:
“我误会了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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