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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看到孩子放风筝,就使我想起大学刚毕业,在成功高中教书的日子。放学之后,我沿着林森南路,穿过交通频繁的忠孝东路,再向北行,走过火车道上的高架桥,回我位于长安东路的家。
或许因为当时还没有铁路电气化,华山车站前的空地又大,每次行过高架桥,总看到许多孩子站在上面放风筝,有时候火车正轰轰地驶过,孩子反而大胆地开始松线,让小小的纸鸯,乘着那一阵火车带来的风,倏地飞上天际。
连我,也常跟着一块儿叫好,日久了,与孩子都熟念起来。
那些孩子,多半都住在铁道边的违章建筑里,贫寒的环境,使他们买不起风筝,只好自己糊,有些孩子手艺好,风筝一脱手,就能直上云霄;手艺差的,则任他牵着线,沿铁道边的小路跑上百公尺,风筝还是又扭又转地;最后栽下来。
跟他们相处近一年的日子里,最令我难忘的,倒不是放风筝这件事,而是孩子们天真的对话。记得某日傍晚,虽然天色已经沉下来,有个孩子仍然兀自站在桥头,舍不得收线,因为他的心已经随着风筝飞上了天际,他放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只风筝,我则是唯一陪着他的人,分享他的骄傲。
突然从巷子里闪出一个人影,尖着嗓子喊:
“这么晚了,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回家,小心挨揍!”
孩子一下慌了,手忙脚乱地收线,却愈是心慌,手愈不听使唤,几次把线绞成一团,又几次让已收好的线溜了出去。孩子急了,虽然在阴暗的暮色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急得泛红的双颊,他气急败坏喃喃地说:
“回家!回家!当然可以回家,可是我要回家,它(凤筝)不要回家,我怎么回得了家?是它野!不是我野,口家打它!”
孩子天真的话语,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人生境界。以后的日子,我先把这个故事写成了诗,又引申为哲理,放在“萤窗小语”之中,而一直到今天,每次在异国的郊野,看到孩子们放风筝,更总是把我带回那一刻:“我要回家,它不要回家,我怎么回得了家?”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只有两样玩具,一直不曾褪色。一个是我收藏成堆的香烟罐,一个是我的老鹰风筝。
香烟罐并不能算是我最喜爱的,之所以能记忆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搬家时全忘在旧房子里,由于心疼、吵闹而变得深刻。老鹰风筝则是我真正喜爱的东西,因为它是父亲买的,再加以组合,帮我放上天去,且将线的一头交入我的手中。
那是一个午后,想必正逢假日,父亲带我到家附近的龙安国小玩,才走出巷口,就看到天上有一只老鹰在盘旋,可以很清楚地认出头和身体,还有那抖动的翅膀。
“老鹰!老鹰!”5岁的我,大声叫着。
父亲抬头看了一阵,说:“大概不是真的,是个风筝!”
那时候似乎放风筝的人不多,最少这是我所听到的一个新名词——风筝。
我们走入龙安国小,果然操场中央,正有位老先生在放风筝,几个孩子指手画脚地围在四周。
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也忘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专卖风筝的,只晓得那风筝后来到了父亲手中。
对于凤筝的印象却是极深刻的,那是以细竹条编成骨架,再缝上灰色的绸子制成;绸子上还画着眼睛和羽毛的图纹。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能给人那么逼真的感觉,它妙在不但有老鹰长长的身体,而且还有个弯弯的弧度,看来就像是立体的身躯,头上更带着尖尖的啄,加上圆睁的双目,真是威风凛凛;至于翅膀,一半有着竹架的支撑,一半则任那轻绸虚挂着,放上天去,风一振,翅膀就扑扑抖动,活像是展翅翱翔的座隼。尤其神妙的是,那双翅膀居然可以装卸,不用时将翅膀抽下,只占小小的空间;要玩时,则只需将翅膀近身一侧的两支长竹片,插入身体上的插座中,就顿时成为了足有三尺宽的风筝。
往后好长一段日子,每当父亲有空,又天气晴和,我们都是伴着风筝度过的。父亲先将风筝装好,放上天空,再把线圈交到我手上。
“小心拿着,这风筝老鹰一飞上天,就成真的了!真老鹰力量可大极了!抓不紧,它就会飞不见的。”
听了这话,我的小手是抓得更紧了,只觉得长线的那一头,有着不断的震动传过来,那是一种挣扎!它想飞跑。因为凤筝老鹰的家是在天上,所以一上天,它就活了!只是为什么一落地,它的翅膀又跟身体分开,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抽屉里呢?
第一个自己做的凤筝,根本没能上得了天,才起飞,就栽到地上,岂像我那坏了的老鹰风筝,只要一只手,迎着风,轻轻地松线,自己就能展翅而去。
但我还是捡回了那只不会飞的风筝,重新绑,重新糊纸,又重新在苍茫的暮色里,冲出门去,加入那群犹未散去的小朋友中,请一个孩子抓住风筝的下端,在高喊松手时,抓着线圈猛跑。
只是依然掉了下来。
渐渐地,我做的风筝有了进步,虽然还飞不高,且猛打转,但总是飞了起来。
我把风筝拆开,将小竹条削得更平均,又拿另一支竹子撑着,量度出重心,画上记号,再把垂的那根绑上去,且斜着加上两支小竹片。由于左右力量非常平均,相信绝不会再打转了。
只是放上天,它虽不转,却仍左右摇摆个不停,我又丢了脸,直到有一天,为它装上了好几条长长的尾巴,那风筝才真正平稳地飞起来。
“原以为不装尾巴可以飞得轻快些,岂知道反而不稳了!难道那看来像是累赘的东西,反倒有这许多用处?
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放风筝成为孩子间最热门的课外活动,尤其是初秋的日子,整个台湾大学操场的天空,都飘着远远近近的风筝,电线上、树梢上,甚至房顶上,常看见坠落的风筝,但尽管有些还非常完好,除了物主,却不见有人去捡现成,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做自己的风筝。
放风筝的美,岂只是风筝在飞,而且是自己在飞,从自己的手上,扎出来一片方方圆圆的小东西,为它装上尾巴,绑上线绳,再加上五颜六色,这——就是我的代表、我的孩子、我的化身,且看今日,谁的能飞最高!且看谁是绞了线、断了丝、栽了跟斗,垂头回家的人!
飞扬!这是我的想像,飞得愈高、离我愈远,愈是不容易看见,这手上的线愈是脆弱而不可依靠,愈是我的骄做!
在俄亥俄州,一片广阔的原野上,看风筝大赛,有立休几何形,看来像个大方盒子的风筝;有灌了气,看来像块面包的塑胶风筝,有日本人画着罗汉脸的长方形大风筝,也有成百节中国式的大蜈蚣。
至于线,从细得看不清的钓丝,到比笔芯还粗的尼龙绳,更在特别表演中,展示了可以暗杀别人风筝的玻璃丝线。
参加斗风筝的人,不见得都有特大号的本钱,却怀着一大卷,先浸胶水,再蘸过玻璃碎粉的“杀筝线”。那风筝似乎也经过特别设计,可以突然做快速的飘摆,倏地横穿到别人风筝的下方、再猛然上升,只见放风筝的手向回抖那么一下,另一个风筝,就无声无息地翻滚而去。
人群发出一阵阵的惊叹,带着幸灾乐祸的呼喊,也有着些许同情的惋唱,还有那随着断线风筝抖动、挣扎、飘滚、滑落、消逝,一种说不出的凄美,所发出的……
那是一首一首的挽歌。美丽的凋零、英雄的殒落,所必当伴随而来的咏唱:
云的归于云
雾的归于雾
飞飓的归于飞飓
天空的归于天空
两支竹、一张纸、一根线、平凡地被塑造——一种偶然。
一阵风,一只手,双目相送中,昂昂然地被举起——一种机缘。
既是风赐予的飞翔,就飞成风的样子吧!那么地飘摆,那么地睡倒,成为一悠然滑落、一优美的死亡!
既然回到地面,便立刻回复了平凡,且可能被永久地深藏、无情地折损。
就尽情地飞远,激烈地战斗,且在地面那只手的错误发生时,选择属于你的自由吧!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一个怎样的树梢、怎么的枝头,或是一片平野之上,你竟然带着一些亲人的梦想,一段流浪的经验……
睡成一永恒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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