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早春之爱



  ◎多么矛盾的世界

  我老爸在他那批老朋友当中,最受欢迎了。

  请客总少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总有最新鲜的黄色笑话。

  ※·※·※·※·※·※

  老同学聚会。都是半百的中年人,却都摇身一变,成了小伙子,大家轮着说荤笑话。其中一个,还一边听,一边记笔记。

  “你记什么啊?”有人间。

  “记笑话。记性不好了,不记下来,回家就忘了。”“啊!我知道了,回去讲给太太听。”大家调侃他。他却头一摇:“你们猜错了,我是要讲给我老妈听。”“什么?”众人瞪大眼睛,“你老妈都几岁了?”“七十多了。”“那么老还听黄色笑话?她不骂你吗?”“嘿嘿!”这老同学神秘兮兮地笑,“你们要知道,老归老,还是爱听荤笑话的。每次我讲完,她一定骂我不正经,可是她一边骂,一边记。跟着进房间,就会听见我老爸在里面大笑。很简单嘛!我老妈进去转告了。”“那你何不直接说给你老爸听?”有人问。“这怎么成?开玩笑!我老爸那种人,只怕当场就翻脸。”老同学摇摇头,“他们那一辈啊!都是假道学。但是你们知道吗,我老爸在他那批老朋友当中,最受欢迎了。请客总少不了他,为什么?因为他总有最新鲜的黄色笑话。”

  有个邻居到家来,正看见我太太为女儿梳头。

  “好福气!好福气!留这么长的头发,还有妈妈帮你编辫子。”叹口气,“阿姨小时候,都只能自己编。”“为什么?”小丫头问。

  “因为阿姨的妈妈太懒,不愿意给阿姨编。”偏偏她的老母正在我家,听到了,很不高兴地说:“谁讲我没给你编过辫子?我没教,你又怎么会编?”“算了吧!”那邻居太太一白眼,“我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坐军车去学校,爬上好高好高的大卡车,坐在车上,带把梳子,一路自己编辫子。那时候,我才小学一年级耶!”话才说完,她女儿跑进来,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

  “快留长头发,要你妈妈每天为你编辫子。”我开玩笑地说。

  “我是要留啊!”小女孩一噘嘴,“可是我妈妈说长头发太麻烦了,所以把我剪得这么短。”

  到朋友家吃饭,正是母亲节前夕。

  “喂!母亲节到了。”女主人对着儿子伸伸手,又对着丈夫伸伸手,“来!拿礼物来,不要送东西,钱就好!”“母亲节,你应该跟孩子要,为什么跟我要?我给,也只能给你妈妈。”男主人看着坐在对面的老阿妈。

  “你儿子小啊!他才九岁,怎么有钱?”推了儿子一把,“去!叫你老爸给钱。”小孩走过来,摇他爸爸的胳臂。

  “好!好!好!”男主人笑着说,“两千、一万、两万。由你决定,给妈妈多少。”一桌人的眼睛全盯在小男孩的身上。

  “两万……”小男孩看看天花板,“嗯…。。太多了。两千嘛……又太少了。就一万吧!

  才说完,就挨了一巴掌。女主人瞪着儿子,笑着骂:“白养你了!对妈妈这么小气!”这时候,男主人看看老阿妈,又说话了:“给阿妈多少呢?也由她女儿决定吧!两千?一万?还是两万?”女主人膘了自己老母一眼,小声说:“她上哪儿去花?两千块还不够吗?”

  自从我去年到四川九寨沟,惊艳于那里的风景,就一直鼓励儿子也去看看。

  暑假,儿子到台湾巡回演讲,抽出一个星期的时间,飞去成都。行前,我把九寨沟的资料交给他,连哪家旅馆最好,怎么订,都交代了。希望他能有个愉快的旅程。

  一个礼拜之后,儿子回到了台北。

  “应该打个电话去,问问他对九寨沟的印象。一定很满意,一定拍了不少好照片回来。”算着台北的时间,我午饭时对太太说。

  “不用打了,他已经打来了。”太太冷冷地应着。

  “噢!他怎么说?”我兴奋地问。

  “他根本没去。”我跳了起来:“为什么?”“因为他的女朋友说九寨沟人太多,不要去,所以去了别的地方。”我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坐下来,叹口气:“唉!儿子大了,就听女朋友的了。”看见旁边的小女儿我又笑笑,“还是女儿乖,听爸爸的,对不对?”“对!”小丫头很甜。

  “记住,”我摸摸她的头,“以后交了男朋友,要有主见,要男生听你的,懂不懂?”“懂!”小女儿直点头。

  看她点头的模样,突然让我想起儿子的那个女朋友,也是独生女,也是她老爸老妈的掌上明珠。

  他们会不会也早在家里叮嘱过他们的女儿“要有主见,要男生听你的”,于是,我的儿子,老远赶去成都,就一下子改变九寨沟的计划,去了他们女儿指定的地方?

  想想老同学聚会时说的笑话,我们不都在扮演某种假道学吗?

  想想邻居太太的抱怨和朋友老婆的选择,我们不是都可能一边怨老的、骂小的,一边却犯着与他们同样的错误吗?

  这就好比当我们说“我决不像他那样爱批评人”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批评。

  这是一个多么矛盾的世界!

  ◎你有没有为孩子读过故事书?

  “不好了!大野狼追来了!

  快快快!快逃!“接着快速抖动双腿。

  小丫头也就紧张得瞪大眼睛。

  直到跳过一条河,跑回家,慢下来,

  她才松口气……

  ※·※·※·※·※·※

  台湾发生大地震,从美国打电话问候台北的朋友。

  一早开始拨,拨了三个钟头才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大人和孩子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啊?开会呀?”我问。

  “不是开会,是我太太读故事书给孩子听。”朋友在那头减,“地震我家没什么大损失,就是没电,只好点蜡烛。”“点蜡烛说故事,真不错。”我说。

  “没办法啊!没电,没电视,小孩子吵着要看书,怕他们眼睛看坏了,只好由我太太念。奇怪了!”他在那头笑起来,“小孩子居然说妈妈念的比电视里演的还精彩呢!

  想起去年2 月19号,美联社的一个专题报导,说从孩子出生,就可以读故事书给他们听,又说读书提供的刺激,不仅能促进婴儿脑部的发育,父母读书的节奏和亲子间的互动,更使婴儿受益无穷。

  报导里引述了儿童图书服务协会理事长罗曼的话,说:“最重要的是,孩子能感受到父母对文字的喜爱,以及通过声音表现的温馨。”那报导已经是一年九个月前的事了,我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原因是其中的一句话,当时曾经吓我一跳,而且是吓了一大跳。

  报导是这么说的“1996年针对阅读做的一项抽样调查显示,无论收入多寡,美国只有半数的家长,会每天读书给孩子听。”我当时大吃一惊,心想:“天哪!一定是夸张吧!怎么可能有一半的家长读故事书呢?算算我儿子、女儿,从小到大,我一共也没念过几本书给他们听啊,幸亏我太太会读,可是再读也不可能天天读啊!

  正因此,我一方面自我检讨,一方面注意美国报章上各种有关“读书给孩子听”的新闻。

  更惊人的消息出现了,我发觉,美国人确实花不少时间为孩子讲枕边故事。他们不但讲,而且还演出。

  譬如,去年3 月,纽约的全国教育协会发表研究报告,七项最新的研究证明,为孩子大声朗读可以增进与孩子的沟通能力。他们甚至建议家长和社区用五种阅读活动,来启发儿童的智力一、由作家或义工,做成卡通人物或扮演故事里的角色,在书店为孩子读书。

  二、让小孩子身穿睡衣,带着他们的枕头,到图书馆,听他们的枕边放事。

  三、由高中生为小学生朗读。

  四、每隔一段时间,由学校把家长和学生分成两组,家长们讨论子女教育,孩子们听故事。

  五、由老师、家长、餐厅的员工、校长、退休教员和义工,各在不同房间读故事书,让孩子们自由来来去去,随意听取不同故事的片段。

  我对那最后一项特别感兴趣,觉得美国人未免太自由了,放任孩子走来走去,爱听什么故事就留下来听,不听就去别的房间换个故事。

  “这样有用处吗?”我怀疑。

  可是跟着就看到“从读书开始”读书会创办人伊莉莎白。席格的一段话,她说:“不必因为孩子坐立不安、抢书,甚至吃书、撕书而气馁。其实小孩很聪明,他们打岔或半途走开的时候,可能仍然在听故事。”报纸上甚至发表了医学界的研究结果,读书给婴儿听,可以促进他们的情绪和社会适应力,更能增加小孩的词汇,为日后的教育奠定基础。

  他们甚至说:“无论孩子多小,都可以读书给他们听,就算是读给胎儿听,也不嫌早。”这不正是中国人所说的胎教吗?

  这也使我想起,当女儿小时候,我自创的一种游戏。

  “那时候,她才两三岁,我总是先坐在椅子上,再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大腿上,一边抱一边说:”骑大马喽!“然后,我就上上下下地抖动大腿,让她像在骑马跑,一边说:”我们跑进森林了!“”我们爬上山了!“再大喊,”不好了!大野狼追来了!快快快!快逃!“接着快速抖动双腿。小丫头也就紧张得瞪大眼睛。直到跳过一条河,跑回家,慢下来,她才松口气,大呼过瘾。

  我发现这种又说又演的游戏方式,不比看电视的效果差,而且好得多。因为看电视的时候,是狼、是马、是什么景色,一下子全看到了,反而当孩子听你说故事,或读故事书的时候,更能发挥他们的想像力。

  前两天,就在离开美国的前夕,收到我家附近图书馆的通讯,上面标题写着:“读!读!读!”然后是一整个礼拜“故事时间”的时间表,居然由一岁半开始到五岁,分成了五个故事班。

  一岁半以前也有班,叫做“玩具时间”(Toy Time)

  接着我上飞机,回到台北。看到《自立晚报》报导《天下杂志》完成的“学龄前儿童养育与亲子关系”调查报告。

  那标题很有意思《亲子活动,七成看电视》。

  报告中又说:“令人担心的是,父母花许多时间与幼儿一起看电视,但对真正需要用心的亲子互动,例如讲故事或读故事书给孩子听,却显得有心无力。”

  万千感慨,袭上心头,想起美国总统克林顿在去年2 月28号广播中说的一段话“我们迫切需要改进学校教育,但是父母们也可以帮助孩子打下良好的基础。科学证明,每天晚上上床前为孩子读书,有助于孩子一生的前途,也就是为国家的未来奠定教育的基础。”克林顿又强调:“不识字,历史变为迷雾,数字变为一团乱麻,网际网络变成迷途。美国的未来是一本等待打开的书。我鼓励父母、祖父母一同参与,为你们的孩子朗读书籍。”在这儿,我把克林顿的那段话转述出来,让我们这些为人父母者一起深思。

  ◎及时死去的父亲

  他很生气,

  有时候会坐在后院储藏工具的小屋子里,

  把门打开,

  然后在里面的暗处,

  偷偷用枪瞄准父亲的头。

  ※·※·※·※·※·※

  “今天跟儿子打球,我赢了。”一个老朋友对我说。

  “太好了!可是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你高兴的样子?”我问。

  “因为我是不高兴!”看我诧异,他又说,“我起先很高兴,但是接着就不高兴了,想想,五十岁的老头打赢十几岁的小伙子,当然高兴。可是再想想,赢了自己的儿子,又有什么好高兴呢?尤其看到他一脸挫折的样子,我简直有点伤心。”“那么你下次跟他打球,就想办法输给他。”我笑笑。

  他居然大叹了口气:“哎呀!麻烦就出在这儿啊!有一次,他同学来,他正跟我打球,我为了让他有面子,故意输给他,你猜,他怎么样?”“……”“同学走了,他居然找我不高兴,说他才跟同学吹他老爸球打得多好,怎么当天打那么烂,连最容易的球都接不到,害他没面子。”他又叹口气,“儿子小的时候,你是爸爸;大一点,你是老师;等到他进中学,你就成了他的敌人,而且这个敌人反复无常,比什么敌人都难对付,他甚至会跟你吃醋。”

  想起爱因斯坦,似乎就会吃他父亲的醋。

  第一次,他带女朋友会见他的父亲,女朋友出来说他父亲长得真英俊,爱因斯坦就不太高兴。

  然后,父子二人又为爸爸不欣赏这女生而闹僵。在爱因斯坦给女生的信里,好像全是对父亲的抱怨,怨父亲对他“说教”,怨父亲“把太太看得比妓女还没原则,还重金钱”。

  然后,他瞒着父亲跟那女生继续交往、同居,生了孩子,直到父亲心脏病发,准许他跟那女生结婚,过去的争执才一笔勾销。

  尽管如此,爱因斯坦的父亲临死,还是拒绝他在床边送终,五十五岁的赫曼一个人独处,走向死亡。

  这件事,使爱因斯坦遗憾了一生,几十年后,他仍然对人说:“父亲的死,是我人生经验里最大的惊愕。”

  也想起小仲马。

  当小仲马认识孤苦出身的甫丽赛丝,并带去见他的父亲大仲马之后,大仲马的反应也跟爱因斯坦的老  爸一样反对,因为这个出身差的女孩子,会影响儿子的前途。

  甫丽赛丝三年之后优病而死,小仲马在哀恸中,为了纪念这段爱,写成了他的名著《茶花女》。

  不知道大仲马是不是仍然对甫丽赛丝不高兴,他对《茶花女》反应非常冷淡,直到小仲马把《茶花女》改写成剧本,大仲马才刮目相看。

  《茶花女》上演了,满城轰动,小仲马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太成功了!我真是不知所措,观众竟然以为是在看你的作品的首演呢!”大仲马的回电则是:“亲爱的儿子,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啊!”

  也想起另一个文豪海明威。

  从小就崇拜父亲,处处跟着父亲学的海明威,进入青春期,就常跟父亲冲突,他居然对他的朋友说当他父亲处罚他的时候,他很生气,有时候会坐在后院储藏工具的小屋子里,把门打开,然后在里面的暗处,偷偷用枪瞄准父亲的头。

  但是,过了不久,当海明威离开家,去堪城工作的时候,他的老爸送他到车站,他却依依不舍地热泪盈眶,而且后来把这一段情节写进了他的名著《战地春梦》:“那祈祷声带着抽噎的情绪……他的父亲对他吻别。他突然觉得父亲老多了,涌上难以忍受的伤感……”

  父子情,就是这么难以捉摸。有情、有爱、有合作,也有战斗。

  我那朋友说得好在孩子眼里,父亲是爸爸,是老师,也是对手。

  随着孩子的成长,他离开父亲的怀抱,学习父亲的样子,渐渐地,他长大了、强壮了,有了他自己的想祛、自己的样子。他开始怀疑父亲、否定父亲。像是成长中的小狮子,总跟公狮子打打闹闹,假咬假抓,突然有一天,激发它微妙的一种感觉,一种属于它的“雄心”,它的前肢高举,利爪伸出,嘴角上挑,露出森森的白牙。

  它走了,找到自己的地盘。在那里撒尿作记号,告诉整个狮群,那里是它的家。在它的家里,有它的主张,就算它的父亲,也不能违抗。

  父子情,就是这么矛盾。

  父亲一方面是对孩子的爱,一方面是对孩子的要求,他要孩子做他的影子,完成他没能完成的事;他也要孩子做他的朋友,对他作出相等的回馈。

  孩子不是由他经过阵痛生出来,他认孩子的母亲,然后认孩子;他也可能因为不认孩子的母亲,而不再爱那个孩子。

  父亲是雄狮,在自己的地盘上行使统治权,不许人挑战,不许人侵犯,这当中包括了他的儿子。

  读心理学大师《荣格自传》,看到一段惊心的文字荣格的父亲弥留之际,母亲说:“他想知道你是不是通过了国家考试。”荣格说:“通过了,考得蛮好。”父亲就如释重负地叹口气,闭上眼睛……稍后,荣格又进去探视,发现父亲的呼吸愈来愈微弱。荣格在自传里写道:“以前我没见过人死,突然间,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等着、等着,等他下一次的呼吸,可是再也没等到。”最令我难忘的是荣格讲:“有一天,母亲说:' 他为你及时地死去了。' ”然后,男子汉和自由的一小部分开始在他身上发生。父亲死后,荣格就搬进父亲的房间,并且取代了父亲在家里的地位……

  “他为你及时地死去了。”荣格母亲的这句话常在我的脑海盘旋。

  我常想,为了让孩子能独立,甚至为激发他们的潜能,使孩子不再活在父亲的阴影里,每个父亲是不是都应该“及时地死去”?

  回头看看,四五十年前,人们的寿命平均不过五十岁,男人命更短,总是早早地死去。

  他们都早早地在孩子幼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人世,或像荣格、海明威和爱因斯坦的父亲,在他们二十多岁能够接棒的时候“交出棒子”。

  可是再看看眼前,因为医学的发达,多少五六十岁的领导阶层,在家里仍然有个威权不客挑战的父亲,下班之后,仍然要聆听老父亲的教诲。

  这些父亲,是不是也应该“及时地死去”?

  那死去不是真死,而是如同已经死亡,不再给孩子任何指导,甚至不提供任何意见。

  把该属于他的地盘交给他,像雄狮一样,把长大的幼狮逼出去,逼他走向他自己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有他的爱人、妻子、儿女与群党。用他的价值观衡量,用他的方式生活,用他的方式成功,也用他的方式失败。

  做父亲的可以有“偷偷的同情”,不必有“明显的干涉”。

  因为我们都已经“及时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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