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天地未了缘



  ◎拥抱大地的情怀

  “一堆石头、一堆鸡粪、一棵菜,加上许多血汗。武陵是这么出来的!”

  小时候最爱跟父亲去万华打泥人。

  一排又一排五彩的小泥人,整齐地站在架子上。父亲端起气枪,砰!小泥人被打到,掉在下面的网子里。

  于是,我的玩具堆里,又多了个小泥人。

  小泥人拿在手上有点黏,因为上面涂了广告颜料,不小心碰到水,就变成一片模糊。我常把小泥人翻过来,看它的脚底,那里没有颜料,露出褐黄的泥土,跟院子里的泥巴差不多。

  “多神奇啊!用泥巴能捏成这么可爱的小人儿!”

  又有一天,我看《 儿童乐园 》,上面画个玩泥巴的老人。说那老头儿做了一辈子的茶壶,都不满意。有一天,他把做壶之后,用来洗手的一盆水倒掉。倒完水,发现下面沉淀了不少泥。他心血来潮,就用那泥做了只壶,烧出来,竟成为前所未有的好茶壶——

  闻名世界的宜兴壶。

  从那时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泥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泥土是神奇的,它不但能长树、种菜,还可以捏成人,做成壶,或细细黏黏地沉在水底,成为无价的东西。

  我常偷偷把纱窗卸下来,架在两块石头上,再把泥土倒在上面搓磨,让细的泥沙落下去,粗的石砾留在上面,然后用这筛选过的泥土去种菜。

  我也试着把泥土倒在脸盆里,搅成泥水,再将水倒掉,看下去沉淀的泥,是不是能捏成一个宜兴壶。

  我也曾趁着挖马路、埋水管的时候,跳进大土坑里,掏下面的泥,用那种灰灰的黏土,揉成一个个泥弹珠。

  有一阵子,我甚至迷信自己的泥珠,能够打碎别人的玻璃弹珠。

  虽然我的菜圃从没长出什么“大菜”;我的宜兴壶从来没有捏成;我的泥珠,在十几个同学的注视下,被玻璃珠打成了两半。我对泥土的迷信与幻想,却至今不变。

  当别人逛花市,赏花的时候,我常把手指伸到花盆里,摸摸里面的土。以便了解那花是用沙质、黏质、中性壤土或只是软软的“泥炭藓”栽种的。

  当别人旅游,都在欣赏风景的时候,我曾注意路边的泥土。碰到开山、铺路,或农人掀土,最令我兴奋,因为我能看透泥土。

  泥土是要被“看透”的,它们在表面的植物下,述说着许多故事。甚至可以讲,每一种风景,都是泥土创造的。

  走在瑞士的山麓,看着《 真善美 》电影中,一望无际的草坡。像是一片绿色的大地毯,从山头,一折又一折地伸到山脚。当大家都心旷神怡,说瑞士人得天独厚,拥有这么美丽的风景时,我却看到了另一种真相。

  在马路的边缘,和草坡接触的地方,竟然露出一块块白色的石灰岩。只在山势比较平缓的地方,有些土壤堆积。也就在那堆积处,能见到几片针叶林。

  常年雨雪的冲刷,把瑞士山头的泥土都带到了下面的平原,造成德国和法国的肥沃田园。留下贫瘠的瑞士,虽有湖光山色,却只能种种牧草。

  也曾走在黄土高原上,看农人挖沟渠,一条细细的水沟延伸了几百米。

  “这中间不铺水泥吗?水不是没流多远,就会被沟吸干了?”我问。

  农民笑笑:“你倒盆水试试!黄土细得像面粉,别以为它吸水,有时候它都渴裂了,还是留不住水呀!”他拉着嗓子,摇着头,用唱歌似的声音说:“这就叫黄土高原!”

  我也曾到达极北的挪威。看那一望无际,高低起伏,虽然草木不生,却又一团团鲜绿的冻原。

  那绿,绿得像是里面发光的宝石,冷艳冷艳的。千万年来的冰河覆盖下,只有苔藓能够生存。而且一代死、一代生,在上一代的上面,长出下一代。摸上去,都是那么厚而柔软,像是好多层厚厚的毛毯铺在石块上。

  也看到一些农人在种牧草,耕耘机过处,泥土翻起来,果然都是黑褐色的“泥炭藓”。谁能想像,在这草木不生的冻原,反而有着沃土?

  可惜沃土因为冷,只能种点牧草。即使在九月初,农人已经驾着长颈鹿似的收割机,把牧草收成一包一包,准备过那漫漫的严冬了。

  突然想起有一年去武陵农场,通过一处峡谷,见到开阔的武陵。

  一畦畦的田,正长着丰硕的大白菜。自动的喷水器,织起一片水网。

  我们的车子,从中间驶过,发现那田边竟全是石砾。顺着石砾往田里望去,连蔬菜下面也是碎碎的石块。

  “你乍看,以为这是武陵的桃源。错了!这是人造的桃源、人造的沃土。”老农民笑着,“一堆石头、一堆鸡粪、一棵菜,加上许多血汗。武陵是这么出来的!”

  四十年了,走过许多国家,摸了许多泥土。即使没有机会摸到,隔着车窗,我也用眼睛去触摸大地。

  多美的土地呀!多美的人哪!当他们两者结合,更是多么地美好!

  那是小泥人、宜兴壶、瑞士一望无际的草坡、挪威翠绿照眼的牧场、黄土高原浓密密的高粱田,以及武陵山谷肥硕的菜田和果园。

  那是个天人合一的世界。

  ◎所有的港都能停泊

  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挪威狭湾边的小城,竟有些中国东北的感觉。觉得狭湾里的那些船,似乎一扬帆,就能泊在中国。

  和妻参加旅行团,到达挪威中部。

  当天下午是自由活动,我们漫步出旅馆,沿着狭湾溜达。挪威的人口很少,尤其是这山间的小城,据说当严冬来临,一天只有六个小时的日照,整座城市剩下不到两百人。

  即使这八月底的夏天,山头都积着白雪,且顺着山谷延伸下来,成为三角形的冰河。

  走过一间速食店,一惊,里面播出的音乐居然是《 新鸳鸯蝴蝶梦 》。探头进去,迎上个东方面孔,以及柜台上写的一行小小的中国字:

  “中华料理”。

  “这是中国餐馆吗?”我用国语问。

  “如果你要吃中国菜,”老板走出来笑道,“我们特别为你做。”

  整个礼拜吃生冷的挪威食物,这餐纯正的中国菜,真有救命的功用。那老板却一个劲儿地在旁赔不是。

  “这里什么都买不到,别说中国作料了,连米,都得去奥斯陆带。”

  老板大约四十多岁,矮矮的,广东口音,说是早年以厨师的名义应聘来的。他守在桌边跟我们说话,听到别的客人招呼,便跑开。隔一下,又站回我们桌前。

  突然看见两个十二三岁的中国男孩,从里面跑出来。

  “你的孩子?”我问。

  “对!可是不会说中国话,他们是挪威人。”

  “挪威人?”

  “是啊!他们自认是挪威人,天天吃家里的中国菜,可是不讲中国话。有一次跟我吵架,居然骂我思想落伍,太中国了。然后对我吼,要我回中国去。”

  “回去过吗?”

  “中国?”他抬起头,好像看看远处,又摇摇头,“太远了!”

  突然使我想起纽约的一个朋友说过的话。

  “我来美国,生了一堆美国人,而今在家里,却成了少数民族,只有我是中国人。动不动,他们就叫我回中国。”他叹口气,“可是,哪里是我的国家呢?我在祖国大陆待了十五年,到台湾住了十五年,来美国又住了十五年,活到快五十岁,却发现没有了故乡。”

  也记得大学时代,未婚妻做家教。有一年暑假,教两个美国回来的孩子中文。

  每次她去教课,都听见家长跟孩子吵。孩子总是大声吼着:

  “我是美国生的,我是美国人!为什么要学中文?”

  当时听说,我心里好反感,明明是黑头发、黑眼珠,父母又都是在台湾长大,为什么那孩子偏不认自己是中国人?直到自己到了美国,看街上跑的孩子,红头发、黄头发、黑头发,全自称美国人,才懂得什么叫“出生地主义。”

  他在那儿出生,那里便是他的土地、他的故乡。

  旅行团里有位加拿大的白发老医生。以前专做耳鼻喉科的特殊手术,退休之后则带着老妻四处旅行。

  有一天,我们交换名片,他没带,要张纸,埋头写了半天。

  “你的地址真长!”我说。

  “我有四个家,老家在蒙特利,夏天在海边的别墅,冬天则在佛罗里达的西棕榈滩。在瑞士,我也有个房子。”老医生笑笑,“你猜着打电话,不过八成找不到我们,因为这两年,我们哪个家都不常待了。”

  我不解地看看他。

  “起初,你会觉得家是个窝,于是到哪里去,总以家为中心。譬如,我们到欧洲,就都由瑞士的家开车出门。德国、法国、奥地利、意大利,跑完了,还是赶回瑞士的家。”老医生搂搂身边的老妻,“可是,什么是家呢?孩子大了,老婆在身边,就是家!哪里都是家,何必非要往那几栋房子跑?那是房子!是死心眼!不是真正的家!”

  记得初到美国时,在弗吉尼亚一个艺术家的聚会中,见过一个人,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他皮肤黑黑的,头秃了,只剩下后面半圈白发,却有着一脸的络腮胡子,又黑又卷地盘绕着他大半个脸。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偶尔几声大笑,又惊人地响亮。

  大家管他叫船长,因为据说他有条船,一条船龄已经三十多年的机动帆船。

  三十年前,他二十岁,买了那艘船,从纽约一路往南开。开到弗州,住了一个星期;开到卡罗莱纳,住了几个礼拜;再开到佛罗里达,住了几个月。

  然后,他到了加勒比海,在墨西哥的一个小港城,一住就是三年。接着胆子更大了,居然横跨大西洋,到达欧洲。在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各住了几年,最后去非洲,且到了东非,在坦桑尼亚和肯尼亚几乎生了根。

  其实他在哪里都生了根。在墨西哥,他说西班牙话;在非洲,他讲法语。他走进市场,走进贫民窟,很快学会当地最俚俗的腔调。他跟每个陌生人打招呼,让人疑惑他是自己以前的老邻居,只因为胡子遮住脸,而认不出来了。

  在西班牙,他居然当选镇民代表,还出去开会呢!没有人怀疑他不是当地人,没有人问他是哪里生的。

  “我生在地球上,天天踩在地球上。”他狠狠地拍着地,“噢!噢!我的母亲的土地!噢!噢!我的地球!我的故乡!”

  “要不要再来点香酥鸭?”眼前的老板笑出一脸褶子,“我请客,真正中国味!”说完跑了进去,便听见里面刀铲撞击和炒菜的烈焰声。

  远处的冰河似乎又向下移动了,据说再过两个星期,这里就会关闭,所有的旅行团都将停止,准备接受一个漫长的冬季。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黑龙江,想起哈尔滨。觉得这挪威狭湾边的小城,竟有些中国东北的感觉。觉得狭湾里的那些船,似乎一扬帆,就能泊在中国。

  一首不知名的诗,浮上眼前。

  没有家,就是以天下为家。

  没有港,就是所有的港都能停泊。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