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当爱的旅程将尽



  接到一对老朋友的电话,解释他们为什么没回我的贺年卡。

  “我们四处旅行,一年去三大洲,难得在家。”

  “你们身体不是不好,以前来一趟纽约,回去都说累吗?”我问,“怎么现在能这样漂泊呢?”

  他在那头笑笑:“就因为以前觉得漂泊,现在不觉得了。以前总惦着孩子、惦着家,现在孩子都走了,我们两口子到哪儿,家就在哪儿。所以天天旅行,也等于天天在家,轻松极了。”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就让我们谈谈什么是累,什么是家,什么是漂泊,什么是故乡,以及什么是暮年之爱吧!

  ◎当你累了的时候

  飞人迈克尔·乔丹退休了,成为震惊全球的新闻,耐克的股票大跌,NBA的阵脚大乱,许多球迷都掉下了眼泪。

  乔丹也湿了眼眶,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的23号球衣被高高挂起时,更以手掩面。

  但他还是坚持地退休了,理由很简单——

  “虽然我体力还很棒,但是我的心已经疲累不堪。”

  想起一位祖国大陆的跳水名将,从小接受国家的栽培,在世界比赛里摘冠,眼看未来五年、十年,可能都是她的天下。小小二十岁,她却说要退休了,理由跟乔丹一样——

  “我的心已累。”

  溜冰名将陈露也是如此。

  一九九五年,她拿下世界花式溜冰赛的冠军,一九九六年又拿下亚军,然后因为腿伤,成绩一落千丈。

  幸亏隔两年,在冬季奥运会上,她又拿到了铜牌。她高兴极了,因为她早已打算在那次奥运之后转为职业溜冰手。

  那个铜牌,是她在体育界的谢幕之作。

  至于那次奥运的金牌得主,美国的李频丝姬不也一样吗?

  “我不要再参加这样的比赛了,我要跟爸爸多聚聚,溜了十几年,比了十几年,我累了。”李频丝姬说。

  也想起瑞典名导演依格玛柏格曼的两部电影。

  一部电影的主角,是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电影开头,他偎在一个女人的肩上,说:“我累了!”

  另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在外面偷情,太太找到他,要他自己决定,是选那个做摄影师的情妇,还是选娘家富有的妻子。

  男人跟着老妻走了,只对情妇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我累了!”

  近二十年前,在日本电视上,看到一位名歌星的告别演唱会。她的名字我早忘了,只记得她有个特殊的风格,总歪着头,转过脸,用一边肩膀对着观众唱。

  那是个告别演唱会,歌坛的人物全到了,大家起立,为这天王级的巨星鼓掌。

  细小的樱花花瓣从舞台上方飘下,让人想到武陵的桃花源,也使人想起日本的“樱花祭”,人生的“浮世绘”,镜花,水月,一片凄美。

  含着泪,她下了台,从此告别歌坛。

  为什么?她没说,但我想与那些体坛健将一样——她累了!

  人都会累,也都会喊累。

  我的女儿,碰到学校功课多,前一天睡得晚,当天下午又有才艺课的日子,总在晚饭后说她累了。

  我自己,年轻时能下午写文章,晚上画画,仍然精力充沛。现在却只要下午写篇文章,晚上就要喊累。

  我那九十一岁的老母,更常喊累。说去公园走一下,就累;说朋友都死了,好累;说“活着,真累”!

  常想,我女儿,我自己,与我的老母同样说“我累了”,其中却有多大的不同?

  孩子累,是身体累。打个盹,喝瓶可乐,可能就不累了。

  青年人累,是工作压力的累。当工作完成,压力解除,就不累了。

  老年人的累,是对人生的累,拖着一个“臭皮囊”,走过几十年的岁月,该看的都看了,能玩的都玩了,不再好奇,不再激情,他们的那句“我累了”,是对生命失去了兴趣。

  人生的累,说不定也像旅行。

  出发时兴致勃勃,一路有说有唱;几天赶场下来,开始有了疲态、有了病号,游览车上就少了歌声,多了鼾声。

  旅行渐渐要结束了。翻开行程表,最后一天的节目是“上飞机,回到美好的家”。每个人都会兴奋地说:“好极了!要回家了!”

  可是往前想想:如果那么想家、爱家,当初何必花钱出去旅行?

  往后想想:如果觉得只有回家好,为什么待上一阵子,又会想出去走走?

  人的一生,就是在醒与睡、累与不累之间。也仿佛是机器,要不断操作,不断保养,不断生产,也不断加油,不断供电。

  直到有一天,把那电闸拉下,不再推上去,人生就结束了。

  记得有一次去看一位病危的老将军。

  “我没病,也不会病死;如果我死了,是累死的。”老人家在病床上沙哑着嗓子说,“病死,多惨?我打了一辈子的胜仗,为什么要在最后输给病。所以我是累死的,我只是累,累就要休息,那不是被勒令从人生退休,那是我自己主动请辞啊!”

  话说完,没多久,他就死了。

  丧礼上,没人哭,大家都说他活得太累了,自己走的。

  我很欣赏这老将军的哲学。有一天,我走,我也是因为累了,宁愿高高兴兴地回到我温暖的天家。

  我相信,在天家里待一阵,我又会心动,行动——

  参加另一个人生的旅程。

  小时候给我爸爸做奴才,结婚之后给丈夫做奴才,生孩子之后给孩子当奴才,现在又给孙子做奴才。我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啊!

  ◎每个怨里都该有感恩

  有位朋友,十二年前把三岁的女儿交给奶奶,带着太太一起来美国打拼。两口子先是一西一东,一个做管家,一个当泥水匠,半年才见一面。

  三年后,太太由洛杉矶飞到纽约,在餐馆打工,丈夫则升级成了工头。

  日子愈过愈好了。太太又怀孕,在美国生了个丫头。

  丫头来得真是时候,美国的经济繁荣,到处盖新房,我那朋友的收入大增,使太太能辞了工,全心带孩子。

  “每次带这个孩子,就想起家乡那个,觉得真对不起她。”朋友的太太总这么说。

  又隔四年,他们都拿到绿卡,把家乡的孩子也接了来。

  那女儿已经有娘一般高了,却十分腼腆,十分怯懦,到哪儿去,都要拉着妈妈的手。

  大概觉得亏欠,两口子从女儿下飞机那天,就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似乎想一下子补足女儿十年的损失。

  女儿上了学,请了家教,由半句英文不会,到拿班上的第一名。亭亭玉立,愈长愈美,却变得愈来愈叛逆。总跟妹妹吵架,总扯着嗓子对爹娘吼:

  “我现在才知道,妹妹从小就过多么好的日子,可是你们把我丢给奶奶,我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你们害我受苦受了十三年,我恨你们,我也恨妹妹!”

  一个住在南部的老同学,每隔一阵就要来台北,去看个复健科的医生。原因是,她的肩膀痛,僵硬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台北这个医生比较神。”每次我笑她老远赶来,她都解释,“我每次让他复健三天,就能回去再撑上一个月。”

  有一天,她又来台北,我请她吃饭。

  “其实也不是台北的医生神。”她突然改口了,“是因为我那孙子太烦人。我只有离开他,一个人清静几天,病才能好点。”深深叹口气。“真倒霉啊!小时候给我爸爸做奴才,结婚之后给丈夫做奴才,生孩子之后给孩子当奴才,现在又给孙子做奴才。我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啊!”

  说完,她掏皮包,掏了半天,掏出一沓孙子的照片,一张一张指给我看:“瞧!这小子多漂亮,他聪明极了!”

  “看得出来,你多疼他。”我说。

  “当然,”她指指胸口,“疼到心里去了。”

  前几年,母亲的一位老朋友来纽约,两位老太太躲在房里,关起门,嚼舌根。

  两个人耳朵都背,以为在讲悄悄话,其实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那个老混蛋,居然说他下辈子还要娶我。去他的!我下辈子做猪,也不嫁给他,我啊!受够了。”来访的老太太喊。

  可是一到晚上,她就念:“老头子该起床了,不晓得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微波炉……”

  去年,老先生死了。这老太太来电话,居然没说一句好话,全是骂:

  “早死早好!活着也没做好事。苦日子全是我陪他过的,这两年总算有点钱,他又老得不能动。我啊!从今自由了,好好享几天福。”

  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听见窸窸窣窣,隔半天,撂下一句:“我冤死了!”就挂了电话。

  到台北的朋友家做客。

  他这些年很发,一百五十坪的大房子,两个用人,三条狗,却只有一个女儿。

  那天,他的岳母也在,一边喂小孙女吃饭,一边念经似的说:

  “你真好命,婆婆真羡慕你。你爸爸妈妈有知识,这么小,就知道控制你的胆固醇,不吃蛋黄,婆婆苦命!以前有蛋吃就不错了,老吃大肥肉,到现在胆固醇都降不下来,婆婆哪天死了,才冤呢!都怪你的公公,让我年轻的时候吃那么多苦。”

  这话让一旁的公公听见了,不高兴地说:

  “我什么地方让你吃苦了?是你掌勺,我胆固醇更高。我要是早死,才是被你害死的。”

  这时女主人过来,拉着脸,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我才羡慕我女儿呢!有这么有钱的爸爸妈妈,让她含着银汤匙出生,又只生她一个,哪儿像我,生下来苦,还有一大堆弟弟妹妹……”

  很奇怪,这些年来,四周的朋友愈过愈好,愈来愈发,却总听他们怨。

  老的怨,中的怨,小的也怨。

  使我想起以前,有一次我气喘,医生叫我买了几瓶非常名贵的药。

  可是才用两次,我气喘就好了。

  “要是早知道,何必买这么多瓶。”我对医生说。

  “老天爷要是早知道你会怨,何必要你这么快好。”医生回答。

  也想起一个大家常说的笑话——

  孩子哭,说他的糖被人抢走了。

  “不哭不哭。”大人再给他一块。

  孩子笑了,但跟着又大哭起来:

  “要是没被抢走,现在就有两块了。”

  我们不都是孩子吗?在“大得”的时候,怨“小失”。在升官的时候,怨事多。

  在该谢谢老天的时候,却觉得以前的不如意,是整个世界都在亏欠我们。女孩子常给川端送花,送着送着,人比花娇,让川端已经沉寂的灵魂又被勾起了生机,竟然不能一天不见那二十几岁的小女生……

  ◎谁能禁止我的爱

  经过公园,看见那张熟悉的铁椅子,有好多感慨。

  以前我就住在公园对面,从窗户望出去,总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跟邻居聊天。

  问邻居他为什么那么闲,邻居说:“他病了,在家养病,太太上班,一个人寂寞,所以总出来找人聊天。”

  果然见他愈来愈消瘦,连走路都变得吃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但他还是出来,还是一坐就坐上几个钟头。

  又隔一阵子,看到个女人扶着他,慢慢把他搀过马路,慢慢借给他一个肩膀,让他扶着坐下,坐在旁边摸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还偶尔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摸摸他化疗之后光秃秃的头。

  然后就许久不见他们了。据说死前他坚持回家,在家里“走的”。

  又经过一年多,再见到那妇人,已经开车了,据说是儿女建议她学,既出入方便,又可以散散心。

  大概每次学车完毕,由教练送回家,常看见她坐在公园的那张椅子上,跟汽车教练说话。

  这之后,她就没再出现了,据说跟子女大吵一架,卖了房子,搬去了别的地方。

  子女骂得很难听,邻居也说得很难听,说她跟比她小一大截的汽车教练谈了恋爱,居然连孩子都不认了。

  只是,也听说她对孩子吼:“我照顾了你们老子几十年,又没日没夜一两年,我大半辈子白过了,剩下这点日子,我要做我爱做的事,我死了,也不冤。”

  到北京去,问朋友:“那位老教授还好吗?”

  “不像以前那么好,一下子老多了。”

  上次见他,是在个艺术家的集会上,老教授一头白发,但是两眼闪着一种森森的寒光,好像能把人看穿。

  他的声音也亮,而且沉沉稳稳,不疾不徐,一开口便容不得别人插话,说的话又都能编成语录,每一句都是箴言。

  据说老教授在“文革”吃了不少苦,但撑过来了。说是“教授”,他其实没什么学历,只是继承了家学,而有不少门生;在艺坛,老教授对谁竖了大拇指,那人的身价就能大涨。

  “为什么不好了呢?”我问朋友,“上次看他还挺硬朗啊!”

  朋友笑笑:“他爱上了个女学生,很漂亮的一个年轻女演员。把他那点棺材本都捧给女学生了。”摇摇头:“女学生对他说得很明白,根本不爱他。”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没关系,但是请求女学生别离开他。”长长叹了口气,“前些时,老先生追去了广州,打长途电话给我,一句话都没能说,就大声哭了,哭着哭着,又把电话挂了。”

  想起川端康成,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据说晚年又爱上了一个花匠的女儿。

  女孩子常给川端送花,送着送着,人比花娇,让川端已经沉寂的灵魂又被勾起了生机,竟然不能一天不见那二十几岁的小女生。

  他求那小女生的父亲,常让她来。甚至听说他为那小女生买了房子。

  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小女生还是走了。

  川端口含着煤气管自杀,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他的老友今东光说:“唯有毫无理由的自杀,才是真正的自杀。”

  只是那“毫无理由”,会不会是“说不出的理由”?

  跟川端比起来,还是歌德厉害。

  一八二三年,七十三岁高龄的老诗人,居然爱上了十七岁的少女乌丽克,而且想娶她做妻子。

  人到老年,就像落日西垂,常有了旭日的感觉。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歌德二十岁的情怀,竟然到他的晚年,又重新兴起。

  只是跟川端康成一样,老诗人的金钱、名声与热情,都没能打动乌丽克,乌丽克拒绝了。

  歌德陷入失恋的痛苦,但是他没自杀,反而写成了抒情诗的伟大作品——《马伦巴悲歌》。

  想起另一位中国大学者陈寅恪。

  看《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老才子,老学者,中国了不得的大儒,眼前浮起一个不受威迫、不受利诱、风骨嶙峋的老人。

  老人在他六十三岁那年,居然写了一本洋洋洒洒的《论再生缘》。《再生缘》原来是清代女子陈端生写的“弹词小说”,本来被人认为是极通俗的东西,以陈寅恪这样的大学者,竟然能细细地逐字推敲,岂不令人惊讶?

  更费解的,是陈寅恪那时已经失明,整本《再生缘》都是由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助教黄萱为他诵读。

  是《再生缘》里年轻人的情爱再勾起老学者心底的浪漫情怀,还是经过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使那字里行间更增添一种特别的光彩?

  《再生缘》是“春天”,黄萱的声音是“风”,老学者岿然独坐,是一株将枯的“古木”。

  是不是那“春风”,吹得古木再抽出了绿芽?

  怪不得传记的作者陆键东说:“陈寅恪为陈端生‘发潜德之幽光’,也未尝不是借此作某种自身的写照。”

  也怪不得陈寅恪的老朋友章士钊看了《再生缘》之后,意味深长地写了一首诗给陈寅恪。

  “……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

  人,到了那个年岁,有了那样的成就,还跟大人物谈什么短长?

  什么大人物,比得上一个幽幽女子,坐在身边,听这老学者述说“人生的惘然”。

  看卫星传来的台湾电视节目《劲歌金曲五十年》。全是早做了祖父祖母的老歌星,演唱三四十年前的老歌。

  台下坐的,也全是祖父祖母辈的听众,跟着旋律一起拍手、一起摇摆,摇摆去那昔日的“流金岁月”。

  主持人请一位老先生点歌,老先生想了想,笑道:“我要听《 谁能禁止我的爱 》。”

  全场都笑了,连电视机前的我们一家也笑了。不知谁笑骂:“这么老了,还听这首歌?”

  我没回头,没说话,却想起公园的椅子、北京的老教授、川端、歌德和陈寅恪。

  谁能说人老了,就不再能爱。

  只要那爱是真诚的,是炽烈的,它与年轻人的爱有什么分别?

  谁能禁止我的爱?我跟着电视里的歌声一起摇摆……每次离乡都是伤害,每个离愁都能心碎,只是每个“异乡人”也都可以成为“原乡人”,仿佛告别上一段恋情,找到另一个“安心”的地方。

  ◎故乡是爱人的怀抱

  到加拿大东部滨海地区旅行,进入一个早年法国移民的村庄。

  低矮破旧的木造农舍里,有炉,有灶,有桌,有床,葡萄架上正结实累累,只是早已人去房空。

  接着进入一所教堂。有个打扮成英国军官的人,昂头挺胸地走进来,打开一卷文件开始朗读,使围在四周的观光客都回到了一七五五年。

  两百四十多年前的某日,英国驻军就是召集所有当地的法国移民到这小教堂里,宣读一纸命令。

  “所有的法国人听着,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我们好,三天后带着你们的细软到这里集合,我们将用船载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教堂的墙上挂了许多油画,画中一群群戚容的人们,正在英军的押送下走向海岸。

  海面已经有些船扬帆远去。

  画中有个妇人在人群里伸着手哭喊,解说员指着:“因为英国兵听不懂法语,常把同一家人送上不同船,那画中的妈妈正喊着她的孩子,许多亲人就这样被拆散了。”

  “后来有没有再团聚呢?”我问。

  “大概很难吧!因为英国人把他们送去了不同的地方,有些船横过大西洋,去了欧洲;有些船去了美国,还有些一直朝南驶,去了中南美洲。那个时代,交通多不便利。”

  “而且他们被送去了讲英语和西班牙语的地方。”有位游客叹口气,“语言都不通。”

  “是啊!他们的后代就成了美国人、墨西哥人或阿根廷人。”另一个游客说。

  教堂中间有个白色大理石雕的圣母像,几个中年的女人,在石像的脚边放了一束绑着蓝色缎带的红玫瑰。

  缎带上写着:

  “给所有曾在这儿居住的人,我们没有忘记你们,我们带着你们的血液和姓氏。”下面署名“你们来自路易丝安那的孩子们”。

  “你们还会讲法语吗?”我问其中一位。

  她摇摇头:“早就不会了。”

  看他们一群人离开,我心想:“他们要回哪里?法国、美国,还是留在加拿大?”又哑然失笑:“当然还是回路易丝安那。”

  到广西师大演讲,回程飞机上,旁边坐了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先生。

  空中小姐问老先生要什么,我大声转告他,他想了一下说:“就茶吧!”

  我把茶递给老先生,他没接,将前面的小桌子打开,示意我放在上面。却盯着看,不喝。

  直到空中小姐开始收杯子,他才端起茶杯,只是才拿起,就洒了一裤子。“手抖,没法喝。”他颤抖着手把茶放下。

  “我替您拿着杯子吧!”我说,帮他把杯子举到嘴边,看他喝下。

  “到桂林玩?”我问老先生。

  “不!回老家。”

  “老家有谁在?”

  “老婆在。”

  “没再嫁人?”

  “没有!”

  “回去了多久?”

  “两个月。”

  “何不留下来算了!”

  老先生没答话,斜着眼看了看我,摇摇头:“台湾也有家,家里在等着。”

  我笑笑:“可是那边,等了五十年哪!”

  他又斜着看看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台湾也住了五十年哪。”

  高雄的一个妇产科诊所的护士,因为台风天为婴儿洗澡时停电,挂错脚牌,而闹了个大新闻。

  发现领错婴儿的一家,要把孩子换回来,偏偏另一家不承认,于是告上法庭。

  只是经过医院做DNA比对,证明确实抱错之后,另一边还是死不认错,说怎么看,那都是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眼前浮起一个画面,一对夫妻抱着怀里的娃娃,愈看愈可爱,愈看愈心疼,愈看愈觉得熟悉。看了一个多月,把假的看成真的,竟连自己亲生的娃娃都不要了。

  也让我想起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抢去许多波兰人的孩子,送给德国不育的夫妻。

  二次大战结束,波兰的父母哭着喊着去德国找亲生的骨肉。

  孩子被指认了,德国人也不得不还,只是许多孩子却又哭着喊着不肯离开养父母的家。

  “他既然认为那是他的家了,他也住习惯了,就留他在那儿吧!”一个波兰妈妈居然独自回到波兰,对记者说,“他如果有心,长大了,自然会回来。别让他再受一次伤害了!”

  看泰坦尼克号的记录片,万头攒动,彩带飞扬,一艘被认为不可能沉没的巨轮缓缓离岸。

  接着介绍内部的装潢,身世显赫的头等舱乘客和声誉卓著的船长。

  然后是冰山,是船舱进水、折断、倾斜、沉没的画面。两千多名乘客,只有七百多人上了救生艇。

  救生艇远远看着泰坦尼克号沉下海底,只有一条曾经驶回去搜寻,其余的全都拒绝回头。

  一个死者的后代激动地说:“他们死了,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去打捞?为什么不让他们静静地留在海底?为什么去打扰他们,给他们再一次伤害?”

  一个老妇人回忆,当七百多名生还者登上赶来的大船时,每个人都得到食物、得到毛毯、得到温暖的照顾,只是大家站在甲板上,看着远方茫茫的大海,想着自己的丈夫、亲人,而自己的这艘船,正逐渐远离失事的海域,航向新大陆……

  想起旅居美国的一位老朋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这二十多年,不曾回台湾一趟。

  他笑笑:

  “祖国大陆,我住了二十多年;台湾,我住了二十多年;美国,我也住了二十多年。每个地方都成了故乡。你知道吗?离开故乡,好难哪!好苦啊!我已经离开故乡两次,我不要再受一次伤害。”

  什么是故乡?

  故乡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有我们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食物、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生活方式。

  故乡像是妈妈的怀抱,让我们有安全感。

  只是,我们一生可能不止一个怀抱,我们可能由“妈妈故乡”投入“妻子故乡”、“丈夫故乡”、“子女故乡”。可能有人逼着我们,在我们的嘶喊中,把我们拖离一个怀抱,扔进另一个怀抱,使我们哭着、嚷着、挣扎着,直到累了,睡去,习惯那双新的臂膀,那个新的怀抱。

  每次离乡都是伤害,每个离愁都能心碎,只是每个“异乡人”也都可以成为“原乡人”,仿佛告别上一段恋情,找到另一个“安心”的地方。

  多明尼卡·芭兰的老爸终于盼到独生女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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