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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眼见希望令狐綯荐引破灭,李商隐只好凭藉自己的才学,再次参加吏部考试,意外地被录取,授周至县尉。这是个九品下阶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曾任弘农县尉;十年后,又出任周至县尉,好像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况且,他在桂州幕府,已是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还一度署昭州太守,是正四品官!
  他抑郁失意,自不消说,在由长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写下许多著名的咏史诗,托古喻今。
  李商隐骑在马上,边走边翻阅《汉书》,从塞北来到鄠县境,看到汉代“丁傅”事迹,忽然想到郑光,由郑光想到郑太后,而郑太后则是当今宣宗生身母亲。
  郑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后来宪宗纳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贵”,宣宗对郭太后礼遇殊薄,又怀疑郭太后参预谋害宪宗,对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乐,有一天,登上勤政楼,想自杀。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终于逼死郭太后。
  这段后宫风波,与汉哀帝即位立丁姬为后的史实相类似,于是李商隐用咏史寓慨手法,创作《鄠杜马上念〈汉书〉》一诗,诗云: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这首诗揭示了宫闱斗争的内幕,讥讽了宣宗李忱“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的事实。
  李商隐出任周至县尉时间不长,大中三年春就调回任京兆尹留假参军事,令典章奏,是个正七品下阶的小官,但总算能调回京都,也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与牛僧孺同族,是牛党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隐娶茂元之女为妻,与李党关系不一般,却把他挽留幕中。这使李商隐吃惊不小,不知这牛京兆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李商隐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于审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琐碎和杂繁,生活又艰苦,精神十分苦闷。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浇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抒发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
  那日,牛京兆屈驾来到留假参军室。李商隐惊恐万分,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错,惴惴不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义山兄,不必拘谨,坐下。”
  “敝职恐有错处,请府主不吝赐教,不敢随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师椅里,“哈哈”大笑着,心里很赞赏这位名扬海内大诗人的谦恭态度,不再勉强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师僧孺,你见过吗?”
  “敝职见过。是在恩师幕府里的时候见过,且有诗唱和。
  牛公诗写得很有功力,为人谦和,是位仁厚长者。”
  “啊!你们这么谙熟,真没想到。牛太师去年过世,义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还命敝职代书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兴李商隐与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觉得他出尔反尔,如同墙头草,十分不可靠,让人鄙视。
  牛京兆轻轻叹口气,这个党争激烈的世道,人都学坏了,谁在台上就巴结谁;谁在台下就拳打脚踢谁,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良心!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李商隐极为敏感,立即发现,脊梁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战。
  “噢?已经残春时节,义山兄怎么还冷?”
  “不,不,卑职皮包骨头,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真没办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谎,瞪了他一眼,不愿跟这种不老实不诚实不忠贞之人,再谈下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写出来。”
  牛京兆说到这,把话顿了顿,扫了李商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隐听得要自己写文章,一块石头从心上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小菜一碟,轻松得很。
  “太师家已请李公珏撰神道碑,请杜司勋牧撰志文。我想让你写祭文。只能写好,不能写差于杜司勋牧和李公珏。知道吗?他们可都是文章里手啊!”
  “是。”
  写这种文章,李商隐最拿手,自己觉得不会比他们差,所以不愿多话。杜司勋牧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觉自己不会在他之下。不过,府主牛京兆对自己这等不放心,口气这等刻薄傲慢,渐渐惹起他的不快。
  幸尔牛京兆也不愿再多言,起身径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隐把写好的《奠牛太师僧孺文》,呈给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为总得三天,李商隐才能写好祭文,奉呈上来,岂料这等快捷,皱起眉头,认为一定是应付、敷衍,态度极不认真。他把文章草草读了一遍,自觉尚好。接着慢慢地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出声地诵读一遍,不禁热泪盈眶,赞道:
  “好!好!把我眼泪都给骗出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义山老哥哥,你这本事从哪学来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师传授敝职的。大人,不是卑职写得好,而是牛太师德高望众,政绩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泪。”
  “啊!对,对,说得对。你这老家伙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溜须拍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惜哟很可惜!牛党李党谁也不喜欢你往蹄子上拍,谁也不喜欢你两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还能升官发财吗?义山老兄,懂吗?”
  李商隐摇摇头,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着,耻笑这头愚驴只会写文章,一点不懂“拍马经”,可笑至极。


  暮鼓敲响,京都城门“咯咯吱吱”关闭的时候,李商隐才匆匆从京兆府出来。启夏门吏认识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个出城官吏,有时他没赶到,都还要等他一会儿。
  今天,他又来晚了。门吏故意慢腾腾地推门,边推边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张望。
  忽然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启夏门跑来。门吏笑了。可怜的人,不到关门时间,牛京兆是不会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会把你关在城里的。”
  门吏见李商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句感谢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天天都这么忙吗?”
  李商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实,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没办法。”
  “快点走吧,还有二三十里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马车,很快就到家。”
  李商隐包了一辆马车,每天接送他进城和回家。这样花掉他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他来讲,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来得快,到家门口全黑了。小儿子衮师从门里跑出来迎接,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当这时,李商隐一天的疲劳全被冲得无影无踪,沉进了天伦之乐。
  王氏在门口,喜滋滋地看着父子俩边走边说边笑。衮师不时攀着父亲的胳膊,想爬到父亲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衮!爹爹刚回来,你别缠人。爹爹能背动你吗?你几岁了?都大小伙子啦,还让爹爹背,不羞吗?”
  阿衮红着脸,辩驳着,牵着父亲的手,规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脸。洗完脸,好吃饭。”
  阿衮答应一声,走了。
  王氏低声问道:“浔阳城咱们家好像没有亲戚吧?从浔阳寄来一封信。看那封面上苍劲笔锋,不像一般学子。”
  “是吗?”
  李商隐答应着,没有在意。
  “吃完饭再看信吧,饭已经摆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隐性子还挺急,非要先看信后吃饭。
  他展开信,突然双眉拧紧,继而双手颤抖起来,双眼蓄满泪水,两个嘴角向下一扯,“哇!”地一声,把信抛开,痛哭起来。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是封报丧信。信中说,幽州昌平刘蕡客死浔阳。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只好埋葬在浔阳江头,坟墓四周,按照刘蕡生前的嘱托,都栽植了参天松树。
  “他是谁呀?”
  “刘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早年在恩师幕府,我们是幕僚。前年在湘阴黄陵山一别,真让他说中了,成了永别。”
  衮师手里拿着手巾,回到屋里,看见父亲哭得伤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扑到母亲怀里,边哭边问道:
  “妈妈,爹爹为什么哭?大人不是不哭吗?”
  “阿衮,走!我们去吃饭,让爹爹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伤才哭的。”
  王氏把儿子哄出屋。
  李商隐又哭了一阵,心头堵塞着悼念和哀痛,无法渲泄,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渐渐地他平静下来,提起笔,一口气写了四首哭吊诗,又引发出哀痛和悲愤,重又痛哭起来。
  王氏悄悄走进来,坐在丈夫身边,轻轻地拍着丈夫瘦弱的肩头,哽咽道:
  “夫君,请节哀。沦落江湖,客死他乡,固然悲哀,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节哀顺便,好好保重身子骨吧。”
  李商隐明白夫人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书舍人。五月迁御史中丞。九月入秋,权知兵部侍郎知制诰,是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前几天去他府上,对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师面上,跟自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自己能指望他推荐汲引吗?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谁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会更生气,会从中作梗的!
  “夫君,这几首诗,写得非常深挚。”王氏见丈夫不再流泪,想让丈夫解解诗。知道丈夫喜欢给自己解诗。在解诗中,好像丈夫渲泄了内心的郁闷,心情特别舒畅,“夫君,给贱妾讲讲好吗?”
  李商隐今日心中烦乱,写的又是悼伤之诗,不愿意讲解,但是看见爱妻满面渴望,又不忍心让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咏道: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这首七律,首联悲愤皇上,安居深宫,重门紧闭,被宦官誾蔽,不派人了解刘公蕡衔冤负屈的情形。颔联先写去年春天黄陵山的生离,后写今年秋天听到噩耗的死别……
  “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晋朝的潘安仁最擅长作哀诔之文,一个是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魂魄散佚’而作《招魂》。这是说我自己只能写哭吊的诗文,深致哀悼,却无法把他的魂魄招来,使友人复生!
  “尾联,说我和刘公蕡之间,有着多年友谊,平生肝胆相契,钦爱至深。刘公的高风亮节,足以为我的师表!《礼记·檀弓》有云:死者是师,应在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应在寝门外哭吊。刘公是我师,所以我不敢跟刘公同列而哭吊于寝门之外……”
  李商隐一口气讲完,眼泪汪汪,不再言语了。
  王氏这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再痛苦。讲解自己写的哀悼哭吊诗,怎能不伤心流泪呢?看着丈夫悲痛欲绝的样子,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惊问道:“李家曾祖母卢氏是不是兵部侍郎卢慎的三女儿?”
  无端问起此事,李商隐不知何意,瞪目凝视,半晌道:
  “是又怎么样?”
  王氏拍手,笑道:“曾祖母卢氏和检校户部尚书卢弘正是同族,他是咱家的远亲。何不求他代为引荐?就可以离开牛京兆这个小人!”
  卢弘正其人,李商隐早就认识,因为是曾祖妣之族子,关系颇密切,曾得到他的赏识。只是会昌末年,王师欲征讨刘稹,宰相李德裕曾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过他,于是被目为李党中人,早晚要被贬放地方,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夫君,今日我进城去六姐家,看见六姐夫,他说卢弘正被牛党排挤出京,出为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他说徐州军士卒骄怠,前后屡次驱逐主帅,军中很乱,这是牛党设的圈套,要陷害卢公。他还说,卢弘正幕府正缺少一个判官,尚未选定。六姐夫说,如果夫君愿意去,他可代为引荐。”
  李商隐心想六姐夫韩瞻早被牛党挤压,在朝中闲散无事,让他引荐,不如自己亲自找卢公更好,于是道:
  “唉!留在长安没有什么希望,八郎心胸偏狭,对我成见越积越重,不会帮助我的。牛京兆是庸俗小人,嫉妒心极重,岂能长久容忍我睡在他的床榻之旁?”
  “那就离开京城吧。”
  “我们又要分开……”
  说到分离,王氏神色顿时黯然悲凄。
  李商隐把话打住,握住妻子的手,沉默了。


  李商隐亲自拜访远亲户部尚书范阳公卢弘正。老人家一脸正气,白发银须,眉上霜,仿佛方外仙人。说到畅快处,哈哈大笑,豪爽不减当年,说到悲切处,霜眉紧蹙,双目圆睁,炯炯有神。
  范阳公听得商隐请求谋职,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来吧!
  幕府少判官,亦少记室,随你选择好啦。”
  “小子落泊中,能寻一职,已是万幸,胆敢挑剔!只是要安排家小,恐不能随卢公同行,尚请原谅。”
  “不用同行,尽管安排好了。幕府中两个职位给你留着,待到徐州再议。”
  卢公办事真痛快!李商隐心里很舒畅,回到京兆府,匆匆写毕辞呈,来到牛京兆面前奉上。
  牛京兆吃了一惊。在我京兆府里当差谋事,他竟不满足,真真不识抬举!怒道:
  “李商隐!你不跟我商量,突然辞职就走,哪有那么容易之事,丢下的事情,谁来办?难道要我亲自审问囚徒吗?”
  “牛大人,我这不是刚刚提出辞呈吗?我会把事情办完办好办妥贴,等接我职务的人来了,才走。大人不要误会。”
  啊!他竟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跟本大人说话!牛京兆心想。真是想走,过去的谦卑全没了,想跟本官平起平坐吗?不行!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走。走到哪里,也不能让他痛痛快快舒舒服服。问道:
  “离开本府,你想到哪儿去呀?朝中各部司,恐怕没有空缺吧。‘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呀!’知道这个典故吗?”
  李商隐自然知道,那是白居易于谒顾况时,顾况用他的名字,跟白公乐天开的玩笑话。牛京兆急于追问自己的去向,使李商隐警觉起来,告诉他自己要去徐州入卢公之幕,他会在背后做手脚的,不能告诉他,道:
  “商隐身体一直不好,旧病缠身,承受不了京幕繁忙公务。
  商隐欲找一清静所在,疗治旧病……”
  “哈哈哈!你是想学李白,还是想像孟浩然,归隐山林,待价而沽,待时而动啊?哈哈哈!”
  牛京兆一脸的不以为然,言语中充满了轻视。
  李商隐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栗,强忍着不愿发作,道:
  “大人如没事,商隐退下了。”
  “哦?谁说我没事啦?你还没回答辞职后,到底去哪里高就啊?”
  “已经说了,我要去治病。”
  牛京兆看看李商隐那皮包骨头的身子,背微微有些驼,肥而大的深青色官服,宽宽松松地包裹着一堆如此瘦骨;瘦骨轻轻颤抖,好像随时都要倾倒地上。
  平日,他真没有注意李商隐身体竟这等差,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或者吹倒,不像说谎,他是想治疗旧病。
  像这样弱不禁风的病鬼,京兆府才不多养活他一天哩。于是缓缓地狡黠地笑道:
  “好吧,李商隐,本官就成全你,希望你治好病,能够多活几天。本官接受你的辞呈。马上收拾东西,马上给我走!这个月的俸禄嘛,免啦!”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两条腿似有千斤重,幸好走到启夏门,老门吏见他脸色不对劲儿,连忙喊他包的那辆马车,把他送回樊南家。
  王氏以为出了大事儿,吓得把丈夫扶到屋里,冲了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下去,躺倒床上,直睡到黄昏戌时才醒。
  妻子王氏小心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李商隐详细讲了一遍,愤愤然冲击着心怀。
  王氏柔声劝道:“不稀罕那点俸禄!他答应让你辞职离开,就是件大喜事。否则,这小人纠缠不让你走,一拖几个月,不是更麻烦吗?”
  李商隐细细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只顾生气,没有仔细思考,这是坏事变成了好事,不仅不该生气,反倒应当高兴才对。
  “对!今晚应当庆贺一番!无官一身轻,明天不用起早啦!”
  王氏见丈夫高兴地笑了,心里一阵轻松,答应着进厨房做几个好菜下酒。
  可是,她到厨房里看看,米所剩不多了,面已经吃光,菜要到后园现去采摘。如果这个月没有俸禄,所剩之米,是断难维持下去的。
  几件细软东西,早就卖光。她摸摸两只耳环,这是母亲去世时,留给自己的,是娘家祖传之物,本应传给儿媳……
  酒坛已经空空如也!
  王氏迅速摘下两只耳坏,走出家门。
  李商隐喝了杯酽茶,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心想,应当写封书启,感谢卢公厚爱才是,提起笔,写道:
  某启,仰蒙仁恩,俯赐手笔,将虚右席,以召下材。
  承命惶恐,不知所措。某幸承旧族,早预儒林;邺下词人,夙蒙推与;洛阳才子,滥被交游。而时亨命屯,道泰身否,成名踰于一纪,旅宦过于十年。恩旧凋零,路歧凄怆。荐祢衡之表,空出人间;嘲扬子之书,仅盈天下。
  写到此,他放下笔,重读一遍,觉得卢公“将虚右席”,让自己做幕府中最重要的判官,还当再写些感谢之词,表达谢忱写得不够。
  可是,自己“旅宦过于十年”,及第“成名踰于一纪”,依然是个九品下僚!“路歧凄怆”之情,油然而生。李商隐像个孩子得见母亲,尽情倾诉自己悲惨的潦倒生活,写道:
  去年远从桂海,来返玉京;无文通半顷之田,乏元亮数间之屋;隘佣蜗舍,危托燕巢;春畹将游,则蕙兰绝径;秋庭欲扫,则霜露沾衣。
  接着,他又倾诉由周至尉到京兆府留假参军事,依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屈辱情形:
  勉调天官,获升甸壤;归惟却扫,出则卑趋……
  书启写罢,精神十分郁抑沉重。加入卢公幕府,虽然能够暂避屈辱,但是,终究不是久长之计,离京越远,得以升迁机会越渺茫。
  李商隐心头像有块沉重石头,无法搬下来。


  李商隐在樊南家中养息数日,妻子把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就可起程前往徐州入幕了。
  有一事,一直萦绕在李商隐心头。要不要去令狐家告别?如在往昔,这是必去无疑的,因为要远行,怎能不跟七郎八郎九郎以及湘淑辞行呢?可今日不同往日,七郎九郎不在家,八郎在家不愿见李商隐,让他多次碰壁而归!李商隐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痛苦万分。
  妻王氏看出丈夫重重心事,知道他正在犹豫,便柔声劝道:
  “夫君,恩公虽不在了,但是恩公临终曾遗言,要你和八郎像亲兄弟一样……”
  “唉!——”
  李商隐不愿提恩师的遗言,提起便十分伤心,忍不住就要落泪。
  “夫君,若不然去跟湘叔辞行之后,你就回来。八郎不理睬咱,咱也不去理睬他。”
  李商隐摇摇头,又长叹一声。八郎不理睬咱,咱是不能不理睬他的。不是怕他炙手可热的权势,而是那样做,就等于跟他断了交情,这就违背了恩师遗嘱,对不住在九泉之下的恩师。
  经过反复斟酌,李商隐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令狐府。
  来到开化坊街口,恰好遇见湘叔。老人家已经背驼腰弓,白发苍苍,心却依然是滚热的。
  “商隐,你来得正好,八郎正宴请宾客,其中还有你最熟悉的温庭筠,去吧!八郎死要面子,在这种场合,不会难为你的。走!我领你去。”
  “湘叔,我是来告辞的。先跟您老人家告辞。”
  “怎么?又要离开京都?”
  “是的。去徐州入卢公弘正幕府,不知何时能回来。湘叔,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呀!请您还代问师娘好,告诉她我的情况。”
  “好的。带妻儿去吗?”
  “不,把她们送回洛阳。她喜欢回娘家去住。”
  湘叔明白商隐的苦衷。微薄的俸禄是养活不了家小的,不把她们送回娘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商隐,湘叔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什么要买的,银两留在手里也没用,走时到我那,我还有些散碎银两,你带上。”
  “这使不得!湘叔,商隐这辈子用了您不少银两,已经无力奉还报恩。今日无论如何,商隐也不会再用您老的血汗钱。”
  “看你说的!把湘叔当成什么人啦?”
  湘叔真的生气了,在前面气哼哼地走着。
  李商隐愧疚地跟在后面。自己这等无能,连妻儿都养活不了,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他憎恨自己!


  宴会设在客厅里。众人正在唱和诗赋。
  李商隐一进门,温庭筠第一个发现,第一个高声呼道:“义山贤弟!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哥哥真想你呀!”
  没等商隐答话,又有人高声问道:“这不是诗名鼎鼎的李义山嘛!今日幸会,一定要吟首诗为大家助酒兴呀。”
  李商隐不认得这位年轻人,只抱拳笑笑。
  他向上位望去,八郎阴沉着脸,眼睛低垂着,一言不发,似乎没有谁进来,冷冷地端起杯,把酒灌进嘴里。
  湘叔走到八郎身边,低声嘀咕一阵。突然,令狐綯瞪起眼睛,问道:
  “李商隐!你在这座大厅屏风上题诗骂我,怎么?你想一走了之?”
  客厅里,顿然一片寂静,都觉察出一场矛盾,一触即发。
  李商隐知道八郎指的是那首《九日》诗。那诗主要是追念恩师的恩遇,并没有骂他呀!这是从何说起?
  在座的人都知道此事,唯独温庭筠浪迹天涯,不在京都,不知此事。他打破沉寂,笑嘻嘻地问道:
  “义山贤弟用诗骂人,一定骂得很妙,骂得很痛快,否则中书舍人怎会如此动容,有失大人风度?好好好!把这诗再咏唱出来,让老兄赏识赏识。”
  “有失大人风度”这句话,好像起了作用。令狐綯马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
  “哼!身为朝臣,尤其贵在九重之侧,有多少人嫉恨!遭到诽谤、谩骂,那是常有的事,在下才不把这些鬼魅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哩。”
  “好!我就知道令狐大人有宰相度量。来来,义山贤弟,令狐八兄已经原谅你了,快坐下陪八兄饮酒。”
  温庭筠边说边把李商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嘻嘻哈哈地向他使眼色。
  令狐綯怎么能这样轻易放过李商隐呢?但仓促之间,又一时想不出绝妙办法,沉思半晌,站起来道:
  “诸位都知道义山老弟诗名远播,文思快捷。今天我说一件事,让他当场吟诗一首,好不好?”众人自然赞同。
  李商隐心中明白,八是郎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当众现丑,不过他不怕即兴吟诗。静静地洗耳恭听他葫芦里能放出什么声响。
  温庭筠与李商隐分别好几年了,不知道他的底细,替他捏一把汗,想为他解围,站起问道:
  “令狐大人,你说的这件事,该不会是在皇宫里跟皇上观看斗鸡吧?那鸡是红的还是黑的,让义山贤弟猜,是无法猜出的。”
  令狐綯又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傲视一切地道:
  “那是难为他。就凭我八郎不必用那种办法……”险些没说露嘴,赶紧打住,没把“整他”二字说出来。他干咳一声道:“我昨天夜里,在西掖当值,跟同僚们赏月,同僚们都说一轮皓月,距离仙界太清很近,连说话的声音,神仙都能听见,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敢大声喧哗。好了,就用这件事,吟一首五言律诗,中间两联要用宫中之物对仗,限韵要押阳平‘青蒸’韵。”
  说完,八郎得意洋洋地坐下,冷眼瞅着李商隐,看他如何在众人面前出丑。
  温庭筠为朋友两肋插刀,非要替商隐弟解围,又插嘴道:
  “令狐大人,当场赋诗,必有赌物啊。尤其大人首倡,又提出这么多的要求,近于刻苛,所以韵脚和对仗都要放宽些……”
  “不能宽!一言九鼎,不准改!”
  令狐綯生气了,一点不给面子,绝情得可以。
  温庭筠也生气了,气哼哼地道:“不放宽也可以,说吧,赌什么?”
  “赌什么?哼!”令狐綯上上下下把李商隐端量一遍,瘦得如同干柴,浇上点烈酒,准会点燃,想到这儿,他笑了,道,“他要是吟不出诗,吟不出好诗,就罚他连干五大杯酒,少一滴也不行!”
  “呵!如果义山贤弟吟出好诗,罚你什么呢?让你自己先说。”
  令狐綯被问住了。心里憎恨这个温钟馗,今天专跟自己过不去。
  “你自己不说?我说!罚你连干十大杯酒,少一滴就赔一两银子,一大杯是十两,少喝一大杯就赔十两银子。令狐舍人如何?”
  他对银子钱财不在乎,况且自己又是海量,十大杯酒算得了什么!于是满口答应。
  李商隐趁他们争吵,已经把诗想好,没有理会赌什么东西。他两人一停止争吵,便站起身,道:
  “令狐舍人说了内容,在下就按这个内容献丑啦。”他略停一停,又道:“题目就叫《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戏赠》,请诸位赐教。”
  李商隐张口吟道:
  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
  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
  露索秦宫井,风弦汉殿筝。
  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
  令狐綯没料到李商隐出口便吟,吟得如此绝妙。首联两句,紧扣诗题,开篇便点出“昨夜”,用“玉轮”点“月”,用“明”极写皓月当空。第二句用“传闻”点题目中的“说”字,真是滴水不漏。我今天算是输定了!
  中间两联,对仗何其工整。月光照在“碧瓦”上,月华映在铜柱上。颔联描绘明月的晶莹,极写“玩”字。颈联对仗尤其工稳,“露”中的“宫井”,“风”中的“殿筝”,搭配得极妙。“碧瓦”、“金茎”、“宫井”、“殿筝”均紧切题目中的“西掖”,全是宫中之物。这小子真还有点本事,完全按照要求吟咏的,没有一点毛病。怎么办?能认输吗?
  尾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杨庄向皇上推荐作《绵竹赋》的杨雄,一个是杨得意向皇上推荐作《子虚赋》的司马相如。他把两个典故合用一起,宛曲地要求我要像杨庄、杨得意那样来推荐故人。这故人当然是李商隐自指了。
  这小子像只老虎,吃人不露齿呀!想让我推荐又不好意思直说,在宴会众人面前,用诗向我哀求!他太有心计!太狡猾!
  “令狐舍人,你听完吟咏,又寻思半天,觉得怎么样呀?
  还满意吗?”
  温庭筠一向看不起这位貌似博学,实则草包一个的令狐舍人,此刻说话愈加不恭敬了。
  令狐綯知道自己理亏,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办法耍赖,只得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就算他侥幸吧。一杯十两银子——,湘叔给商隐准备一百两银子。”
  “痛快!令狐大人今天真是一言九鼎,话不虚说,好!佩服!”
  温庭筠连连叫“好”,连说“佩服”;众人也都拍起掌来。
  八郎虽然损失了银两,但是面子上却很荣光,也就心安理得了。
  突然,李商隐站起,向众人抱拳一拱,又向八郎深深一揖,解释道:
  “这银两,小弟断断不能带走。昔日恩师百般照顾,商隐粉身碎骨难以回报。今日八兄多方关照,已使商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小弟只有一个愿望:祝愿八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小弟心愿足矣!”
  又出令狐綯的意外,李商隐一向倔犟、耿直,不会低眉折腰,今天却当面向我祝愿,实在难得。微笑着,点着头,似乎往日的一切误解、怨恨,全在这点头微笑中消失。
  温庭筠对义山贤弟的举动很生气,尤其那祝愿之词,何其俗气!为什么要把他敬若尊长呢?这个草包,肚子里全是坏水!
  义山还不知道这个畜牲,已经把锦瑟抛弃了。他不愿意再多嘴,气哼哼地拂袖而起,扬长而去。
  李商隐见温兄如此这般,顿觉热血从脚底往上涌来,满脸羞红,无地自容,也想赶快离开。
  自己如此下作,难道是心甘情愿的吗?温兄啊!你该理解小弟,体谅小弟呀!
  李商隐不敢抬起头,担心其他人再做出令人难堪的举动。他想说点什么解嘲的话,给自己找个台阶好走开,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解嘲话,痴痴呆呆地站在原地。
  温钟馗太不给面子!令狐綯气得把牙咬得咯咯响,可又奈何他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
  客厅里,霎时一片寂静,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令狐綯,等待着一场大地震的来临。
  令狐綯却端起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地对众人道:
  “大家喝酒!喝!痛痛快快地喝!”
  “喝!对,喝!”
  响起一片喝酒咂舌声,客厅里又活跃起来,把李商隐抛在一边,孤零零的,好像宴会上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
  李商隐看看众人,又看看令狐舍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蹒跚地退出客厅,痛苦无助地向大门走去。
  湘叔从后面把他喊住,走到他眼前,把手里的一个黑布包,递给他道:
  “这是一百两银子,拿回去,一部分作盘费,一部分留给家里用。”
  李商隐像怕火一样,把黑布包推到湘叔怀里,自己躲得老远,道:
  “断断使不得!再穷再苦,也不要他的施舍,也不要他的怜悯。”
  “说傻话!你穷你苦,你能忍受;家里孩子能忍受吗?你妻子,一个妇道人家,没有银两,没有吃没有穿,你让她怎么办?”
  李商隐痛苦地低下头,但是仍然不接纳黑布包。
  “你呀你!这银两根本不是他的施舍。他什么时候施舍过?什么时候可怜过你?这银子是你用诗赌来的,他输了,他认赌服输才吩咐我把银子给你。银子是你的,已经不是他的了。
  懂不懂?”
  “不,我说不要就不要!她们母子回娘家,她哥哥姐姐能照顾她们母子,用不着这些银两。”
  “嗨呀!你这个人呀!好吧,好吧!”
  湘叔见他执意不收,只好退了一步,给他保管好,以后再想办法给他。
  李商隐舒了口气,离开了令狐府。


  李商隐携眷,终于登上东去路程。他在洛阳停下,把妻子王氏和儿女寄养在她娘家,也叮嘱堂兄让山代为照顾。
  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他跟妻子告别。李商隐面对飞雪,想到艰苦行役,又与温暖家庭离别,依依不舍袭上心头,骑在马上,作了《对雪三首》诗。边行边吟,凄婉神伤。
  中原大地雪停之后,便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沙。
  李商隐晓行夜宿,继续东进,在马上又作《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云: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
  在“九万风”中“逐惊蓬”,商隐的心怀渐渐开朗,仿佛前路无限辽阔,等待他的是明媚蔚蓝的天空。
  到了徐州,他受到府主卢弘正的热情接待和器重,不仅充任节度判官,还兼作记室。不久,由卢弘正的推荐,他得到侍御史头衔,被称之为寄禄官,又叫宪官,是从六品下阶。
  李商隐生活安定,精神愉快,和同僚关系非常融恰,经常与幕僚们宴游集会,有时抚琴弹瑟,有时春郊射猎,有时听歌欢饮,有时唱和诗赋,情意殷殷。
  这时期,他创作许多诗歌,尤其咏史诗,写得最好,隐约表达着内心深处的抱负和愿望,以及对国家的忧虑。在数量上,虽然没有桂管时期丰富,但是质量上,已经达到了颠峰。
  十月,令狐綯拜相,引起李商隐思想波动,开始创作出著名的《娇儿诗》。
  不幸的事,接踵而来,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卢弘正病逝于徐州镇所,接着郑亚也卒于循州。接连两位恩师兼知己至交离他而去,使李商隐悲痛欲绝,重又陷入孤独无依的痛苦境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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