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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
孀姝盛遇折杞畏人言
侠妓孝思画兰偿父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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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潘氏孀姝,被山阳主事杨小匡所诱,偕奔回籍,俨同伉俪,这小匡的父亲,本是苏州校官,小匡随父在任,岐嶷头角,一目十行,大众都称他才子。他不但文章尔雅,独出冠时,便是弄棒耍拳,也练得非凡纯熟,健儿身手,约莫有百人可敌。这时潘氏的孀姝,尚在查氏母家,查氏虽旧隶海盐,却迁寓苏州,与学署不及数武。查氏与杨校官原属至契,所居密迩,家眷自时相往还。小匡见查女发颖竖苕,正是天生佳偶,不料已受潘氏的聘,虽彼此互通款曲,终不敢越礼犯分,那诗篇唱和的里面,不免含着一点狎亵。两家的长辈,总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去十分防范他。小匡料定婚事是挽回不转了,只有设法在潘家走动,或者好侥幸一面。适值查女的乃翁,以侍郎致仕在籍,小匡向父亲商议,要执贽在侍郎门下。潘侍郎看得小匡少年有志,博学能文,因之极口称许。不及几载,查女已于归潘家了。小匡为着妇翁彭家,服官京师,借着馆甥为名,常到潘家小住。侍郎也在京就养,还向两个儿子大加夸奖。他大儿子由鼎甲开坊,已居卿贰。小儿子便是查女的丈夫,亦联捷选入词馆。小匡看得潘家势盛,也不能动什么妄想,几年里头,中过副榜,又中正榜。偏是潘家犯了严谴,查女的丈夫革职遣戍,带累乃兄以编修降调,侍郎老怀抑郁,常叫小匡前去谈谈。小匡趁此时机,勾通婢媪,同查女复蹈故辙。查女本在梦断刀环的时候,经不得旧情相触,便了结这相思宿债。
侍郎是生性痴聋的,那有工夫来管这嗳昧?编修公又功名心热,正在力图开复,闲下来还要品评金石,考订诗文,更不过问弟妇房帷的事。小匡胆气大了,踪迹密了。军台噩耗传来,说征人已经不返了,小匡便想劫这查女。查女却说:“折檀折杞,人言是可畏的”,叫他从缓设策。不道几首秘密的诗,却流入侍郎眼睛里,侍郎借着他故,逐出小匡。小匡想一不做,二不休,竟夤夜逾墙,演那昆仑奴盗红绡的故事。查女卷了金珠饰物,跟着小匡,并骑叠股,出了京城,向天津杨柳青进发。
背后追来五个镖师,都被小匡纷纷打退。小匡回到故里,知道潘家不肯干休。查女劝他不必进京会试,恐要遭人暗算。小匡笑道:“我官可以不做,功名却不能不干。凭他潘家有什么力量,我杨小匡偏要同他赌一赌气!”查女作首诗赠杨送行道:淮水清清河水浑,安排行李送王孙。
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传胪妾倚门。
小匡到了北京,探得潘家父子,为了这事,果然遍告同乡故旧。朝官听了,无不发指,说:“这种人有文无行,会试时不论谁充总裁,填榜过著杨卷,即行撤换,决不使淫凶得志!”
谁知发出榜来,小匡却高高中在第九名。因为前十本已呈御览,所以不便更易。大众说道:“只有殿试抑置他罢了。”小匡写的一笔米襄阳字,京中大老,都识得的,小匡料定他们要恶作剧,却换了欧阳率更的笔法,众人又将他卷羼入十本前列,仍旧取了二甲第三。总算朝考贬做三等,还用了工部主事。小匡大言道:“文章有价,阴骘无凭。我不希罕这六品官,我要款段出都门了,潘家还能奈何我吗?”
山阳是个淮安属县,风气朴塞,本没有通儒硕彦。小匡文名藉藉,居然得第而归,淮人都奉他为师,羔雁盈门,应接不暇。小匡在淮河下面,筑了几间精舍,图书笔砚还我本来。查女又收些闺阁生徒,替他讲解诗句。有时小匡谈经敞席,问字停车,查女也在那面绫障解围,纱帷授课。淮人倒也不问他们前事了,只戏呼查女叫汤夫人,“汤”字是半潘半杨,可算得谑而兼虐。小匡伴着查女,双飞双宿,厮守到二十余年。一切家政纷纭,都是彭夫人处理。有人见过查女的,说他颧骨瘦削,人亦颀长,并不能称为佳丽,兼且痘瘢满面,细如粒麻,只以出口成章,为杨颠倒。小匡青毡终老,固然辜负天才,便这五世进士的杨家,至小匡书香竟斩,不更是可惜吗?朝官为着小匡,每疑淮安士习太偷,获隽的竟至被摈,小匡因此又不容乡里。恰值查女一病不起,便作了一副挽联道:前世孽缘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查女一班女学生,又作了小传,替查女解嘲道:再醮之礼,为国家所不禁。《唐书·列女传》,且以能殉后夫,裒然冠首。盖以豫让众人国士之遇,各有不同也。吾国婚姻之道苦矣!迫于父母,困于媒妁,以不出闺阃为守礼,以不见裙屐为远嫌。南威西子之容,降而与籧篨戚施为伍。幽伤憔悴,抑郁以殁。而说者动称红颜薄命,呜呼!其亦知此中人固有难言之隐耶!吾师查先生出身望族,幼即字吴县潘氏。即笄,奉父命归于潘。潘戍且死,先生毅然从淮安杨主政归,盖心之向杨者久矣!初以未敢抗父,故依潘于都。依潘不终,退而依杨。夫亦行己意而已。若潘犹健在,先生又岂能慷慨请行哉!
天殆使之两美终合也。主政以先生故,弃官不仕,偕隐者二十余载。先生知主政深,主政报先生亦厚。先生生于某年月日,殁于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这篇小传,要算得强词夺理。出在女子手笔,尤觉得恫心骇目。小匡将查女殡葬事毕,茕茕独处,鳏日常醒,便别了彭夫人,到上海来寻点乐趣。
山阳到上海,只是南北一渡。这时上海租界,已经愈辟愈广,公共租界以外,什么法租界、美租界、日本租界,宝山南汇的边境,为着毗连上海,渐渐划入。公共租界里,分出六条马路,东起黄浦滩,西达静安寺。歌场舞榭,栉比鳞次,最著名的叫做四大金刚,不特利屣长裙,自成风气,便是拨弦度曲,对酒飞觞,也能因人而施,才博缠头十万。四人中算陆兰芬绮年先殒,张书玉远嫁不还,那林黛玉九度下堂,到得鹤发鸡皮,还在笙歌队里游戏三昧,后来小楼病卧,阒无一人,比花褪红的琵琶别抱,李师师的檐溜濯足,还要凄楚。结果较好的,只有金小宝。
小宝幼年时候,曾经读书识字,偏是他父亲喜酒嗜赌,将家业典卖略尽,还积了一身的债。小宝年才三五,无家可归,他父亲便将小宝鬻入平康,得点身价。小宝性质明慧,能惹人怜,他的鸨母百顺千依,当那钱树子一般看待。小宝的香巢,在胡家宅左近,便是袁翔甫杨柳楼台的旧址,红栏碧帓,不染纤尘。小宝又浅笑轻颦,令人意远,所以骚人词客,都徘徊在小宝妆阁,壁间斗方参错,居然提倡风雅。小匡也曾慕他的名,去过几次,小宝还赠他一叶兰花画箑,小匡自回淮上去了。小宝触着夙好,在那弦管以外,有时抚弄笔墨。鸳渤画家病蝶山人,看他欢喜涂抹,怂恿他专心学画,说:“明季秦淮佳丽顾横波、卞玉京一流,都以画兰得名。”小宝便搜集《兰花小谱》,终朝摹写,风枝雨叶,映带坐间。病蝶又苦心指导,叫他淡远学顾横波,袅娜学卞玉京,替他定了一张润格。报馆里的黄梦畹、李伯元,将小宝又揄扬一番,真是裁缣量素,户限为穿,小宝长指爪,修容貌,衣留仙裙,彼石华广袖,小帧大幅的昕夕不倦。
他父亲本来贫无聊赖,因为女儿已经恩断义绝,却不曾前来啰唣。近来听得画名大著,疑心总有积蓄,便想来沾润一点。
小宝看见父亲烟容莱色,鹄面鸠形,着实有些不忍,便向父亲道:“你老年纪也大了,飘流在外面,终究要弄个结果。你到底欠了多少债?我替你还罢。你在我这里吃碗现成饭,每日给你四百钱吃烟,你要赌是不能了。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概可以断绝。如今我是卖画,不是卖身,你要认清楚才好。”
他父亲自然快乐。小宝叫个包探,同他父亲到茶会里,说明各债的归期,便筹备兰花展览会。一面陈列各种荷瓣、梅瓣、素心等类,砂盆瓷斗,芬馥宜人。四围都是小宝的作品,签注价目,中间一张画桌,预备着小宝对客挥毫,题款钤印。报纸上先鼓吹几日,届时自有名流招待,香车宝马,拥挤门前。小宝有些手帕交,也带着熟魏生张,前来瞻仰。你也一幅,我也一帧,未到薄暮,早巳一扫而空。合并拢来,得了墨币一千七百余元。将三百元偿了父债,四百元替父亲备了后事。剩得一千元,想创办个花界义冢,邀了林、陆、张三人,一同具名,还发出一篇小启道:呜呼!春风信杳,飘零落金谷之花;夜月魂归,惆怅吊玉钩之草。访白杨而萧瑟,何处埋香?问黄土以丛残,谁人荷锸?
则有批把门巷,杨柳楼台,驰名于粉黛丛中,得意于笙歌队里。
春花秋月,愺佬半生,暮雨朝云,荒唐一梦。或初来姹女,紫玉惊销,或已老秋娘,黄金尽散,或下堂去后,曲谱淹扅,或送客归来,声楼弦轴,猿鹤虫沙之感,共此一杯。狐狸蝇蚋之愁,同消万古。某等可怜藩□,无奈风尘,感旧侣以仙游,过故墟而鬼唱,青燐白骨,回首花朝;麦饭纸钱,伤心寒食,愿订醵金之约,藉供瘗玉之需。涓壤何妨?绸缪伊始。行自念也,于今皆有限欢场,其各勉旃,从此可早除绮孽。谨启。
这张募启印发出去,大众说:“小宝既有孝思,又有义气。”
侠妓的声名,传遍大江南北,画兰价值,因此又增了许多。
某大令曾在画后题诗四首,却寓着双关的意思道:人云小草不凌云,一出空山竟轶群。佳种最宜名士赏,幽香无待俗人熏。生成高格稀为贵,果是同心契最真。除却水仙谁可友?梅花孤屿访林君。
明知红紫伍凡葩,种在当门玉不瑕。独秀孤芳留国色,肯从俗艳斗春华?淡描画本惟名手,白战诗篇是作家。从古明珠羞自献,黄金但买路傍花。
楚佩双纫恰有缘,美人迟暮不争妍。身居纸醉金迷地,心印清风明月天。现似优昙偏寿佛,谪虽小劫尚游仙。飞琼偶戏人间世,梦幻东风玉花烟。
重睹仙姿似再生,亭亭独立亦倾城。即空即色参真谛,如笑如颦悟夙盟。罗袜凌波香十步,缟衣倚竹品双清。画图省识春风面,依旧蛾眉淡扫成。
小宝的画兰,近来也极为珍视,品评的说与顾、卞不相上下。小宝既杜门谢客,人都疑他要择主而事,不料他黄绝入道,益发来得高尚,将这些锦衣花帽,宝剑珠钿,都分赠姊妹行做了纪念。他鸨母的几个养女,一个嫁了秣陵的黄学士;一个嫁了宛平的李参将,等到李参将殁后,又改嫁了仪征倪子和,随着子和到成都去了。这倪子和如何能取这李妇呢?正是:春满燕都应有偶,秋深蜀道不知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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