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寻找一个有苦难的天堂



  “地狱,何必等死了之后?我今生就看到了地狱。”一位因为非洲国家内乱而撤馆的外交官对我说,“满地的尸体,腐烂,发臭,没有人收;上游泡着尸首,下游就一群难民舀水喝,喝了,病了,又死在河里。不敢喝水的人,就喝稀泥,喝了也是死。”他深深叹口气:“你没亲眼见到,一定不能相信,那真是人间的地狱。”又摇摇头,泛着泪光:“可是就有人不愿上天堂,宁愿留在地狱。”

  “谁?”我问。

  “我的非洲女仆。我说可以带她到美国,她起先很兴奋,但是接着问能不能带孩子。她有五个孩子。我说按规定,不能带,带她已经不错了。她居然想都不想,就说她不要走。我说:‘你自己知道,我们撤馆之后,你活不了多久,为什么不走?’她不听,说孩子不走,她就不走。”又叹口气,“我真不懂!我真不懂!”

  “有什么不懂呢?”我淡淡地说,“如果今天有一架飞碟停在你院子里,下来一个外星人,对你说:‘来!跟我走,你就可以活一千年,天天过好日子,无忧又无虑,只是你不能带你的家人。’请问,你去不去?”

  “不去。”他很肯定。

  “那几乎可以算是天堂哟!”我逗他,“有四季不凋之花,终年芳香之果,还有千年的寿命。”

  “我还是不去。丢下我的太太、孩子,永生又有什么意思?”

  “这就对了。你不是也一样,没有选择天堂,而留在这个叫你烦心的人间吗?你不是才跟老婆吵过架,又才骂过儿子,说要把他赶出去吗?你为什么还选择留下来?”

  人过中年,就会想到死,想到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也常读这方面的书。

  有的书上说,死只是一道栅栏,你从这边走向那边,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再看到城市,好多人在盖房子,大家都工作,你也得工作,跟今生没什么不同。

  也有书上说,死了就是不再有形体,你飘游在万古时空之中,不再有喜,不再有悲,那是永远永远的快乐。

  还有书上写,你可得小心死,当你死了,悬在空中,会看到各种不同的景象,听到各种召唤,你要好好选择,否则就堕入了“畜生道”。

  当然对于死后的天堂、极乐、净土、彼岸、地狱、中阴与来生,更有各种说法。似乎大多数人都向往那永生喜乐无比的天堂。我以前也一样,只是最近我常想,什么叫做永永远远的快乐呢?如果永远快乐,没有忧愁,又怎么觉得快乐?

  宗教界的朋友听我这样说,总会骂我灵性不够、悟道不足。可是他们也无法告诉我,什么是永永远远的快乐。如果快乐的今天之后还是快乐,快乐得没有尽头,又有什么“永生的意义”?

  我承认自己确实悟道不足。譬如我就不能了解弘一大师,最起码我不谅解弘一出家后,当他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去找他,他却不见。

  如果是我,我会见。

  对!见了之后,可能就丢不开情爱、舍不下情缘,而不能再退隐清修。但是如同那非洲的女仆,我也不能搁下我的爱、我的家。

  十多年来,我总是四海漂泊,每次离开家,看女儿哭成个泪人,我也哭,常一路擦着眼泪去机场。

  我常想,像我这样总是别离的人,为了减少对自己的伤害,最好把情放淡一些,如果不爱,就不会伤心。

  但是我也想,不爱、不伤心了,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不再爱父母,当然可以不再为他们的年老凋零而感叹;如果我们不再爱伴侣,当然不会为他们的背叛而发狂;如果我们不再爱生命,当然不会留恋今生;如果我们把今生过得生不如死,当然不会畏惧死亡。

  上天创造我们,只为要我们日夜颂赞它吗?我们把它看得太差了!它无所不能,要整个宇宙颂赞它都成。它会那么爱被奉承吗?如果你是父母亲,你生孩子,只是为了要他天天颂赞你吗?

  我认为上天创造我们,是要我们再去创造,并且享受它所创造的世界。我们感谢它、颂赞它最好的方法,就是“载欣载奔地投入这个世界,快快乐乐过一生”。

  当然,有快乐就有忧愁。如同有相聚就有别离、有允诺就有负担。但这忧愁、别离和负担,正带来快乐、相聚与圆满。

  我也常想,幸亏人会死。

  畏惧死,才有宗教;知道死,才会尊重生命;珍视生命,才会把握光阴;把握光阴,才能有更大的成就。

  如果没有死,明天后面还有明天,就什么事都不急了;如果没有死,旧的不去,新生就没什么喜悦了;如果没有别离,相聚的时光就不再可贵了。

  我甚至感谢自己的漂泊与别离,觉得它们丰富了我的人生,也维系了我的情感。总有失的伤痛,也总有重逢的欣喜。

  我很欣赏《少年维特的烦恼》里夏绿蒂说的:“家庭生活虽然绝不是天国,但总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泉源。”

  我也欣赏张爱玲说的:

  “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从小到大,我确实经历了许多华丽与哀愁。

  最近有一天,我提到自己九岁丧父,我那八十九岁的老母突然纠正我:“其实细算算,你是八岁死了爸爸。”

  我说:“为什么过去四十年,我说九岁丧父,你都不纠正,一直等到今天?”

  她说:“以前你已经够可怜了,我干吗还告诉你早一年,让你更伤心?至于现在,你如意了,说说也无妨。”

  我的女儿马上就八岁了,我常看着她想:“天哪!八岁,多小!我居然能记得那么多父亲的画面。”又有些心惊地想:“我可得好好保重,别让我的孩子那么悲凉。”

  许多老同学,或意外,或生病,已经离开了人世。最近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正值青春好年华,却突然得了红斑狼疮症,住进医院一个多月,还未能清醒。

  每次听到这样的不幸,都很心悸。怕自己也有同样的遭遇。但是人生在世,谁能预测未来呢?

  我常自忖,我这么注意身体,如果也像父亲,天不假年,我是要气愤地说“我这样小心,还得了绝症,老天真没有眼睛”,还是该心平气和地想,“我这么小心,还得了绝症,也就没话说了”?

  过去我总认为历史是最真实的,现在才知道,连当世的人都不清楚的事,历史又怎么可能真实?过去我也崇拜李白、杜甫、王维、苏轼这许多名士,现在才发现他们如果不是出生在个读书的家庭,当了官,掌了权,出了名,就算有天大的才气,只怕也庸碌一生。人生的遭遇,本来就不公平。

  过去我总说:“好心有好报。”劝人行善,“图个善报”。现在我改了,说:“为什么要图报?善事本来就该做。如果有个孩子跑在你前面,摔倒了,你把他扶起来。你会因为心想‘善有善报,为善最乐’而去做,还是当然该做?”

  既然人生的遭遇、历史的定位和世俗的毁誉都无足计,这世间的许多“法”,也就只是个框框。真正的“法”应该在心里。

  如果我做什么事,都能不负我心,就算有了坏的遭遇,又有什么可在乎?如同我注意身体,还得病,也便没有遗憾。

  这就是我的人生观——

  “不负我心,不负我生。”

  我的女儿常看《一休和尚》的卡通影片。大家也似乎都知道一休是个非常机智的小和尚。

  其实一休成年之后,是很受争议的人。他的禅诗非常狂放而艳丽,尤其他所说的“佛界易入,魔界难入”,更被许多人批评。我常深思他的这两句话,终于了解没有“魔界”就难有“佛界”,佛界往往要透过对魔界的突破与顿悟,才能进入。如同有苦难才有快乐,有战争才有和平。

  我很欣赏川端康成评论一休和尚所说的——

  “他向当时的宗教形式反抗,欲使因战争崩溃的人心,重新确立存在的意义,并使木然的生命得以复活。”

  想起《浮士德与魔鬼》中的那句:“我有入世的胆量,下界的苦难,我要一概承担。”

  这不正是经过“魔界”,而得到“佛”的境界吗?

  将近五十年了,超乎大家想像的,我经历了许多心灵的苦难。在这可悲中如果说还有些可喜的话,应该是我很少怨,觉得事情过了之后,回味起来,即使是童年被打进医院的耳光,都很美。

  它使我把一盏灯看成一片灯海。

  记得最近我到马来西亚义讲,旅途最劳顿的时候,主办单位的一位朋友问我:“您后不后悔?”我当时一怔,说:“有什么好后悔?是我自己要来的。对!我是可以待在纽约,享受最美的春天,但那种幸福让我不安,我难道就要这样没有变化地幸福下去吗?”我回问她:“你悔不悔?来这一生,这苦难的一生?”

  我们怎么知道过了一生?

  因为我们记得小学时挨的板子,中学时差点淹死,大学时差点病死,失恋时差点跳楼,工作时差点气死。

  我们丰富地过一生,不是因为有太大的享乐,而是由于有许多苦难,这些苦难在我们的挣扎下,都过去了,且从记忆中升华,成为一种“泰然”。

  我很平凡,悟道不足,灵性极差。

  我居然想,如果有天堂,我宁愿寻找一个——

  有苦难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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