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道善耆瞧过之后,不发一语,便把稿底交给各大臣传阅。
各大臣异口同声,都称好极。善耆却开言道:“蔚若,你过来,我跟你商量!”
吴郁生见善耆呼他表字,忙应了一声,抢步过来,静候吩咐。善耆指着“询谋佥同”一句道:“此句好宜删去!今儿的事,并未曾询谋,似乎不能共分此谤,尊意以为然否?”
吴郁生连声“是是”,接着道:“章京卤莽,一时想不到,亏得王爷提醒了我!”
随要笔来把“询谋佥同”四个字抹去了,改为“亦皆奏称按期次第筹备,一切尚未完全”等语。
又呈给善耆,善耆不说什么。众大臣又谈了一会子天,方才散去。
却说善耆自会议政务处坐车回家,回到家里,见门口歇着好些轿马,门上奴才上来回道:“有客拜王爷,候了许久了。”
善耆道:“谁?有名贴没有?”
门上道:“有有。”
说着呈上,却是四张新式洋纸小名片,接来一瞧,原来就是这几位请愿国会的各省代表。皱眉道:“我就为这件事,在会议政务处,已经累的很乏,他们偏倒又找上我来了!也罢,且见见再讲。”
随问在哪儿?门上道:“在东偏厅。”
善耆听了,衣裳也不换,径向东偏厅来。一个太监先进去关照王爷到,四位代表听了,连忙肃容起立,恪恭伺候。此时善耆已经跨进门槛,四代表赶忙抢步行礼,善耆还礼相见。见毕之后,各自归坐。四代表正要逞他莲花妙舌,忽见善耆除下大帽,向案上一掷,提起嗓子,高唱起“先帝爷白帝城来”,四代表相顾诧愕。善耆笑道:“诸位不要这么,咱们都是好朋友,你们也不说是代表,我也不说是王爷,横竖咱们乐一晌儿就得了。”
说毕又唱起来,四代表没法可想,只得坐了一回,告辞自去。
到了二十一日,召见奏复,众大臣同声奏称筹备尚未完全,监国命军机拟稿,吴郁生早有夙稿,立刻呈上,监国瞧阅一过,随取朱笔,在“为治乱安危所系”底下,添上十个字,是“壮往则有侮,虑深则获全”。这一道旨意一颁布,各省人民大大的失望。有续派代表进京,作第三次请愿的;有电请代表留京坚请的。各监督及资政院也奏请钦颁宪法,组织内阁,速开国会。监国知道人心倾向立宪,热度已达极点,于是降旨命缩改于宣统五年实行开设议院,并将官制先行厘订,预即组织内阁,编订宪法。旋派溥伦、载泽充纂拟宪大臣,一面命各省代表即日散归。偏偏东三省代表还不肯退,日至各军机王大臣家,痛哭请愿,忍饥忍饿,百折不回。奕劻等几位老军机,竟被他们扰得没奈何,只得请旨命民政部步军统领衙门将东三省要求速开国会代表,送回原籍。并令各督抚开导弹压,如有违抗,查拿严办。这都是后话。
这一年朝廷新政,除缩改立宪预备年限外,不过是颁行现行刑律;颁行币制则例,以库平银七钱二分为圆是主币,圆角分厘,各以十进,永为定例。又令内外文武满汉诸臣,奏事件,一律称臣;裁去奉天巡抚缺、各省交涉使;改四川盐茶道为盐运使,并设奉天盐运使;改筹办海军处为海军部,以载洵为海军大臣,谭学卫为副大臣;裁撤陆军部尚书侍朗等缺,改组陆军大臣、副大臣各一员,以荫昌为陆军大臣、寿勋为副大臣;裁撤近畿督练公所,命近畿陆军,均归陆军部直接管辖等几桩大政。此外如英皇加冕,派遣载振为专使,前往伦敦祝贺;谕饬各督抚慎选牧令;谕饬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抚,严治贪官污吏;并饬贵戚及内外大臣,敦品励行,整躬率属等。或有为而言,或有感而发,都不过是寻常政务。
最奇怪不过,是开缺江西提学使、浙路总理,汤寿潜原是商办公司公举的总理,却因他发电军机处,痛诋邮传部侍郎盛宣怀,降旨革职,并不准干预路事。商铺用人,却要朝廷横来管帐!还有一件,是资政院奏劾军机大臣,命毋庸议,将团体会议的事,与御史单衔上奏之事,等量齐观。至于山东莱阳、海阳县人民为了抵抗苛税暴动;四川定乡兵变,窜陷云南中甸;云南大姚县人民暴动,县城失守等几桩乱事,官军一到,立刻剿平,更可置诸不论不议之列。话虽如此,这一年总算平安过去。
一过腊月,可就是宣统三年了。新年元旦,监国摄政王照例到隆裕太后宫中叩贺新禧。贺毕出宫,御殿躬受满汉文武诸臣朝贺,趋跄扬拜,诚敬矞皇,一派升平景象。看官,大清朝自从世祖章皇帝入关到今,历朝皇帝,坐在这载殿上,躬受群臣元旦朝贺,已经二百六十八次。这日,循例朝贺,也别无新奇事迹可记。
上半个月,各衙都还封印,停办公事,所以奏章稀少,监国很是清闲。一到下半月,可就不能自在了,第一桩棘手事情,就是办理英兵占踞片马的事。此事的起源,是为中英滇缅界务,久未解决。上年秋间,英国突然派兵进驻片马,云贵总督及去南绅民,屡请力争。监国遂谕外务部,命驻英使臣刘玉麟,赶快与英政府交涉。又申谕各省停止刑讯。二三两个月,朝廷奋发有为,办理了几桩可惊政治。四川省的德格、春科、高日三个土司,均令改土归流,特设边北道、登发府等官;并改巴塘、打箭炉为巴安、康定二府,特设一个康安道;裁撒驻藏帮办大臣,改设左右参赞。这还是小事。
二月尽头,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奏借日本正金银行款日钱一千万元,订立合同。三月中旬,度支部尚书载泽,又奏借英法美德四国银行款一千万镑,增加人民负担。按照资政院院章,虽该交院会议,但事关国家财政,朝廷自有权衡,天王圣明,政府万能,渺小议员,也何敢妄行请议!所以彼时虽有一二没眼色的大臣,密请交院议奏,监国一笑置之,毫不在意。
不意三月初十这一天,广东忽然来一电报,奏称广州将军孚琦,因至城外瞧飞艇,被革命党温生财刺毙。举朝震骇,知这革命党在广东地方,势力很是不校连夜召集军机会议了一会子,立电粤督张鸣岐,叫他严为防备。
原来革命党自丙午年在日本东京组织同盟会之后,声势骤增,各省各埠以及南洋各岛,海外各邦,凡是华人足迹所至之地,无不立有同盟会支部。黄兴两次大举,一回是钦州,一回是河口,都因预备末周,遭了失敚宣统二年正月广州之役又败,党人谭人凤、李肇甫、居正、张懋龙、宋教仁等大会于日本东京同盟会本部,商议整顿事宜。宋教仁对于革命大举方略,主张革命地点,该居中不该偏僻;革命时期,该缩短不该延长;战争地域,该狭小不该扩大。深究国中形势,洞悉用兵精微。
一话说得众党员同声赞可,欢呼如雷。于是谭人凤身赴香港,要会见黄兴、赵声,告诉他宋教仁的计划。
原来赵声自那年江南撤差之后,遨游南北,物色人材,无非为实行革命之预备。偏遇粤省大吏慕名来聘,赵声将计就计,遂又做了粤省新军标统。就任未久,即有钦廉之乱,大吏飞调赵声带兵前往迎敌。赵声遵令到了那里,见通只十余个革命党员。其余声势汹涌的,大半是土人,为了抗捐的事,戕官毁署,骤看去似乎十分利害。赵声知道事情是不成的,不欲伤害党人,趋前抚慰道:“诸君事未可为,土人之气易馁,怕不很可靠呢!”
党人闻言感动,顿时散去。土党失所依恃,也各分道窜去。
自谓建此大功,必得上官信任,不意奏凯回来,就得友人报信,说有人告发你私通革党,上头很起疑,怕就要来查办了。赵声一得此信,连夜乘轮到香港,跳出了虎穴龙潭。大吏见他弃职潜逃,私通革党之事更确,于是悬红五万金,密派侦探严缉到底何尝缉着?
当下谭人凤到了香港,会见黄兴、赵声,说出宋教仁的计划。黄兴跌足道:“可惜来迟了一步,此间已经准备再举攻省城,如何好临时变呢?”
谭人凤道:“本来想是从长计较,既经决定了,那就不必说了,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黄兴道:“各地同志,我已发信去知照,一俟到齐,即定期大举。”
谭人凤道:“那么居、宋两君,也该赶快去知照他。现在居正已回武昌,宋教仁也到了上海《民立报》去。”
黄兴才待回答,倘见一人大笑而入道:“好了,石屏到了,又多一个帮手了。”
谭人凤回头,见进来的正是老同志林文林广尘,同志相见,握手询问,喜溢眉宇。谭人凤道:“广尘德望,为三林第一,福建同志,无不听他的指挥。此番大事,闽省同志,只要叫他写信去。”
林文笑道:“不势石屏费心,我早已发了好多封信了。”
彼此询问了一回别后情形,赵声道:“故人相见,不可不痛饮一醉,白坐着很沉闷。”
于是四人同步出外,才走得三五步,就听背后有人道:“那不是石屏么?几时到的?”
四人住步回头,见这招呼的是个独臂少年,原来此人姓喻,名培伦,字云纪,四川资州人氏。系出世家,聪颖绝代,十余龄即通群经大略,学为声律对偶之文,辄有惊人奇句,老师宿儒,无不喷喷称道。他偏厌恶科举,欲把帖括弃掉。年十七,来日本留学,入中学普通科,三年毕业优等,复入千叶专门医药学校,得补着官费。此时留学界嵚奇大落之士,云合雾集,争先签名人同盟会,喻培伦隶暗杀部。所以肄业医药,专习研究炸弹。
彼时革命党中,著名制造炸弹专家,要算着黄复嘉。复嘉的炸弹,从梁慕光学来。慕光也是一时人杰,惠州失败后,逃来横滨。他的炸弹学,自德意志人那里学来的。喻培伦因制造不慎,药品爆发,负创昏绝数日,在医院中卧了一月开来,方才痊愈,但是一条臂膊,就此残废了。旋因东京市厘幅辏,日警窥伺綦密,练习很是不便。同了复嘉潜居荒山中,精心研究,有时以摄影邮示同志,虽纤簿片楮,闪烁飞腾,现出星电喷射之象,令人目眩神惑,神乎技矣。上年汪兆铭、黄复嘉北上京师,拟刺监国摄政王,喻培伦竟力制造,满拟继续进行,缺了药料,于是偕某女士到日本购药。等到摒挡就绪,行抵天津,兆铭、复嘉都已被捉将官里了。缇骑四出,严缉同党。喻培伦与某女士才登日轮,追捕的已经踵至。船长告诉他这两个是安分留学生,才得没事。到了东京,偏偏东京各新闻,都有汪、黄同党逸东的记载,驻日公使疑而大索。查着喻培伦废课綦久,很有嫌疑。遂一面扣费除名,一面请日警缉捕。培伦知道东京站脚不住,于是就走了香港来。
当下谭人凤与喻培伦彼此招呼,叙谈别后情形。赵声道:“咱们馆子里去谈罢!”
于是一行五人,进了一家大餐馆,西崽引着,走过第三号餐室,听得里面一阵笑声,却是熟人声音。
赵声道:“谁在这里?我进去瞧一瞧!”
说着,推门而入,随见他回出来招手道:“石屏,进来进来,我跟你介绍两个朋友。”
谭人凤等跟着进去,见里面共是三个人,两个都有四十上下年纪,一个却只二十多岁,那动静举止,瞧去都似工界人物。
就听赵声介绍道:“这位就是谭石屏先生。”
三人听了,就抱拳致敬,表示诚恳。赵声又向谭人凤道:“此位是黄鹤鸣君。”
“那位是韦云卿君。”
又指少年道:“这一位是杜凤书君。
都是同志中的实行家。”
谭人凤抢步上前,执住黄、韦二人的手,发出极恳挚的语言道:“吾党有三君,真是中国前途莫大之幸福!”
三人一闻此语,直感得满眶热泪,几乎奔突而出。
原来这黄鹤鸣,名叫养皋,广东南海大涡村人氏。父兄早故,家中只存个老母。自幼失于教育,性情放纵不羁,在羊城联泰机器厂学习机器工艺,毕业后终日赋闲,在城中作拷家过活。辛丑年,星洲机器厂聘他作车匠,他在星洲地方,又学得神打之术,聚徒教授,所入甚丰。除养亲之外,只知纵情花酒,国家种族,世界大势等事情,他脑里头简直影踪都没有。后来交着了益友杜凤书,经凤书苦口开导,告诉他中外强弱之理由,满汉民族之消长,革命为救国第一善法等种种大义。他听了如黄梁陡醒,顿悟前非,于是尽将神打器具毁去,涤瑕荡垢,竟如蚀后的日月,光明灿烂,前后判若两人了。签名入革之后,更得同志启迪,知识愈增,诚也愈挚。每逢党中筹办要事,他必竟力捐输,不稍吝惜。这年,他在星洲接着黄兴的信,跃然起舞道:“吾责可尽,吾志可偿了!”
是夕与杜钰兴字凤书的,密室谈心,竟谈了一夜。即于次日束装先返,抵港之后,与同志相得甚欢,办事精慎勤劬,不知劳瘁。党人无不叹服。
那韦云卿是广西永淳县人,年已三十八岁,生平寡言笑,喜怒不形于色,貌仅中人。非久与相处,不知他怀报国之志也。
天性尚武,好驰马试剑,投军广西提督苏元春帐下,初列先锋队,继擢哨弁,殊为苏所器重。苏提台因罪戍新疆,云卿携妻子返里,得闻民族主义之说,顷刻感悟,勃然起道:“今儿才知前此是误入歧途,妄杀同种,真乃罪无可逭,不可不赶快立功自赎。”
于是束装抵河内,觅知己介绍,投身革命党。钦州之役,党军破防城,攻灵山,云卿出力最多。镇南关、河口等役,云卿均冲锋陷阵,勇武绝伦。党军解散之后,留寓在河内。
偏值法人搜索党人,异常紧急,云卿避地海防,竟被拘入狱。
递解到新加坡,又被保皇党构陷入狱,被禁七十日。出狱后,即抵暹罗,寓在阅书报社内。上年夏季里,偕旅暹同志为云南之后,中途遇阻,折回暹京曼谷,仍寓在阅书报社。此番接着港中来信,知道即日大举,遂与同志买舟来港。
那少年姓杜,名钰兴,字凤书,广东南海甘焦乡人氏,年才二十二岁,天性阔达,毫无町畦,幼颇嗜学,厄于经济,只得至香港深水埔船澳学习机器工艺。十九岁,南渡石叨,藉工艺自活。时于稠人聚谈中,得悉中国外交失败情状,愤气填胸,辄不禁握拳透爪,衔血喷沫,欲舍身排外。既而渐读新书,与各种民族主义报纸,恍悟中国所以致弱之由。而民族主义真理,也贯彻明了。于是锐志推倒清政府,光复故物。一面签名革党,一面驰书岳家,直白宗旨,求将聘妻善处,函中即有“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语。杜钰兴寓在兴洲维艺寄庐,瞧见同业多半吸食鸦片,知识又很幼稚,于是极力开导,苦口婆心,不厌不倦,首倡不设烟具以祛积弊,广储书报以增见闻。众人感其热诚,无不乐从。钰兴在荷瓦士机器厂工作时,见该厂规则,有工人凡欲辞工,必先于两星期前报告,否则难取佣值,很是束缚自由,立与黄养皋磋商,要求厂主革除,几经挫折,疲神耗费,卒达目的。星洲亚细亚火油公司新发明一种汗火水罐汽机,荷瓦士厂包办他的工程,厂主就全委给与杜钰兴,所入虽丰,心志何尝少变!此番接到香港来信,因黄养皋深谙羊城地势,派他先回国,布置一切。未几接着养皋信,言时机已熟,克期大举。钰兴喜得眉飞色舞道:“这是我平生之愿,汉族男儿所当为的事情!”
立即向厂主辞工,束装回香港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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