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停红烛洞房误僚婿  坐黑车永巷识闺娃



  上回说到陶云汀耐苦读书,渐渐扬历清要,带挈他妻室封了夫人。这云汀却单名一个澍字,是湖南安化县人,父亲在日,曾经同朱家订婚,聘定的是大小姐,由绅士徐校官蹇修。那时陶家甲第连云,田盈阡陌,朱家还是仰攀的。不道陶老殂谢,云汀还在髫年,寡妇孤儿,任人侵蚀,陶老太太又弃养去了。

  云汀三年读礼,已经担石无储。虽然补了县学生员,真是断粥画齑,异常清苦。

  徐校官看云汀年逾弱冠,向朱老提议迎娶。朱老耕三余九,居然坐拥仓箱。这位大小姐满口肥甘,盈身罗绮,享用是久惯了,听得家中传说,陶家景况,朝不保暮,早经不愿出嫁。偏是朱老碍着徐校官的面子,不好不允,只得来同女儿商议,叫她权时忍耐,静候将来发达。还说:“读书人鱼龙变化,是料不定的。”大小姐一句不听,总说:“要我嫁陶,除非觅死!”蓬头垢面,不梳不洗。

  吉期一日近一日了,朱老如蚁旋磨,弄得来毫无计划。诸亲百眷,也没人替朱老设法。朱老将妆奁一切,是整备好了,只是届时无人上轿。陶家虽则是寒士,还好金钱解决。徐校官究是绅士,他只要向知县动一张纸,连我这监生都保不住呢,这女儿还是要断归陶姓,徒然吃一场恶官司。转来看看女儿,依然卧床不起,泪眦承睫,朱老防她真要自尽,也不敢强逼她。家中有一位二小姐,原是从婢女收养的,朱老因她聪明端重,算做女儿,也字与邻村钱姓。钱姓家境充裕,算是乡间首富。他儿子又美如冠玉,大众都羡慕二小姐的福气,大小姐不免妒而且怨,如今趁这个题目,总想朱老与陶姓解约,别寻嘉偶。朱老又不敢尝试。二小姐看得朱老这样着急,便暗对朱老道:“女儿不是不识羞,看这大姊姊厌薄陶郎,不过为一‘穷’字。女儿听得陶郎有声庠序,焉知后来不得科第?大姊姊是不能回心转意了。女儿幼小是极苦的,承蒙父亲抬举,始有今日,便是嫁到钱姓,深恐无福消受。现在父亲无法对付陶姓,不如将女儿替嫁,一则可救父亲的急,二则可愈姊姊的病。若果女儿命好,陶郎不是下流的人,也会做官做府。

  否则嫁往钱姓,凭你铜山金穴,也要用尽的。”朱老听罢,颤巍巍的跪下道:“谢谢你二小姐,真是我救命恩人了!”这消息传到大小姐耳朵里,还说:“妹子愿嫁陶郎,将来不可看我眼馋。”又到钱家来说破:“若陶郎飞黄腾达,凭你五花官诰,我也不想夺他。只是我的妆奁,她却不能受用,须要父亲另办。”二小姐叫朱老不必置备。

  朱老只用了两箱一桌,草草完了婚事,箱里却装了二百两纹银。二小姐到了陶家,靠着徐校官代为张罗,鼓吹彩舆,并不十分简亵;寥寥的几个贺客,粗肴鲁酒,算是热闹一场。后来送入洞房,高停红烛,云汀回观新妇,丰腴里面,还掺点秀娟的样子,着实心慰。二小姐对着陶郎,亭亭玉立,眉目威棱,知道蛟龙不是池中的物,双心一袜,自然乐甚画眉了。

  二小姐过了几天,看得云汀家中,除却破砚残书,确系徒存壁立。暗想:“大姊姊到此,真是一刻难挨呢。”她却亲操井臼,数米量柴,还要亲进羹汤,调养云汀的身体。云汀虽不在意,却从不听见新妇提起“归宁”二字,未免有点疑心。有时朱老进城,偶然来看望女儿,并不十分亲热。云汀只为新妇温柔,倒也毫不计较。这年是朱老六十大庆,云汀夫妇,备了礼物,亲去祝嘏。朱老虽在乡下,铺设得花团锦簇,长袍短套,跄济一堂。云汀勉强周旋,见那钱姓的僚婿,翩翩裘马,大众都去趋奉他。云汀在外面闲步,听得廊下聚着僮仆,指指触触,叫他丫婿。云汀回步进厅,装出呕吐的样子,托人传语内室,叫小姐同归治病。二小姐总道是真的,及至回到家门,看云汀并没有什么。云汀将所闻的话,婉问新妇,还说:“若有隐情,不妨明示。我同你名分已定,决不以贵贱易妻。”二小姐被他盘诘不过,才把旧事说了一遍,还道:“自伤贱质,有玷郎君。

  将来别配高门,妾愿退居簉室便了。”云汀道:“岳父可认娘子作女,我岂不可娶娘子作妻?况有这样的孝思,这样的贤行,我方喜得佳妇,哪有另偶的道理?你不必介意了。你见了父亲,万不可说我知道,使他抱歉。”从此云汀同着新妇,更加亲爱。

  二小姐手背上,却有一个肉瘤,像是筋络拘挛结成的。云汀问她缘由,她说:“幼时作苦,系为磨柄所伤,自后炊汲辛劳,倒也并不加剧。”云汀室有健妇,益加刻励,经史以外,连那治河治盐的书籍,无不寓目。二小姐典钗鬻珥,任他购买。次年秋间,果然登第,闱卷履历上刻着妻朱氏,连朱老的监生头衔,也都注出。朱老亲送程仪。云汀一路北上,复试、会试、殿试,闹了一阵,请假回乡祭祖,已是蟒袍补褂,朝珠乌靴。

  连那不通闻问的大小姐,一样来送贺礼,吃喜酒。二小姐受了官诰,向大小姐格外谦抑。诸事齐备,谢了徐校官,别了朱老,挈眷入都去了。

  云汀做了多年京官,照例奉旨外放。这时门生故吏,实繁有徒。还有乡会的同年,衙门里的同官,约齐分子,在湖南会馆公饯。不知哪一个,第一出点了《双冠诰》。云汀在席上,潸然泪下,大众都想不出缘故,只有老同乡知道那段公案的,说道:“真正疏忽极了,云汀家的碧莲姊,不要招他见怪吗?”云汀由道而司,由司而院,官到两江总督,殁谥“文毅”。

  那二小姐封阶一品。朱老还得着貤赠。大小姐,少寡家落,全靠着二小姐照拂呢。这是后话。

  那日在湖南会馆筵上,有个浙江御史,谈起北京风俗,说道:“近来逛庙喝茶,比从前益发庞杂了。我家里住着同乡公车,他本喜欢在胡同里走走。我也公事忙,叫家里供给他两饭一粥。他有时不回来宿,当然在胡同姑娘家里了,谁去管他闲帐?昨早他清晨敲门回家,我还没有套车,问他为什么这样早?他对我说道:‘昨儿晚间,像个渔父入桃花源,又像个唐明皇游月宫,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到如今还不清醒呢。若说是梦呀,我四喜袋里四十吊钱票没了;若说是真呀,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地方,遇过这样排场。’我听他说得古怪,门也不出了,客也不拜了,只问他怎么起因?怎么结果?他说:‘昨晚原有两个同年,约在胡同里看牌的。同年叫我在茶馆里等着,我不过暖壶茶坐坐罢了。因为要个煤纸抽烟,问茶博士伸伸指头。茶博士道:‘三呀,在下面候着呢。’引我到一辆车边,车夫招呼上去,便将四面车布遮满。只听得驴蹄橐橐的响,约莫一两刻时候,还不停止,我强把车布拉开一角,只见天昏地黯,漏出几点星光,黑魆魆四面都是树林。我急喊车夫,绝不答应,驴蹄却走得越快,我只好听天由命。转了两个弯,车就不动了。车夫先下辕来,像是叫门声,门呀的开了。车夫拉我下车,向门里一推,早有宫妆雏婢,执着纱灯,曲曲折折在前引导,我跟在后面,低头的走。黑夜里看不出楼台亭阁,只觉得阶级高得很。到得里面,像是闺人妆阁,帷幕衾枕,颇为华丽。见有三十许旗妇起迓,握手笑语,缠绵缱绻,雏婢次第进酒进馔。旗妇笑问:‘用掌杯呢,用脂杯?’我也不解所谓,便说都好。他伸出两只玉手,叫雏婢筛酒掌心,沁入我口,却有一种异香,直透丹田,已是神酥骨醉。后来还将红色甜酒,吸在口里,捧着我的两颊,直哺喉际。那漆黑的双睛,绯红的双靥,任我饱看。这酒还比前次的厉害,已弄得玉山颓倒,飘飘欲仙。忽传外面呼‘爷来。’旗妇对着雏婢道:‘伏侍爷睡罢,我去去便来。’雏婢替我宽衣解带,安置在美人榻上,雏婢也自缓结束。只觉得香风一阵,输入衾际,偶加摩抚,滑不留手,蘧蘧一枕,真是庄生的蝴蝶了。到得一觉醒来,华灯四灿,入抱的换了那旗妇,香温玉软,又是别开生面。天色将曙,雏婢端上茶来,催我速起。我模模糊糊随他摆布,赏了他袋内的钱。他引我出来时候,还是昧爽,门外车子早候着呢。赶到茶店门首,我下车了,他车子也去了。我记得唐朝有个状元,被虢国夫人禁住,四处寻觅不得。临别时夫人送了他一张图,叫他呈与玄宗,玄宗才不追究。这连图都得不着,地方都看不见,不是更秘密吗?’我听他说得这样详细,是魔窟,还是淫窟,倒可补到蒲留仙的《聊斋志异》、袁简斋的《子不语》呢。

  诸位从前听见过不曾?”一个同乡翰林道:“这叫做黑车,京城里多得很呢。你这都老爷,真是少见多怪。这种多是王邸里的姬妾干的,邸里的便门,四通八达。一位王爷,后房下阵,多则近百,少亦十余,王爷不是铜浇铁铸的,那里分折得开?

  这年轻女子,丢他在长门永巷,好的做点活计,卖几个钱,不到中年,忧郁死了;不好的弄出这样勾当,既好赚钱,又好得些入幕的宾客,供他娱乐。别有穷极的世袭。因为俸禄不敷家用,纵容姬妾,做这事的,这倒也可遇而不可求,他一没有地址,二没有姓名,坊官知道了,也查不出,禁不来的。”有人咏黑车的诗道:一拂丝鞭日已斜,况留苏幕四围遮。仙仙弹指楼台现,记得春深富贵家。

  曲径通幽故故迟,雏鬟心事一灯知。罗襦亲解闻芗泽,正是淳于欲醉时。

  朝朝暮暮忒模糊,云雨荒唐事有无。历遍离宫凡卅六,可曾补入十洲图?

  花落花开亦夙因,回思往事已成尘。云軿猎猎归来后,日出姻销不见人。

  御史道:“替毂之下,竟有这等事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要飞章参劾了。”翰林道:“你为什么这样呆气呢?我说一无住地,二无姓名,这折子从哪里做起?若说明王邸的姬妾,恐怕你这小小的御史官儿,要跑一趟口外,还是便宜的。否则空空洞洞,不关痛痒。徒然费什么笔墨呢。我看算了罢,况是满洲人家里的事。他们防闲的何等紧密,不肯放松点子,却还靠这黑车,让我们尝尝异味罢。”御史义形于色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丢官也肯的,出口也肯的。只不许这败俗伤风的事,玷污贵族,扰乱禁城!”那翰林扑嗤一笑不响了。御史从会馆散出去,把黑车的大概,约约略略上了一本。上面将错就错的,当做严禁娼妓,便传谕五城,分头查复。

  向来北京城里,只有优伶的下处,设筵席,叫条子,便王公贵人也不讳的。若是狎妓饮酒,便算有玷官箴了。这些娼妓,又都是燕赵佳人,没有婀娜苗条的丰度,倒也没人赏识。渐渐八大胡同开辟起来,招引了一班南妓,笙歌达旦,翻出了一片新世界。把北妓的生意,固然夺去,连优伶堂子里,也寥落得不少。优怜的相好,都是旗门子里的,正在无缝可钻,经不得御史这一奏,五城驱逐流娼,先从南妓入手,嗔莺叱燕,打鸭惊鸳,各南妓逃的逃,匿的匿,坊官钉门的钉门,择配的择配,连北妓也受着影响。北妓是京直一带的,离家既近,又好退避到天津侯家后等处。南妓受了这个打击,还仗哪个保护呢?偏是有著名的大僚,为着南妓几乎闹出一桩大案来。那南妓毕竟姓甚名谁呢?正是:不将姓氏埋香国,甘殉功名付教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